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巡撫來訪(1 / 1)
朱紈帶著輔良兩個人抵達鄭府的時候,正是徐渭趴倒在地上如同死豬一般生死不明的時刻,渾身的衣服都濕透了,頭髮水漬漬的好像剛剛洗過還沒擦拭一般,若不是上下起伏的胸腹部還能表現他的生命體徵,怕是要被抬到亂葬崗吸收天地日月精華去了,那邊結束晨練正準備去城防營點卯報道的鄭勇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徐渭,悄悄的離開了。
接到拜帖的時候,鄭光還有些好奇,這個時節還會有誰來拜訪自己?看了看名字,朱紈,鄭光頓時瞪大了眼睛。
鄭光對明朝的歷史了解的其實並不多,只是因為嘉靖時期的南倭北虜風起雲湧而對那時候有些特殊的興趣,對於徐階嚴嵩戚繼光這類傳奇人物比較好奇,這才做了一些了解,隨之了解到的部分風雲人物里,恰好,有兩個人是鄭光忘不了的,一個,叫做曾銑,一個,叫做朱紈。
前者,銳意恢復河套走廊,力主對蒙古進行強力打擊,使之再也無法輕易深入內地劫掠大明百姓,一心為國為民,戰功彪炳,而且極其善於使用火器,屢次使用火器把蒙古人打的損失慘重,使蒙古人極為畏懼這位總督,他是鄭光非常敬佩的人,如果可能,鄭光甚至會很期待向他討教研製新型火器和使用火器戰鬥之法。
後者,銳意平定倭寇,為國除害,總體策略是先行剿滅倭寇,殲滅奸民,將幕後主使的東南大戶全部收拾掉,將沿海秩序全部平穩之後,再行開放海禁,重新塑造大明的海上秩序,將大明的錢袋子給安穩下來,全心全意地為大明和嘉靖皇帝本人著想。
平心而論,這兩人都是一心為國,不為私利,是嘉靖朝難得的能吏,且都是珍貴的文人將才,放到大宋是絕對可遇而不可求的人才,可是,兩人的結局,卻都非常悽慘,讓人惋惜不已,也正是這兩人的先後之死,給大明帶來了幾乎是立竿見影般的痛楚。
前者之死,使得九邊再無銳意進取之將,大明從此被蒙古壓著打,再也沒人去拯救那些在蒙古鐵蹄之下悽慘哀嚎的百姓,最終造成了嘉靖二十九年的俺答直抵北京城下燒殺搶掠的事件,堪比第二次土木堡之變,大明顏面盡失。
後者之死,直接造成了嘉靖大倭亂的高潮,東南局勢糜爛不可救,直到後來譚綸、戚繼光和俞大猷等北地名臣名將南下之後,嘉靖皇帝在感人的東南稅收數目和朝廷財政赤字的壓力之下,終於認清現實之後,情況才有所改變。
而現在,兩位悲劇名臣之一的朱紈居然就在自己的府外,很有禮貌的想要見到自己,讓鄭光如何不激動?而且,此時此刻,鄭光意識到,朝廷派來的蘇松巡撫,就在門外了,就是朱紈。
「快請……不!我親自去請!」鄭光連忙沖入屋內,整理儀容,換一身衣服,衝出屋外才想起來朱紈在東南名聲不顯,自己沒有理由知道他,這樣出乎尋常的熱情反而會讓朱紈起疑,於是鄭光強行讓自己平靜下來,邁著緩緩的步伐,向外走去,無視了死豬一般趴在地上的徐胖。
家門口,鄭光看見了兩個人,一個中年男人,身穿樸素的衣服,一縷鬍鬚,面容清瘦,身子骨也不甚強健,身旁一個穿著儒袍的文士,大約二三十歲,一雙眼睛精光四射,顯得很特別,看起來就像是軍師一類的人物,想想也對,范慶身邊還有一個狗頭軍師,就別說這些被委以重任的督撫一級的人物,絕對是有智囊的。
「在下鄭光,不知二位貴客是?」鄭光站在門口,很有禮數的向兩位初次見面的「客人」行禮,朱紈見鄭光劍眉星目,面容俊朗,身形挺拔,且親自出門迎接,並未因為身份而有所怠慢,頓時生出幾分好感,便開門見山道:「大名鼎鼎的蘇州文豪,恐怕東南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老夫蘇松巡撫朱紈,這位是老夫的智囊,孫挺,孫輔良。」
鄭光做出一副雙目圓瞪的模樣,而後很快反應過來,再次行禮:「在下不過一介舉人,何德何能,讓蘇松巡撫親自來在下家中呢?撫台若是想見到在下,派人來喊一聲就是了,何必親自前來。」
朱紈笑著搖搖頭:「尋常凡夫俗子自然派人傳喚,但有大才之人,老夫需要求助之人,自然是要親自上門的,古人需要求助時,都要親自上門以表達誠意,而如今,老夫的誠意已經帶到了,就看看蘇州文豪是如何看待了。」
鄭光笑了笑,側讓身子,伸出手臂:「撫台和孫先生先請進府吧,咱們坐下來慢慢談。」
朱紈點了點頭,說道:「咱們都住在蘇州城裡,雖然老夫是長洲縣人,你是吳縣人,但同屬一城,已算是萬分難得了,不要拘束。」說完便帶著孫挺笑著步入府中,鄭光倒是沒想到朱紈也是蘇州人,便急忙跟上,在大堂內,三人就坐,鄭光喊來僕人上茶之後,主動說道:「小家小戶,沒有什麼好的東西可以招待撫台,這些茶葉勉強還算拿得出手,還請撫台諒解。」
朱紈環視了一下鄭府的裝點,微笑著說道:「鄭氏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之家,但也是殷實之家,談何小門小戶呢?一門三封,可絕不是小門小戶了,平之大概還不知道,老夫幼年生活困苦,出生在監獄之中,什麼苦頭都吃過,第一次喝茶還是在十八歲考中秀才之後,所以,什麼樣的生活,什麼樣的吃食,什麼樣的房屋,什麼樣的衣服,對於老夫而言,並不重要。」
鄭光頓時有些驚訝,這位撫台,居然出生在監獄裡?自幼生活如此困苦?
看著鄭光吃驚的神色,朱紈微微笑了一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似乎開始追憶過往:「老夫出生在監獄之中,因為父母是北地逃難之人,逃到蘇州的地界,被當地官府當作亂民抓了起來,老夫一家幸運,所有人都沒死在監獄裡,就連老夫也沒死在監獄裡,而是安然活了下來,後來老夫做官以後曾經去視察過監獄,才知道能活下來實在是上天眷顧。
老夫的父母出獄之後在蘇州住了下來,也算是幸運,蘇州官府為補償活下來的難民,給了一塊土地,大家分了分,父母得到了七畝薄田,有了立身之地,就有了生活下去的希望,十年間,父母操心勞苦,終於攢下了一些家底,在蘇州城內購置了一所房屋,全家住進了蘇州城,家境稍微寬裕了一些,父母就省吃儉用,供養我讀書識字,希望我考中科舉,改變一生。
平之也是明白的,靠種田是種不出什麼名堂的,在大明,我等寒門子弟若想出人頭地,唯有科舉一條路途可走,所以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大家都鉚足了勁兒想過去,老夫又幸運的通過了,成了千里挑一的進士,被授官,從此成為士大夫,不再缺衣少食,不再被人欺凌,但是老夫依然記得年幼時父母家人被豪強欺凌的一幕幕,每每念及,心痛難耐。」
鄭光有些沉默,說實在的,這些他都不曾經歷過,或許父親鄭微幼年時經歷過,不過自從自己出生之後,鄭氏的經濟狀況已經轉好,幾百畝水田和一些小店面可以支撐一家人的開銷,父母和爺爺相繼去世之後,鄭家也得到了一些照顧,生存環境反而比之前更好,鄭光算不上錦衣玉食,卻也是衣食無憂。
「不瞞撫台,在下雖未生在大富大貴之家,但是父母家人為在下之生活勞心勞力,所以鄭氏也算是衣食無憂之家,在下從小的確未嘗過挨餓受凍是什麼滋味,但是,卻也可以想像,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父親和祖父都曾描述過那種感覺,在下當時年幼,直接被嚇哭了。」鄭光如此笑道。
朱紈深有感觸的點點頭,說道:「老夫在接觸孔孟之道以前,唯一堅信的真理,就是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人總是要吃飯的,不吃飯,什麼事情都做不了,餓肚子的人是不會去想國家大事的,只會去想如何吃飯,只有吃飽了飯,才能去做別的事情,就算如今老夫熟讀四書五經,也依然如此認為。」
孫挺接了話茬兒:「這一點,但凡是餓過肚子的人都知道,平之生在東南富庶之地,怕是不知道,西北和遼東之敵地苦寒,很多人家的家訓不是努力讀書精忠報國什麼的,而就是八個字,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一生只為了吃飯而活,沒飯吃了,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朱紈的面色顯然變得不太好,深吸一口氣,說道:「平之,不瞞你說,老夫昨日回的蘇州,家裡沒回去看,府衙也沒去,就直接來你這裡了,不為別的,只想問你一件事情。」
想起他們之前說的那些話,鄭光已經知道朱紈和孫挺想要知道的事情是什麼,於是鄭光放下茶碗,說道:「撫台和孫先生想知道的事情,在下已經明白了,在下可以告訴撫台和孫先生,如果說三十年前的倭寇還是真正的日本海盜,那麼今時今日之倭寇,其組成之成員,十之七八,都是折閩沿海居民,剩下的十之二三,有日本海盜,還有佛朗機人,但是占主導地位的,完全是大明子民,而非是那些真正的海盜。」
朱紈和孫挺面色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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