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7:好友之辯:王安石VS司馬光(1 / 1)
慶曆六年,齊州變法的第一個年頭。
八月初三,深夜。
齊州州衙,議事廳內。
傳來齊州知州王安石與通判司馬光激烈的爭吵聲。
「介甫,此事絕不可為!這一百五十六名吏員乃是齊州土生土長的本鄉人,你將他們全部裁撤,各個縣鎮的變法改革誰來落實?」
王安石微微撇嘴。
「這些人,吃拿卡要,欺壓貧戶,州衙已為他們分發月錢,他們卻仍屢教不改,中飽私囊,作威作福,處處擺架子,做事更是粗糙不堪。不除,變法大業難成!」
「但你想過沒有,離開了這些吏員,我們將寸步難行,若要將齊州四縣四十六鎮的新法之策落實到每戶百姓家裡,還離不開這些人,他們更熟悉鄉下的規矩,更加清楚如何對付那些反對變法的頑劣刁民!」司馬光耐心地說道。
王安石的臉色愈發陰沉。
「你的意思是,沒有他們,咱們在齊州的變法就無法成功?我就不信這個邪!」
「此次,我非要治一治這些人,讓他們明白,齊州離開了他們,只會越來越好!他們做不到的,我來做。只需給我一個月,我便能招募到比他們更好的吏員!」
「一個月?離開他們三日,各個縣鎮的變法新策都將會停滯不前,並且一旦惹怒了他們,他們不但不會支持變法,還會從中作梗,這將會使得我們更加難做!」
「這些吏員大多都是當地的鄉紳富戶,齊州變法若想落地,必須要與這些人打好關係!」
王安石搖了搖頭。
「不!景明兄曾說過,縣鎮以下的變法,一定要打破『皇權不下鄉,鄉紳管四方』的陋習,我們落實變法,要靠法令,靠政策,靠百姓的擁戴,而非依靠某些鄉紳家族的權力,不然,變法的同時,也會賦予他們更大的權力,日後,底層百姓仍會受壓迫,此與我們的變法初衷相背!」
「我明白,此話沒有錯,但是當下我們還沒有能力廢除這些吏員的影響力,待我們將民心民望培養出來後,再想法改變他們,難道不行嗎?你當下這樣做,將會是魚死網破」
二人激烈地爭吵著,聲音越來越大。
此次。
王安石要裁撤的一百五十六名吏員。
基本都來自各縣鄉鎮村落,有縣衙役、牢頭、刀筆吏、里正、戶長、耆長、壯丁、保正、保長、承帖人、催稅甲頭等等。
這些胥吏,介於官員與百姓之間,也被稱為公人。
地方官員,大多三年一屆,而胥吏卻有可能一輩子都任一職。
很多地方的鄉村里正甚至能做二十餘年,權力甚大,有時甚至能欺負當地縣官。
往昔,胥吏沒有俸祿,是地方官員們為他們貼補月錢。
但現在,齊州州衙給胥吏發放月錢,且月錢還不低,有的達到了一月兩貫。
一些胥吏看到了州衙對他們很重視,更加猖獗。
領完這筆錢後,陋習不改,有的領錢不做事,有的只維護本族利益,有的做事拖拉,錯漏百出。
王安石也是忍無可忍,感覺這些底層胥吏長此以往必然損害新法,故而決定將這些有重大過錯的胥吏全部裁撤。
眨眼間,近三更天,二人的爭吵聲依舊很大。
門外兩名值守的衙役已經見怪不怪。
這兩人自打來到齊州城,幾乎是五天吵一架,十天打一架,但很快又會和好如初。
「司馬君實,你要覺得我不行,可以向朝廷彈劾我。現在,我是齊州知州,朝廷許我有權處理齊州一切事務!明日一大早,這張裁撤布告必須貼出,有反對鬧事者,可由我王安石來解決!」
「你若害怕,大可縮在官衙不出,出了任何事情,全由我王安石兜著!」
「你你王安石,你是真拗,我司馬光不是愛告狀之人,接下來,我便全力配合你,若一個月內,你無法維穩,導致變法事宜無法推進或鎮村大亂,你必須立馬停止此舉動,一切按照我的方式推進!」
「沒問題!一個月內,我若解決不了問題,我就不配擔任齊州知州!你當知州,我做通判都可以!」
片刻後。
二人走出了州衙議事廳。
這時,二人的臉上全都帶上了笑容,然後看向彼此,互相躬身拱手。
「君實兄,今日辛苦了,明日見!」
「介甫賢弟,你也辛苦了,明日見!」
此乃蘇良為二人定下的規矩。
二人在議事廳內可以隨便吵架,但出了議事廳,必須對外一致,目標一致,不可有任何爭執或搞拆台對立。
翌日一大早。
齊州州衙旁的告示牆上便貼出了裁撤齊州一百五十六名吏員的名單布告。
與此同時。
各縣,各鄉鎮的公示牆上也將同步展現。
此布告一出,直接使得那些被裁撤的地方胥吏暴跳如雷,紛紛指責王安石。
「這這這個王安石,是要做咱們齊州的土皇帝嗎?竟然將老子裁撤了,離開了我,我倒要看一看變法之策如何執行!」
「他他是要幹什麼?難道他不知,到了我馮家口鎮,宰相說話都沒有老夫說話好使!」
「兩個不到而立之年的小犢子,真是翻天了!誰人不知即使是天上的仙,來到地方也要先拜一拜土地爺,他們現在將土地爺都得罪了,老夫讓他們寸步難行了!」
「哼!離了老夫,變法之策就是一張紙,不出十日,知州與通判定會求著請老夫出山!」
很快。
裁撤胥吏的問題就出現了。
齊州各個鄉鎮陸續出現「戶口清查停止、丈量土地出錯、縣學無人修建、勞役人數出錯,村民矛盾無人理會、草市無人經營等」一系列問題。
明顯是這些人在使絆子。
他們盼著王安石能迅速撤回布告。
王安石早有準備,立即將州衙、各縣衙的官員、胥吏全部派出,駐紮到問題嚴重的鄉鎮村落裡面。
這樣做,使得官吏們的差遣任務激增。
此時的司馬光並沒有指責王安石,反而是全力協助王安石,將更多瑣碎,容易出錯的事情落實到位。
五日後。
各個鄉鎮越來越亂,新法變革之策全都出現了停滯現象。
王安石令四縣知縣將難以完成的公務全都送到州衙。
這使得州衙後廳的案牘,堆積如小山一般,而四縣的知縣、縣丞們紛紛叫苦不迭,表示難以完成任務。
王安石連續數日都是黑眼圈。
若這樣熬下去,估計不待變法成功,人就熬沒了。
又一日。
一名吏員匆匆來到了王安石與司馬光的辦公處。
「王知州,司馬通判,不好了!因田地丈量之事,禹城縣茅家口鎮出現了官差與百姓互毆情況,傷了有十餘人!」
聽到此話,王安石緩緩站起身來。
「茅家,茅一解,茅老員外,正是殺雞儆猴的好人選!」王安石道:「立即備好車馬,叫上十名衙役,隨本官立即前往茅家口鎮!」
「是。」吏員拱手。
這時,司馬光也站起身來。
「介甫,那茅家族人甚多,乃當地一霸,你的脾氣容易與他們打起來,我與你一起去吧!」
王安石大手一擺。
「不用。州衙必須有一人坐鎮,我不怕打起來,今日我王安石要被痛揍一頓,這些胥吏也就不敢鬧了!」
「你你這群刁民下手不知輕重萬一」司馬光自然知曉王安石打得什麼主意。
王安石笑著道:「放心,齊州變法未成,我還是挺珍惜這條命呢,若真有生命危險,有衙役們護我,我能逃走!」
說罷,王安石拍了拍司馬光的肩膀,便大步走了出去。
午後,天氣燥熱。
茅家口鎮內的一片田地上,圍著甚多百姓。
茅家口鎮,七成以上的百姓都姓茅,乃是一個祖宗,其中輩分最高的便是年逾古稀的茅老員外,茅一解。
茅一解是當地的地主,亦是一個守財奴。
他並不是胥吏。
但是他有五子,分別叫做茅壯、茅雲、茅方、茅印、茅焦,全在衙門做事。
而裁撤的一百五十六名胥吏中,這五人全在其中。
另外還有八名茅家口鎮人亦被裁撤。
茅一解之所以反對衙門丈量他家田地,乃是因為他家有一百餘畝田地,乃是使用公家役力開荒所得。
以前,他家人負責丈量,便謊報面積,獨吞這些田地的收成。
而今,待丈量完畢,這一百餘畝田地肯定是要收回的。
官衙此舉,觸犯了他的利益,故而他組織族人全力反對。
這也是王安石為何要裁撤這些胥吏的緣故。
欺上瞞下,數據失真。
太多的底層胥吏為了個人利益而破壞齊州變法大局。
當王安石帶著十名衙役來到丈量土地之處時。
禹城縣令陶泉正帶著二十多名衙役與茅家人僵持著。
鬚髮花白的茅老員外,在地頭搭了一個草棚,其手持拐杖,坐在大椅上,悠閒地喝著涼茶。
其身後,站著他的五個兒子。
陶泉見到王安石到來,不由得長呼一口氣。
「知州,您可來了,下官將話都說盡了,他們仍然阻攔!」
王安石看陶泉的官服裙擺上還有腳印,便知這群刁民還真是敢毆打朝廷命官的。
他們覺得法不責眾,覺得人多勢眾便能代表民意,便可以肆意妄為。
王安石的到來,使得一些茅家人露出一抹害怕的表情,然後低下了腦袋。
而茅老員外和他的五個兒子,卻當王安石根本不存在,絲毫沒有拱手行禮的意思。
王安石環顧四周,然後大步走到了茅老員外的面前。
「茅老員外,縣衙依規丈量田地,不知您為何阻攔?」王安石率先拱手,語氣柔和,可謂給足了茅一解面子。
茅一解緩了緩,才看向王安石,在王安石的身上打量一番後,才故作驚訝地開口道:「原來是王知州駕臨,請恕老朽眼拙,沒有看到您,老朽的腿腳也不好,便不向您行禮了!」
「您您剛才說什麼?」茅一解假裝糊塗。
「縣衙依規丈量田地,您老為何阻止?」王安石又重複了一遍。
「這是我茅家人的田地,歷來只有茅家人來丈量,老朽不相信別人的丈量方式,自太祖太宗開始,茅家口鎮就是這個規矩,王知州來齊州才不過數月,不清楚,也不為過。」
王安石淡淡一笑,提高了聲音。
「是茅家口鎮的規矩大,還是朝廷的規矩大,今日,本官必須要丈量此處的田地!」
「你敢!我們整個茅家口鎮的百姓都不會同意!」茅一解驟然站起身來,拿著拐杖在地上使勁敲了一下。
與此同時。
他的五個兒子齊齊上前走了一步,周圍的茅家口鎮人也都面色陰冷地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環顧四周,絲毫不懼撞上這些人的目光,然後高聲道:「陶泉,持丈量繩來,今日本官要親自丈量,我看誰敢阻攔!」
陶權立即將丈量繩遞到了王安石手中。
這時,茅一解的五個兒子紛紛舉起了手中的長棍。
王安石後面的衙役,立即抽刀,怒視著企圖動武的百姓。
王安石朝著衙役擺手,示意他們收起長刀。
這裡,有衙役不過三十多名,但茅家人卻有二三百人,若真火拼起來,官衙無一分勝算,反而會加劇矛盾。
王安石拿著丈量繩,看向朝他舉起武器的百姓。
「諸位父老鄉親,你們知曉齊州變法意味著什麼嗎?」
「變法若能成,意味著齊州將能升府,成為比青州更繁華之地,意味著全宋二百多個州府都會向咱們齊州學習變法之道,意味著我們能實現齊州全民再無饑饉之患,意味著齊州能夠參加省試的名額將會翻數倍,意味著這裡的商貿會更繁榮,你們口袋裡的錢會更多,州衙將會擁有更多稅收,為百姓修橋修路,讓大家的生活越過越好」
「此乃天大的好事,落在齊州百姓身上,是所有齊州人的幸運,你們與新法對抗,有何益處?為己之私而與朝廷做對,會有好下場嗎?」
說罷,王安石朝前走了兩步。
這時,茅一解的一個兒子大步走出,用長棍指向王安石。
「你再朝前走一步試試!」其語氣兇惡地說道。
王安石看向他,看向四周。
「你們知曉毆打本官的後果嗎?你們知曉本官今日若死在此處的後果嗎?」
「你們所有持有武器者,皆是幫凶,你們都將入獄!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的父母誰來養護,你們的妻兒誰來照顧,日後,你們的兒孫將會被禁止參加科考,你們的女兒甚至會成為官伎。」
「若我身死,變法還會繼續,但變法嘗試之地不會再是齊州,朝廷會加大力度懲罰所有逞兇鬥狠的人,你們以及你們的後代將會越來越貧困,這是你們想要的日子嗎?」
王安石的話語,使得下方鴉雀無聲,多數人都低下了腦袋,就連茅一解的兒子,有兩個的雙腿都顫抖起來。
「咳咳!」
茅一解咳嗽兩聲,看向王安石。
「王知州,我們並非要與朝廷做對,也不是要與您做對,更不是要反對變法。我們只是為了這一百多畝薄田,這些田產對齊州而言,九牛一毛,今日這些田地就讓我們自己丈量了,此事就算了結了,變法的其他措施,我們一定全力支持!」茅一解露出了笑臉。
此話,已是他認慫的表現。
他畢竟只是一個鄉鎮地主,並未見過什麼大世面。
王安石微微搖頭。
「你你真是要鬧得魚死網破嗎?」茅一解的語氣再次變得強硬起來。
王安石環顧四周。
「茅老員外,當下,你有三個選擇。」
「其一,立即帶領族人回家,讓官衙丈量田地,本官可恕所有人無罪。」
「其二,你帶族人殺了本官,只有殺了本官,本官才不會下令丈量此處田地。」
「其三,你若不退又不敢對本官動武,本官便要對你動武了,你帶頭擾亂阻擋州衙辦差,依照大宋法令,至少杖責二十。」
「以你這個年齡,杖責二十,足以殞命。待你殞命後,本官可將你當作反面典型宣傳,震懾各縣鎮,本官向朝廷匯報,完全可邀功請賞,稱除去齊州一地主惡霸,而你茅家將永留罵名,你的子孫,誰敢反對,本官便抓誰,勞役兩年起!」
「本官要想除掉你,非常容易,你覺得朝廷信你還是信我?」
「你選吧!只有今日一個機會,你今日若不殺本官,本官下次來就是派遣軍隊了!」
王安石雙手背於後方,環顧四周,無一人敢與他對視。
正所謂:橫的怕楞的,楞的怕不怕死的。
王安石在拿自己的命來賭。
一旁的禹城知縣陶泉一臉崇拜地看向王安石,如此不要命的官員,他是第一次見到。
茅一解嘴唇發顫。
他怕了。
他也怕死,怕遺臭萬年,怕將整個茅家口鎮毀掉了。
他遲疑了片刻,然後扔掉拐杖,朝著王安石拱手道:「王知州,老朽錯了,接下來,老朽願意全力配合官衙公務!」
說罷,茅一解跪在了地上。
他的五個兒子連忙也跪在地上,而茅家口鎮的百姓也都紛紛跪倒在地上,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在鬼門關走了一圈。
此事過後。
齊州境內鬧事的胥吏驟然減少了許多。
與此同時。
司馬光立即擬定招募胥吏的布告。
除裁撤的胥吏外,有意在官衙做事的識字青壯年皆可報名,經過州衙的審核後,便可上任,待通過三個月的試練期,便可任期一年。
一個月後。
齊州縣鎮底層的變法事宜不但恢復了正常,且比往常的效率還高了數倍。
這讓一眾齊州官員都輕鬆了許多。
這一日,深夜。
齊州州衙後廳屋頂上,王安石與司馬光靜靜躺著,望著月亮。
司馬光用手肘朝著王安石的肩膀碰了一下,用幾乎蚊子哼叫的聲音說道:「你是對的。」
「什麼?」
王安石看向司馬光,面帶疑惑。
「你是對的!」司馬光扯著喉嚨喊道。
「什麼?」王安石又問道,故作沒聽清。
「我說,你這個拗知州,上輩子準是一頭牛,一頭不撞破南牆不回頭的倔牛!」
「哈哈哈哈」
屋頂頓時傳來二人清脆的笑聲。
這對脾氣互補的冤家,在爭吵中,已經互為知己,彼此不可或缺。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