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小吏翻臉如翻書(1 / 1)
第四十六章小吏翻臉如翻書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雖然眼下正值深秋,天色也隱隱開始擦黑,用這句七百年後的唐代大詩人孟郊詩來形容此刻劉秀等人的心情,最是恰當不過。
從舂陵一路走來,他可謂歷盡磨難,甚至到了距離長安城不到三十里的灞橋,還差點丟掉小命。如今烏雲散去,前途一片光明。再看到長安城內樓台高啟,畫棟連綿。往來百姓衣著整齊,神態悠閒。東西兩市店鋪鱗次節比,貨物玲琅滿目。更有峨冠博帶的才子,跨馬狂歌而行。花枝招展的西域歌姬,依樓輕揮紅袖。頓時有一種劫後餘生,從地獄一步踏上了天堂之感。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城內不能縱馬,結果讓陰固一家又跟了上來。陰盛那烏鴉一般的噪呱,也在大夥耳畔縈繞不散,「聖上在前朝就有聖人之稱,乃是當世第一大儒。應天命接受禪讓之後,更大力弘揚儒學,倡導以經治國,力求野無遺賢。並在太學之外,又興建明堂、辟雍兩處治學之所,廣納天下向學之士。還出巨資為遠道而來的學子,建造了館舍萬間,提供晨昏兩餐,定時發放衣物,讓他們安心學問,以期將來成為國之棟樑。所以,才有了我等的造化,遠在新野,卻可到長安來聆聽大賢教誨!」
「陛下聖明!」不想將陰家得罪太狠,劉縯瞪了一眼自家弟弟,笑著朝皇宮方向拱手。
「陛下聖明!」劉秀、嚴光、朱祐、鄧奉四個敷衍地抱了抱拳,目光飛速又轉向了路邊的碧瓦飛檐。
馬三娘更是連敷衍都懶得敷衍,只顧板著臉,蹙著眉,全身戒備。這一刻,長安城內的所有繁華和熱鬧,都與她好似沒有任何關係。只讓她感覺四處看向自己的目光裡頭充滿了敵意,仿佛隨時都有人會衝過來將自己索拿下獄,嚴刑拷打之後亂刃分屍。
陰麗華心細,見這位在路上縱馬殺賊都眉頭不眨一下的「劉」氏三姐,忽然變成了一隻受驚的狸貓。就主動策馬湊上前,低聲跟她說話。馬三娘雖然心中因為陰麗華分走了劉秀對自己的一部分注意力,對其頗為不滿。但畢竟是個少女心性,敷衍著聊了幾句之後,就將戒備放到了腦後。很快,二人就湊成了一對,不再理劉秀等人,自顧在一旁小聲嘰嘰喳喳。
「這份造化來之不易,爾等定要好好珍惜!」見劉秀等人對自家兒子的話不當回事兒,陰固忍不住又大聲補充,「若是放在前朝,博士子弟每年招收名額只有區區數十,選拔極其嚴苛。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進入太學讀書,都摸門不著!爾等造化大,生逢盛世,又蒙聖上下旨廣納四海少年英才……」
「這話,您已經在路上說過不下二十遍了!」實在被煩得難受,鄧奉扭過頭,大聲提醒。
「二娃,閉嘴,不得對長輩無禮!」鄧晨對自家侄兒期許甚高,立刻皺著眉呵斥。
「是!小子出言無狀,長者勿怪!」鄧奉拱手謝罪,肩膀卻同時聳了聳,暴露出了此刻內心中的不屑。
鄧晨見狀,少不得又出言教訓道:「你別以為到了長安,就可以任性胡為了!朝廷大興太學,取得是廣種薄收之道。學生多了,必然良莠不齊。很多人在裡邊,不過是混日子虛耗光陰罷了。你切記不可如此,定要學有所成。將來即便不能滿腹經綸,至少也得明智,識禮,六藝精熟,不能再是一個渾渾噩噩的白丁。否則,即便族中長輩不怪你,我也會打爛你的屁股!」
「你等也是如此,否則,有何顏面與族中長輩相見?!」聽鄧晨說得在理,劉縯也掃了劉秀和朱祐二人一眼,大聲補充。
調門雖然高,然而他臉上的表情,卻不見半點嚴肅。一則是因為對自家三弟和朱祐、嚴光都極有信心,知道三人都是懂得上進的,將來絕不會像陰盛那樣,空帶著一頂儒冠,腹中卻沒半點兒墨水,更無絲毫浩然之氣。
二來,自打元始三年父親劉欽去世以後,劉家迅速衰落。劉縯自己雖然因為行事頗有古代先賢孟嘗君之風,在新野周圍闖出了一些名頭,卻終究敵不過官字兩張嘴。等他明白這個道理,自己想以讀書入仕卻已經太晚,只要把寄託放在了劉秀身上。如今弟弟劉秀即將進入太學,將來只要能得到一官半職,便可取代自己,重振劉氏門楣。如此算來,自己終究還是沒有辜負父親生前的期許,此時此刻,心中豈不釋然?
「那是自然,哥哥儘管放心!」劉秀知道哥哥心中一直以未能出仕而遺憾,所以無論其說得話是否鄭重,都笑著點頭。同時在心中暗自許諾,一定會讀出個模樣來,別辜負了全家人的期待。
大夥談談說說,不知不覺中,就走到了城北孔廟附近。那陰家頗有財力,宅院就買在距離孔廟不到兩百步的位置。房屋建造得也極為講究,既不逾制,卻又處處透著奢華。讓人一眼看去,就知道裡邊住的不是尋常人物。
早有管家帶著數十名奴僕等在家門口,見眾人到來,急忙迎上前,「呼啦啦」跪了小半條街。劉秀和鄧奉等一眾少年,雖然算不得出身貧寒,卻也從沒見過如此陣仗,頓時就驚得拉住了坐騎,不敢繼續策馬向前。而那陰固和陰盛父子,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立刻就像吃了半斗五行散般,滿面紅光地發出邀請:「伯升兄,偉卿兄,還有各位兄台,一路上承蒙照顧,陰某感激不盡!先請進來稍事休息,待陰某換過衣衫後,再帶著全家老少當面拜謝!」
「不敢,不敢,舉手之勞爾,子虛兄用不到客氣!」劉縯頓時臉色微變,笑著拱手。
「天色不早了,我等也得去找地方安頓,就不打擾陰庶士了!」鄧晨乾脆搖了搖頭,直接拒絕。
其他同行的旅人,向來以劉縯和鄧晨兩個馬首是瞻。又看到陰家如此不做掩飾地露出了豪門氣派,即便先前打算跟他們父子多相往來的,此刻心中多了幾分隔閡。於是,便紛紛跟在劉縯身後,笑著拱手謝絕。
陰固一招得手,精神百倍,立刻又笑了笑,大聲說道:「既然如此,那陰某就不強行相邀了。大夥隨時可來,陰某屆時必奏樂相迎,盛宴以待!」
「一定,一定!」劉縯含笑答應,然後與鄧晨眾人,拱手與陰氏一家作別。
陰麗華年紀小,心思單純。見劉秀等人連家門都不進就要走,本能地策馬追了上去。然而,才追了不到十步,就被兩名膀大腰圓的僕婦,衝上來拉住了馬韁繩。然後一個牽馬,一個抱腿,連聲責怪道:「小姐,到了自家門口兒,怎麼不先去給老太爺磕頭,反而要跟著外人一起走?這事情被老太爺知道,豈不會傷透了心。回去,大老爺要你現在就回去。小姐,你別亂動,否則我們兩個不好向大老爺交代!」
陰麗華無奈,只好先進門去拜見自家祖父。臨轉過身前,卻又念念不忘向劉秀和馬三娘二人招手,「三哥,三姐,有空到我家中坐啊。我自己有個小院子,自己會烹茶,保管不會讓你們覺得掃興!」
「一定,一定!」劉秀聽她說得有趣,趕緊笑著回頭答允。
「等我安頓下來,便去找你!」馬三娘也笑著,向陰麗華揮手。待轉過身,卻忽然冷了臉,衝著劉秀低聲奚落,「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答應得那麼滿!這陰家的大門,恐怕你今後連台階都邁不上。只要靠近,就被人給拿著棒子打斷腿!」
「怎麼可能,他們父子兩個先前還一再套近乎?」劉秀雖然不喜歡陰氏父子,卻不認為對方會涼薄如此。皺了皺眉,低聲反駁。
「不信你問大哥!」馬三娘也不跟他爭,直接將問題的解釋權力交給了劉縯。
劉秀聽得心裡好生困惑,本能地就將目光轉向了自家哥哥。只見大哥劉縯笑了笑,搖著頭道:「三娘的話,有道理,但是只說對了一半兒。我等將來再去陰家,若是提著禮物,進門倒也不難。若是兩手空空,恐怕即便踏上了台階,也是門口等待通稟的結果,沒有任何機會邁過門坎兒?」
「他,他們怎麼能,怎麼能這樣?」劉秀越聽越糊塗,仰起頭,額頭汗津津的,目光迷茫,仿佛身外整個世界都忽然變得無比陌生。
「他在路上和城中跟咱們談笑炎炎,那是做給外人看的。」鄧晨在旁邊看得心裡難受,抬手在他的頭上輕輕抹了一把,然後又看了看同樣滿臉茫然的自家侄兒鄧奉,苦笑著替劉縯解釋,「讓外人,特別是黃皇室主的人,看到他跟咱們同來同往,有始有終。但跟咱們關係走得太近了,他又怕惹得王家人生氣。所以表面功夫做足,然後偷偷安排人去通知家中早做準備,擺出豪門大戶架勢,讓咱們自己明白高攀不起。如此,里里外外,他就都做圓潤了,不會得罪任何人,也不會有任何損失!」
「啊——」劉秀聽罷,忍不住嘆息出聲。這才明白,外邊的世界,比自己已經一再提高了警惕的,還要複雜十倍!
驚愕之餘,忍不住又回過頭,向陰家大宅怒目而視。卻看到,陰麗華不知什麼時候,擺脫了僕婦的羈絆,策馬追到了自己身後。此刻正仰著頭,看著自己和眾人,白生生的小臉兒凍僵在夜風中,上面滿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