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葉途(1 / 1)
藥鋤落下,崖壁嘩地一聲響,立時被掃下了好大一片,余慈開始小心起來,仔細消磨內里的岩層,即使是這樣,藥鋤過處,石粉也簌簌而下,仿佛前面不是堅比金鐵的石壁,而是泥塑的一般。
這時候,旁邊雲霧中有人叫喊。
「余大叔,這邊有三百株了,咱們歇會兒吧!」少年的嗓音還有變聲期的殘餘,沙啞得厲害,當然,也不排除是他故作可憐,贏取同情。
余慈偏過頭去,應了一聲,那邊隱隱傳來了少年的歡呼。他搖搖頭,繼續手中的工作,直到將藥草完整地剖出來,放入石盒中。這已經是方圓五十里以內,最後一株「疑似魚龍草」了,進度比前幾天快了十倍!
每當這個時候,余慈便覺得,葉途是個很趣的小傢伙。
葉途就是他救回的那個少年。據他本人說,他是坐著一條由雲彩堆砌、巨如山嶽的大船,從世界極東的大海上飛過來的。一路遊山玩水,到天裂谷的時候,因為打獵的時候,使用金刀露了白,被附近的毒蛇和尚盯住,下手打劫。
所謂「移山雲舟」之類的說法,余慈半信半疑,他願意相信這個世界上種種不可思議的事情,並以之作為自己追求的目標,剩下的,也只是對少年好放大言性格的不爽而已。
在余慈看來,這小子除了愛吹牛之外,還有膽小怕死、小心眼兒、懶惰等一系列問題,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富家公子的典型。其他的也就罷了,對「膽小怕死」這一類,余慈實在看不過眼,覺得這小子的模樣,挫傷了他對修士這一群體的追求和嚮往。
訓了這小子幾句,葉途唯唯諾諾之餘,卻將之前「余大哥」的親熱稱呼直接換成了「大叔」——純粹的小孩子心性。
不過,這小子也有一些值得驕傲的地方,比如,身家豐厚!
也怪不得毒蛇和尚會見寶起意,這小子根本就是個多寶童子,手上的儲物指環里,時時刻刻都能冒出稀奇古怪的東西。余慈手上這柄藥鋤,就是少年貢獻出來的,通體以某種堅硬的翡翠製成,就算不注入真氣,也能切石如泥,大大提升了余慈挖掘藥草的效率。
另外,少年的修為也讓人吃驚。他今年才十五歲,卻早已經分識化念,邁入了通神境界,是一個正牌修士,余慈則是五天前剛剛達成,且已經有二十五歲了。也怨不得這小子在知道他的真實年齡後,會堅持以「大叔」稱之。
只是,對余慈的讚嘆,葉途並不領情,甚至覺得受到了污辱:「我妹子今年十歲,卻已經出了陰神,若不是師傅覺得她年齡太小,要穩一穩,現在說不定已經開始養劍育煞了,和她比,我算個什麼東西!」
你不算個東西,我又是什麼?余慈聽得滿心不爽,報復性地揉了下這小子的頭皮,把他的髮髻弄得慘不忍睹。少年雖是呲牙咧嘴表示不滿,可那表情組合起來,怎麼看怎麼像受用無比。
這小子……其實是屬狗的吧!
「對了,養劍是什麼?」
「養劍?養劍就是劍修長生術的起點,與玄門的還丹、釋門的舍利大致相同,講究的以己之精氣培育劍之煞氣,以神馭之,使人之三寶與劍合一,外輔先天庚金之氣,凌於萬物之上,任他什麼艱難險阻、妖魔劫數,盡都一劍斬了,自得長生……」
這個,不太懂……余慈控制著自己的表情,又問:「那出陰神又是什麼?」
葉途正講得起勁兒,聽了這個問題,忽地一怔,眨眨眼睛,朝余慈看來。半晌,他試探性地問:「余大叔,其實,你是散修吧……」
余慈疑惑了下,還是點了點頭,少年的目光立刻變得無比同情。
好吧,這就是葉大少爺另一個優點:真誠!
余慈寧願他虛偽一點兒!余慈並不虛榮,至少不會為了一文不值的面子就拒絕別人的好意,可是葉大少爺的好意實在不是常人能禁受住的。在得知余慈身為散修,缺乏修行所必需的大部分常識之後,他立刻熱情地要教授這部分知識,這很好,可是,從這小子嘴裡吐出的辭句,為什麼余慈字字都知道,卻句句弄不明白呢?
「心者君之位,以無為臨之,其所以動者……不明白?」
「氣質盡而本元始見,本元見,而後可以用事……還不明白?」
「那先天一氣……好,不用說了,我知道,你不明白!」
葉途受不了接連而至的挫折,揪著頭皮坐倒在地。
其實余慈覺得挺好,他聽了許多前所未有的理論,開闊了眼界,增長了見識。至少他終於明白了除「凡俗三關」外,其餘六大修士境界的真正含義。按照葉途的理論:
通神,乃是修士明確神魂結構,洗鍊神魂性質,提升神魂層次,直至煉出陰神,出竅神遊。
還丹,是修士神魂、元氣二者相抱相融,形神合一,九還七返,結成金丹。以至於脫胎換骨,將形神淬鍊到人類的極限,壽延至三百年。
步虛,修士至此才能不依託外物,馭氣飛行。也是「羽化脫蛻」之始,從此境界起接引天地至清至純的「玄真之英」,逐步增加壽命,養成「真形」,神魂層次上,也由「陰神」向「陽神」轉化。
真人,修士「真形」、「陽神」成就,除刀兵殺伐等劫數外,生死難限,壽紀漫長,已可謂之長生。然其奪天地造化,盜自然生機,必然招至天妒劫殺。
劫法,只要是度過一次天劫的真人修士,均可謂之劫法。到此境界,時刻都會有劫數攻來,但每過一劫,都會增長神通修為,小劫有小神通,大劫有大神通。
地仙,歷經至少一次三千六百年輪迴的天地大劫,存而不滅者,至此修行已經圓滿,天地劫數也無奈他何,理論上可與天地同壽。
這六個境界,就是一條標識明確的長生之路。尤其葉途還將這六境界,規攏為兩大階段:通神、還丹、步虛為「登天三步」;真人、劫法、地仙則是「長生三難」,再加上最前面凡人修行的「凡俗三關」,便是一整套修行境界體系。
只要時間足夠,肯下苦功,氣動、長息、明竅的「凡俗三關」人人可過,但到了「登天三步」,每一關都要刷下去絕大部分人,至於「長生三難」,已經是全修行界最頂尖兒的修士才會碰到的問題。按照葉途的說法,「登天」不成,摔下來還未必會摔死,可「長生難」過不去,便是身亡道消,前功盡毀。當然,過得去便是真長生,是大道之頂峰。
那些令人心沮神喪的劫難,離余慈還遠,如今他只是放縱自己的想像,對那高妙的境界悠然神往。這種感覺沖淡了他至今不理解葉途所講精妙長生理論的焦躁感,只是他看得開,卻不代表葉途看得開。
葉途那模樣,恨不能告訴所有人,他的人生一片灰暗,灰暗到幾乎要絕望了。
余慈看到少年如此這般,反而失笑,上前按住了少年的腦袋。可這時候,少年要比平時敏感得多。
「不用安慰我!」葉途扭著身子躲開,並不領情,「枉我以為已經學成,只是根骨比不上阿池,才不如她,可現在才知道,自己還差得遠。師傅便說過,直抒胸中所學有始有終,不前後矛盾;聽者所得因其水準差異而各有不同,但都不覺得困難,才算是初步學有所成,我差得太遠了!」
「那些長生境界你不是講得很好嗎?我是聽得很清楚啊。」
「那些大路貨……再說了,我講了半天,你給我複述一下,什麼是陰神、什麼是陽神?」
余慈啞然。
少年不屑地哼了聲,之後余慈再怎麼勸也不抬頭,繼續和自己生悶氣。余慈對這種小孩子心性一時也無法可想,想再安慰兩句,又擔心引起他的逆反心理,乾脆就閉口不言,陪他坐了一會兒,自去干自己的事。
但他也沒想到,少年悶悶不樂的心情竟然是一直持續了兩天,話也不大說了,有時入了夜,還縮在一角偷偷抹眼淚,大概是這邊的挫折引起了自己的傷心事。余慈覺得這才合情合理,這小子怎麼看都像是個翹家的富家少爺,說不定就是因為比不過那個叫「阿池」的妹妹,才憤而離家出走……如此,倒也符合他小心眼兒的性子。
少年的性格和余慈幾乎是截然相反,余慈很難感同身受,只能讓少年自己解決,他則繼續去採摘藥草。經過這些天的努力,十四株「疑似魚龍草」已經全部挖出,便是蝦須草,也摘下七八成,現在已經只是掃尾工作,他已經在考慮什麼時候離開。
爬到距離坡地約里許的崖壁上,余慈例行打開了照神圖,朦朦青霧中,五十里方圓的天裂谷圖景清晰地顯示在上面,這個位置,不用擔心葉途會看到照神圖發散的光芒。
誰心裡都要有點兒不可為外人道的秘密,便是葉途這小毛孩子,也是如此,而對余慈來說,照神圖就是他最大的秘密,在沒有徹底搞清楚這裡面的奧妙、乃至徹底駕馭之前,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打開照神圖後,他習慣性地掃視一遍圖中的情景變化,以確認附近有沒有危險。哪知今日與前面不同,一眼掃去,他便是微怔,隨後便笑:「怎麼回事,冤家路窄麼?」
照神圖裡的身影,正是那個毒蛇和尚。
看到這賊禿,余慈一點兒都不覺得驚訝,他早從葉途那裡得知,這賊禿在天裂谷附近流連不去,不知在動什麼壞心眼兒。
而現在,新的問題出現了,賊禿並不是一個人,還要加上兩個同伴,這三人身手矯健,從崖壁上攀援而下,已經到了近十五里的深度,而且還在下降。
從直線距離看,他們和余慈相隔也只有五里路而已。
除了毒蛇和尚,另外兩人似乎也不可小覷。因為這裡毒蛇和尚不像是個領頭的。旁邊一個道裝打扮男子,長一張娃娃臉,看起來年輕,只是笑起來的時候,額頭、眉角都是皺紋,他與毒蛇和尚交談,嘻嘻哈哈,一點兒都不見外。
走在最前的中年修士半禿頂,眼睛鼓起,目光凌厲,他領的路徑有很強的目的性,三人便是繞一個圈子,也要再回到最初的方向上來。如果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偏偏那方向,很有可能經過余慈和葉途安身的斜坡。
他以毒蛇和尚為標準推測,正面對敵之下,一人不懼,兩人則難以言勝,三個人……連逃命都夠嗆,更別提身邊還有個累贅。
當然,現在拉著葉途遠遁也不是不可以。但在此地工作多日,留下的坑坑窪窪卻瞞不過人,只會使對方產生警惕。到那時,主動權讓於人手,豈不憋氣?
「麻煩!」余慈低咒一聲,迅速回到了斜坡上,這時候,葉途還在繼續鬱鬱寡歡。余慈走到他身邊,低喝一聲:
「喂,那賊禿到了!」
葉途還沒從自怨自失的狀態中回神,聞言抬頭,怔怔地看過來。余慈頗感無奈,乾脆一腳踹在他大腿上,劇烈的疼痛刺激還是有效的,余慈的言語在他腦子裡起了反應。
少年嗷地一聲跳起來,對他來說,賊禿只有一個,那便是奪他金刀的毒蛇和尚,那也是他心目中天下第一惡人。
「哪裡哪裡哪裡哪裡哪裡?」
葉途神經質似的從儲物指環中擎出一把短刀,這刀和他送給余慈的藥鋤一樣,都是用同類翡翠製成,鋒利無比,但也僅是鋒利而已,遠遠比不上被和尚奪走的金刀。那金刀經過所謂的祭煉,已經是一件不俗的法器了。
顯然,這把翡翠刀難以給他安全感,這小子持刀在手,仍是免不了兩股戰戰,這種模樣,能抵得毒蛇和尚一擊就算是行大運!
余慈看不過這小子的窩囊樣兒,低喝道:「慌什麼,還遠得很呢,就算到了眼前,拔刀上去就是,抖個鳥?」
這話的效果不太好,葉途呼吸粗重,還在流汗,有限的氣力就這麼損耗掉了,余慈瞥他一眼,忽然道:「我前面沒說過,以前揍得那禿驢掉眼淚的事?」
葉途為之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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