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八章 再三奮呼老英豪(1 / 1)
張須陀第四次救出了數十親兵、部曲,待要仍往東邊突出。
王伯當等和單雄信部的百餘先鋒輕騎,已然堵在了東邊。
卻張須陀畢竟已年過五旬,再是勇武,連著救了部曲三次,也已是疲憊,他胯下的坐騎熱騰騰地往上冒汗氣,打著響鼻,噴出白沫,亦已疲勞;而無怨無悔,從他三度還回救援親兵、部曲的那一二十從騎,這時折損了半數還多,剩下的僅不到十騎了,且也俱早是疲累。
往東邊突了稍許,眼見前頭,王伯當、李君羨、常何等,以及單雄信部的一干輕騎,里外數重地圍在前頭,又見堵在了東邊缺口這裡的王伯當等的側邊,另復還有百十的瓦崗步卒虎視眈眈,——這百十步卒正是李善道領來堵缺口的部曲,張須陀心知,東邊已是難以突出!
於是,他轉馬向南,試圖改而向南突出。
南邊也難以突殺得出。
此處現約有三四百數的瓦崗步卒,組以陣勢,亦是里里外外,圍了數重。
這三四百步卒,部分是李善道部其餘的部曲,部分是剛從李密那邊趕來支援的李密部的部曲。
張須陀回顧向北,單雄信的「單」字將旗,隔過北邊王伯當等的部曲,飄揚入眼,將旗下、將旗後,是單雄信親率的上千其部將士;他眺而向西,李密「蒲山公李」的將旗,正在快速地向前移動,隨著李密將旗前進的,是李密部的主力部曲。北、西兩面,更是無法突出的了!
適才一個從騎苦苦勸他的話,重回到了張須陀的耳邊。
「明公,李、單兩賊引大眾將至,不可再還救矣!若再還救,公身將危,恐將陷賊重圍!」
是呀,單雄信、李密各引大眾,往這廂殺來的場景,張須陀身在馬上,豈會望看不見?難道說,他便不知道,如果再還回救援,會有極大的可能把他自己也陷進去麼?他當然知道!
但那時,張須陀滿耳聽到的,唯有被圍困在戰場上的自己的親兵、部曲們哀哀地呼喊自己、向自己求救的聲音。這些都是跟從他征戰了多年的將士!不管是再多的敵人、再危險的任務,只要他一令下達,這些將士從來是無一人怯懦,人人都勇往直前!他怎忍心,竟將他們捨棄?
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因此,他義無反顧地,第四次折轉,殺將了回來!
這在李密等看來,大約是愚不可及的事,似是恰合乎了李密對張須陀「驕狠無謀」的評價,可對張須陀來說,這卻是他立身的根本、是他帶兵領軍的根基。
胯下愛馬粗重的喘息聲,傳入進了張須陀的耳朵里。
他勒馬稍往後退了些,愛憐地撫摸了下它的脖子,說道:「阿奴,你也累了吧?」
北邊、西邊,現在肯定是都已不能再殺出去了;東邊的瓦崗賊子有騎、有步,並亦人數眾多,要想從這邊殺出去,也將會難度很大,不太可能;唯一還有希望殺出去的地方,便只有南面了,這裡沒多少瓦崗的騎兵,大都是步卒,只要能將他們的陣型突破,就能突殺得出了!
張須陀振奮精神,槊往前指了指,喝左右從騎、親兵步卒等道:「君等要想得生,現唯此面可出!搏命的時候到了!我身前驅,君等緊從於我!」
他兩腿輕夾愛馬,這坐騎嘶鳴一聲,和他一般,亦是鼓起了剩餘的力氣,向南邊疾馳而去!
「吾大隋討捕大使張須陀也!擋我者死!」
對面百餘步外的這三四百瓦崗步卒,前排的戰士往兩邊讓開,露出了後邊的強弩十餘具。
這些強弩,是趕過來支援的李密的部曲帶來的。
十餘支弩矢早架在了弩上,同時射出,疾射向沖在最前的張須陀!
箭矢相比好擋,弩矢力大,卻是難擋。
張須陀左支右絀,勉強擋開了兩支弩矢,胯下坐騎哀鳴一聲,沖勢止住,踉蹌了幾步,能夠感覺到,它盡力地支撐著身子,不想摔倒,可終究支撐不住了,前腿一軟,摔倒在地。——但雖是摔倒了,因它在盡力支撐,不是猛然摔倒,是慢慢地摔倒,張須陀因並未被拋到馬下。
跟著坐騎摔在了地上,張須陀手中的長槊被拋出甚遠。
他從馬身下抽出腿,張眼看之,見是馬的前胸上中了一弩。
弩矢深深刺入了體內,鮮血如似泉水噴涌。這馬將頭扭轉過來,兩隻大眼睛,滿是依戀的神色,伸出了舌頭,試圖再舔一舔他的主人,力氣、生命隨鮮血的噴涌而盡流逝出了,差一點就能舔到張須陀探出的手時,這馬雙眼中的神采黯淡了下來,舌頭垂了下去。
「阿奴!」張須陀已經沒有時間給他的馬抹閉上眼睛,百十步外的那數百瓦崗將士喜出望外地揮舞著兵器,亂喊著「擒殺張老狗!擒殺張老狗」,蜂擁殺了上來。
剩下的十餘從騎、數十親兵部曲跟隨衝到。
一個從騎俯身探手,連聲急呼:「明公,快上馬來!末將奮死,護明公殺出!」
上、或不上馬,已經沒有差別了。
弱冠從軍,先從史萬歲、繼從楊素,征戰南北,雖屢立功勞,一直不得顯名,直到近年,天下叛亂,才得以四十餘之齡,一展智略材勇,先後擊破各路義軍何止數十萬之眾!自己的畫像,被今上在宮中觀之。卻惜乎!本以為一鼓可破的翟讓蟊賊,居然使自己兵敗身危。
曾經跟從過的楊素寫過的一首詩中的兩句,浮現張須陀的腦中。
張須陀沒有去接探來的手,躍身而起,悵然慨道:「『兩河定寶鼎,八水域神州』。惜乎!大好河山!天子托我以重任,而今為小賊敗之。兵敗至此,何面見天子!今,唯死而已。」
從騎著急地叫道:「明公!明公!」
弱冠以來的從軍、征戰、壯志、豪情,走馬燈般的在張須陀眼前掠過,他嘆道:「我死不惜,我亡之後,河南道諸郡將成糜爛!上負聖恩,下不能蔭子孫以金紫,可死矣!吁乎兮,顧望此生,年五十餘而前塵如土。」命令從騎等,「賊必來爭我,君等且莫顧我,各勠力求活去吧!」
「擒殺張老狗、擒殺張老狗」的喊聲越來越震耳,那數百的瓦崗戰士已殺至近前。
他抽出刀,神威凜凜,舌綻春雷,迎對殺來的這數百瓦崗小賊,奮喝道,「吾張須陀也!」
數百的瓦崗戰士殺到。
張須陀的那十餘從騎、數十親兵部曲,不過略招架片刻,即被衝散。至少三四十個瓦崗的戰士,一起撲向了張須陀!張須陀橫刀劈砍,連殺數人,復大喝一聲:「吾弘農張須陀也!」
圍殺他的瓦崗兵士被他的神勇所懾,向後退開了數步。
張須陀待要三聲大呼,聽得馬蹄得得,顧而視之,是王伯當等呼喝著、爭搶著催馬奔到。
李君羨、常何等興奮的喊聲清晰可以聽到:「殺了張須陀!殺了張須陀!」
張須陀大笑,單手提刀,另一手撫花白鬍鬚,說道:「老夫清白男兒,焉得死於賊手?」奮力呼出了他的第三聲,「吾弘農好漢子張須陀也!」刀往脖下一割,鮮血湧出,他瞪著眼,怒視不敢近前的瓦崗兵士,以刀拄地,稍頃,頹然栽倒。
倒下的身子,砸起了塵土飛揚。
他的手,正好搭在已經死去的他的戰馬的眼上。
王伯當等馳馬已到,李君羨、常何,還有單雄信的部將們,紛紛下馬,一邊丟掉長槊,抽出橫刀,一邊爭先恐後地沖向張須陀的屍體。他們想幹什麼?不需說,已經是很顯然的事情了。
對面的瓦崗兵士們,在張須陀倒地後,下意識的又往後退了退,這會兒反應過來,顧不得北邊衝來的都是比他們地位高的將校,亦一擁而上,爭擁向倒在地上的張須陀的屍體!
一聲大呼在這時響起:「都不准動!」
又一聲大呼響起:「他媽的!姚阿貴,給老子滾回去!人都死了,你還要幹什麼!」
一騎馳騁最快,最先奔到了張須陀的屍體邊,馬上騎士橫槊一掃,將衝到近處的李君羨等掃開,喝道:「蒲山公將令,張須陀若死,務留全屍!不得損殘!」
卻此騎乃王伯當。
剛才「不准動」的這聲大呼,也是王伯當喊出來的。
緊接著,數人從東邊奔到,「他媽的」的這聲大呼,則是這數人中為首者喊的,正是李善道。
李密怎可能會有禁止損害張須陀屍體的命令?李君羨等明知這必是王伯當的假話,可王伯當的話,他們不能不聽;至若身在南邊這群瓦崗步卒中的姚阿貴等,對李善道的話更是不敢不聽。遂李君羨、常何、姚阿貴等人,縱一心想要爭搶張須陀的屍體以報功,也沒人敢再動了。
王伯當在馬上,李善道在地上。
兩人對視了眼。
王伯當跳下馬,和李善道併力,把張須陀的屍體抬到了他的馬上。
「二郎,你我一併去向蒲山公面稟張須陀自盡身死此事吧。」王伯當與李善道說完這話,環顧李君羨、常何、姚阿貴和單雄信的部將們,又說道,「君等皆有功,可與俺和二郎同往。」
單雄信的那幾個部將聞得此言,面色俱變。
陳敬兒在跟從李善道過來的幾人中,他亦面色微變。
悄悄地扯了下李善道,他低聲說道:「二郎,不可。」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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