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巧遇(1 / 1)
「你要去哪裡?」
在半炷香前,便是這一聲招呼,讓李珣驚喜非常;而此時,他聽了這句話,卻有一縷寒意,從尾椎直上腦門,全身肌肉,盡數僵直,腳下一滑,便一頭撞上山去——枝葉斷折聲不絕於耳,也不知身上被劃了多少印子,李珣一頭撞在樹根上,滿眼星星亂冒,與此同時,他身邊的空氣也灼熱了起來。
「不要殺我!」他尖叫起來,額頭上黏黏的液體滑下,應是被硬物撞破了頭,但他卻顧不上疼痛,掙扎著翻起身來,悶著頭在密林中狂奔。
斑駁的樹影化成了一條條細密的絲線,抽打在他身上,仿佛一張絕望的斗蓬,當頭罩下。
周圍空氣的溫度不停地上升,時時刻刻提醒著李珣,那致命的威脅依然存在。
這個時候,饒是「玉辟邪」如何神奇,也平靜不了瀕臨瘋狂的心緒。
「磅——」
慌不擇路之下,李珣已分不清影子和實體的差別,一個恍惚,撞上了樹幹,新傷舊痛加在一處,讓他眼前一黑,身子立時便軟了。
這一撞,也撞碎了他最後一點掙扎的勇氣。
血水沿著他的眼角滴在地上,他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與鮮血同色的衣裙在朦朧中顯現出來,細紗織就的裙袂正隨著山風微微飄動。
「饒了我!」
他呻吟了一聲,艱難地翻了半個身子,想伸手去構那片裙袂,這是絕望的乞討,他希望能夠討回自己將被攫走的小命。
那片裙袂向後飄了一步,沒有讓他碰上。但是,李珣可以感覺到,這位握著他生死榮辱的「大人」,正用一種饒有興味的眼神打量著他。
或許,她正在考慮是否做個人情;又或許,她正在考慮究竟從哪兒下刀!
恐懼從心底最深處滋生,剎那間布滿了全身,他甚至可以感覺到,有那麼一絲奇異的**感從身體深處流淌出來,慢慢地浸透了他的身體。
是什麼?讓他全身都酸酸軟軟的?
他側躺的身子搖晃兩下,最終還是翻了過來,臉面朝地,匍伏在地上:「元君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他應該是在嘶叫吧!可是,那聲音卻仿佛是從遙遠的地底傳來,又像是一隻蒼蠅,嗡嗡地低鳴著。
他終於還是跪地求饒了,他做了之前本就想做,但卻沒臉做的事。
他心中唯一還可聊作安慰的是——如果他不跪,在恐懼的重壓下,他也保持不住正常的樣子;倒是跪下來後,在四肢、頭顱盡數貼地的同時,他還能感覺到那麼一絲半點的安全感。
傷口甫接觸污濁的土地,又是一陣火辣辣的痛,但這些,比之心中的屈辱,則差得遠了;而心中的屈辱,比之寶貴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麼呢?
這個時候,周圍沒有旁人,自然也就沒有面子的問題,當所有制約他求生**的束縛盡皆斬斷後,他就再也沒理由保持那一點矜持了。
「聒噪!」
妖鳳淡淡地罵了一聲,便讓他近乎嚎啕的嘶叫聲,被一刀斬斷。他用額頭緊貼著地面,全身僵直,一動也不敢動,而這緊繃的狀態在數息之後,就變成了瑟瑟的顫抖。
他越是緊張克制,這顫抖便越是明顯,直至他再也壓抑不住,整個身子更牽動了周圍的枝葉,簌簌作響。聲音雖不大,但思及妖鳳方才那聲「聒噪」,卻比驚雷還要可怕!
他努力地轉動著眼珠,希望能用眼角的餘光觀察妖鳳的神情,但他拼盡全力之後,所能看到的,也只有那一片血紅的裙袂,還有一點時隱時現的精緻鞋面。
這血紅的顏色,便是一團幽幽的妖火,一點一滴地吞噬著他的希望,再分泌出醜陋的濁液,注入他已經近乎乾癟的心房。
活?」
妖鳳的聲音聽不出什麼傾向,但卻有著無與倫比的刺激。
李珣猛地一顫,軟綿綿的身子在地面蠕動了兩下,費力地縮短與妖鳳的距離後,才艱難地抬起臉來;這張臉上,被泥土、眼淚、鼻涕抹了一層,遮去他最後一點俊秀,餘下的,只有狼狽和卑微。
他口中連迭地叫著:「想活,想活!求元君您大慈悲,您大慈悲啊!」
妖鳳對他這副面孔頗感興趣,竟還低下頭來,仔細地觀看這情狀,若被那狂生看到,必定會氣悶非常。」
李珣隱隱感覺到,那所謂的「狂生」,應該就是指玉散人——若真被玉散人看到一個與他面目雷同之人,竟會如此卑下齷齪,大概會立刻將他一掌劈死,免得留在世上,丟他的臉。
只聽妖鳳又道:「可惜林郎終究不是你,否則,此時想必又換了一個局面……」
李珣也明白這句話里的深意。這便是說,如果林閣真能像他現在這般,拋去一切尊嚴,這種地步,妖鳳未必能夠分辨出來。
只可惜,林閣心中畢竟還是有那麼一分傲氣在。
李珣聞言,心中鬱塞更重,卻不能開口,只能繼續磕頭求饒。
妖鳳不想再與他糾纏,因此又離開了些距離,避免被他的髒手碰到,淡淡地道了句:「去拾了劍過來!」
李珣聞言身上一軟,知道自己又撿回了一條命。
青玉就落在數十步之外,他連滾帶爬地衝過去,一把拿起了劍,已不敢再動什麼心思,趕緊乖乖地走回來,旋而又跪在地上。
妖鳳伸手將青玉攝了過來,略一打量,搖了搖頭:「可惜了這一把好劍!」
但她這話並沒有半點故意折辱李珣的意思,事實上,李珣也不配她用心思。不過,這實實在在的一句評論,卻也是最傷人的。
李珣心裡卻早已麻木,也不管她說什麼,只是小心地打量著她的神色,比京城裡貴婦人養的小狗還要乖順。
「去看你師父最後一面吧!」極微妙的,妖鳳的語氣中竟有一絲悲憫。
當然,這憐憫的情緒絕不是因他李珣而生。
花了一些時間,李珣又回到剛剛的山道上。
這裡的面貌已經是全然變了樣,狹長的山道被巨大的力量憑空斬成了兩半,周圍的山壁也是千瘡百孔,危石時時從殘破的山體上滑落,一眼看去,天都峰倒似馬上要崩塌了一般。
林閣就躺在一處亂石堆上,四肢被外力強行扭成了畸形,全身的骨頭更不知斷了多少,癱在那裡,一動不動。
李珣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兩下,卻不敢有絲毫動作,他望向妖鳳,想從她那裡得到些信息。
妖鳳卻沒有半點表示,李珣僵在那裡,只覺得渾身上下每一處地方,都如針扎一般,不自在到了極點。
這沉默的氣氛持續了很久,他才勉強鼓起勇氣,向林閣那邊走去,碎石在他腳下「喀喇喇」地響著,出臨近崩潰的哀鳴。
距林閣還有數步遠的時候,李珣現,林閣已經感應到自己的存在了。他似乎想轉過頭來,但是,他已喪失了這樣的能力。
看到他這副模樣,李珣心中一酸,差點就要衝上前去。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他對自己生命的眷戀程度,顯然更勝一籌。
後方風聲颯然,妖鳳也來到李珣身邊,微俯下身子,在他耳邊說話:就在那兒。你若想活,小命便著落在他身上!」
她的聲音略有些沙啞,更有一股勾魂攝魄的魔力,直接貫入李珣腦際。
她略略吩咐了兩句,看著李珣臉上先是迷茫,繼而驚訝的表情,又是淺淺一笑,向後退去。
李珣呆在那裡,手上一涼,卻是青玉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妖鳳在背後輕推了他一把,這是一次無聲的催促,也是死神敲響的鐘聲。
李珣顫了一下,向前邁步,離林閣越來越近,他甚至可以看到林閣正微微抽搐的肌肉。
然後,師徒兩人的目光對在一起,原本林閣的眼睛已布滿了血絲,目光渙散,但在看到李珣的那一剎那,眼神卻猛地一亮,可隨即又黯淡下去。
不知是否是錯覺,李珣竟在林閣眼中,看到了那麼一絲絲的乞求之意——「只求死!」
只要李珣一劍下去,捅入要害,就可以遂了他的心愿。只是,李珣自己的性命又該如何?
李珣唇角**了兩下,自他對妖鳳下跪求饒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可能再因林閣的乞求而有所動心。否則,他那徹底失去的人格跟尊嚴,還能換來什麼?
他低低地叫了一聲:「師尊,對不住了!」
言罷,他手腕一抖,劍光閃過,幾個碎布條散射四方,林閣下肢的衣物被劍氣掃淨,露出赤條條的下身。
林閣出了一聲低低的嚎叫,他全身骨骼碎了七八成,便連脖子也遭到重創,當真是出氣也難。而此時,竟能出如此清晰的叫聲,顯然情緒已激動到了極點。
李珣閉上眼睛,向後退去,但才退了半步,忽又被妖鳳擋著。
「睜開眼睛!」妖鳳的聲音有李珣無法抗拒的霸道,他只得睜開眼睛。此時,林閣又是一聲嘶叫,只是這一次,卻要低啞得太多了。
李珣只一掃,便知道事情的癥結所在,他的臉上色紅白交錯,半晌之後,才想起要移開眼睛。
林閣更是不堪,身體掙動兩下,竟是昏了過去。
「林郎醒來。」妖鳳的嗓音溫柔如水,袖子在林閣臉上一拂,便將他喚醒。
林閣「呃呃」叫了兩聲,李珣在旁邊聽著,似乎是「殺了我吧」幾個字,這個內心高傲的男人,終於也禁不住受辱,向身邊的仇人乞饒了。
他不過是想死罷了!
只是,妖鳳卻剝奪了他求死的權利。
妖鳳輕輕地坐了下來,仿佛坐在溫軟的繡榻上,她伸出手,攬起了林閣的上身,讓他躺在自己懷裡,這一連串的動作,便如一位深情的少婦正侍候著自己的情郎。
李珣看著眼前這一切,只覺心臟都凍結了。
他看著妖鳳纖長手指,從林閣的臉龐滑下,輕撫過胸口、小腹,最終停在他的下身。
這畫面本是香艷綺靡到了極點,可看在李珣眼裡,卻積鬱得令他無法呼吸。
因為,林閣的下體,那象徵著男性身分和尊嚴的陽根,此時已近乎於無!像一點育不良的蠶豆,萎縮著,甚至還在瑟瑟抖——毫無疑問,這現象絕不是自然的變化!
尖銳的嘶叫聲,像一根尖針,拋上了半空,細細的,如遊絲一般。李珣聽在耳中,卻覺得整個身子都被它給扎透了。
妖鳳低低地笑了起來,她的手指似乎又微微撥弄幾下,這動作,就像是在擺弄著她喜愛的玩具,林閣的尖叫聲也斷續得不成樣子,最終還是嘶啞著破滅了。
李珣盡力偏移著眼神,身上完全被冷汗濕透了,耳朵也在嗡嗡作響,他在恍惚間只聽到妖鳳這麼講:「果然如他……」
她的聲音溫軟柔和,卻處處透著冰寒的味道:「若是他受了挫,只會精修苦練,著力鑽研,務必使修為凌駕於仇人之上,再將失去的面子十倍百倍地拿回來:」而你不同,你好沒耐性。為了仇怨,你連一百年都等不及!化去元陽,只求真息變異,使修為狂進猛取,卻把自己變得不男不女……林郎,你可還配做男人?「
「毒婦!」
這恐怕是林閣最後一次清晰的音了,這是用血肉擠出來的嘶喊,蘊含於其中的痛苦和怨毒,便是李珣聽來,也覺得肌肉抽搐,遍體生寒。
然而,妖鳳聽了,卻僅僅是微笑而已。
至此,這對百年之前的夫妻,已撕去了最後一點溫情的面紗,將各自心中,最陰暗的一面,擺在對方眼前了。
驀然間,李珣已不懂如何呼吸了。
林閣最終還是被拋在了亂石堆上,或許是妖鳳再沒有表示「溫情脈脈」的興趣了吧。她站起身來,用一塊潔淨的香巾擦了擦手,再用火焰將其化為灰燼。
林閣胸口最後一點起伏也沒有了,但修道人過分堅強的生命力,仍在他的體內盤據不去,將這最後一點的羞辱,慢慢地送入他全身每一個角落。
「你過來!」妖鳳向著李珣道。她的微笑好像是提前刮來的深冬寒風,直吹入李珣心底。
李珣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走了上去,在距妖鳳一步前停了下來。妖鳳的個頭比他還高一些,又因為他的畏縮,使這差距更加明顯。
妖鳳微微低頭,直視他的眼睛,李珣哪能抵擋,忙低下頭去,做謙卑狀。然而下一刻,妖鳳纖長如玉的手掌,竟輕按在他胸口上,李珣完全可以感受到,其中可能將他挫骨揚灰的熱力。
他駭然抬頭,慘叫道:「不要殺我!」
妖鳳回以笑容:「誰要殺你?」
話音方落,一股沛然難御的大力自她手中湧出,在李珣胸上一撞。
只覺得胸口一悶,李珣的身體便不由自主地倒飛出去,當真如騰雲駕霧一般。
而在他飛起的一剎那,一記重重的耳光搧在了他臉上。
「你日後若敢近我十里之內,我便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珣噴出一口鮮血,捂著臉翻滾飛下了天都峰,這一記耳光甚至打破了他臉上的皮肉,將他整個腦袋都打得大了一圈!
他恍惚間想到,方才挨耳光的地方,正是剛剛與妖鳳的側臉相貼之處。
然後,他便真的昏迷過去了。
便是摔個骨肉化泥,他也管不得了!
秋雨綿綿,漸成簾幕,漸深的寒意從雨中透出來。
這幾日,通往天都峰的道路上,車馬漸稀。不過,在這一路段上,此時正有一行車馬,在雨幕中行進。
一行約有近百人,數十匹馬,兩三輛車,雖在雨中,行進間卻秩序井然。中間的車子,乃是極華美的油碧車,駟馬並行,極是尊貴。
中央的車子裡,不時傳出低弱的咳嗽聲,中氣虛弱,嗓音沙啞,顯然是中老年人、氣虛不調的症狀。
這咳嗽的人開口說話,卻是一位老媼:「雨天前來,想不到這路卻是如此難行……」
有一個年輕的女聲接話道:「這裡是土路,過不遠便是青石鋪道,那便平整得多了,太妃再忍耐些時候……」
頓了頓,這聲音又道:「這幾日秋雨惱人,天象又亂,太妃您身子骨不好,這敬神乞願的事情,何必親自前來,若病了起來,極是難治……」
老媼冷冷一笑:「我只道你們都不盡心,我那孩子說舍便舍了,如今要招回來,又有幾個願意的?」
這話一出,車子裡便安靜下來,老媼怒氣出來,也不稍歇,又哼道:「便是我死了也好,去地下見那個胡塗老兒,並求閻君,讓我那可憐的孫兒永錄仙籍,不要再受這世間苦楚……」
說著,她便忍不住哽咽起來,車內人都勸慰著,卻又被她罵回,一個個不敢吭聲。
後面馬蹄得得,一人縱馬從後方趕上,經過車子邊時,一個眼神落下,便讓那些隨車護衛噤若寒蟬,不敢再有輕慢。此人也不稍停,直驅一行最前方,向著前面一人叫道:「鞏大人!」
被叫的那人回過頭來,卻是一張頗為粗豪的大臉,只是眼中精芒閃動,顯出幾分精明的神氣,他看來人,乃是副手張濟,也露出笑臉弟喚我何事?」
張濟麵皮焦黃,有幾分病容,但眼眸開闔間,電芒流動,使人不可逼視,修為比鞏大人還要強上幾分。
他放緩馬,先行了一禮才道:「大人,看這雨勢,今晚應該是停不了,雨夜路上又相當濕滑,今天絕對無法回到城裡,所以,我們或許應該做些準備……」
鞏大人摸了摸鬍子,點頭道:「老弟所言不差,就請那觀中道士,為我們準備齋飯;而夜間護衛之事,也不能有閃失。不如,老弟你先行一步,去安排一下。」
張濟應了一聲,正想著夾馬加,眼中卻忽地映入一件物事,不由咦了一聲。
略慢他半拍,鞏大人也現異狀,同樣是輕咦一聲,隨即,他一打眼色,張濟會意,座下駿馬度急增,向前奔去。
才跑出數丈,張濟舉起馬鞭,在空中打了一個響亮的鞭花,一聲響,殷殷如雷鳴,隨即腰刀出鞘半截,馬再增。
鞏大人緊盯著他的舉動,已將背上大弓取下,搭箭上弦,周邊護衛,都拔刀出鞘,箭上弦,一有異動,便可力。
張濟勒馬回頭,迎了過來:「鞏大人,是個道人,倒在路邊,不知是死是活!」
鞏大人叫了聲倒霉,揮揮手道:「把他扔遠一些,莫驚了太妃!」
此時,中間油碧車上,有一個丫鬟探出頭來,遙遙呼道:「鞏大人,太妃垂詢,前面可有事端?」
鞏大人回頭看了一眼,漫不經心地道:「請太妃寬心,只是個昏倒的道人擋在路上!」
丫鬟縮回頭去,可馬上又探了出來,高聲叫道:「鞏大人,太妃喚你,有話吩咐!」
鞏大人微微一愕,卻也不多言,當即甩蹬下馬,走到車前,應了一聲:「太妃有何事相召?」
車內老媼咳了一聲,開口說話:「今日登山,乃是敬神乞願,我們應當多行善事。那個道人就將他收留起來,送到靈台觀去,由松風觀主安排便是了……」
鞏大人略一遲疑,應了聲是,隨即讓護衛將這道人提上馬來,讓他陪張濟一起去靈台觀。
這段插曲過後,一行人又逶迤前行。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珣從昏迷中醒來,他眨眨眼睛,神智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只是覺得身上蓋了一層被褥,可貼身衣物卻還是濕的,被體溫一暖,極是難受。
更要命的是,這感覺,又是何等的熟悉!
崩潰的山道,燃燒的楓林,化灰的師友,以及那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這所有的一切,便如同猛烈噴的火山熔岩,瞬間脹滿他的腦袋。
灼熱的感覺貫穿全身,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屈辱的感覺仍在體內奔走,以至於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眼前都是一片血紅。
恍惚間,有人在喝罵,然後,便是兩記拳頭打在他臉上,只是,上面的力量,卻弱得可憐。
即使他現在仍是很虛弱,但真息自反震,還是讓這輕率出手的傢伙,吃足了苦頭。
一聲響起,似乎有人撞破了門板,這聲響,也讓李珣從激動的情緒中回復過來。
他的視界漸漸恢復了正常。
入目的,是一個丫鬟清秀而略顯恐懼的臉。在她身側,洞開的門戶外,有一人正想掙扎著爬起來。
「這是哪裡?」李珣盯著眼前的小丫鬟,腦中卻在迅整理思緒,揣測這是什麼地方。
那丫鬟已被嚇出淚來,向後縮了一下,依在牆上,卻說不出話。
李珣心中不耐,又輕喝一聲:「說話!」
台觀!」丫鬟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勉強出聲。
李珣聞言,卻是眉頭一皺,這應該是人間界的某處道觀了,否則哪會有這麼窩囊的人物?
他想了想,又道:「我怎麼會在這裡?」
丫鬟期期艾艾地答道:「你暈倒在路上……好心,把你安置在這兒……」
她話中有些稱呼似乎有意模糊了,李珣心中瞭然,想必是什麼身分尊貴的官宦家眷,不好直言。
他也不在意,低頭檢查一下周身重要的配飾,鳳翎針和玉辟邪都在,只是青玉劍不在身邊,房內也沒有看到。
李珣本想問這丫鬟,但想想還是算了,便直接邁出門去,看門外那人還是掙扎難起,便用腳尖點了他一下,度過一道真息。
「我的劍呢?」
那人勁裝打扮,應該是護衛一流,聞言也不答話,只是拿眼惡狠狠地看著李珣。
李珣懶得和他計較,也並不擔心青玉的下落。這劍與他心意相通,在人間界,絕沒有人能將這劍偷去。
看這護衛的表情,李珣冷冷一笑:「你不說話,我自己拿來便是!」
言罷,他心念一動,真息透出體外,只覺得數十丈外,劍吟聲聲,正是寶劍通靈,指引方向。
他也不舉步,只是劍訣一引,那處光華一閃,青蒙蒙的劍氣沖天飛起,眨眼間就落在他手上。
那護衛的眼珠幾乎要掉了出來。
看著他的可笑模樣,李珣**嘴角,笑了一笑,沉鬱的心情竟也好轉了一些。
這時他又覺得剛剛舉止略顯粗暴,畢竟也是人家將他從路上拾回來,如此對待,確有遷怒之嫌。
略一定心神,他便道:「我身有要事,不可久留,貴主人相助的情分,日後必會報答!告辭!」
他再一點頭,想御劍飛起,又思及不可驚世駭俗,便只是腳下施力,躍上牆頭,準備徒步離去。
便在此時,耳邊一聲震鳴,是弓弦聲響,卻無箭矢破空之聲。
李珣皺起眉頭,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焦黃麵皮的中年人舉著一張弓,向這邊冷冷看來。
剛剛便是他撥動空弦,出警告。
這也就罷了,若只他一人,李珣大概會直接沖天而去,連眼神都懶得回一下。
可是,在那弓弦聲響後,這屋宇四周,竟冒出數十名持強弓利箭的大漢,一個個刀出鞘,箭上弦,如臨大敵。
李珣相信,若那個黃臉漢子一聲令下,這數十枝利箭,便將同時朝自己身上招呼!
說實話,李珣此時,雖也算是修道有成,但一次面對數十張強弓的經驗,卻還從未有過,也不知自己能否擋下,心中不由有些緊張。
他也奇怪,在人間界,弓弩乃是官府嚴禁之物,除了官兵之外,平民藏弓弩,便是重罪。他也想過救自己的乃是官宦之家,有官兵衛護,再正常不過,但戒備如此森嚴,似乎有些過頭了!
緊張是一回事,迷惑是一回事,該如何應對,則是最重要的事。
李珣調勻氣息,冷冷盯著數十步外的那個漢子,手握住劍柄,只要這人敢下令箭,便第一時間砍了他的狗頭下來!
數十步的距離,對他而言,只不過區區一息便可越過!
在他冷眼盯視之下,那漢子眉目一動,顯然也有感應,隨即,那人便放下了弓,向這邊揚聲道:「你這道士,好生無禮,我家主子救你於危難中,你卻傷我府中下人,且要不辭而別,卻是什麼道理?」
道士?
李珣抽了一下嘴角,旋又想起自己身上的雲袍,正是道裝打扮,自己又是修士身分,被人誤會也屬正常。
其實他也不願冒險,看對方似乎沒有要直接動手的樣子,心中緩了一下。
也不多想,便順著這人的語氣回道:「貧道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擱。失禮之處,也向你家護衛說過,自問尚無天大的過錯,卻只見你們用利箭威逼,這又是什麼道理?」
那漢子笑了一下,面色大見緩和,卻不讓手下收弓,正想再說些什麼,忽又看到有人前來,便轉過臉去,叫了一聲「鞏大人」。
李珣也轉過目光,看到一個大鬍子上了房頂,眉頭不由一皺,這個人看起來,怎麼如此面善?
正思忖間,兩人已打了個對眼,那個大鬍子眼光凌厲,乍一看去,兇惡得很。這模樣,讓李珣更覺得熟悉,正疑惑間,忽看到那人眼角一道細細的疤痕,擦著鬢角,通向耳後。
這疤痕便似是一道強光,剎那間將他的心照得透亮,他只覺得心口一堵,差點就要摔了下去。
他低低地叫了一聲:「鞏維!」
大鬍子聞言一怔,眼中閃過一點精光:「你認得我?」
回答他的,是一聲壓抑到極點的低嘯——李珣心中再無懷疑,一個轉身,直躍起空中十餘丈高,青玉隨即出鞘,青光一閃,已駕著劍光遠去了,只留下那些護衛張口結舌,如在夢中。
也不知飛了多遠,李珣心中,無數情緒一地涌了上來,上沖腦際,便是有兩塊玉辟邪也擋不住了,自小到大那無數場景走馬燈似的在腦中閃現,最後又歸於那一條淺淺的疤痕。
鞏維,他怎會忘了這個人?尤其眉角上的疤痕,李珣更是記得清清楚楚。
他還記得那日午後,父親領這人進來,言其有萬夫不敵之勇,雙臂有千鈞之力,李珣好奇不過,便讓這大鬍子拉開掛在牆上的一把強弓。
當時,那一把比他還高的大弓,被大鬍子輕鬆拉成了滿月,接著再一用勁,便將其輕鬆扯斷,崩斷的弓弦抽在他臉上,便留下了這道疤痕。
曾幾何時,此人臉面流血,依然不動聲色的狠勁,成了他小小心靈暗自崇拜的對象,對那條因自己而留下的疤痕,他更是記憶深刻。
隨著年齡的漸長,閱歷增加,他幼時的心情再不復見。可是,這一道疤,這一個人,尤其是這人身後,扯出來那一連串已漸漸模糊的身影,就這麼突如其來,讓他暈了頭。
「鞏維是王府的侍衛統領,有他在,必是王府要人在此,是誰?」
他再也飛不下去,按下劍光,停在一處野地里,不停地喘息。他將方才清醒以後,所接收到的信息逐一整理一遍,最終做出了結論:「應當是一位女眷,上山祈福而來……卻不知是府中的哪位?」
已近九年不曾見到的親人身影紛至沓來,一個個模糊得令他心悸!他只清楚記得祖父癲狂迷亂的模樣,還有父親那嚴厲冷肅的臉孔。
其餘人,包括他的母親、祖母,還有幾位姨娘、弟弟、妹妹,都只能抓著一點不真實的虛影,便如同幻霧,風一吹,便消散了。
「回去!」
他清醒之後,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想到在數十里之外的,便是這世間與他最親近的血脈,就讓他全身都滾燙了起來,與親人相認的衝動,瞬間成燎原之火。
「是母親,還是老太妃?」他腳下不停地往回走,心中也不停地思量,一波又一波溫熱的血液,在他胸腔內來回翻騰。
他開始在想見面之後的說辭,是啊,他該說些什麼?
一別九年,他該用什麼理由,讓親人們相信,他還活在世間?該用什麼說辭,來表達出他此時的心情?
見了母親,他該怎麼說?見了老太妃,他該怎麼說?若是其它的姨娘,他又該怎麼說?
他又想,見了他,母親會說什麼?老太妃會說什麼?其它的姨娘,又會說什麼?
還有,他的父親會怎麼說他?祖父,又是怎樣的一副面孔。
對這一個失蹤了九年的小主子,王府里林林總總的侍衛、下人,又會怎麼面對他?
即便他的智力遠遠高過同儕,但面對這即將接觸的一切狀況,心裏面也有些緊張,手掌更不知不覺地出了汗,濕膩膩的,好不難受。
他本能地在衣服上擦了擦。
沙石土礫粗糙的觸感,劃痛了他的手心。
他一震止步——低頭看著自己的打扮,一身寒玉蠶絲織就的道袍,雖稱不得寒磣,但是在剛剛那一場變故後,說它千瘡百孔都嫌有些保守,還有被泥水濺上的污漬、殘留的血跡,尤其是從腰身以下,傳來那隱隱的騷氣……
自己這個樣子,真的可以去嗎?
在遲疑中,他的眼神漸漸恍惚迷離。
忽然,火紅的顏色在他眼前一閃,頓時如雷霆般在他耳邊炸響。
他大叫一聲,轉身向後狂奔,才跑了兩步,就踉蹌跌倒,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地面積存的雨水毫不客氣地又抹了他一身。
只見眼前,一片火紅的楓葉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隨著微風扭動了兩下,葉柄轉了小小的一圈,正指向他蒼白的臉。
李珣呆呆地看著這片葉子,良久,才將臉重重地埋下,貼著地面緩緩廝磨,艱難地吐出了點氣息。
淚水肆無忌憚地灑出來,在幾度抽噎之後,他終於忍不住,出了聲嘶力竭的嚎叫。
「我怎麼回去?怎麼回去——」
他是什麼?
福王府的小世子嗎?
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小道士,哪有半點世子的樣子?
明心劍宗的嫡系弟子嗎?
他剛剛跟殺師仇人一起,讓他的恩師死不瞑目!
他是誰?
在旁人眼中,他是一個身無分文的乞丐,一個賣師求生的叛徒,一個異想天開,想去做王府世子的瘋子!
他要怎麼回去?
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踉蹌了兩步,終於站定。暫歇的秋雨此時又下了起來,他仰天吐出濁氣,嘿然一笑,緩步走入了雨幕之中。
再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