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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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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晉陽之戰,是趙襄子之後的趙國國君談論國事所繞不開的一個地方。

    公子章的父親,得以被封為趙侯,趙氏的強盛就源於晉陽之戰。

    之後趙襄子無恤認為自己的繼承違背了宗法制,從長遠的角度考慮趙氏的存亡,將國君之位傳給了自己兄長的孫子,而趙侯之父趙籍正是趙襄子兄長那一脈的。

    當時趙國的情況只怕比之現在還要複雜幾分,趙武侯臨死之前,想要封公子朝為代君,也正是出於當年事的考慮。加上原本歷史上趙武靈王想要將趙國一分為二利用代國的法理這些事,都和當年趙襄子滅代而封伯魯之子於代扯不開關係。

    如今趙侯所怨怒的,正是出於當年晉陽一戰和現在邯鄲被圍的區別。

    按他所想,邯鄲作為自己的封地,論及自己所實行的政策,比起當年晉陽來說,要仁義的多。

    可是自己做了這麼多,邯鄲的民眾卻不能和當年晉陽的民眾一樣,這讓他極為不滿,尤其是如今胡非子組織民眾,將民眾的請求傳遞到中牟之後,更是如此。

    當年晉陽,民眾沒有任何的請求,只是效死而戰。

    如今邯鄲,民眾卻學會了趁火打劫,簡直是一群刁民。

    既說起了晉陽之戰,公仲連咳嗽幾聲後問道:「臣以為,當年晉陽之戰,先公襄子有三可依,最終得以戰勝智伯。君上可知那三處可依?」

    晉陽之戰,既是趙氏的立國之戰,也算是決定了之後戰國數百年命運的一場大戰。如果韓魏兩家不反水,智伯幹掉趙氏,晉也就不存在三分,三晉合一,天下無敵。

    這些都是趙氏之孫所熟知的事,趙侯回道:「這我是知道的。」

    「居首者,唇亡齒寒之語。此四字,使得韓、魏背盟,軍中殺死了智伯。」

    「居次者,晉陽城堅固無雙。城牆有米、宮室有柘,城高牆固、武備充足。」

    「居末者,於晉陽行仁政,使得民不叛趙,縱懸釜而炊,亦無怨言,三年不能破城,終於等到韓魏背盟。」

    公仲連原本在床榻上休息,即便趙侯走進來也不曾見禮,此時聽到趙侯的話,竟然奮力從床榻上爬起。

    趙侯大驚,起身相扶,連聲道:「這是何故?難道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需要您這樣來勸諫嗎?」

    公仲連的手臂被年輕的趙侯攙起,卻仍舊用力,說道:「君上前幾日說,魏人出兵干涉,我不以為意。君上前幾日說,公子朝反叛、闕與君等眾人皆反,我亦不以為意。」

    「然,君上今日說起晉陽之事,我作為臣子,不能夠不勸諫您的錯誤。」

    「君上以為,晉陽之戰,行仁義之政民之效死為三依之末,這是我不能不勸諫的。」

    趙侯用力攙扶,公仲連這才起身道:「君上,若當年晉陽不能守三年,韓魏可有機會聽先公襄子唇亡齒寒之言?」

    趙侯搖頭,公仲連又道:「當年晉陽宮室四周遍生蒿、柘可做箭矢,城牆磚石中藏有粟米可為糧食。若沒有民眾拉弓,箭矢可能飛到智伯軍中?」

    趙侯又搖頭。

    公仲連道:「如此,行仁義之政使得晉陽之民三年而無叛心,此為三依之首。您現在作為國君,我的時日也已無多,您卻認為這是三依之末,這是我不能不拼死勸諫的。」

    趙侯攙扶起公仲連,低頭道:「您說的對。可是,我在邯鄲實行的仁政,難道不比先公襄子在晉陽的仁政嗎?」

    這一點公仲連沒有反駁,而是稱讚道:「我聽聞君上在邯鄲實行的政策,便認為君上如當年襄子之有晉陽。您在邯鄲的仁政,是比當年襄子在晉陽的政策更加仁義的。」

    趙侯苦笑道:「可是,邯鄲的民眾,卻不再是當年晉陽的民眾了。我的政策比之當年的襄子更加仁義,然而邯鄲的民眾卻不能夠如當年的晉陽民眾那樣效死。」

    「我有親近侍人曾進言:民眾不可以讓他們過得太好,否則他們將不能效死。民眾家中有餘糧、房中有妻子,他們怎麼能夠不顧生死呢?當時我斥責了那個人,而現在看來,他的話竟是對的。」

    公仲連大喝道:「誰人為君上進此言?當誅之!」

    趙侯搖頭道:「可現在事實就擺在眼前,這難道不是正確的嗎?」

    公仲連沉聲道:「君上,昔年襄子之政的仁義,比之智伯如何?」

    趙侯道:「智伯善養士,因有豫讓漆身吞炭之行,然而論及仁政,不及襄子。」

    公仲連又問道:「襄子縱仁義,論及治政利民,比之如今鄴地的西門豹如何?」


    趙侯只好如實道:「西門豹治漳,農兵數萬屯於邯鄲、中牟之間,使得趙不能南下。漳水臣服,灌溉萬頃,畝收百五十斤,人民皆頌其德,其仁義未必及得上的襄子,然其有鐵器、牛耕、三禾之利,民眾富足又勝於昔年晉陽。」

    公仲連便道:「就是這樣的道理。如百年前,趙有瓷器而別人皆是陶器,那麼,是趙氏更為貴重還是別家貴重呢?」

    趙侯道:「是趙氏。」

    公仲連又道:「百年後,趙有黃金而別人有隨侯珠、和氏璧。那麼,是趙氏貴重呢?還是別家貴重呢?」

    趙侯道:「是別家貴重。」

    公仲連拜道:」如今,君上拿著黃金而別人手中有隨侯珠,您卻說,當年趙氏有瓷而別家只是陶,所以趙氏比別家貴重,而趙氏手中的黃金自然也比別家的隨侯珠貴重。這難道不是可笑的嗎?」

    「您在邯鄲所做的一切,固然比起襄子當年在晉陽更加仁義,可也不過是從瓷器變為了黃金。」

    「而別家如今也在向前走,從手中的陶器變為了現在的隨侯和氏,您卻認為您的黃金比襄子手中的瓷器更貴重,所以理所當然比別家的貴重。」

    「這便是墨家眾人所言的楚人刻舟求劍之意。」

    「您要比的,不是昔年的襄子,而是如今的魏、韓、秦、墨、楚等……」

    「與您爭奪天下的,也不是昔年的智伯、韓虎、魏駒。而是現在的行變法的贏師隙、有文侯遺澤的魏擊、變革制度以致屈宜咎逃亡的熊疑、廢姜齊而行政的田和……」

    「如今有墨家的鐵器之利、牛耕之法、三禾之嘉,天下民眾的生活比起之前都好了,難道天下的民眾都如同當年文王之西岐、勾踐之殘越、襄子之晉陽嗎?按您所言,這天下的民眾都該效死而戰,昔年文王、勾踐、襄子的時候那麼艱苦都可以效死,怎麼如今反而不行了呢?」

    趙侯聞言,嘆息道:「您說的對。可這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我現在實行的政策比之昔年襄子更仁義、如今邯鄲的民眾衣食比之當年晉陽更好,怎麼就不能夠如當年那樣效死呢?」

    公仲連正色道:「人皆求利。」

    「上者,上下同義、上下同利,上之心便是為民求利、下之心便是求利,以此上下相合。此為泗上之墨家。」

    「中者,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與下交換交易,讓下得利而謀上之欲。」

    「下者,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以夏桀商紂之暴迫下者棄己利而死上之欲。」

    「最下者。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幻想為下者不求利,以教化道德約束人人君子,以為這樣就可以讓下者為道德教化而無私慾,一心死國。」

    「此四者,您是不能夠做到上者的,那麼在中、下、最下中,難道你不需要作出選擇嗎?」

    趙侯不能對,這上策是無論如何不可能用的。

    民眾想要啥?

    民眾想要好好生活,民眾不想打仗,民眾不想交稅、民眾不想服役、民眾想的,作為君主的怎麼可能「上下同義、上下同利」?

    墨家能做到,那是因為墨家本身就不是貴族,其中有不少貴族出身的,可都是放棄了自己的貴族身份,投身到利天下的幻想之中。

    順帶著,墨家如今就是天下最大的資本怪獸,只不過持股之人是泗上之民與墨家上下,他們的利和舊時代的利根本不同,可以跳出原本的圈,經濟基礎決定了墨家的「覺悟」。

    趙侯作為君主,正如公仲連所言,只能從中、下、最下三者選出來一個實行。

    公仲連見趙侯不語,又道:「君上言,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以為邯鄲之民不如昔年晉陽之民。臣有惑,請君上解。」

    趙侯點頭,公仲連便問道:「昔年,造父隨穆天子駕車游於西王母之國時,可能有欲,想要成為大夫,受封於趙?」

    趙侯搖頭道:「《穆天子傳》言,昔年造父駕車,忠心耿耿,並無以此為功而求封趙之欲。」

    公仲連又問:「那昔年成子隨文公逃亡出國,難道當時有欲望以為將來可以三家分晉自立為侯嗎?」

    趙侯又搖頭道:「昔年成子為文公友,為朋友之義而護送文公逃亡出國,並無分晉之心。」

    公仲連再問道:「那麼,如今烈侯、武侯,以至於您。若是將來天下大變,趙氏終定天下於一,那麼您說烈侯當年在分晉之前,可曾有席捲天下之心?」

    趙侯再搖頭道:「烈侯之時,魏韓強盛,楚人勢大、秦齊多驕,只求能立於諸侯之間,不敢有席捲天下之心。」

    公仲連拜道:「如此,以趙氏論,自造父始,難道不可以說是欲望越來越大嗎?如您所言,昔年成子不過家臣,得以封為上卿統一軍,其後世子孫難道不該感恩戴德嗎?」

    「民眾是人,趙氏亦是人。您如果認為,只有趙氏可以有欲壑之心,慾念不斷膨脹,而民眾就該清心寡欲感恩戴德,那麼,您這是要走最下之策啊!」

    「如今天下,變法之聲不絕於世。春秋無義,戰國紛爭,您若是選最下之策,這是滅亡之道啊!趙氏之祭祀,難道要毀在您的手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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