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青吟(1 / 1)
李珣呆立當場,手足無措。
後方水聲不止,那位霧後佳人並未停下動作,還在那裡撩水淨身。
李珣聽得有些傻了,雖然他對異性的認識不算全面,可是像後面這位,能夠在男性身旁悠閒沐浴的,是不是也稀少了一些?
李珣畢竟不傻,他此時也已然明白,現在面對的是一位絕對惹不起的人物,在這種強勢人物眼前,做一個乖孩子,是最聰明不過的了!
他雖已背過身來,卻還是緊閉眼睛,生怕無意間又冒犯了人家,這無關道德風化,僅僅是為了保住小命而已。
確認了一切都已穩妥,他這才結結巴巴地開口: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對方並沒有即時回答,李珣只聽到嘩嘩的潑水聲,每一點聲息,都是對他意志的摧殘。
也不知過了多久,霧後的女子開口了:「話是真的,卻何必故作緊張?事不因人而異,一個聰明人和一個蠢材,要承擔的後果都是一樣的。」
李珣頓時啞口無言。
後面這女人,實在太可怕了。
略停了一下,這女子又道:「看你修為不濟,也御不得劍,是怎麼上來這裡的?」
李珣脫口道:「爬上來的!」
子的語氣中第一次有了情緒存在,雖只是一絲淡淡的驚訝,卻也讓李珣頗感自豪。只聽她問道:「你是明心劍
宗的弟子?「
這算是盤問身分了。李珣先慶幸他此時內息流轉的形式,是正宗的明心劍宗嫡傳。否則,幽明氣一出,恐怕對面之人早一掌劈了他!
慶幸中,他的腦子轉了幾轉,將各方面的後果都想了一遍,終是決定「據實」以告。
「慚愧,只是個不入流的低輩弟子……」
李珣用這句話做緩衝,隨即便從自己身世說起,一路說到登峰七年的經歷。
當然,其中關於血散人的死亡威脅,以及近日方得到的《幽冥錄略去不提。只說是自己一心向道,被淘汰之後,便去爬坐忘峰以證其心云云。
這段話本是他在心中溫養甚久,準備做為日後說辭使用,雖然從未對人道過,但腹中已是熟練至極。
初時開口,雖然還有些辭語上的生澀,但到後來,已是流利無比,許多詞彙無需再想,便脫口而出,卻是再「真誠」不過。
他一開口,說了足足有一刻鐘的工夫,這當中,那女子也問了幾句細節,卻也都在李珣計畫之內,回應得也頗為順暢。
如此,待他告一段落之時,那女人竟讓他意外地道了一聲:「如今竟也有這般人物!」
語氣雖然還是平平淡淡的,像是在陳述毫不出奇的一件平凡事,但其中意思卻是到了。李珣心中暗喜,口中當然還要稱謝。
女子也不在乎他如何反應,只是又道一聲:「你孤身登峰七年,行程二十餘萬里,能承受這種苦楚,也算是人中之傑。我這樣對你,倒是有些不敬,你且左行百步上岸,待我穿戴整齊,再與你相見。」
李珣自是依言而行,上了岸去,也不敢多話,只是恭立當場,面上作了十足工夫。
也只是比他晚個數息時間,一道人影自霧氣中緩緩走來,水煙流動,輕雲伴生,雖仍看不清面目,但她凌波微步,長裙搖曳的體態,卻已讓李珣看呆了眼,只覺得此生再沒見過如此人物。
隱隱間,似乎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鈴聲,緩緩地沁入水霧之中,與這迷茫天水交織在一處,細碎的抖顫之聲,天衣無縫地和這緩步而來的身影合在一處,攫牢了李珣的心神。
而當眼前水氣散盡,李珣更是連呼吸都停止了。此為何等佳人?
李珣只覺得眼前潔淨不沾一塵的嬌顏,便如一朵臨水自照的水仙,清麗中別有孤傲,閒適中卻見輕愁。
他還沒找到形容眼前佳人的辭句,便已覺得兩腿軟,恨不能跪倒地上,頂禮膜拜。
兩人四目交投,那女子眼中連續閃動了幾道炫目的波光,李珣一呆,腦中已一片空白。恍惚間,只聽女人說了一聲:「倒似一位故人!」
他好像在哪兒曾聽過這句話?正昏昏沉沉的時候,腦中閃過一道靈光:「清虛仙師!」
被這個纏繞了七年之久的名字擊中,李珣立時打了一個寒顫,待清醒過來,卻看到女子已屈膝坐在岸邊草地上,梳理她長及腰臀的青絲。點點水珠,順著絲綢般的幕滴下,似有一股女兒家的清香撲面而來。
李珣雙腿不自覺一曲,跪倒在地上,頭也不敢抬,只是卑聲問道:「敢問是哪位仙師?」
詢問的時候,他腦中已閃過了好幾個名字,都是七年前聽明彥老道講古時得知的。明心劍宗前輩仙師陽盛陰衰,成名的女修就那麼幾個,其實倒也好猜。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手中梳妝不停,淡應了一聲:「青吟。」
李珣一聽,腦袋卻伏得更低,不讓自己的心思有分毫流露:「果然是她!」
這個明心劍宗歷史上少有的悲劇人物。
這是牽扯通玄界大名鼎鼎的玉散人的一段公案。
此時,青吟乃是和宗主清溟同輩的仙師,然而千年之前,她還只是一位剛剛修真有成的後進,而玉散人古志玄已是名震通玄界的一代魔頭。
當時玉散人的洞府還不在北極夜摩之天,而是在此界中部的落玉山里,號稱「萬仙不回」,通玄界六大絕地之一——無回境。
那時,青吟仙子被玉散人擄去**,也因此,青吟聲名,一朝盡喪。
也是此時,鍾隱這明心劍宗數千年來最驚才絕艷的高手,也就此顯露風采。
無回境中,鍾隱為救青吟,單人孤劍,與玉散人以及其手下數百修士大戰,劍氣沖霄。三個時辰之內,讓數百修士大半飲恨此處,且一劍貫穿玉散人胸口,迫使其逃遁萬里,投奔其侄女古音。
這等通玄界千年不遇的盛況,也只有號稱通玄第一劍的鐘隱,才能辦到。
至此,鍾隱聲威,如日中天;而青吟,則成為他無數功績中那一層薄薄的暗影,存於人們心中。
從那一刻起,青吟低調地隱居在坐忘峰某處,鍾隱則在通玄界閃耀了數百年後,也在坐忘峰開闢洞府,與青吟為伴。他們也是明心劍宗里,常年在坐忘峰上修行的修士。
此時,面對著傳言中最悽慘的主角,李珣心中不由得活動起來,但卻是亂糟糟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迷迷糊糊間,他再次拜禮道:「青吟仙師安好,弟子李珣拜見。」
青吟手上不停,輕聲道:「出身王候之家,竟能有如此毅力,這些年來,我也只見了你一人而已,你很不錯。」
李珣聞言心中暗喜,臉上卻強行按住,再次行禮道:「仙師謬讚了!」
青吟也不管他說什麼,又續道:「看你修為,雖還有些淺薄,但在內呼吸一項上,卻頗為精湛,想是閉上兩三個時辰,也可以做到吧。」
「弟子尚可勉力支撐。」
青吟終於停下梳的手來,點了點頭:「內修一途,最忌空中建閣,根基不穩。你這七年,苦雖苦了,但在根基一途上,卻做得很好,能夠踏實行步,內修外煉,精氣神三寶如一,想來內外貫通之日已是不遠。
「如果長久保持,再依法訣精進,如此進境雖較慢,但勝在穩健,前一百年,你不如人,後一千年,人不如你。如能千年如一,便是霞舉飛升,又有何難哉?」
李珣聽得先是一喜,既而怔住:「仙師之意是……」
青吟卻不答他,只是開始挽動髻,收起一頭青絲,只余兩三根斜垂下來,髻樣式不符合世間常用的規格,卻在簡單中另有一番清率別致。
李珣便是心中有事,也忍不住偷眼觀看,不免有些失態,卻不知青吟看到沒有。
直至髻挽好,青吟才道:「你可知這是坐忘峰的哪裡?」
李珣心中一動,老老實實答道:「弟子不知!」
「這裡距峰腳處共計二十七萬四千九百里,已過此峰二分之一。按照宗門規矩,你此時已自動列入明心劍宗門牆,可入啟元堂,修習法訣,再拜明師。當然,如果你想繼續爬上去,直接成為宗主嫡系,也未嘗不可!」
李珣真的呆了,他今日呆次數,怕是比七年之中加起來的還多,他張口結舌,半晌才道:「難道…就到了?」
「坐忘峰合六界之極,極數為九,是故共五十四萬里,你已過四千九百里,自是到了。」
李珣四肢著地,怔怔地聽著,本來還想開口說上幾句,但嘴裡出來的,卻儘是「呵呵」的雜音。
半晌,他忽地開口低笑,笑聲從喉嚨眼兒里透出,「咯咯」作響。笑聲未絕,他又捶地長嚎,失聲痛哭。
他早忘了一邊的青吟仙師,也忘了他的身分、目的、理想,現在李珣只想著痛痛快快地泄一場,盡吐他七年來的孤獨、苦楚,以及時時刻刻伴隨著他的絕望。
他每哭一分,心中便有一分高興進駐,哭得十分,便滿心的都是歡喜。可是這歡喜形之於外,卻偏是酸澀不堪,淚如泉湧,不可遏止。
腦海之中,關於這七年的種種情形走馬燈般輪換,無數次生死線上的掙扎,絕望與希望的碰撞,沉寂的孤獨和瘋狂的妄想,一一交織進去,釀成的苦酒,直至此刻,仍只有自己品嘗。
青吟也不阻止他,倒是頗有興致地看他在那哭嚎,眼神光芒明滅不定,似乎別有想法。
這一哭便是小個時辰,也只有青吟這樣的人,才能仿若無事地等下來。
哭到最後,反倒是李珣神智漸復,開始不好意思起來,趕忙收拾眼淚鼻涕,伏地請罪:「弟子一時感傷,在仙師面前失態,還請仙師恕罪!」
青吟淡掃了他一眼,唇角第一次顯露出一個明顯的表情——那是一抹似憐惜又似嘲諷的微笑,說道:「你這人在哭的時候,反而更可愛一些。」
李珣心中一凜,忽又想到清虛指責他的理由,當即便是一身冷汗,伏在地上,期期艾艾說不出話來。
在某些層面,青吟應該比清虛更可怕。
至少,清虛的喜惡,李珣還能猜出幾分,而面對青吟,他的腦子不知怎地,卻是轉不過來,當真是呆瓜一般。偏偏青吟說話,亦不是那麼單純,讓他理解得頗為吃力。
幸好,青吟並無意為難他,也不需要他思考如何應對,隨口便轉了話題:「看這樣子,你是不想再向上爬了?」
「誰再爬誰就是蠢蛋!」李珣心中應了一句,嘴上當然不能這麼說,但又覺得分辯起來頗為麻煩,便只是訥訥無言,面上顯出了尷尬與恐懼的神情。
青吟望而知意,又嘆了一聲:「這倒有我的不是。若我不在此處,攪亂你的心緒,再假以五年時光,說不定你真會如三代祖師那樣,直攀峰頂,成就無上功業。
「而此時,你銳氣盡去,膽力不足,再強自支撐,也只是有害無益。」
李珣心中大喜,同時也頗感激青吟的通情達理,此時臉上的表情是真正由衷而,也不好說什麼,只是不停叩謝。
青吟卻不理他,將目光望向別處,似乎周圍瀰漫的大霧並不能阻擋她的視線,或是在思考著什麼。
李珣借著這個機會,也偷眼打量她,看著她美玉般毫無瑕疵的臉龐,清雅秀致的輪廓,以及沉靜淡雅的氣度,明知這目光頗為無禮,卻根本止不住。
就這樣過了幾息時間,青吟才回過臉來,看了他一眼:「也罷,我今日欠你的,也在今日還你。」
說著,手上不知怎地一振,一道青光穿雲破霧,沖天飛去,瞬間不見了蹤影。
李珣本還在那裡說著「惶恐」,見這光一閃,便再說不出話來。
青吟淡淡地道:「那是本門傳訊劍符。你到此之事,我已上報宗主,再過三四個時辰,便會有本門長老到此,按門規收你入門。此後,修道之路,便要你自己去走了。」
李珣無須做作,便已是大喜過望兼又感激不盡的樣子,又充當了一次叩頭蟲。
青吟似也看夠了他叩頭的模樣,略一皺眉,便要他起來,說道:「這剩下的時光,你也不要閒著,你說只學過本門基礎內息搬運術,這幾年卻修煉得如此精純,已頗為不易,然再如此下去,卻也難有寸進,我便教你下一步的口訣,以及一些應用法門,如何?」
「還能如何?當然是最好不過!」李珣心中不禁喜道,差點又要叩頭,幸好經過長時間的察言觀色,他也大概明白了一些對方反感的東西,因此這次只是躬身而已。
李珣覺得,青吟是一位頗為合格的導師。至少,比傳授他基本內息搬運術的三代弟子要好得太多了。不過,他也只能找那人與青吟做比較,卻忘了雙方之間巨大的差距,根本不能拿來相比。
兩個多時辰下來,青吟已讓他記得了明心劍宗最根本的「三化二真」中之第一化——化氣篇。
事實上,化氣篇乃是築基於內息基本搬運術而衍生出來,與那基本功法不同的是,化氣篇中所述,要複雜精妙得多。
其中包括了一系列對內息的培護、溫養、淬鍊、變化、升華的步驟,使原來只是強身健體的內息,有效地利用成長,達到最後的質變升華。
最重要的是,透過這樣的步驟,修煉者將會逐一了解身體的每一個微末之處,將其與自己的心神融為一體,達到意氣並至,神體同行的水準。
李珣在峰上的七年,不知不覺中,已將這些功課完成了大半,某些細微處,甚至出了這一範疇。畢竟,生死的磨練,以及對精微法訣的參悟,乃是修真最需要也最難的條件。
李珣既有天資,又不缺乏毅力,短短七年間,在絕大的存活壓力之下,他幾乎每一刻都在練功,在參悟,在生死間遊走。
如是七年,足抵常人三十載苦修!
而青吟很快就現了這一情況。
李珣在理解「化氣篇」時所提出的問題,大部分都是關於抽象的系統整合之類,對於更具體的一些實際問題,反而不太注重。
偶爾提出的一些疑問,已經完全出了「化氣篇」的範疇,有些甚至精妙到連青吟都要仔細思索,才能解答的地步。
青吟留上了心,也在解答的過程中,一直注意著李珣的變化。
不出她所料,隨著問題一個個解開,李珣眼中精芒連閃,體內氣機流轉也越順暢。青吟感覺到,往往是當她一個問題解開時,李珣體內便是一個關竅打通。
到了最後,各類關竅有如爆竹般接連爆響,氣隨心動,在各經絡間穿行不悖,內息盈縮隨意,漲落應心,短短時間,李珣的修為竟又上了一個層次。
青吟看著這般變化,唇角處顯出一絲笑容。
李珣並不知道他的修為長進全數落入青吟眼中,只覺得無比興奮,恨不能手舞足蹈,泄心中快意。
因為青吟的解答實在太有效果,每一個解答,都會幫他打破一個癥結,穿透一層隔膜,帶來不小的收穫。
而當這些收穫積蓄到一定程度,便如那暴的山洪,衝垮了他體內每一處堤防,將每一條經絡聯繫在一起,四通八達已不足形容其寬廣。
李珣覺得,這簡直就像是無邊的大海,澎湃的真氣充滿了每一處。
與之同時,在心神之中,某個見不得人的角落裡,他將這些領悟與幽明氣中的疑難互參,觸類旁通之下,也覺得頗有所獲。
「這幾日正該我運勢大旺,無往不利!」在青吟的授業告一段落時,李珣勉強抑住引吭高歌的衝動,興奮地想道。
此時,天色已漸漸昏暗,眼前的青吟仙師卻仍放射出眩目的光采,映得周圍花木,黯然失色。李珣看著這情景,心中卻是一動。
他輕咳一聲,試探性地道:「仙師……」
青吟收回觀景的目光,看向他的臉,李珣只覺得臉上一熱,差點兒忘了說話。
幸好及時反應過來,忙從懷中掏出用作照明的圓石,磨擦兩下,使其大放光彩,問道:「仙師,弟子在峰下拾得這塊奇石,只是不知它的來歷,仙師可否為弟子解惑?」
青吟只看了一眼,便訝道:「坐忘石!」
「坐忘石?」李珣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想到石上刻的那一個覺得倒也合拍。現青吟的目光盯著他手上,當即不敢怠慢,忙將這奇石雙手奉上。
青吟用兩指拈著圓石,舉起細觀,數息之後便肯定道:「正是坐忘石,這也算是峰上的一件天生奇寶了!」
李珣見她臉上似有些喜愛之色,暗贊了自己一聲,連忙道:「弟子得入本宗門牆,正蒙仙師指點,又得親身教導,實無以為報。仙師如果喜歡這石頭,弟子這便送上,也遂了弟子的孝心。」
青吟瞥了他一眼,微笑道:「你可知這石頭的作用?」
李珣實話實說:「弟子不知。」
「三生坐忘,坐忘三生,都說這石頭能使人得三生之經緯,繼而復忘,即得而忘之,以全大道。通玄界高人參悟玄妙,破界飛升之時,若有此寶相助,將事半功倍…願給我嗎?」
李珣自真心地笑了起來:「仙師說笑了,弟子尚有自知之明,就算修得道胎,長生不死,也還要千年的功夫,千年之後的心情,又怎能想得到?此時交給仙師,倒是正好。」
青吟微微而笑,前幾個時辰加上來的笑容,也比不上這一次的清爽真實:「我嘛,卻是最不願用這個的,只不過,我對它所謂的透晰三生的功用,倒是頗為好奇,你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李珣一怔:「如何相助?」
「便是這樣。」青吟說罷,手上突地一翻,那坐忘石猛然間大放光明,光芒刺目,令李珣本能地眯起了眼睛。
而此時,他額頭忽地一涼,卻是青吟將坐忘石按在了他泥丸宮上,而這涼意在千分之一息內,便化作了寒流透腦而入,李珣連哼一聲的時間都沒有,便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