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生死不離 前塵驚夢 第三十七回 壞事傳千里(1 / 1)
青州的秋一向少雨,偶爾落雨也多半是在深夜,晨起便放晴。筆硯閣 www。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可今日卻與往昔頗為不同,過了晌午,原本和緩的細風漸漸瘋狂起來,天邊燃的正旺的彤雲散盡,周遭越發沉悶,一道刺目閃電划過漸漸暗淡的碧空,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落葵望著昏暗的天,抄起牆根處的墨色油紙傘,吩咐丁香準備晚飯,又吩咐杜衡套了灰棚馬車,乘車到了盛澤街街口,左顧右盼良久才下了車,匆匆疾步拐進了盛澤后街,一陣疾風襲過,闊大的梧桐葉撲簌簌落了一地,復又極快的卷到牆根兒,有暗黃的葉落於鬢邊,她伸手拂下,似一隻紛飛的蝶落於指尖。
矮牆的盡頭立著一處毫不起眼的屋舍,竹籬笆圈出個小院兒,入目青磚舊瓦,暗黃竹簾兒半卷著,只在廊檐上挑出個匾額,上書「古物齋」三個樸拙大字,檐角下方垂著精巧的銅鈴,在風中冷冷脆響,恍若自天邊而來。
落葵挑起竹簾兒,眼前頓時一暗,她狠狠眯起雙眸良久,才在灰濛濛中瞧了個清楚,店裡同往常一樣,連燈都未燃,只借著從竹絲帘子透進來的些許光亮,隱約可見京墨趴在柜上,正睡得昏天暗地。
這掌柜做的倒實在是清閒,她抿嘴一笑,遂躡手躡腳的進去,將收起的油紙傘架在京墨的脖頸後,伏在他耳畔,猛然大喝了一聲:「打劫,快將值錢的都交出來。」
京墨驚慌失措的跳起三丈高,雖一臉的茫然驚恐,卻脫口而出:「這兒沒什麼值錢的,都是假貨,還是劫色罷。」
果然是個千年難遇的厚臉皮,落葵撲哧一笑:「就你這模樣的,還是劫財划算些。」
聞言,京墨回了神兒,一雙好看的眸子瞪得渾圓,狠狠揪住落葵的髮髻,牙根處咬著她的名字:「水落葵!你若是將我嚇出個好歹來,可得養我一輩子。」
落葵連連拍打他的手,直打的他手背發紅,鬆開手躲到一旁,才漫不經心的淺笑:「只要你交足了飯錢,養你一輩子倒無所謂,不過你方才那副大呼小叫的模樣,會嚇著曲蓮的,嚇壞了她,收了你這鋪子,我看你拿什麼交飯錢。」
錢財於京墨是心頭肉,若要收了鋪子,便是生生剜了這塊心頭肉,他可要心疼死了,只好將火氣死死壓住憋在心裡,幾乎要憋出內傷來了。
良久,京墨竟抬手攬住落葵的肩頭,親近的一笑:「咱們倆是青梅竹馬,又有婚約在身,你不怕我大呼小叫就好了,曲蓮怕不怕的不打緊。」
「呸,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與蘇子才是正正經經的青梅竹馬呢。」落葵啐了他一口,身子像魚一般滑溜,輕輕巧巧的鑽出了他的臂彎。
「那。」京墨烏黑的眼仁兒滴溜溜一轉,笑道:「那咱們就是一見鍾情。」
落葵笑的赫赫嗤嗤:「不要說的這樣好聽,咱們倆分明是久處生厭。」
京墨的笑意已經有些勉強,既艱難的牽動唇角:「生了厭你也不能趕我走,反正我不走,賴上你了。」
氣氛有些詭異,曖昧婉轉流瀉,如同大雨前的濃雲,層層壓頂,落葵滿身滿心的尷尬不自在,垂首低眉緩了緩神兒,才如常笑道:「我這是上輩子造了甚麼孽,惹上你這麼個無賴貨色。」她抿嘴一笑,靠在柜上,順手抄起只粉彩描金壓手杯,設色描金倒也精巧,只是成色新了點:「新收的?」
京墨自斟自飲了一杯:「昨兒剛收的。」他抬眼望著落葵,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行了,不用再說了,你一撇嘴,我便知道又被破玩意兒坑了。」
「你也知道這是破玩意兒啊,早與你說了盛澤街上都是假的,你偏不信,非舍了大把大把的銀子去買,你若真有這個善心財力,別去給騙錢的當笑柄了,先周濟周濟我這個窮人行不行。」落葵狠狠將壓手杯慣在桌上,發出重重的碰觸之聲。
這清脆之聲不偏不倚正砸在京墨心上,即便是個假貨,也是京墨拿真金白銀買回來的,自然心疼不已,趕緊抄了過來在袖子上蹭了蹭,又對著光亮比了比,看上去完好無損,才算安下心來。
環顧四周,這屋裡看起來值錢的東西不少,甚麼五大名窯的瓷器,甚麼四大家的書畫,金銀器青銅器亦是琳琅滿目,可偏就沒有幾件兒是真的,最遠的估計也就是前年出的,卻被京墨當成了千年前的,用真金白銀給換了回來。
「你竟還敢笑話我,誰讓你不幫我盯著點的,你這個金石世家的大小姐,若是肯幫我盯著點,我又怎會吃了大虧,都是你害的我,你賠我銀子,賠我銀子。」京墨最擅長的便是禍水東移,倒打一耙,說來說去反倒成了落葵的不是,他理直氣壯的伸出一隻手,作勢討要銀子。
更稀奇的是,落葵竟然也真的覺得理虧臉紅,低眉順眼的笑起來:「今兒個開張了嗎?」
京墨頹然搖頭,嘆了口氣正要說些甚麼,卻聽見竹簾兒一陣窸窣,有小廝低眉順眼躬身打簾兒,引進來個大腹便便的華服男子,穿金戴銀華麗的晃人眼暈,一進門便摸摸這個,看看那個。
見此情景,京墨頓時笑眉笑眼,殷勤湊到跟前兒,開始吹噓他所謂的鎮店之寶。他雖眼力不濟,可口才還是很好的,單憑那份口舌生花的本事,賣幾件假古董還不是輕而易舉之事。
落葵抬頭,微光中瞟見來人的模樣,不禁眉心一跳,青州城還真是小,這麼個冷僻之地,都能碰上相熟之人,說不得是真的偶遇還是有意為之了,此人來頭不小,是個跺一跺腳青州城都能抖三抖的狠人物,只是平日裡好事不做壞事干盡,讓他吃虧散散財也算是積德行善了,她神情冷然的縮了縮身子,小心的將整個人藏進昏暗難辨的角落中,不想在此人面前露出自己來。
只是,只是他日若售假之事事發秋後算賬,京墨恐要落得理虧詞窮,不搭點甚麼出去,是無法善終的。落葵按下百轉千回的心思,卻並不打算阻止京墨,只在暗影中遠遠冷眼望著,一口口抿起清苦的茶。
來人一言不發,倒是小廝頗為托大的叫嚷,要挑幾隻上好的花瓶。此言一出,京墨大喜,如珍如寶的捧出三隻瓶子,一張口舌生花的嘴,將這幾隻瓶兒吹噓成只應天上有,人間幾得聞的寶貝。
落葵無聲的笑了,那三隻瓶兒的確極美,描金彩繪十分精緻,只可惜年頭短了些,分明是年初瓷鎮裡才出的物件兒,卻被京墨當做了埋在土裡五百年的,給要了個高價,且要的心安理得,絲毫不覺虧心。
香茶在手尚有餘溫,京墨就已經在喜滋滋數銀子了,落葵心中連連哀嘆,臉皮這個東西果然於他無緣,她窩在藤椅中,梨渦輕旋,笑顏生花,一雙明眸戲謔的望著他:「手抽筋了沒有。」
京墨瞧也不瞧她一眼,只輕巧的打開雕漆錢匣子上的銅鎖頭,仔細點了點銀兩,像收祖傳元寶一般小心鎖好,傻笑個不停:「手抽筋算甚麼,有銀子才最要緊,更要緊的是,又夠我去盛澤街買上幾件好玩意兒了。」
落葵「噗」的一聲噴了滿地茶水:「你拿著真金白銀去高價換上一屋子的假古董,然後憋上猴年馬月才能當真貨賣出去一件,你是不是與銀子有仇啊。」
「我與銀子沒仇,與有錢人有仇,我這是劫富濟貧。」京墨咂著嘴,抿了口茶,心安理得的笑了起來。
「沒錯,劫我爹的富,濟你自己的貧。」京墨尾音被個俏生生的少女聲音截住,黃衫黃裙的身影一陣風似的闖了進來,劈手把剛出門未到一盞茶功夫的物件盡數砸在了地上,滿地的碎瓷片,像是尖厲的白刃,割的京墨連抽冷氣。
見曲蓮進門,落葵再度噴出一口茶,嗆得連連咳嗽,在心中哀嘆,真是可惜了這稀罕的新茶,還沒喝上幾回,眼下連著幾口噴出去,糟蹋了多少銀子,她早認出了方才的華服男子,自然清楚他是曲蓮的親爹,曲家的當家人曲天雄,她藏起自己的身影故作不識,自然有不易相見的道理,也料到了此事早晚會被曲蓮知道,只是沒想到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只是一盞茶的功夫,他在京墨店中上當受騙這件事如此快就傳了出去,傳到了曲蓮耳中。
話說這曲天雄白手起家,熬了數十年總算熬成了個第二富戶,奈何因年少時書念的少,常被人背後笑話是目不識丁的土財主,真應了那句話,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故而為了悲傷少一些,笑話少一些,曲天雄偏愛買些個古玩字畫之類的用來裝點門面,平日裡最恨的就是被人用假貨矇騙,但也擋不住常被人矇騙。
曲蓮少有的怒氣沖沖,氣的如蔥白似的玉指連連發抖,點著他的腦門張口就罵:「京墨,你是財迷心竅了罷,你坑蒙拐騙,騙騙別人也就罷了,竟然騙到我爹頭上了,你說,你這店是不是不想開了。」
京墨的這個小店租的是曲家的產業,仗著曲蓮的面子,租子收的極低,幾乎是白送,他不得不在矮檐下低頭賠笑默不作聲,任憑曲蓮喘著粗氣罵了個過癮,等她罵的累了不做聲了,他才小心翼翼的湊過去,綻開一張百般討好的笑臉,襯得那雙好看的眸子生出幾分嫵媚來:「好了,曲蓮,別生氣了,我若知道他是你爹,打死我都不敢騙的,好了,我把銀子還給你,行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