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枷鎖(1 / 1)
就在徐弱於雲夢澤開始講那些會議內容的同時,南海、河套、南鄭等地,也在組織學習著一樣的內容。
修正後的墨家體系終於達成了自洽,從兼相愛交相利走到了兼相愛交相利,完整的啟蒙理論的奪權法理以及新的綱領都已完善。
泗上內部,適完成了內部的整合,通過這一次擴大會議,嚴肅了紀律的同時,將自苦以極的主觀利他派和追求生活的客觀利他派團結在一起,合力排擠和清理了最後的非攻立國派。
通過的新綱領和完善的意識形態,等同於對其餘諸侯的宣戰書,但其餘諸侯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因為他們覺得仿佛墨家一貫如此,這一次和之前的理念並沒有太大的改變。
唯獨也就是泗上義師改名為解懸軍一事,各國諸侯頗為不滿。好在在趙地的墨家軍隊沒有改名,而是延續著守北軍的名號,在南鄭的軍隊也沒有改名。
似乎和以前沒有什麼區別,但那些在泗上許久的各國商人和作坊主,卻嗅出了讓他們興奮的味道——這一次墨家的理論,不止為他們求利獲取了法理,更為他們將來求利合理奠定了道德基礎。
…………
夏去,秋來、冬近。
沛澤附近的一處村社外,一個臉被曬的黝黑、左眼帶了一個獨眼皮眼罩的年輕人,搭乘了一輛通往村社的順路的馬車。
車上裝著許多貨物,有璆琳,有肉乾,有糖,有棉布,還有一些平日用得上的日用品。
趕車的人回頭看著黑黝黝、帶著眼罩的年輕人許久,終於驚奇地喊了一句。
「庶歸田?」
待看到哪個黑黝黝帶著眼罩的年輕人笑了,聽到了那年輕人道:「我還以為出海這幾年村里夥伴便不認識我了呢。」
趕車的人驚奇不已地停下了馬車,端詳了好半天,忍不住問道:「你眼睛怎麼了?」
庶歸田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己的眼睛,並不在意,很隨意地說道:「在海上整日用六分儀看太陽,看得多了,快瞎了。現在能不用就不用。」
趕車的同鄉人這才想起來,問道:「你們回來了?怎麼沒聽說啊?」
這是幾年前一件很轟動的事,墨家和諸子百家辯論的時候,為了反駁蓋天說的一些理論,也是為了證明天下真有一處不下於中原的富庶之地,一群悍不畏死的人乘坐著幾條船出了海,勢要找到索盧參西行之時聽到的「身毒」。
庶歸田正在其中。
當時誰都以為這是九死一生之事,不曾想今日居然回來了,可按說這麼轟動的事,不可能沒有消息。
庶歸田道:「下了船眾人都思鄉,便都放了假期,匆匆回家看看。消息還沒傳來。」
趕車的人問道:「真的可以抵達那處富庶之地嗎?」
庶歸田從懷裡摸出來一個顏色很亮、明顯有著異域風情風格的銀幣,在手中拋了幾下。
那是一個方形的銀幣,上面刻著一些古怪的花紋,像是一群兩條尾巴的蝌蚪在圍繞著什麼遊動。
「那還有假?巨子的兩位先生可是去過的,我們去的地方和那些故事中描繪的差不多。那裡有些人,信奉什麼,從不殺生,連耕地都不耕,因為耕地都可能踩死蟲子,所以只是做商人。璆琳珠在那裡很好賣,我還見到了一些錦緞,好像是從蜀地運過去的,也不知道怎麼運的。」
他嘆了口氣,搖頭道:「路途遙遠,三不存一。活著回來的沒有幾個。可若是運去了貨物,那可真是得利百倍。錦緞璆琳換回當地各色貨物……」
想到了那些在海上病死的、被風浪毀掉船隻失蹤的的夥伴們,庶歸田心情有些不好。
趕車的人並不知道海上的兇險,即便聽說過可畢竟沒有親眼看到夥伴病死的慘狀,看著庶歸田手中的那枚方形的銀幣,嘖嘖稱奇道:「你們要發財了。按著規矩,這一次遠航你們的獎勵可是不會少的。有功則賞,賞多少?」
庶歸田擺擺手道:「還行。這一次帶回來的黃金白銀和一些夷狄貨物,五分之一歸我們這些人平分。日後若是組建商會,我們這些人占二十分之一的股不需要掏錢。以後真要是組建商會貿易,我們這些人都可以優先做船長的。」
趕車之人嘖嘖道:「了不起。了不起。可比你哥哥姐姐他們賺得多了。」
庶歸田點頭道:「多的多。可在泗上不能買地,在南海買地又雇不到人種,這些錢要麼投到作坊里,要麼就入股那些海外貿易的商會。」
趕車人想到了什麼,說道:「對了,你回來的正是時候。你哥哥休假,你姐姐也從楚地回來了,家裡人聚的齊,你爸一定很高興。你回來後,有什麼打算?」
庶歸田指了指自己帶著眼罩的眼睛,半開著玩笑道:「我的一隻眼睛已經獻給了利天下的大業之中。剩下一隻眼睛,我想留著做我自己喜歡的事。」
「喜歡的事?」
趕車人心想,你還不知道現在的情況,去歲的會上已經說了要將利天下之業進行到底,到時候免不得要徵召,就算是完成了役期的到時候只要命令下達就得去,哪怕是去了南海也一樣。
庶歸田不再說這個話題,想要繞開這個話題,於是指著車上的貨物問道:「怎麼,你這是開了雜貨店了?」
趕車人笑道:「哪裡是我的?這不是村社裡的人嫌棄買賣麻煩,又覺得讓別人買賣不如大家湊些錢,一起進些大家合用的,這樣要便宜的多。村社便成立了一家雜貨社,我就是個趕車的,哪裡能是我的呢?」
庶歸田翻了翻身邊的貨物,看著一捆幅度比起以前寬了將近一倍的棉布嘖嘖道:「這才幾年,現在能織出這麼寬的布了?」
「嗯,今年才開始有的。聽說是制械所出的新織機,比以前真是便宜了許多。不過棉花的價還好,就是這幾年村社必須要繳納足夠的糧食才能種植棉花什麼的,若不然今年種棉花可是要賺許多。」
趕車人說起村社的事,臉上便洋溢出了笑容,雖說糧價有點賤,可這幾年村社的日子過得還是越來越好的,合作的造紙作坊再加上新開墾的土地,以及馬拉的割穗機器的使用,都使得糧食的生產變得輕鬆了許多。
棉布的價格比以前降了一些,璆琳窗已經逐漸成為沛邑附近村社能用得起的奢侈品,上面除了強制要求各個村社保留一定畝數的糧田之外,並沒有強制太多,也不需要徵收大量的糧食。
庶歸田看著馬車中的璆琳窗,詢問了一番價格之後,稱奇道:「比起以前又便宜了許多?」
趕車人笑道:「你不知道啊?沛邑新建了一個大作坊,可多人在那裡做工了。這個作坊奇怪的緊,說是用鐵礦還有鹽什麼的就能做燒璆琳的鹼。報上說,越國那些在海邊燒海草灰做鹼的貴族都急了,價壓得太低,那邊就只能壓榨他們的做活的人,好像大上個月還有一次起義呢,砸了好幾家燒海草灰的作坊,說要請求越王要恢復舊制使得各有其田。還有一些人則是起義後逃到了咱們這邊,咱們這邊還和越國交涉呢,痛斥他們害民,舟師和越國打了一仗,使得那些起義的都過了江跑到了咱們這邊。」
庶歸田雖然不明白為什麼用鐵礦還有鹽什麼的就能做出鹼,但這些年泗上千奇百怪的東西太多,他已經是見慣不驚。若是想知道,大可以去問他的小叔,然而他並沒有興趣,只是在琢磨……這些璆琳、瓷器、鐵鍋什麼的,若是能夠賣到他回來的那個地方,可是能換回不少金子。
至於趕車人道聽途說來的故事中隱藏著多少血淚、多少絕望和多少新舊之交的苦難,他其實並不關心。
他覺得自己和父親不一樣,和哥哥姐姐也不一樣,他們或許有一顆利民之心,他卻沒有。
可能曾經有過,但伴隨著齊墨戰爭中他去幫著丈量土地的那些不愉快的經歷,已經沒了。他覺得那是一群愚昧膽小的人,當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父輩曾經也是這樣,但父輩們已經把那些過去抹去了,塑造了泗上的新的精氣神,脫胎於此長大於此的他,對於那些外面農奴的困難憐憫,可卻一點也不想自己這一輩子都去拯救他們,去做那些細微小巧不快意的事。
甚至於他都有種逐漸脫節的感覺,泗上一直在宣傳的天下人為一體的話,他越發覺得有些接受不能:他很難接受那些蒙昧恐懼於貴族的農夫和他是一樣的人。他知道墨家要改變整個天下,重塑天下的觀念,也知道三十年前泗上也是這樣,可他想這和他有什麼關係呢?
庶歸田心想,惻隱之心我是有的,看的那些人受苦,我可能扔下一塊金子。可若是讓我再如當年在齊國紮根村社去丈量土地,去講授道理,去真正地解放他們……那還是算了吧,我寧可自己這隻眼睛也瞎了,也絕不會去做那種無趣至極的事。
他想,我不去,自然有人去。真要是逼著我去,那我便要跑到南海,帶上一些和我一樣的人,弄一條船,天下之大,憑我的本事憑我手裡的火槍,哪裡闖不出一片真正自由自在、率先達成各得其所長,鈞其分職,事其所喜的天地?
在海上久了,看慣了那些高飛的鳥;在泗上久了,習慣了人人平等的天下;靠著父親的付出和自己的努力學到了一身的本事……於是便覺得,同義、平等、兼愛,應該換成自由、平等、惻隱。為了同義,為了兼愛,真若是逼著自己去別處村社鄉里教書,那便只能揭竿而起逃亡海上尋覓自由了。
想了想和自己一樣有本事的,和自己一樣接受了足夠教育的那些人,庶歸田覺得,墨家的利民利天下,已經是鎖在自己這些人身上的枷鎖。
第一百六十三章 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