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一章 風將起(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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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大澈依舊沒能破開龍門境瓶頸,成為一位金丹客。
范大澈喝了再多的酒,次次還都是他請客,卻依舊沒能練出二掌柜的臉皮,會愧疚,覺得對不起寧府的演武場,以及晏胖子家幫忙練劍的傀儡,所以每逢喝酒,請客之人,始終是范大澈。這都不算什麼,哪怕范大澈不在酒桌上,錢在就行,疊嶂酒鋪那邊,喝酒都算范大澈的賬上,其中以董畫符次數最多。范大澈一開始犯迷糊,怎麼鋪子可以賒賬了?一問才知,原來是陳三秋自作主張幫他在酒鋪放了一顆小暑錢,范大澈一問這顆小暑錢還剩下多少,不問還好,這一問就問出了個悲從中來,一不做二不休,難得要了幾壺青神山酒水,乾脆喝了個酩酊大醉。
成了酒鋪長工的兩位同齡人少年,靈犀巷的張嘉貞與蓑笠巷的蔣去,如今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私底下說了各自的夢想,都不大。
板凳上的說書先生,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了,說書先生的山水故事,也就說得越來越少了。
那個有陶罐有私房錢的小孩,他爹給酒鋪幫忙做陽春麵的那個孩子,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故事不好聽,可終究是故事啊,實在不行,他就與說書先生花錢買故事聽,一顆銅錢夠不夠?如今爹掙了許多錢,隔三岔五丟給他三兩顆,最多再過一年,馮康樂的陶罐裡邊就快住不下了,所以財大氣粗膽子大,馮康樂就捧著陶罐,鼓起勇氣,一個人偷偷跑去了從未去過的寧府大街上,只是逛盪了半天也沒敢敲門,門太大,孩子太小,馮康樂總覺得自己使勁敲了門,裡邊的人也聽不著。
當說書先生坐在板凳上的時候,這個當初是頭個與二掌柜打招呼說話的孩子,半點不怕,只是當說書先生躲藏在寧府高牆裡邊,孩子便怕了起來,所以蹲在牆根下曬了半天日頭,天黑前,從可以當鏡子使喚的青石大街離開,孩子偷偷腳踝一擰,鞋底板就會吱呀作響,走出一段路就玩耍一次,不敢多,怕吵到了誰,挨揍。一路走到了自家巷子的黃泥路,便沒這份樂趣了,踩髒了鞋子,爹不管,娘管啊,屁股開花好玩啊,好多時候,娘親打著打著,她便要自己哭起來,爹便總是蹲在門口悶悶不說話,孩子那會兒最委屈,疼的是自己,爹娘到底咋個回事嘛。爹娘這些大人,怎麼就這麼比沒長大的孩子,還不講道理呢。
馮康樂回了自家巷子,那邊翹首以盼的孩子們不在少數,都盼著明兒就可以重新聽到那些發生在遙遠他鄉的不要錢故事。
馮康樂沒法子,總不能說自己膽子小,只見著了大門沒見著說書先生啊,便在心中與說書先生念叨了幾句歉意話,然後痛心疾首,說那二掌柜太摳門,嫌棄他陶罐里錢太少太少,如今已經不樂意講故事了,這傢伙掉錢眼裡了,不講良心。孩子們跟著馮康樂一起罵,罵到最後,孩子們生氣不多,遺憾更多些。
畢竟上一回故事還沒講完,正說到了那山神強娶親、讀書人擊鼓鳴冤城隍閣呢,好歹把這個故事講完啊,那個讀書人到底有沒有救回心愛的可憐姑娘?你二掌柜真不怕讀書人一直敲鼓不停、把城隍爺家大門口的大鼓敲破啊?
那個長得不太好看、但是次次都會帶足瓜子的小姑娘,最失望,因為說書先生蹭她的瓜子次數多了後,如今她過家家的時候,都當上了坐轎子的媳婦呢,馮康樂他們以手搭架子,她坐在上邊晃晃悠悠,可是說書先生很久不拎著板凳和竹枝出現後,就又都是馮康樂他們都喜歡的那個她了,至於自己就又只好當起了陪嫁丫鬟。
何況說書先生還偷偷答應過他,下次下雪打雪仗,與她一邊。怎麼說話就不作數了呢。費了老大勁兒,才讓爹娘多買些瓜子,自己不捨得吃,留著過年嗎,可家鄉這邊,好像過年不過年,沒兩樣,又不是說書先生說的家鄉,好熱鬧的,孩子都可以穿新衣裳,與爹娘長輩收紅包,家家戶戶貼門神春聯,做一頓堆滿桌子的年夜飯。
但是每次說完一個或是一小段故事,那個喜歡說山水神怪嚇人故事、他自己卻半點不嚇人的二掌柜,也都會說些那會兒已經註定沒人在意的言語,故事之外的言語,比如會說些劍氣長城這邊的好,喝個酒都能與一堆劍仙作伴,一轉頭,劍仙就在啃那陽春麵和醬菜,很難得,浩然天下隨便哪個地方,都瞧不見這些光景,花再多的錢都不成。然後說一句天底下所有路過的地方,不管比家鄉好還是不好,家鄉就永遠只有一個,是那個讓人想起最多的地方。可惜故事一講完,鳥獸散嘍,沒誰愛聽這些。
這些是人間最稀碎細微的小事,孩子們住著的小巷,地兒太小,容不下太多,就那麼點大的風風雨雨,雨一淋,風一吹,就都沒了。孩子們自己都記不住,更何談別人。
終究不是板凳上說書先生的那些故事,連那給山神抬轎子的山精-水怪,都非要編撰出個名字來,再說一說那衣衫打扮,給些拋頭露面的機會,連那冬醃菜到底是怎麼個由來,怎麼個嘎嘣脆,都要說出個一二三四來,把孩子們嘴饞得不行,畢竟劍氣長城這邊不過年,可也要人人過那凍天凍地凍手腳的冬天啊。
與蠻荒天下挨著的劍氣長城,城頭那邊,腳下雲海一層層,如匠人醉酒後砌出的階梯,這邊劍仙們的一言一行,幾乎全是大事,當然如女子劍仙周澄那般盪鞦韆年復一年,米裕睡在雲霞大床上酣眠不分晝夜,趙個簃與程荃兩個冤家對頭,喝過了酒相互吐口水,也確實算不得大事。
太徽劍宗在內的諸多大門派劍修,已經準備分批次撤出劍氣長城,對此陳、董,齊在內幾個劍氣長城大姓和老劍仙,都無異議。畢竟與本土劍修並肩作戰參加過一次大戰,就很足夠,只是最近兩次大戰挨得太近,才拖延了外鄉人返回家鄉的腳步。
曾有人笑言,與劍氣長城劍仙積攢下來的香火情,是天底下最不值錢的香火情,別當真,誰當真誰是傻子。可是說這種屁話的無賴,卻反而是那個殺妖未必最多、絕對最「大」的那個,若是那頭大妖不夠分量,豈能在城頭上刻下最新的那個大字?
不過以北俱蘆洲人數最多的外來劍修,沒有全部返回浩然天下家鄉,像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就留在了劍氣長城,其餘幾位北俱蘆洲劍仙,也不例外,走的都是年輕人,留下的都是境界高的老人,當然也有孑然一身趕赴此地的,像浮萍劍湖酈采,南婆娑洲劍仙元青蜀。除了劍仙,許多來自九大洲不同師門的地仙劍修,也多有留下。
虧得疊嶂酒鋪越開越大,將隔壁兩間鋪子吃下,又多出了專門用來懸掛無事牌的兩堵牆壁。
所以以北俱蘆洲、尤其是太徽劍宗子弟為主的劍修,這才在酒鋪那邊寫了名字和言語,而這些人去那邊喝酒,往往拉上了並肩作戰過兩場大戰的本土劍修,所以這撥人帶起了一股新的風氣,一塊無事牌的正反兩面,一對對有那生死之交的外鄉劍修與本土劍修,各寫無事牌一面,有些是客客氣氣的贈言,有些是罵罵咧咧的髒話,還有些就只是醉酒後的瘋癲言語,還有些就直接是從那皕劍仙印譜、摺扇上邊摘抄而來,無奇不有。
其中有一塊無事牌,扶搖洲那位身為宗主嫡傳的年輕金丹劍修,在正面刻下名字之外,還寫道:「老子看遍無事牌,斗膽一言,我浩然天下劍修,劍術不如劍氣長城又如何,可字,寫得就是要好許多!」
背面是一位劍氣長城元嬰劍修的名字與言語,名字還算寫得端正,無事牌上的其餘文字,便立即露餡了,刻得歪歪扭扭,「浩然天下如你這般不會寫字的,還有如那二掌柜不會賣酒的,再給咱們劍氣長城來一打,再多也不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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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正在與魏晉說一些劍術心得,老大劍仙出現後,魏晉便要告辭離去。
陳清都卻擺了擺手,「留下便是,在我眼中,你們劍術都是差不多高的。」
魏晉苦笑不已。
老大劍仙你想著要讓左右前輩再提起一口心氣,也別拉上晚輩啊。
陳清都開門見山道:「其實是有事相求,說是求,不太對,一個是你家先生的命令,一個是我的期許,聽不聽,隨你們。隨了你們之後,再來隨我的劍。」
魏晉無奈。
這就是沒得商量了,最少自己是如此,左右前輩會如何決定,暫時還不好說。
左右問道:「先生為何自己不對我說?」
陳清都笑道:「先生說了弟子不會聽的言語,還說個什麼?被我聽去了,浩然天下最會講理的老秀才,白白落個管教無方?」
左右說道:「確實是我這個學生,讓先生憂心了。」
只要是說自家先生的好話,那麼在左右這邊,就管用,唯一管用最管用。
陳清都轉去跟魏晉言語,「魏晉,如今勸你,你未必甘心,所以你可以再打一場大戰過後,再聽我的,離開劍氣長城,到時候會有三個地方,讓你挑選,南婆娑洲,扶搖洲,金甲洲,你就當是去遊山玩水好了。寶瓶洲風雪廟魏晉,不該只是個傷透了心的痴情種,再說了,在哪裡傷心不是傷心,沒必要留在劍氣長城,離得太遠,喜歡的姑娘,又看不見。」
陳清都笑道:「與你這麼不客氣,自然是因為你劍術比左右還低的緣故,所以將來離開了劍氣長城,記得好好練劍,劍術高了,好歹追上左右,我下一次只會多多顧慮。」
魏晉苦笑道:「老大劍仙,只能如此了嗎?」
陳清都抬了抬下巴,「問我作甚,問你劍去。」
魏晉更加無奈。
魏晉這一次離去,老大劍仙沒有挽留。
只留下兩個劍術高的。
陳清都說道:「你那小師弟,沒答應點燃長命燈,但是與我做了一筆小買賣,將來上了戰場,救他一次,或是救他想救之人一次。」
陳清都笑道:「這麼怕死的,突然不怕死了。那麼話少的左右,竟然說了那麼多,你們文聖一脈的弟子,到底是怎麼想的。」
左右說道:「想要知道,其實簡單。」
自然是先當了我們文聖一脈的弟子再說。
陳清都笑呵呵道:「勸你別說出口,你那些師侄們都還在劍氣長城,他們心目中天下無敵的大師伯,結果給人打得鼻青臉腫,不像話。」
左右不是不介意這位老大劍仙的言語,只是當下他更介意一件更大的事情,問道:「若是他來了,當如何?」
陳清都一手負後,一手撫頂,捋了捋後腦勺的頭髮,「大門敞開,待客萬年,劍仙對敵,只會嫌棄大妖不夠大,這都不懂?」
左右點頭道:「有理。」
陳清都打趣道:「呦,終於想要為自己出劍了?」
左右說道:「文聖一脈,只講理不吹牛,我這個當大師兄和大師伯的,會讓同門知道,浩然天下劍術最高者,不是過譽,這個評價,還是低了。」
陳清都笑道:「還要更高些?怎麼個高?踮腳跟伸脖子,到我肩頭這兒?」
左右說道:「陳清都,隔絕天地,打一架。」
陳清都雙手負後,走了。
左右重新閉目養神,溫養劍意。
下一場大戰,最適宜傾力出劍。
極遠處。
女子周澄依舊在盪鞦韆,哼唱著一支晦澀難懂的別處鄉謠。
是很多很多年前,她還是一個歲數也是少女的時候,一位來自異鄉的年輕人教給她的,也不算教,就是喜歡坐在鞦韆不遠處,自顧自哼曲兒。她那會兒沒覺得好聽,更不想學。練劍都不夠,學這些花里花哨的做什麼。
後來周澄第一次聽說了山澤野修這個說法,他還說之所以來這裡,是想要看一眼心目中的家鄉,沒什麼感情,就是想要來看一看。
大劍仙陸芝走到鞦韆旁邊,伸手握住一根繩索,輕輕搖晃。
周澄沒有轉頭,輕聲問道:「陸姐姐,有人說要來看一看心目中的家鄉,不惜性命,你為什麼不去看一看你心目中的故鄉?你又不會死,何況積攢了那麼多的戰功,老大劍仙早就答應過你的,戰功夠了,就不會攔阻。」
陸芝是個略顯消瘦的修長女子,臉頰微微凹陷,只是肌膚白皙,額頭光亮,尤為皎潔,如蓄留月輝一年年。
她的姿容算不得如何漂亮,只是氣勢之盛,安安靜靜站在鞦韆旁邊,就像那不斂劍氣的左右。
陸芝搖頭道:「之所以有那麼個約定,是給自己找點練劍之外的念頭,能做了,不一定真要去做。」
周澄不再言語。
陸芝輕輕晃動鞦韆,「可以正大光明去往倒懸山之後,那個念頭就算了結。如今的念頭,是去南邊,去兩個很遠的地方,飲馬曳落河,拄劍托月山。」
周澄轉頭笑道:「那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傢伙?你喜歡他?」
陸芝搖搖頭,「不是個女子,就一定要喜歡男人的。我不喜歡自己喜歡誰,只喜歡誰都不喜歡的自己。」
周澄笑道:「陸姐姐,你說話真像浩然天下那邊的人。」
「周澄,哪天鞦韆沒了,你怎麼辦?」
「人都死了,就不管了。」
「喜歡一個人,至於嗎?」
「也不是真的有多少喜歡他啊。反正什麼都沒了,師門就剩下我一個,還能想什麼。陸姐姐天賦好,可以有那念頭去做,我不成,想了無用,便不去想。」
陸芝眺望南方,神色淡漠道:「只能等死的劍仙,還不止一兩個,你說可不可笑?」
周澄不說話,也沒笑。
北俱蘆洲的酈采劍仙,是個不肯消停的主兒,今天與太徽劍宗韓槐子問劍,明天就去找其他劍仙問劍,問劍劍仙不成,就去欺負元嬰劍修,嚷嚷著我一個娘們你都打不過,不但如此,竟然連打都不敢打,還算是個帶把的嗎?元嬰劍修往往氣不過,輸了之後,就去呼朋喚友,在劍氣長城,誰還沒個劍仙朋友?請那劍仙出山後,酈采贏了倒還好,換人問劍,輸了的話就再去找那元嬰劍修,三番兩次後,那元嬰劍修就哭喪著臉,劍仙朋友已經不願見他了,便與酈采說薅羊毛也不能總逮住他一個往死里薅啊,於是偷偷幫著酈采介紹了另外一位元嬰,說是找那個傢伙去,那傢伙認識的劍仙朋友,更多。
酈采便打心底喜歡上了劍氣長城。
打不完的架,而且輸贏勝負,都沒有後顧之憂,比那束手束腳、要講什麼情面和香火情的北俱蘆洲,好太多。
酈采差點都想要隨便找個男人嫁了,就在這邊待著不回去了。
只是一有這個念頭,便覺得有些對不住姜尚真,但是再一想,姜尚真這種男人,一輩子都不會專情喜歡一個女子,喜歡他做什麼?不是作踐自己嗎?可是女子劍仙坐在城頭上,或是在萬壑居宅邸養傷的時候,千思百想,又無法不喜歡,這讓酈采愁得想要喝酒把自己喝死算了。
酈采暫住的萬壑居,與已經成為私宅的太徽劍宗甲仗庫離著不遠,與那主體建築全部由碧玉雕琢而成的停雲館,更近。
酈采便寄出一封信給姜尚真,讓他掏錢買下來,由於擔心他不樂意掏錢,就在信上將價格翻了一番。
有個骨瘦如柴的老人,有個酒糟鼻子,拎著酒壺,難得離開住處,搖搖晃晃走在城頭上,看風景,不常來這邊,風太大。
路過那個劍穗極長拖劍而走的玉璞境劍修,城頭太寬,其實雙方離著很遠,但是那個原本心不在焉的吳承霈,卻猛然轉頭,死死盯住那個老人,眼眶泛紅,怒罵道:「老畜生滾遠點!」
老人在劍氣長城綽號老聾兒,綽號半點不威風,但卻是實打實的劍氣長城巔峰十人之列,更別提老人的名次,猶在納蘭燒葦、陸芝之前。
說句難聽的,在人人脾氣都可以不好的劍氣長城,光憑吳承霈這句冒犯至極的言語,老人就可以出劍了,誰攔阻誰就一起遭殃。
只是老聾兒卻真像個聾子,不但沒說什麼,反而果真加快了腳步,去如雲煙,轉瞬間不見身影。
吳承霈這才繼續低頭而走。
老聾兒走走停停,有人打招呼,有人視而不見,老人都沒說話。
只是到了僧人那邊,才站著不動,沙啞說道:「再說一說佛法吧,反正我聽不見。」
已經坐在城頭一端最盡頭的,僧人便說了些佛法。
僧人蒲團之外,是白霧茫茫,偶有一抹金光驟然亮起又消散,那是光陰長河被無形之物阻滯,濺起水花後的玄妙光景。
僧人伸手如掬水,只是仍是慢了那抹金光絲毫,便縮回手,算是無功而返了一次。
老聾兒再去那位曾是佛子出身的儒家聖人那邊,位於城頭另外一端的盡頭,老人說了差不多的言語,那位儒家聖人也說了些,老聾兒點點頭,再去找那個極高處雲海之中的老道人,是那道祖座下大弟子的大弟子,等到老道人說過了些話,老聾兒這才離開城頭,去往那座由他負責鎮壓數千年之久的牢獄,這座牢獄沒有名字,也怪,越是境界高的大妖,越關押在距離地面近的地方,老聾兒經過一座座牢籠的時候,謾罵聲、譏諷聲反正都聽不見,至於大妖震怒,牽引整座牢獄都震動不已的動靜,老人更是不理睬,佝僂老人頭也不抬,便也見不著那些刻骨銘心的仇恨視線,最後去底層看那些境界不高的妖物,傳授劍術,學與不學,無所謂,反正都是死,早死晚死,哪個更幸運些?不好說。
老大劍仙先前與他吩咐了一件事,需要他去那城頭廝殺的那一天,除了憑藉功勞換來的三條金丹小命,按照約定,可以留下,只是別忘記宰掉牢獄裡所有的妖族,如果這句話沒聽進去,那就真要聾了,一頭死了的飛升境大妖,怎麼能不聾?
老聾兒沒覺得有什麼好怨懟的,幾千年來,挑挑選選,就先後挑選了三頭妖物,唯一的問題就在於,再好的資質,能夠壓境再多,時日久了,也會不得不破境,理由很簡單,境界不夠,怎麼活幾百年?活幾千年?就會自然而然死去。所以歷史上死了幾個,老聾兒便要惋惜幾次,等啊等,就這麼等著,如今還活著的三位不記名弟子,已經死了不知多少個悄然學劍悄然而逝的師兄。
三人當中,一個才洞府境,一個龍門境,一個幾乎就要失心瘋了的金丹境瓶頸。
老聾兒在收徒這件事上,很開誠布公,是我的弟子了,成了元嬰境,就得死,故而破境一事,自己掂量。
劍氣長城和城池之外,除了最北邊的那座海市蜃樓,還有甲仗庫、萬壑居以及停雲館這樣的劍仙遺留宅邸,其實還有一些勉勉強強的形勝之地,但是稱得上禁地的,不談老聾兒管著的牢獄,其實還有三處,董家掌管的劍坊,齊家負責的衣坊,陳家手握的丹坊。
劍坊所鑄之劍,從來沒什麼太好的劍,法寶都算不上的制式長劍而已,劍仙愛要不要,只要是登城的劍修,都會贈送一把,一樣愛收不收。豪閥子嗣,大族子弟,靠家族傳承也好,花重金從浩然天下購買也罷,只要能夠從別處撈到手一把好劍,那就都是本事。
事實上許多劍仙,還真就偏偏喜好懸佩劍坊鑄劍,以此殺妖無數。
衣坊編織法袍,品秩一樣不高。
看上去很兒戲。
只是這兩處,明白無誤,就是劍氣長城最不可或缺的存在。
劍氣長城本土,沒有天上掉下來的劍仙,都是一個境界一個境界往上走的劍修,無非是快慢有別,境界始終在。
丹坊的功用,就更簡單了,將那些死在城頭、南邊戰場上的戰利品,妖族屍骸,剝皮抽筋,物盡其用。不光是如此,丹坊是三教九流最為魚龍混雜的一塊地盤,煉丹派與符籙派修士,人數最多,有些人,是主動來這裡簽訂了契約,或百年或者數百年,掙到足夠多的錢再走,有些乾脆就是被強擄而來的外鄉人,或是那些躲避災殃隱藏在此的浩然天下世外高人、喪家犬。
劍氣長城正是靠著這座丹坊,與浩然天下那麼多停留在倒懸山渡口的跨洲渡船,做著一筆筆大大小小的買賣。
而丹坊又與老聾兒關押的那座牢獄,有著密切關聯,畢竟許多大妖的鮮血、骨骼以及妖丹切割下來的碎片,都是山上至寶。
這三處規矩森嚴、戒備更驚人的禁地,進去誰都容易,出來誰都難,劍仙無例外。
在那些南邊城頭刻下大字的巨大筆畫當中,有一種劍修,無論年紀老幼,無論修為高低,最遠離城池是非,偶爾去往城頭和北邊,都是悄無聲息往返。
他們負責去往蠻荒天下「撿錢」。
類似浩然天下世俗王朝的邊軍斥候。
所以境界再低,也是龍門境劍修,每次去往南邊,皆有劍仙帶隊。
早年出身於一等一的豪閥子弟陳三秋,與貧寒市井掙扎奮起的好友小蛐蛐,兩個出身截然不同的少年劍修,那會兒最大的願望,就都是能夠去南邊撿錢。
而撿錢次數最多、撿錢最遠的劍修,喜歡自稱劍客,喜歡說自己之所以如此浪蕩,可不是為了吸引婦人姑娘們的視線,只是他純粹喜歡江湖。
南邊的蠻荒天下,就是一座大江湖,他可以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
只是每次說完這些讓晚輩們心神搖曳的豪言壯語,那人當天就會屁顛屁顛去城中喝酒,哪裡女子視線多,就去哪裡。
次次醉醺醺滿身酒氣回來後,就與某些不順眼他的小王八蛋,笑眯眯說你們誰誰誰差點就要喊我爹、甚至是老祖宗了,虧得我把持得住,一身浩然正氣,美色難近身!
若是有孩子頂嘴,從來不吃虧的他便說你家中誰誰誰,光說臉蛋,連那美色都算不上,但是不打緊,在我眼裡,有那好眼光偷偷喜歡我的女子,姿容翻一番,不是美人也是美人,更何況她們誰誰誰的那柳條兒小腰肢、那好似倆竹竿相依偎兒的大長腿,那種波瀾壯闊的峰巒起伏,只要有心去發現,萬千風景哪裡差了?不懂?來來來,我幫你開開天眼,這是浩然天下的獨門神通,輕易不外傳的……
只是每一次玩笑過後,一支支隊伍去往南邊撿錢的路上,往往都會少掉一個幾個聽眾,或者乾脆說全軍覆沒,活人再聚首之時,便再也見不著那些臉龐,曾經聽不懂的,或是當時假裝聽不懂的,便都再也無法說自己懂了。
那會兒,那個人便會沉默些,獨自喝著酒。
有一次劍修們陸陸續續返回後,那人就蹲在某地,但是最終沒有等到一支他人人熟悉的隊伍,只等到了一頭大妖,那大妖手裡拎著一桿長槍,高高舉起,就像拎著一串糖葫蘆。
離著劍氣長城極遠處停步,指名道姓,然後笑言一句,就將那杆丟擲向劍氣長城的南邊城牆某處。
那人接住了那杆長槍,輕輕交給身後人,然後一去千萬里,一人仗劍,前往蠻荒天下腹地,於托月山出劍,於曳落河出劍,有大妖處,他皆出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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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劍仙那張天生的苦瓜臉,最近終於有了點笑意。
林君璧抓獲了兩縷上古劍仙遺留下來的純粹劍意,品秩極高,氣運、機緣和手段兼具,該是他的,遲早都是,只不過短短時日,不是一縷而是兩縷,依舊超乎苦夏劍仙的意料。
劍氣長城這類玄之又玄的福緣,絕不是境界高,是劍仙了,就可以強取豪奪,一著不慎,就會引來諸多劍意的洶湧反撲,歷史上不是沒有貪心不足的可憐外鄉劍仙,身陷劍意圍殺之局。兇險程度,不亞於一位不知死活的洞府境修士,到了城頭上依舊大搖大擺府門大開。
嚴律和金真夢也都有所斬獲,嚴律更多是靠運氣才留下那縷陰柔劍意,命格契合,大道親近使然。
金真夢看似更多靠著金丹劍修的境界,挽留下了那份桀驁不馴的劍意,苦夏劍仙只要不涉及人情世故,只說與劍相關事,還是眼光極好的,終究是周神芝的師侄,沒點真本事,早給周神芝罵得劍心破碎了。在苦夏劍仙看來,金真夢這個沉默寡言的晚輩,顯然是那種心有丘壑、志向高遠的,那份殺氣極重的精純劍意,恰恰選中了性情溫和的金真夢,絕非偶然,事實上恰恰相反,金真夢是精誠所至,才得了那份劍意的青睞,那場發生在金真夢氣府內、外來劍意牽引小天地劍氣一起「造訪」的劇烈衝突,看似險象環生,實則是一種粗淺的考驗,足可消弭金真夢的諸多魂魄瑕疵,若是這一關也過不去,想必金真夢就算為此跌境,也唯有認命。
苦夏劍仙之外,這些邵元王朝的天之驕子,如今都非劍仙。
可就算他們當中,許多人將來依舊不是上五境劍仙,相較於北邊那座城池裡邊的雞毛蒜皮,他們即便沒有像林君璧三人那般獲得福緣,可修行路上,終究是得了點點滴滴的裨益積累,到了中土神洲的邵元王朝,又豈是什么小事。行走山下,隨隨便便,就可以輕而易舉定人生死,決定他人的家族榮辱。
林君璧之外,嚴律還好說,連那金真夢都得了一份天大機緣,劍修蔣觀澄便焦躁了幾分,不少人都跟蔣觀澄是差不多的心情。
林君璧哪怕得了比天大的機緣,其餘劍修,其實心裡邊都談不上太過憋屈,可嚴律得了,便要心裡邊不舒服,如今連金真夢這種空有境界、沒悟性的傢伙都有了,蔣觀澄他們便有些受不了。
朱枚依舊無所謂。
一得空,就找那位被她暱稱為「在溪在溪」的郁狷夫,反正都是閒聊,郁狷夫幾乎不說話,全是少女在說。
難得郁狷夫多說些,是與朱枚爭論那師碑還是師帖、師刀還是師筆,朱枚故意胡攪蠻纏,爭了半天,最後笑嘻嘻認輸了,原來是為了讓郁狷夫多說些,便是贏了。
苦夏劍仙心情不錯,回了孫府,便難得主動找孫巨源飲酒,卻發現孫劍仙沒了那隻仙家酒杯,只是拎著酒壺飲酒。
孫巨源似乎不願意開口,苦夏劍仙便說了幾句心裡話。
「我只是劍修,登山修行之後,一生只知練劍。所以許多事情,不會管,是不太樂意,也管不過來。」
孫巨源瞥了眼真心誠意的外鄉劍仙,點了點頭,「我對你又沒什麼看法,就算有,也是不錯的看法。」
孫巨源坐在廊道中,一腿屈膝立起,伸手拍打膝蓋,「修道之人,離群索居,一個人遠離世俗,潔身自好,還要如何奢求,很好了。」
苦夏劍仙感慨道:「可任何宗門大派,成了氣候,就會熙熙攘攘,太過熱鬧,終究不再是一人修行這麼簡單,這也是為何我不願開宗立派的根本緣由,只知練劍,不會傳道,怕教出許多劍術越來越登高臨頂、人心如水越來越往下走的弟子,我本來就不會講道理,到時候豈不是更糟心。我那師伯就很好,劍術夠高,所有徒子徒孫,不管性情如何,都得乖乖去用心揣摩我那師伯的所思所想,根本無需師伯去傳授道理。」
孫巨源搖搖頭,背靠牆壁,輕輕搖晃酒壺,「苦夏啊苦夏,連自己師伯到底強在何處都不清楚,我勸你這輩子都別開宗立派了,你真沒那本事。」
苦夏劍仙的那點好心情,都給孫巨源說沒了,苦瓜臉起來。
孫巨源望向遠方,輕聲道:「若是浩然天下的山上人,能夠都像你,倒也好了。話不多,事也做。」
苦夏劍仙一伸手,「給壺酒,我也喝點。」
孫巨源手腕翻轉,拋過去一壺酒。
苦夏劍仙更加苦相。
因為是一壺竹海洞天酒。
劍氣長城是一個最能開玩笑的地方。
因為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來開玩笑,還有什麼不敢的?
只是劍氣長城終究是劍氣長城,沒有亂七八糟的紙上規矩,同時又會有些匪夷所思、在別處如何都不該成為規矩的不成文規矩。
中五境劍修見某位劍仙不對眼,無論喝酒不喝酒,大罵不已,只要劍仙自己不搭理,就會誰都不搭理。
但是只要劍仙搭理了,那就受著。
來劍氣長城練劍或是賞景的外鄉人,無論是誰的徒子徒孫,無論在浩然天下算是投了多好的胎,在劍氣長城這邊,劍修不會高看你一眼,也不低看你半眼,一切以劍說話。能夠從劍氣長城這邊撈走面子,那是本事。若是在這邊丟了面子,心裡邊不痛快,到了自家的浩然天下,隨便說,都隨意,一輩子別再來劍氣長城就行,沾親帶故的,最好也都別靠近倒懸山。
歷史上許許多多戰死之前、已是孑然一身的劍仙、劍修,死了之後,若是沒有交待遺言,所有遺留,便是無主之物。
若有遺言,便有人全盤收下,無論是多大的一筆神仙錢,甚至劍仙的佩劍,哪怕是下五境劍修得了這些,也不會有人去爭,明著不敢,暗地裡去鬼祟行事的,也別當隱官一脈是傻子,不少差點可以搬去太象街、玉笏街的家族,就是因為這個,元氣大傷,因為規矩很簡單,管教不嚴,除了伸手之人,死,所在家族,境界最高者,會先被洛衫或是竹庵劍仙打個半死,他們做不到,沒關係,隱官大人很樂意幫忙,最後能夠留下半條命,畢竟還是要殺妖的,下一場大戰,此人必須最後撤退戰場,靠本事活下來,就一筆勾銷,但是原本戰後劍、衣、丹三坊會送到府上的分賬,就別想了。
所以就這麼一個地方,連許多劍仙死了都沒墳墓可躺的地方,怎麼會有那春聯門神的年味兒,不會有。
百年千年,萬年過後,所有的劍修都已習慣了城頭上的那座茅屋,那個幾乎從不會走下城頭的老大劍仙。
好像老大劍仙不翻老黃曆,黃曆就沒了,或者說是好像從未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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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聖一脈的君子王宰,今天到了酒鋪,這是王宰第一次來此買酒。
只是鬧哄哄的劍修酒客們,對這位儒家君子的臉色都不太好。
一是浩然天下有功名有頭銜的讀書人身份,二是聽說王宰此人吃飽了撐著,揪著二掌柜那次一拳殺人不放,非要做那雞零狗碎的道德文章,比隱官一脈的督查劍仙還要賣力,他們就奇怪了,亞聖文聖打得要死要活也就罷了,你禮聖一脈湊什麼熱鬧,落井下石?
王宰神色自若,掏了錢買了酒,拎酒離開,沒有吃那一碗陽春麵和一碟醬菜,更沒有學那劍修蹲在路邊飲酒,王宰心中有些笑意,覺得自己這壺酒,二掌柜真該請客。
王宰沒有沿著來時路返回,而是拎酒走向了無人的街巷拐角處。
王宰在本該有一條小板凳一個青衫年輕人的地方,停下腳步,輕聲笑道:「君子立言,貴平正,尤貴精詳。」
即將離開劍氣長城的王宰記起一事,原路返回,去了酒鋪那邊,尋了一塊空白無字的無事牌,寫下了自己的籍貫與名字,然後在無事牌背面寫了一句話,「待人宜寬,待己需嚴,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無事。」
王宰寫完之後,在牆上掛好無事牌,翻看其餘鄰近無事牌的文字內容,哭笑不得,有那塊估計會被酒鋪某人鍍金邊的無事牌,是一位金甲洲劍仙的「肺腑之言」,「從不坑人二掌柜,酒品無雙陳平安。」
一看就是暫時不打算離開劍氣長城的。
還有一塊肯定會被酒鋪二掌柜視為「厚道人寫的良心話」,「文聖一脈,學問不淺,臉皮更厚,二掌柜以後來我流霞洲,請你喝真正的好酒。」
顯然是個與他王宰一般,就要去往倒懸山的人。
王宰自言自語道:「若是他,便該說一句,這樣的好人,如今竟然才是元嬰劍修境界,沒道理啊,玉璞境太低,仙人境不算高才對。」
王宰微笑道:「只不過這種話,二掌柜說了,討喜,我這種人講了,便是老嫗臉上抹胭脂,徒惹人厭。」
不是所有的外鄉人,都能夠像那陳平安,成為劍氣長城劍修心中的自家人。
王宰有些替陳平安感到高興,只是又有些傷感。
王宰猶豫了一下,便在自己無事牌上多寫了一句蠅頭小楷,「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願有此心者,事事無憂愁。」
王宰發現身邊不遠處站著一個來鋪子拎酒的少年,名叫蔣去,是蓑笠巷出身。
王宰轉過身,對那少年笑道:「與你們家二掌柜說一聲,酒水滋味不錯,爭取多賣些,取之有道,正大光明。」
蔣去笑容靦腆,使勁點頭。
王宰一口飲盡壺中酒,將那空酒壺隨後放在櫃檯上,大笑著離去,出了門,與那酒桌與路邊的眾多劍修,一個抱拳,朗聲道:「賣劍沽酒誰敢買,但飲千杯不收錢。」
四周寂然無聲,皆在意料之中,王宰大笑道:「那就換一句,更直白些,希望將來有一天,諸位劍仙來此處飲酒,酒客如長鯨吸百川,掌柜不收一顆神仙錢。」
沒人領情。
有人嗤笑道:「君子大人,該不會是在酒水裡下了毒吧?二掌柜人品再不行,這種事還是做不出來的,堂堂君子,清流聖賢,你也莫要坑害二掌柜才對。」
王宰沒有反駁什麼,笑著離去,遠去後,高高舉起手臂,豎起大拇指,「很高興認識諸位劍仙。」
一時間酒鋪這邊議論紛紛。
「是不是二掌柜附體?或者乾脆是二掌柜假冒?這等手段,過分了,太過分了。」
「二掌柜厲害啊,連禮聖一脈的君子都能感化為道友?」
「多半還算個剩下點良心的讀書人。」
君子王宰遠離酒鋪,走在小巷當中,掏出一方白石瑩然如玉的樸拙印章,是那陳平安私底下贈送給他王宰的,既有邊款,還有署名年份。
邊款內容是那「道路泥濘人委頓,豪傑斫賊書不載。真正名士不風流,大石磊落列天際。」
篆文為「原來是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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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錢總算回過味來了。
最後知後覺的她,便想要把揮霍掉的光陰,靠著多練拳彌補回來。
一次次去泡藥缸子,去床上躺著,養好傷就再去找老嬤嬤學拳。
白嬤嬤不願對自己姑爺教重拳,但是對這個小丫頭,還是很樂意的。
不是不喜歡,恰恰相反,在姑爺那些學生弟子當中,白煉霜對裴錢,最中意。
表面上膽子小,但是小姑娘那一雙眼睛裡,有著最狠的意思。
郭竹酒如今沒了禁足,經常來這邊晃蕩,會在演武場那邊從頭到尾看著裴錢被打趴下一次次,直到最後一次起不來,她就飛奔過去,輕輕背起裴錢。
偶爾郭竹酒閒著沒事,也會與那個種老夫子問一問拳法。
這天裴錢醒過來後,郭竹酒就坐在門檻那邊,陪著暫時無法下地行走的大師姐說說話兒,幫大師姐解個悶。
至於大師姐是不是想要跟她說話,郭竹酒可不管,反正大師姐肯定是願意的,說累了,郭竹酒就提起那塊抄手硯,呵一口氣兒,與大師姐顯擺顯擺。
白首這天又在宅子外邊路過,門沒關,白首哪敢觸霉頭,快步走過。
郭竹酒便壓低嗓音問道:「小個兒大師姐,你有沒有覺得那白首喜歡你?」
裴錢如遭雷擊,「啥?!」
郭竹酒驚訝道:「這都看不出來?你信不信我去問白首,他肯定說不喜歡?但是你總聽過一句話吧,男人嘴裡跑出來的話,都是大白天曬太陽的鬼。」
裴錢已經顧不得經由郭竹酒這麼一講,那白首好像說是或不是都是一個結果的小事了,裴錢一拳砸在床鋪上,「氣死我了!」
郭竹酒低頭擦拭著那方硯台,唉聲嘆氣道:「我還知道有個老姑娘經常說啊,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潑出去的水,那麼以後大師姐就算是太徽劍宗的人,師父家鄉的那座祖師堂,大師姐的座椅就空了,豈不是師父之外,便群龍無首,愁人啊。」
裴錢怒道:「你休想篡位!我那座位,是貼了紙條寫了名字的,除了師父,誰都坐不得!」
郭竹酒哦了一聲,「那就以後再說,又不著急的。」
裴錢突然說道:「白首怎麼就不是喜歡你?」
郭竹酒抬起頭,一本正經道:「他又沒眼瞎,放著這麼好的大師姐不喜歡,跑來喜歡我?」
裴錢雙手環胸,呵呵笑道:「那可說不定。」
郭竹酒笑嘻嘻道:「方才是與大師姐說笑話哩,誰信誰走路摔跟頭。」
裴錢扯了扯嘴角。
裴錢輕聲問道:「郭竹酒,啥時候去落魄山找我玩?」
郭竹酒有些提不起精神,「我說了又不算的嘍。爹娘管得多,麼得法子。」
裴錢沉默片刻,笑了笑,「好心的難聽話,你再不愛聽也別不聽,反正你爹娘長輩他們,放開了說,也說不了你幾句。說多了,他們自己就會不捨得。」
郭竹酒想了想,點頭道:「好的。」
沉默片刻,郭竹酒瞥了眼那根擱在桌上的行山杖,趁著大師姐昏迷不醒呼呼大睡,她將行山杖幫著擦拭了一番,吐口水,抹袖子,最後連臉蛋都用上了,十分誠心誠意。
「大師姐,你的小竹箱借我背一背唄?」
「為啥?憑啥?」
「背著好看啊,大師姐你說話咋個不過腦子?多靈光的腦子,咋個不聽使喚?」
裴錢覺得與郭竹酒說話聊天,好心累。
「大師姐,臭豆腐真的有那麼好吃嗎?」
「可香!」
「是不是吃了臭豆腐,放屁也是香的?」
「郭竹酒,你煩人不煩人?!」
然後裴錢就看到那個傢伙,坐在門檻那邊,嘴巴沒停,一直在說啞語,沒聲音而已。
哪怕裴錢故意不看她,她也樂在其中,不小心看了她一眼,就更帶勁了。
裴錢無奈道:「你還是重新說話吧,被你煩,總好過我腦闊兒疼。」
郭竹酒突然說道:「如果哪天我沒辦法跟大師姐說話了,大師姐也要一想起我就一直會煩啊,煩啊煩啊,就能多記住些。」
裴錢看著那個臉上笑意的小姑娘,怔怔無語。
一襲青衫坐在了門檻那邊,他伸手示意裴錢躺著便是。
陳平安坐在郭竹酒身邊,笑道:「小小年紀,不許說這些話。師父都不說,哪裡輪得到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