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9 明月復起(1 / 1)
地處晉陽南城的咸陽王邸,在冷寂多時之後,今天又變得熱鬧起來。
天保六年魏師東擾,咸陽王斛律金率軍前往河洛迎戰阻擊,結果此役先勝後負,就連斛律金都被後來加入戰爭的魏臣李伯山圍困金墉城中,最終力戰難守、城破之日自盡而亡。
之後因為東西兩方罷戰議和,斛律金的屍首並其餘被俘將士才得以回歸。之後朝廷追論此戰之所不勝,頗有將士進言斛律金這大軍主將用兵失術遂至於敗。是故在當時哀榮簡約、未加極盛追贈。
但斛律金作為北齊開國元勛之一,資歷威望也都頗為深厚,未可因一戰失利而全盤否之,因此在之後不久,朝廷便又加以諸種殊封追贈,並令尚在居喪期中的其子斛律光嗣其爵位。
如今已經是天保九年年初,正逢咸陽王一家結束居喪、除服之日。長達二十幾個月的居喪期未必能夠緩解人喪失至親之痛,但是仍然活在人世中的人總需要繼續向前,不可長久的沉湎悲傷之中。
斛律金自追從神武皇帝起事以來可謂是勞苦功高,門生故吏遍布朝野,而其子斛律光、斛律羨也都年富力強、功勳卓著,如今除服得以重新入世,登門來訪者也是絡繹不絕。
斛律光本身並不熱衷這種人情上的迎送往來,但也清楚他們兄弟脫離時事這麼久,想要重新回到時局之中有所建樹,也少不了需要仰仗人情幫扶,因此便也耐著性子在家中接待一波波的訪客。
正當斛律光還在堂中與諸賓客寒暄交談的時候,外間又有一隊騎士策馬登門,為首一名身形魁梧的中年人仍穿戎服,翻身下馬之後便與門前迎賓的斛律氏家人頷首致意,幾名家人忙不迭降階相迎,看得出彼此也是非常熟悉了。
中年人在家奴引領下闊步登堂,及至堂中看到斛律光後便大禮作拜道:「末將叩見大王!」
斛律光見到來人,當即便也從席中站起身來,垂首望著他說道:「我今賦閒家中,已經不是你的上司官長,莫多婁常禮來見即刻,無需如此!」
中年人名為莫多婁敬顯,乃是已故司徒公莫多婁貸文之子,聽到斛律光這麼說,仍是再作叩首而後才站起身來,並又垂首說道:「不能繼續效從大王麾下任職,乃是末將遺憾。但今大王既已除喪,一身偉力必然也難以再閒處事外,復起在即。末將今因在事晉州平陽,計日來賀但仍為事所系,以至於登門已遲,還請大王見諒。」
「來或不來,不過是俗人虛禮,不值得為此耽擱正事。」
斛律光本就不是擅長交際之人,見到部將來訪心情不錯,倒是沒意識到自己這話讓在場賓客都有些尷尬。
當聽到莫多婁敬顯自言為事所系時,他頓時便皺起眉頭、沉聲說道:「晉州方面情勢不穩嗎?」
「這」
莫多婁敬顯聽到這個問題後便面露難色,環顧在場群眾一周,沒有回答斛律光這個問題。
斛律光見狀後也醒悟過來,他居喪多時,急於了解外部的人事,卻忽略了有的問題並不能當眾去討論,於是便也不再繼續追問。略作沉吟後,他便向堂中賓客們告罪一聲,然後吩咐自己的弟弟斛律羨招待客人,而他則示意莫多婁敬顯隨他一起往側堂去。
待入側堂,沒有了其他賓客在場,斛律光便又再次問起了剛才那個問題:「羌賊是否在汾南多有躁動?」
莫多婁敬顯聞言後便也點點頭,口中嘆息道:「近年來羌賊於境越發猖獗,沿汾水連番向北修設防戍城柵,已經向北侵進百數里遠,其徒卒甚至還常常侵擾北絳郡等地,有時平陽境中都或可見到羌賊游騎。」
莫多婁敬顯如今官居晉州司馬併兼平陽太守,其治境距離西魏所控制的河東區域並不算遠,講起這些邊中擾患,也不免面露憂色。
斛律光舊年隨駕出征庫莫奚後,因功得授晉州刺史,故而對於晉州情勢與重要性也都頗為了解,聞聽此言後當即便也皺起眉頭來,望著莫多婁敬顯沉聲說道:「邊中情勢如此惡劣,你等在鎮者可曾奏告朝廷?朝廷對此又有何應計?」
「末將自知邊事之重,凡有擾亂悉奏於上、不敢私意專決,不過、只不過」
莫多婁敬顯講到這裡,便又面露猶豫之色,口中遲疑著不再繼續講下去。
「此堂之內唯你我二人,何不可言?」
斛律光聞言後便沉聲說道,他也想知道是何隱情讓莫多婁敬顯如此面露難色。
「只不過舊年淮南一役失利之後,立朝大臣多怯言兵事。即便有一些兵戈之論,也都擱置不議。末將雖將汾南邊事奏告諸番,但所得答覆唯有謹守本分、不得因貪功而妄動干戈,以免挑起邊釁。」
莫多婁敬顯講到這裡便長嘆一聲,對於朝廷略持保守的態度也頗感無奈。
斛律光過去兩年多雖然一直都在居喪期中,但是對於外界的事情也並非全然無知,哪怕並不刻意打聽,他家地位如此,也會有許多親友故舊將一些重要的事情傳遞過來。
只是過去這幾年也鮮有什麼大事發生,尤其是在軍事方面,自從天保六年到七年一系列的敗績之後,北齊便幾乎沒有再對外有什麼開拓之舉,似乎所有人都安於這樣的現狀。
這樣的氛圍自然讓斛律光這樣的勛貴武將心生不滿,尤其是他又與西魏有著殺父之仇,對於朝廷這種保守內斂的做法心中便已經頗為不滿。只不過當時他尚在居喪時,心裡縱有不滿那也只能憋著。
這會兒再聽到朝廷如此的態度,斛律光頓時更加的不滿,當即便沉聲道:「什麼叫妄動干戈、挑起邊釁?保家衛國竟然成了罪過!難道任由羌賊欺侮而不敢還手,才遂了當權者偃武修文的俗想?
楊遵彥等罔顧大勢所需、不修兵事,難道真的是要資養賊寇以自重?段孝先等竟不知晉州之重,莫非羌賊大軍再次襲入晉陽才知大禍臨頭?淮南蠻土荒地,尚可浪使師旅巨萬,晉州國門之重,竟然不加重視!」
「這、這末將久處外鎮,對於國中人事當真所知不深,實在難能為大王解惑。」
聽到斛律光這一番忿言,莫多婁敬顯一時間也是臉色一變,他自是沒有膽量非議國中這些最高層的人事,轉而又不無期待的望著斛律光說道:「大王對晉州事情如此關心,莫非是想重返晉州坐鎮?若能如此,那可實在是太好了。
其實晉州今時局面如此,也不只是因朝廷對此疏於關注,當州治事的長樂大王才略操守皆遠遜大王,論者竊議羌賊所以敢於如此猖獗,其實也與長樂大王刻意縱容不無關係」
如今的晉州刺史乃是長樂王尉粲,其父乃是已故太師尉景,母親則是神武帝高歡的姐姐,因有這樣的尊貴外戚身份,所以尉粲也屢歷顯職。
「此話怎樣?可有確鑿證據?」
斛律光聽到這話後,臉色頓時一變。他剛才斥罵楊愔和段韶等人,僅僅只是情緒激動下發泄心中的不滿,倒也並不是真的認定他們該當如此知罪。可是聽莫多婁敬顯對尉粲的指控,那已經算是比較具體的罪名了,如果沒有確鑿的證據,這種話可就要歸為誣衊了。
莫多婁敬顯聞言後先是稍作猶豫,旋即便又沉聲說道:「長樂王本就德行不修、貪財好貨,隨任國門之重,也不誤其聚斂自肥。羌中多有美貨,長樂王趁其職事之便,常以門仆深入敵境沽取牟利。
此類事情,末將便親見幾樁,晉州屬眾亦多有見,只不過因為畏懼權勢,未敢揭露。如今晉陽市內多有羌中物貨行銷在售,便多自羌中所得,彩錦飴糖、無所不有!」
斛律光一邊聽著一邊調飲酪漿,正用銀勺量取一些砂糖調味,聞言後動作不免一僵,片刻後他才又沉吟道:「如果只是市賣牟利,雖可詰之貪婪,不可謂已失大節、問以大罪。但若據此而言,長樂王的確不宜就鎮國門,榮養於朝、放任富貴即可,晉州還是應該選任精幹之人。」
講到這裡,他又望著莫多婁敬顯說道:「不錯,我的確是有意就任晉州,不只是希望能夠為國捐力,也有要為父報仇的私心。羌賊李伯山女干惡狡猾,於我家國既存深仇,又為大患。我如今所計並不盼望自己能夠官位顯達,只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夠多殺羌人、多掠羌土,若能為國剪除這一大患,那便死而無憾了!
原本是因為私計頗深而羞於告人,但今聽莫多婁所言晉州情勢已經如此紛亂,我也就沒有什麼不可說出口。只是我畢竟避世頗久,對於邊中情勢也多有陌生,希望莫多婁你能為我詳細分講一番,讓我能藉此預謀此事!」
「大王有命,安敢不從!」
莫多婁敬顯聞言後連忙點頭說道,即便不說雙方彼此之間的交情,單就個人能力而言,效從於斛律光麾下那也遠比長樂王尉粲這個傢伙靠譜得多啊!
所以他便也將自己對如今晉州的情勢詳細跟斛律光介紹起來,希望能夠有助於斛律光爭取晉州刺史的職位。
斛律光對此也是聽得很認真,同時心中也頗有傷感。若是他父親仍然還在世的時候,他想要謀求晉州刺史一職也絕不是一件難事,即便是做不到父子間的私相授受,但只要他父親有所表態,朝野上下想必也不會有其他人反對。
可是隨著他父親去世,斛律家雖然看起來仍是門庭顯赫,但是作為如今的一家之主,斛律光卻能明顯感覺得到許多事情跟以前已經有所不同了。
即便不說他父親的哀榮追贈這一層波折,就他們兄弟居喪這段時期里,朝廷對於他們無作任何詔令下達,這一點就有點不同尋常。
須知就算是其他職任不怎麼重要的晉陽勛貴子弟,往往都會在喪期之內便會被詔令結束服喪、官復原職。
斛律光也不是自視甚高、覺得國事離了他不行,但是整個喪期朝廷都無此類表態,那就說明朝中有人希望借這個喪期讓他們兄弟脫離一線掌兵的職位,藉此淡化斛律家在晉陽兵當中的影響力。
這樣一層緣由不能深想,斛律光也不敢因此而怨恨誰人,如今喪期結束,他只是希望能夠在為國效力的同時兼顧家仇報復。而如今恰好河東方面的西魏勢力正自蠢蠢欲動,他爭取出任晉州刺史,既能保證國家邊疆的穩定,又能打擊西魏的氣焰,也算是一舉兩得。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裡,又陸續有親友登門拜訪問好,偶爾有人問起斛律光之後有什麼想法,他也都沒有流露自己的想法。一直等到常山王高演登門做客,斛律光才頓時打起了精神。
登門之後高演便抱拳說道:「孤久居朝中,未暇久駐晉陽,此番皇太后體中染恙才歸來探望。聽皇太后言才知明月兄喪期已滿,是以來見,還請明月兄見諒之前疏於探望。」
「怎敢、怎敢!大王乃國之干城、身當國計,肯於撥冗來見,光已趕緊不盡,怎敢暗貪親昵、痴望長久垂顧。」
斛律光聞言後忙不迭擺手說道,旋即便又恭敬的將高演請入堂中。
彼此入堂坐定,寒暄一番後,高演才又望著斛律光說道:「明月兄此番服喪盡孝,雖言受禮,但也是將此良才懸置事外良久。如今除服禮畢、復歸人間,也應當收拾心情,勇為社稷捐身效力啊!此番登門來訪,問候之餘,也是想請問明月兄於事有何見解?若有能迎合時勢除弊之想,還希望明月兄能不吝賜教啊!」
「光本陋才,得大王如此賞識,便且斗膽試言一二。」
斛律光這幾天本就在等著真正在國中有話語權的人來問,此時聽到高演這麼說,當即便也不再按捺,當即便向著高演說道:「晉州地當國門,南去未遠即是賊鄉。光欲往鎮之,修整兵甲,進取汾絳,若得大據汾北,則關中、河東俱置我刀鋒之下,縱然不為大進,賊亦需舉國之力以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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