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五章 荊宋弭兵君心撼(十三)(1 / 1)
公子擊聞父親有弭兵會盟之意,心中更為不滿。
兩年前自己為帥,與韓趙兩家會於平陰,大破姜齊,築京觀三萬,天下震動。
可這樣的武功,比起墨家眾人以數百精銳夜襲楚營逼楚王成盟這件事,終究還是少了幾分傳奇色彩。
如今聽聞父親竟有這樣的意思,便起身道:「父親,魏如今帶甲之士數萬,豈畏區區數百墨者?再者,那墨者如何夜襲手段俱已寫出,只要加以提防,難道還能夠重蹈楚人之敗?」
他又想到秦公子連的說服之詞,說道:「如今良種稼穡鐵器俱已革新,鄭、衛、宋等中原之地,皆膏腴之土。如今弭兵,那些膏腴之土豈非再難得手?」
一旁的李悝起身道:「公子,君上豈是懼怕那數百墨者?你可曾聽聞墨家那名適之人所寫的寓言?」
「虎求百獸而食之,得狐。狐曰:『子無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長百獸,今子食我,是逆天帝之命也。子以我為不信,吾為子先行,子隨我後,觀百獸之見我而敢不走乎?』虎以為然,故遂與之行;獸見之皆走。虎不知獸畏己而走也,以為畏狐也。」
「墨家,狐也。晉楚,虎也。楚成盟弭兵,所懼者非墨,乃晉。晉成盟弭兵,所懼者亦非墨,乃楚。晉楚若弭兵,則齊鄭衛魯小國皆盟。」
「墨家機械之法中,有標本槓桿之術,便是如此。如其言,一樽酒,可撬千鈞之鼎,這等標本之術他們用的嫻熟,實在是讓人敬佩其賢其智。」
楚宣王時候才出現的狐假虎威故事,早了幾十年出現,並未改動原意,李悝用的情境也沒有用錯,正是此意。
狐狸說,天帝使其長百獸。墨家說,天帝使其得天志,以天志來判斷天下規矩對錯。
到頭來,天帝是否存在那在其次,其餘野獸看到的是跟在狐狸後面的老虎,而不是狐狸所說的天帝。
公子擊無奈重又坐下,魏斯遍問群臣道:「這狐假虎威之事,墨家假借天帝之名,卻無人可以反駁。」
「那些火藥之類的守城利器,已經售賣給楚國,只說為了守城用,又說熊當已經盟誓終其一生,不興不義之戰。」
「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公子擊嘟囔道:「若是早日出兵,墨家便無機會假借楚人之威。」
魏斯搖頭道:「早日出兵又能多早?我觀墨家眾人,只怕從一開始就不曾想要靠我們三晉出兵。他們只怕從前往商丘之時,就已經想到如何破楚人,以為他們『利天下』之說!」
「從四月圍城,到六月破陣,兩月之間,即便四月便出兵,可能趕往商丘擊敗楚人嗎?」
魏斯嘆息一聲,將那幾張草帛捲起,如今魏宮之中也有草帛存在,他也常使用,墨家的許多東西已經如潤物之雨一般化入天下。
李悝進言道:「墨家眾人既在市井間如此傳播,或過些日子,禽滑厘可能親至見於王上,促成第三次弭兵會盟之事。」
「我觀墨家之言,大有傳播鐵器良種稼穡之意,他們既想利天下,弭兵也不妨。百姓利,則國強。一年兩季,賦稅倍增,民用倍足,士卒用命,武卒也可訓練更多。」
「楚人封君廣眾,難有作為,到底還是對我們有利。」
魏斯點頭道:「我也有此意。」
「宋國墨者甚多,此國不必談。」
「韓武子伐鄭,殺幽公,國人立其弟鄭駘,誓報此仇,幾年前負黍一戰擊敗韓人,至此不休。」
「墨家如此,鄭人必盟。屆時,墨家助鄭人守城,待楚人來援,我們勞師遠征困頓城下,豈能不敗?」
「況,魯陽公、陽城君,皆勇力知兵,楚人隨時可出兵……鄭人又與楚人姻親,有王子定,楚人焉能不救?」
魏斯尚未和楚王熊當打過交道,但從熊當此次北伐這件事上,也能看出此人必有稱霸中原之心,而且所選的時機極好。
若非墨家在商丘弄出這樣的傳奇,楚人這一次北上,從大梁出擊逼迫衛人朝覲幾成必然之勢。
三家分晉,剛剛伐齊,疲憊不堪。
而熊當為了師出有名,雖然是為了避開戰勝齊國之時的士氣兵鋒,但卻對外可以宣稱自己是個仁義之君:服喪之期不征伐,宋公死期正好三年,這才出征,外部也對此沒有什麼太多的質疑和詰責。
楚人封君極多,縣公又有勢力,有些事應對起來也極快:若三晉圍鄭,被墨家守城阻礙,士氣疲乏,陽城君與魯陽公等縣公定會抓住機會興兵救援開戰。
再者,魏斯也聽人說,魯陽公曾以師之禮待墨子,而墨家又有弟子與陽城君之子交好,一旦有機會,此二人也絕不會錯過出兵的機會。
墨家這一次以傳奇之戰、火藥駭人、煽動市井這三樣並不沉重的砝碼,撬動了整個整天的局面。
聽起來有些可笑的第三次弭兵會,竟似真的可能成功。
晉楚兩國爭霸,是此時天下的兩極力量,兩國只要互相制約達成恐怖平衡,其餘國家也都會紛紛加入。
因為秦人被打的丟了西河只能退守,連函谷關崤關似乎這輩子都不可能見到;齊國田氏政權,姜齊勢弱,又剛剛經歷了大敗;越人沒機會染指中原;趙國對於三晉合力攻打中原自己連湯都喝不到的行徑早已不滿……
種種錯亂的局勢,楚人被逼著成盟,那麼魏人也就不得不盟。
如今看來,墨家只是在造勢,還沒有正式派人朝見君主,這件事尚可再商議。
既要商議,那就還要考慮不在安邑的其餘重臣的意見,以示對他們的尊重,也屬於是兼聽則明,更是為了讓他們感受到自己的重視。
於是魏斯便道:「如此,便將這些整理出來,傳於吳起、北門可、西門豹、樂羊子等人,詢問他們有何看法?」
…………
在西河的吳起,早於魏侯傳信的人,就先知曉了商丘發生的事。
等到魏侯的信使抵達後,又傳魏侯之令,賜給了吳起諸多賞賜珠玉,這才問及對於這件事的看法。
吳起心中感激魏斯的重用,自己一介士人,名聲不好,能被如此重用,他自覺也只能盡其全力報其知遇之恩。
只是,前一陣子關於是否出兵一事,他與公子擊之間起了衝突,心中大為不安。
留在安邑的僕從門客,又將安邑的一些謠言傳過來,更讓吳起焦躁。
在商丘事之前,安邑不知為何出了一些傳聞。
這些謠言吳起覺得,很可能是秦公子連,以及那些善於言辭的叛墨傳播的。
因為吳起這兩年也讀了不少墨家的文章,覺得這些謠言的理論很符合墨家的那些矛盾之說。
謠言只說:吳起是士,沒有封地,只是西河守。所以,他是賢才,去任何一國都可為相,因為沒有家族沒有封地的拖累。
如今李悝已老,若是將來不用吳起為相,吳起必亡。齊秦楚趙四國皆可成名為相。
又說他知兵善用、凡有賞賜必分給士卒,與之共甘共苦,其心必大。以致西河百姓只知有西河守,而不知有魏侯。
再說吳起此人殺妻求將,野心極大,若不為相,必不能在魏久留。其人出將入相,天下之大何處皆可去云云……
魏斯倒是連這些謠言都沒提及,顯然對於吳起極為信任,可是吳起卻知道魏斯已經七十了,還能在位多久?
他和田子方一樣,善於知人,哪裡不知道公子擊的性子?
只是前一陣出兵之時,他實在是為了報答魏斯的知遇之恩,不得不秉持自己的想法,一切都是為了魏的崛起。
他根本就不同意出兵救宋,也根本不希望魏斯在意這毫無意義的霸權。
因為在吳起看來,時代變了,不再是那個霸權為上的春秋了,而是列國紛爭的真正亂世。
救宋又能如何?得了宋的朝聘又能如何?
鄭韓死敵,如果宋人朝楚,楚人在宋、大梁、鄭一線占據優勢,壓力最大的不是魏,而是韓。
韓人首當其衝,既要應對鄭,又要應對楚,到時候除了貼靠魏國,哪裡還有活路?
魏楚接壤之地,無非西河。
可是有熊耳山、華山、夸父山桃林之險,楚人根本沒有機會在那裡組織進攻。
再者吳起也有自信,楚人敢來,他便能讓楚人知曉武卒之雄。
中原一代,魏宋之間還夾著一個衛國做緩衝,宋人就算被迫朝楚,那也有二心,楚人也根本威脅不到魏之精華膏腴之地。
可韓國呢?
他們和鄭國犬牙交錯,西線又正應對這楚國的精華之地南陽平原,大梁城又如同一枚楔子將韓國隔出兩塊飛地。
若想當霸主,那麼去救宋就理所當然。
可若不想當霸主,吳起覺得這時候救宋,完全沒有必要。
到時候先慌張的,必然是韓國,韓國打不過鄭楚聯軍,擔憂鄭人復當年血仇。
十幾年後,韓國便只能附庸於魏。
十幾年,吳起覺得這十幾年,自己完全可以不斷壓迫秦人,攻入關中,讓秦人衰弱。
到時候,有關中平原,有韓國附庸,有西河之富庶,才能走出三晉的表里山河,攻伐中原。
何必去做這徒有虛名的霸主呢?楚人南退,韓人必生二心!趙人就在背後虎視眈眈,等著魏國衰敗,這時候哪裡還能做琢磨著當什麼霸主呢?
第二五五章 荊宋弭兵君心撼(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