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開誠布公(1 / 1)
朱厚照吐出一口抑鬱之氣,哼道:
「不過,你把正德皇帝說的太過不堪了!是,我是想撂挑子,我也知道這麼做的後果,可我內心深處是為了撂挑子之前,把能解決的問題都給解決了。」
「關外之戰如此,寧王如此,宗祿永額如此,龍駕江南亦如此。」朱厚照憤懣道,「我不想做皇帝是因為我一直在努力做好皇帝,如若不然,我整日美酒美人,豈不快哉?」
朱厚照冷笑:「如若那般,又怎會君臣決裂?」
說著說著,他也怒了。
朱厚照『噌』的一下起身,雙手按著石桌,身體前傾,吼道:「你難道看不見我對大明的貢獻?
都說我貪玩成癮,可登基十數年來,我什麼時候因玩樂荒廢過朝政?咋?就一點缺點都不能有,必須十全十美是吧?」
李青抬起胳膊,拿衣袖抹了把臉,面無表情道:
「我從沒說你是昏君,對你的作為也一直持肯定態度,問題是你的行事作風太粗暴了,口口聲聲治大國如烹小鮮,實際上踐行的卻是一刀切。」
「我粗暴?呵呵!不粗暴能行?」朱厚照嗤笑,「你要不看看我登基時官員被寵成什麼樣子了?你要不看看我多大?
今年我也還未滿三十歲,未滿三十歲!!
你多大了?你拿我跟你比?」
「哈哈!搞笑!!」朱厚照譏諷道,「李青!你當初下山進入朝廷時,你不粗暴嗎?
啊?
你當初就如現在這般穩重?這般謹慎?這般瞻前顧後?
年輕人有幾個不氣盛的?不氣盛那還叫年輕人?
既然是對的事情,為何不能做?
我不是你,我活不了你這麼久,更活不了人人口中的萬歲,人生匆匆數十載,我想快點履行完我的責任,有何不對?
姓李的,你他娘少拿你那一套來教訓我」
朱厚照越說越怒,直接開罵李青祖宗八輩兒
「啪——!」
朱厚照戛然而止,重新坐下,氣性一下全消了,悶悶道:「那什麼,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你看著辦吧!」
頓了下,「打你也打了,氣你也出了,就不能再往死里逼我了。」
李青面色鐵青:「說完了?」
「嗯,完了。」朱厚照目光游離,只拿餘光觀察李青。
同時,心情忐忑
半晌,李青緩緩開口:「弘治一朝確有諸多弊端,你登基這些年的辛苦我也知道,可也不至於你說的這般。」
吁了口氣,「誠然,弘治一朝下來,官員們有些被寵過了頭,卻也不是沒有回報,君臣關係融洽,官員確有失節,但大體上都還是肯幹活的,國力整體向上」
李青話鋒一轉,又道:「你想改變這種風氣自然是對的,可不能過於生莽了,之前與你談折中,與你談迂迴」
「我氣不是因為你昏庸,相反,你很聰明,完全可以做個聖主明君,我氣的是道理你明白,你就是不學好!」
李青嗓音悲涼:「你只看到了你辛苦,你咋不看看你祖宗?他們哪個輕鬆?你讓我看著辦呵呵,你讓我看著辦」
朱厚照悶不吭聲,一副『事已至此,你說這個也沒用』的心虛模樣。
兩人沉默,很久的沉默
「寧王的事,你打算如何收場?」
「削藩!」朱厚照道,「造反不容原諒,寧王、寧王世子必死!寧王必削!」
「其他人呢?」李青問,「從寧王一脈綿延百餘年,這麼多人全殺了?」
「那倒也不必,貶為庶民即可。」朱厚照說,「不過朱宸濠的一眾兒女,還是要做出懲罰,男的充軍,女的就算了吧。」
李青默了下,緩緩點頭。
過了會兒,「說說吧,你究竟是咋想的?」
「把問題悉數解決之後,我想逍遙天下。」朱厚照悻悻說,「撂挑子之前,我儘量盡善盡美。」
李青:「孩童能治天下?」
朱厚照沉默良久,道:「我自己都不想做皇帝,又怎會讓我兒子做皇帝?」
「你」李青早有預料,卻仍是氣得不行,「你父皇在天有靈,看到你這樣做,會是怎樣的心情?」
「其實我父皇也不喜歡做皇帝。」朱厚照緬懷道,「小時候我問父皇做皇帝好嗎,他總是疲倦笑笑,追問多了,他說他沒得選。」
「事實上,何止是他,我也沒得選」朱厚照輕嘆,「這也是我不公開的理由。」
「這麼說來,皇子不是妃子所生?」
「是!」朱厚照訥訥半晌,紅著臉道,「是外面的人好吧,是清倌人生的,當初你不讓我去青樓,我就選了個最中意的,讓張永在宮外給她安排個住處那什麼出身是下賤了點,可人真的挺好,沒那麼多架子,也不端著,就跟跟她有種民間夫妻那般」
朱厚照閉上眼,準備接受暴打。
過了好一會兒,預想的巴掌都沒落下來,他這才睜開眼,見李青愣怔出神,絲毫沒有要動手的意思,不由驚詫,繼而恐懼
「那個這也沒外人,你有氣不用憋著,只要別打臉就成,呃,打臉也沒事兒,不過你要善後。」朱厚照結結巴巴的說,強擠出一絲帶著諂媚的笑,「我抗揍。」
「挺好。」默了半晌的李青最終給了這樣一個評價。
李青沒有動手,他眼瞼低垂,輕嘆道,「除非皇帝死了,不然,萬沒可能傳位藩王,這個口子也不能開。」
朱厚照臉上的諂笑僵住,上揚的嘴角一點點凝固,接著緩緩下滑,嘴巴微微張開,眼中祈求的光彩逐漸黯淡,變得絕望
他表情滑稽,像個小丑一樣,卻也讓人心疼,那是一種心愛之物即將得到,卻又轟然破碎的心傷。
那是一種介於想努力爭取,卻又明知爭取不到,心有不甘,又無可奈何的悲從中來
他知道,如果沒有他的同意,他撂不了挑子,他沒可能撂挑子,也不敢撂挑子。
滑稽又可憐的表情凝固在那兒,愣怔而空洞,只是無神的盯著李青
漸漸地心灰意冷。
李青默然嘆道:「太宗靖難功成,建文下落不明,太宗二十餘載無一寧日,其中關節我不說,你當也明白。」
「明,明白,我明白。」朱厚照想擠出一個笑來挽回可憐的自尊,可卻不爭氣的紅了眼,不過他還是強迫自己露出笑容,「沒,沒關係,沒關係的,是父皇的命,也,也是我的命,我接受。」
瞧著李青越來越模糊,他橫臂拿手背抹了一把,卻也不敢再瞧,怕李青繼續模糊
他偏過頭,努力保持著聲線正常,卻又控制不住地帶著顫音,以一種滑稽的腔調碎碎念著:
「各人有各人的命,嘿嘿確,確實有點不開心哈,其實,說白了也沒啥,就是,就是那什麼,可能也是因為有了兒子當了爹吧,我,我不太想讓兒子走我的路,我,我不想他當皇帝。我怕他做了昏君,我怕他禍害大明。我,我也怕他苦勞一生,怕他一輩子都在難為自己、勉強自己、委屈自己我想他快快樂樂,我想他安逸輕鬆。我我怕他問我:父皇,做皇帝好不好啊?我怕我和父皇一樣,摸著他那小腦袋,用苦悶悲涼的口吻說:兒啊,這是父皇的命,也,也是你的命我」
他努力維持著自己即將崩潰的情緒,讓自己顯得豁達、顯得堅強。奈何堵悶的胸膛、發乾的喉頭,卻存心要他難堪,讓他連說一段完整的話都辦不到。
到了最後,竟是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他不想跌份兒,可控制不住自己,他想逃離,可外面的人更多
李青看著這樣的朱厚照,饒是心如鐵石,也終是心有不忍,喟然長嘆
「不用忍著,我不會笑話你。」
朱厚照想爭辯,卻失了聲。
這次,不是李青動的手。
李青張了張嘴,卻終是沒再說勸慰的話。
因為李青知道,此刻他無論說什麼,除了進一步刺激朱厚照那顆敏感脆弱、瀕臨崩潰的心,不會有其他任何作用。
就這樣,一直維持著
朱厚照想調整自己,可他越努力,越難辦到,最終,一張臉煞白煞白,嘴唇哆哆嗦嗦
李青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便趁其不備給他來了一下。
朱厚照兩眼一翻,終於不用再承受煎熬了。
「唉,有人夢寐以求,有人避之不及,這可真是命運弄人啊!」李青滿心苦澀。
低頭看著懷裡的朱厚照,哪怕昏過去了,唇上鬍鬚還在一翹一翹,身體也還在抽搐
李青又是一嘆,不禁擔憂:這樣的朱厚照,還能做皇帝嗎?
當一個人無比排斥、厭惡一種事物,那他基本上是做不好了,這幾乎是必然。
朱厚照之所以克制、收斂、甚至違背自己天性,為的就是今日,而今日自己卻把他的希望破滅了
他還能如之前那般嗎?
還有這又是否過於殘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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