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七章 禹聖故法泗水清(十)(修)(1 / 1)
沛縣內的小貴族們,能夠看清楚天下局勢的幾乎沒有,也註定了他們不想到墨者會忽然翻臉。
第一條變革的消息最終還是傳回了沛縣本地貴族的耳中。
適拉攏了沛邑的商人、解放了工商食官之下的工商業者、對工商業者降稅、略微增加了農夫的稅但同時以新的農業技術作為補償、又先藉機收拾了本地的吏,最終下定決心反對的墨者,只剩下那些利益受到極大損害的舊貴族。
在沛邑算是奢華的宅邸之內,幾名舊貴族滿臉怒容,痛斥墨者的惡行。
第一條變革嚴重傷害了這些舊貴族的利益,奪人錢財如殺人父母,損人利益如***女,這種仇恨是不可調和的。
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是說給外人聽的。如今聚集到這裡的,都不是外人,因而也就不用講那些「壞祖法」、「破井田」、「不利天下」之類的屁話,明明白白地講清楚該怎麼對付墨者就好。
二十餘名本地的大族、貴族們聚集一起,一如當年墨者對付那些巫祝的時候。
只是這一次比起上一次,明顯能夠看出眾人的心不齊。
當年出過血親復仇辦法、事後又悄悄墨者的夏杞之後與幾個人坐在西側;剩餘的人坐在東側。
人數多一些的那邊先說到:「墨者隱忍許久,終於竟做出這樣的事。要我說,當日就該不管後果,拼死搏殺墨者,哪裡有今日的禍患?」
眾人均想,你說的容易,當日搏殺墨者……且不說能不能殺絕、打得過,就算把沛地的墨者都殺了,日後外地的墨者復仇又該怎麼辦?
這些墨者都是可以抵抗一國圍城之軍的力量,憑我們這些人,哪裡能夠觸動?
說話那人也知道自己只是過過嘴癮,可心頭的不滿著實需要發泄。
他有自己的封地,可以從小塊封地內徵稅,提供封地範疇之內田畝數量的軍事義務即可。
自己封地之內的農夫,需要再對他履行種種勞役義務。
還有一部分名義上的公田,也可以驅使農奴無償勞動。
墨者這樣一改,等於是分掉了公田、不承認封地內的土地稅權歸貴族所有、免除農奴對貴族的勞役義務……
這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只留下土地,有什麼用?難道自己去耕種?
自己不耕種,那些土地又和荒地有什麼區別?
跪坐在西側的夏杞之後卻不這樣想,他身後那幾人,都屬於在墨者變革制度中可能獲利、受損較少的一批人。
他等了片刻,慢聲道:「以我看,墨者的變革,未必不可以。墨者有鐵器,又有各種良種,原本需要百人的土地,可能只需要十牛十人就能完成。」
「若那棉花、墨玉米、地瓜土豆等新谷新麻可以售賣,大可以種植這些。我們既有土地、又有牛馬,只要出錢便可僱人助耕。」
「棉布、地瓜土豆所釀的烈酒,如今商人轉運頗為得利,種植這些我看得利頗多……」
夏杞之後本非本地貴族,而是杞國覆滅後逃亡至此的,又是旁支,難以融入到宋國內部,只在沛邑以小貴族的身份,依靠那些跟隨的族人開墾了不少的土地,從中得利。
井田制並不是一日瓦解的,私有制也不是一日產生的,當年的族人逐漸淪為租農僱農,生產關係實際上在漫長的百年內已經發生了一些變化。
他身後的幾人大多都是這種情況的貴族,本身封地的數量並不多,原本依靠神權、族權等特權積累了不少私有土地。
在他們看來,墨者怎麼折騰都無所謂。
就說尚賢,日後他們的土地眾多,自己的子女都可以脫產學習,就算日後天下都尚賢了,他們也不怕。
說不準天下真的尚賢了,他們還能往上爬一爬。
他們是低階貴族,宗法制下本來也難以爬到上層圈子,對下雖然特權,但在他們看來將來就算尚賢選賢,他們的特權依舊可以存在,畢竟他們的子女有更多機會學習。
對上希望踐行「普天之下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的理念;對下希望踐行「貴賤有別、勞心勞力」的區分。
這種完全相悖的理論,不是不可以作為道理,但需要打贏上面又壓住下面,所以現實不能讓他們的道理成為道理。
考慮之後,他們還是覺得墨者的那些道理,其實還是能夠做到對上平等而對下壓迫的,他們還是挺喜歡的。
這也有墨者宣義部的一份功勞,講清楚了許多的道理,瓦解分化沛邑內部的貴族。
夏杞之後的話一說完,對面那些這一次變革被損害利益最多的貴族們就同聲咒罵。
原本同一戰線,如今卻在不知不覺中涇渭分明。
舊派貴族罵道:「且不說墨者的那些道理對與不對,也不說他們如此做必然天下大亂,就說這私畝稅一事,難道真讓我們繳稅?」
「哪一任邑宰,不是先與我們為友才能治邑?」
又痛心疾首地罵了幾句墨者的行為無恥、喪盡天良、人神共憤、必將天下大亂之後,這些舊貴族終於說到了最實質的問題。
「承認私畝,我們憑什麼要求那些農人替我們耕種?」
「分掉公田,軍賦從哪出?我們難道用自己的錢帛糧草養戰車駟馬?」
「尚賢選賢,我們竟然要和那些出身低賤的人一起去爭奪官吏的位置,這是可以忍受的嗎?」
「鼓勵墾草,又提供農具鐵器,又有幾個租農不願意擁有自己的土地?」
「沒有人耕種,土地在那有什麼用?」
夏杞之後聞言,笑道:「就算如此,我們又能怎麼辦?」
他剛說完,就聽到外面傳來一聲驚雷般的聲音,隨後就是一陣陣民眾的歡呼。
不用問也知道,墨者又在那裡展示那些威力強大到可怕的武器。
夏杞之後說道:「聽聽,這是墨者想讓我們聽到的聲音!民眾皆服,我們又能怎麼辦?」
「兩三年前,我們還不知道墨者的深淺,以為不過百人,未必不能敵。如今若是還這樣想,可真是可笑了!就算民眾不服墨者,憑我們又怎麼能對付得了墨者和那些義師?」
說到最實際的暴力問題,對面那些人的臉色便難看了許多。
墨者之中,大多數算是「士」,而義師則屬於擴充之後的「甲士」。哪一個大貴族若是手下能有三四百武力強勁的「士」,在商丘這樣的地方就可以有足夠的話語權。
這些小地方的貴族,縱然也算是車馬嫻熟,可真要打起來還真不是墨者的敵手。
對面之人聽這樣一說,半晌才道:「如今墨者已經收拾了那些吏,用的就是當年與巫祝斂財害天下的名義,難道他們就不會來對付我們嗎?」
夏杞之後起身道:「巫祝就是被墨者殺絕了,剩下的人都在做勞役。那些吏地產不多,他們償還不起。可我們卻能償還的起。」
「墨者真要是逼迫我們,便還錢就是。墨者終究還是講道理的,除了那些被雷決和絞刑的巫祝,剩下的大多都是償清就不追究。」
「可要是和墨者作對,我們可是要拿命去換。墨者殺人之凶,你們也都見過!」
說到殺人,這些人不禁想到了那些被處以絞刑和雷決的巫祝,又想到掛在城外搖晃的那些屍體,知道墨者殺人可絕不會考慮什麼刑不上大夫,正如那日處決巫祝之時站出來的那些墨者,那是連君主都想過去刺殺的瘋子。
時代大潮之下,這些舊貴族已經落伍了。
不要說思想更先進的墨者,再過幾十年他們在一些國家連君權都鬥不過,更何況從來沒把血統這東西當回事的墨者。
墨者擔心的也不是這些貴族的叛亂,而只是這些貴族煽動那些「不明真相」的租農反對,能夠解決租農的問題,墨者其實根本不怕這些人叛亂,甚至恨不得他們快點叛亂以便一次性解決。
但這些人也能夠知道自己的勢力微弱,如今內部已經分化,墨者的凶名又多傳播,當真是無可奈何。
沉默許久後,一老者道:「我們不能對付墨者,但墨者要讓天下大亂,這是王公所不能容忍的。」
「如今墨者勢大,我們就先不要招惹他們。」
「但各家需湊一些錢財,前往陶邑聘請能言善辯之士,以重金許之,讓其遊說君上,讓君上六卿出面解決此事。」
「墨者這樣做,怕君上六卿皆不知情,只消報上此事,再以口舌之利說動,此事必成。」
「只要君上有令、六卿有命,墨者一旦離開,本地的事,我們自己便能處置。」
他們並不知曉墨者為什麼會選擇這個時間動手,也並不知曉宋國內部如今已經亂成一團,所以仍舊將希望寄托在上層出面反對。
墨者終究不能對抗一國,即便守城也只是起到一個催化劑增加弱國力量的作用,因而他們認為這是一個可行的辦法。
在場的這些人又沒學過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的關係,只覺得墨者一旦離開,那些民眾就算有了鐵器,再以壓迫也一樣可以回到原本的宗法制分封的舊制度上。
這麼一看,似乎真的可行。
夏杞之後身邊的那幾個人也有些心動,唯獨夏杞之後心中暗嘆,心道只怕這個辦法也不行——他不知道宋國內部即將出現的大混亂,卻隱約覺察到就算墨者離開,沛邑恐怕也再難成為以前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