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四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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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神女與兩尊青衣神人已經消散。
半旬之後,水幕還會出現一次。
若是一旬到來,此地剩餘人數多過五人,便會有天劫落地,將所有人打殺。
桓雲發現自己埋藏在藻井那邊的符籙已經崩碎,顯然此地山水神靈已經關閉了仙府出路。
白玉拱橋這邊,魚龍混雜的各路修士武夫,面面相覷。
先前桓雲好不容易幫著籠絡起來的渙散人心,這會兒瞬間被打回原形。
重歸一盤散沙。
哪怕是六人,都不約而同地後撤,與身邊人拉開一段距離。
唯獨白璧與詹晴並肩而立,默默交流。
一時間天地寂靜,落針可聞。
雲上城那對年輕男女,心情越來越沉重。
年輕女子問道:「師兄,桓老真人護得住我們嗎?」
男子苦笑道:「興許老真人不願意殺我們,就已經仁至義盡了。」
女子花容失色。
男子無奈道:「桓雲終究不是自家人,現在我們能夠相信的人,就只有許供奉了。」
片刻之後,兩人一起琢磨困境,試圖打破當下死局,可惜兩人還是沒能商議出一個所以然。
那位風塵僕僕趕來的龍門境供奉,他們兩人真正的護道人,飄落在兩人身側,神色凝重,緩緩說道:「不如將那白玉筆管交予我,我來引開所有人的注意力。」
男子毫不猶豫就交出那件方寸物,感激道:「有勞許供奉。」
老供奉將那白玉筆管小心翼翼收入袖中,一路而去。
年輕女子一臉訝異。
男子搖搖頭,示意她莫要說話。
年輕女子雖說不如她師兄沉穩縝密,一直被城主沈震澤教訓,但是她好歹知道此刻交出方寸物,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男子以心聲說道:「如果剛才不交出去,我們現在已經是兩具屍體了。半旬之後,如果我們和這位陶供奉,都能夠活到那一天,等著吧,方寸物就會物歸原主。」
女子慘然道:「等到水幕消失,然後再被拿走?」
男子笑道:「不然?」
女子梨花帶雨。
男子為她輕輕擦拭眼淚,動作輕柔,沒有說話。
不是不想說點什麼,而是無話可說。
後山那棵綠竹下,狄元封神色凝重,抬頭瞥了眼,根本沒找那黑袍老者麻煩的意圖,打算躲得越遠越好。
狄元封毫不猶豫就飛奔下山,繞過了那座宮觀。
陳平安滑下竹竿,路過宮觀建築的時候,發現黃師這邊毫無動靜,不知是作何想。
孫道人摘下大小兩隻包裹,放在腳邊。
沒敢丟了包裹就跑,擔心被人亂拳打死老師傅,到時候自己還要百口莫辯。他一個觀海境野修,真不夠看的。
孫道人只能賭下一撥人見著了他,見好就收,只拿錢財不拿命。
這會兒,就算他真是嬰兒山雷神宅的譜牒仙師,管用嗎?有屁用。
陳平安看到這一幕後,心想這位老道人總算聰明了一回。沒有丟了寶物撒腿跑路。
孫道人淚眼婆娑,可憐兮兮,望向那個站在牆頭之上的陳道友,然後揮揮手,「走吧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陳平安點點頭,「保重。」
只是離去之前,丟了三張符籙過去,全部都是隱匿身形的馱碑符。
贈予殺伐符籙,意義不大了。
以心聲告訴孫道人此符用處過後,陳平安亦是飛奔下山。
孫道人接住符籙過後,再一抬頭,牆頭之上已經沒了那位陳道友的蹤跡,感慨萬分道:「患難見真心啊。」
陳平安只希望孫道人舍了機緣寶物,能夠暫時保住一條小命。
在那之後,其實是有一線生機的。
藕花福地當年也是差不多境地,廝殺天昏地暗過後,那位臂聖程元山,一場架沒打,不但活到了最後,如果不是沒能按時登上城頭,不然還白白撈取一樁飛升到浩然天下的福緣。
至於最終能夠活下五人,還有天大的福緣臨頭,被什麼飛升境高人收為嫡傳和記名弟子,陳平安根本不相信。
修行路上,看似機緣一物,由於與法寶掛鉤,往往最誘人,最直觀,好像誰得機緣越大,誰就越是修道胚子。
可陳平安大致清楚,境界越高的得道之人,看待弟子的根骨,資質,性情,機緣,缺一不可。
一位遠古飛升境大修士的收取弟子,尤其是嫡傳,豈會只看後人在他山中得寶多寡。
此次處處隱藏殺機,若說先前求寶爭機緣,好似修行路上人人野修,各有各的算盤,還算合情合理,所以陳平安無法確定此地風土,正與不正,那麼現在的格局,完全就是逼著所有人論心殺人,簡直就是身旁之人皆可死的處境,坐鎮此地的那個傢伙,分明不是什麼善茬。極有可能是故意蠱惑人心,讓剩下四十多人,自相殘殺,那人好坐收漁翁之利。
又有孫道人寶塔鈴驟然破碎的鋪墊,陳平安甚至猜測此地幕後人,說不得就是一頭大妖,只是礙於某些老舊規矩,無法隨心所欲行事,例如那一縷凌厲劍氣的存在,極有可能就是一種束縛和掣肘。
陳平安突然想起當年在落魄山台階上,與崔瀺的那場對話。
崔瀺無比篤定的天下大勢,當時陳平安便想要詢問大驪國師,為何不將此事告訴某些人,或是直接昭告天下。
只不過當時陳平安沒有問出口,然後自己就有了答案。
說了沒人聽,聽了沒人信。
陳平安沒有離開孫道人這片建築太遠。
不過有了一番計較。
要不要立即以劍仙破開天幕?
這是一個極有可能會決定生死的抉擇。
因為陳平安對於這座遺址的認知,在裝神弄鬼的那一幕出現之後,將那位隱藏在重重幕後的本地「老天爺」,境界拔高了一層。當時自己能夠成功逃離鬼蜮谷,是毫無徵兆行事,京觀城高承有些措手不及,但是此地那位,興許已經開始死死盯住他陳平安了。
所以有個折中的想法。
學那藕花福地的臂聖程元山,自己要一直躲到一旬後,到時候是福是禍,幕後人用心是好是壞,就都已經水落石出。
是否需要出劍,就很清爽了。
黃師從拐角處走出,奇怪道:「你就這麼在意孫道人的死活?如此擔心我一拳打死這個所謂的雷神宅仙師?」
陳平安笑道:「你猜?」
黃師扯了扯嘴角,「不如你我聯手退敵?」
陳平安問道:「就不怕我拖後腿?」
黃師心中愈發狐疑,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到底是什麼境界?精通符籙的龍門境修士,還是一位金丹地仙?」
陳平安反問道:「你呢?」
黃師坦誠笑道:「還算湊合的金身境武夫,還有大仇未報,所以死不得。」
陳平安說道:「那你就把我當做一位金丹修士看待,嗯,還算湊合的金丹地仙。」
黃師思量片刻,說道:「先撤出這座山頭,我們爭取不被合力圍殺,如何?這自然是最壞的局面,不過當下你我處境,想得壞一些,沒有錯。」
陳平安問道:「為何不學那孫道長,直接交出寶物?」
黃師譏笑道:「怎的,要賭那些譜牒仙師個個生了一副菩薩心腸?還是希冀著山澤野修們,轉了心性,要捨生忘死當好人?」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似乎在考慮要不要與黃師精誠合作,共渡難關。
黃師催促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我們兩個再耗下去,可就要多出一份兇險了。」
陳平安說道:「還是算了吧,怕你再偷偷給我上一拳,我這把老骨頭,經不起折騰。」
黃師搖搖頭,「你肯定比我先死。」
說完之後,黃師後退數步,身形消失在拐角處。
陳平安這才重新貼上一張馱碑符,尋了一處僻靜地方,穿上一件尋常青衫,三件法袍加上一件尋常青衫,略顯臃腫,只不過入冬時分,山中更寒,穿得厚實一些,也算合理。陳平安將臉上那張老人麵皮更換為少年面容,又以朱斂的猿猴拳架形意,身形一垮,微微彎腰,個子便又矮了些許,又將身上兩隻斜挎包裹摘下,埋在地底,至於背後那把劍仙,與養劍葫一併摘下放入方寸物當中。
到了這一刻,陳平安除了恨劍山的仿劍,將來必須購買兩把之外,便又想要多購置一件方寸物了。
接下來陳平安打算沿著山腳河水,繞回前山,然後尋一個機會,去山腳白玉拱橋那邊看看,不用著急趕路。
木秀出於林,與秀木歸林中。
是兩個道理。
陳平安既然曾經在書簡湖就能夠與顧璨說這個道理,那麼陳平安自己,自然只會更加得心應手。
選擇與孫道人一起結伴遊歷,或是接下來所作所為,都是在這個道理上出力氣,下功夫。
崔東山曾經說過一番很有嚼頭的言語。
一線兩端的道理,都捋順掰碎了想明白了,好似雙方打完架之後,最終落在了中間,那才是一點「真知」。
不然道理就不是道理,一拿到肚子之外的人世間,就全是狗屁,嗚呼哀哉。
當年大隋那趟兩人結伴的遊歷途中,其實崔東山說了很多這樣的無心之語玩笑話,只不過可能是崔東山言語之時,太過玩世不恭,吊兒郎當,陳平安就沒怎麼聽得進去。
事後想起。
原來是學生在教先生道理。
————
一位高大老者沿著那座小天地的邊境線,緩緩散步。
一次次被劍氣攪爛縹緲身形,一次次重新聚攏,一個不累,一個無所謂。
老者當然知道自己此局所設,妙在何處。
每一份興許連那些小傢伙自己都捉摸不定的人心,在說死則死的緊要關頭,以及有望獲得仙人傳承的大機緣之下,大禍大福,兩兩相依,那麼人人的言行舉止,都會延伸出一種種意外和那可能性,合縱連橫,相互算計,敵友難分,隱忍蟄伏,奮起殺人,抱頭鼠竄,惻隱之心,豪傑性情……
光是先找到誰,先殺誰,怎麼殺,就都是一碟一碟滋味無窮的佐酒小菜。
如果不是這座小天地的規矩殘餘太多,其中一條,更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雷池,興許他早就煉化了整座山水,而不是一次次逼近那處青山綠水,一直束手束腳,一旦被他真正坐鎮小天地,估摸著也該修出一個天圓地方的道果了。
不過這麼多年的坎坎坷坷,顛沛流離,只能揀選一些境界低微的螻蟻果腹,也不全是壞事,他借他人心思砥礪自己道心,一次次過後,受益匪淺,對於求真二字,越來越有心得。
這頓飽餐過後,就又得搬遷了。免得被那些北俱蘆洲鄰近宗門查出些蛛絲馬跡。
中土神洲去不得,高人太多,最北邊的皚皚洲是個不錯的選擇。
至於南邊的寶瓶洲,先前聽那些修士在外邊山頭的閒聊,除非繞路,不然就需要經過北嶽地界,那尊北嶽正神,一旦躋身了玉璞境,就相當於一位仙人境修士了。
會比較麻煩。
尤其對方還是山神出身,自己更難以完全隱藏蹤跡。
總不能去給大驪宋氏當個小小供奉吧,如果知道消息更早,寶瓶洲新五嶽山神尚未確定,去撈個山嶽正神噹噹,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老人大概是實在厭煩了那縷劍氣的糾纏不休,便退回白霧茫茫當中,盤腿而坐,身邊有一隻只摺紙仙鶴縈繞盤旋。
進入這座遺址的入口,繪有四幅天王神像壁畫的那座洞室,其實是別處破碎山頭的遺物,被他煉山而成,堆砌在一起罷了,事實上,他所煉名山可不止這麼一座,所以下一次,別處機緣現世,便是另外一副光景了。一旦有合適的螻蟻修士入山,偶然撞破,他便會故意設置一道低劣禁制,讓地仙修士提不起太大興趣,至多是彩雀府孫清、水龍宗白璧這般,或是那桓雲,不過是為人護道。不是老人吃不下一兩位在他腹中打滾的元嬰,實在是小心駛得萬年船。
所以那些牆上詩文字跡,皆是老人的手筆。
用來對付自以為是的聰明人。
後來那五十餘人,便是太笨,遠遠不如前三撥修士,他便乾脆撤了所有禁制,使了一個小手段,結果有人爭先,便人人爭先。
人心從來讓他不意外。
第一撥人進入仙家洞府,抬頭便見仙鶴盤旋,也是一招小小的妙手。
世間修道之人,一個個喜歡疑神疑鬼,他不折騰出點花樣來,要麼蠢到無法上鉤,要麼怕死到不敢咬餌。
說來可笑。
若是入山之人,一個個浩然正氣,誰也不殺誰,各拿各寶,他還真沒轍,至多就是關閉大門,讓那些修士一個個老死於此。
涼亭對弈的兩具屍骸,早年便是如此。
不是真殺不成人,而是得不償失。
一旦真身顯露,那縷殘留劍氣就不會客氣了,甚至可以循著痕跡,直接殺入茫茫白霧當中。
老者在蟄伏千年之久的漫長歲月里,就吃過兩次大苦頭。
何況仗著境界,以力殺人,如稚童以木搗爛蟻窩,老者最初在異鄉故土,做得多了,最終撞見了那位道觀供奉之人,所以才會淪落至此。
山上諸多宮觀殿閣、天材地寶、仙家秘笈,對於老者而言,已經意義不大,更多還是準備未來等到自己的境界,在浩然天下任何一洲都足夠自保,才會開宗立派,到時候所有寶物機緣,便是自家宗門的底蘊所在。那些品相太差的,老人還真看不上眼,支離破碎之後,歸於天地,化為靈氣,亦無不可。
此地靈氣充沛,尤其是水運濃郁,可不是一開始就有的大千氣象。
老者當下真正關注之人,不是那三位金丹地仙,是其他三人。
一個是運氣太好,所以運氣便不好了。
竟然莫名其妙就得了山巔道觀的三分機緣,一尊破碎的木胎神像,仙家秘煉而成的碧綠琉璃瓦,水運蘊藉的地面青磚。
還有兩人,一個是他破天荒動了收徒念頭的,的的確確與山上道緣沾點邊,若是真成了師徒,徒弟境界突飛猛進,一日千里,將來在外邊奔波勞碌,與師父裡應外合,會讓他更加省心省力。說不得元嬰也隨便吃,師父證道果,弟子拿那金丹與元嬰與寶物,皆大歡喜,一起在浩然天下登頂,說不得有朝一日,還可以衣錦還鄉,讓那幫眼高於頂的臭牛鼻子老道,大吃一驚。
一個則是最有意思的一個,所以就成了必須死的一個。
而且多半不用他動手。
到時候反正已經殺到了只剩下五人,再多殺幾個,就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其實那些人若是能夠精誠合作,摒棄成見,選擇共同破局,再加上那一縷劍氣存在,他便要麻煩許多。
就只能「挺著肚子」開始遠遊,慢慢等著那些傢伙,一個個漸漸老死在這座肚裡洞天中,一身道行,化作靈氣,重歸小天地。
只不過可能嗎?
絕無可能。
哪怕對方如此相親相愛,最終出現一位有望躋身玉璞境的元嬰。
真到了那種時刻,無非就是他付出一些代價,親自出手將其打殺。
天地接壤,大劫臨頭。
可不是他讓那三位紙片神祇隨口胡謅的玩笑話。
如果有誰能夠獲得那縷劍氣的認可,才是最大的麻煩。
天大的麻煩。
好在目前看來,並無這種天命所歸之人。
既然暫時閒來無事。
老人打開一本書頁薄如蟬翼的書籍,內容以細微近乎不可見的蠅頭小楷寫就,期間還夾雜著一頁頁修士畫像。
除此之外,便是一部章回體小說了。
每一章,便是一位修士在此地的經歷與生死,事無巨細,皆有詳細描繪,所有人在此地的言行,都有一字不差的確切記載,不過每個故事的篇幅,有長有短。
看似誰都是主角,但是誰都會死。
這便是老人無數年來,在偷偷摸摸煉製名山大川之外,最重要的修行之道。
白霧茫茫,山水境內,纖毫畢現。
這便是真正上乘的神人觀山河。
如今的聖人坐鎮小天地,可不是三教百家早年自己琢磨出來的門道,一樣是學來的。
高大老者最想要去拜訪的,不是什麼三教聖人,而是那座諸子百家當中的小說家修士,他們坐鎮的白紙福地。
肯定可以大道相互裨益,好一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這座天下的讀書人,說話就是講究。
高大老者抬起頭,望向青山之巔的道觀方向,感慨良多。
遙想當年,他追隨那人一起修道,山中人少,唯有書多,藏書極豐,他也算遍覽群籍。
一次那人難得開口言語,詢問看書看得如何了。
他答道,看道家典籍,生中有死,有點冷。看佛家經文,苦中有樂,有點熱。看儒家經義,規規矩矩,有點煩。
那人便笑言,讀進去了些許,遠未讀出來,人在深山中,見山不見人,還不算好。
只是不等他看書更多,便有了那場一劍遞出、劍氣如暴雨的驚天變故。
那一劍,真是至今想來,也會讓人覺得背脊生涼,肝膽欲裂。
那人臨終之前,為了破開天幕,將這座主人更換多次的小天地與自己,一同送出家鄉天下,其實已經無力約束自己更多,便只能與自己約法三章。
歲月悠悠,所謂的約法三章,已經不再是什麼束縛,如今就只剩下那一縷劍氣還在苦苦支撐。
隨著這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闖入此地,像那武夫黃師,行事一個比一個肆無忌憚,一次次打碎木像,事後他又縫縫補補,重新拼湊起來,對那人僅剩的些許敬畏之心,便隨之消磨殆盡。
老人隨便瞥了眼遠方。
若是有人膽敢壞了他的這場觀心局,比如膽敢以蠻力鎮壓眾人,那就可以先死了。
剛好拿來殺雞儆猴,好讓那些小崽子愈發相信此地,是某位遠古飛升境修士的修道之地。
付出些代價,無非是消磨幾十年光陰積攢下來的表面修為而已,對於他這種存在,光陰不值錢,砥礪道心,修行道法,才最值錢。
有機會這麼做的,都沒這麼做。
沒本事這麼做的,偏偏打腫臉充胖子,例如那個名叫詹晴的小侯爺,徒惹笑話,一步錯步步錯,註定是活不長久的,而且說不定會死得比較傷心傷肺了。
例如死在某位螻蟻手上?
或是乾脆安排一二,讓這個小傢伙,死在他那位心愛的白姐姐手上?
————
白玉拱橋附近,已經沒有打鬥,變成了一場心境上更加兇險的亂戰。
桓雲老真人以符陣環繞周身。
白璧懷捧古琴「散雪」,十八顆壓勝花錢,亦是沒有收起的意思。
一時間此地氣機漣漪,紊亂至極。
不過也正好隔絕了其他所有修士武夫的窺探。
六人站定之後,各有心聲交流。
老真人桓雲,彩雀府孫清,水龍宗白璧。
暫時來看,是只有機會和實力活到最後的人。
但是這三人,分明各有牽掛。
孫清是武峮,以及那名弟子。
白璧是詹晴。
桓雲需要為沈震澤兩位嫡傳弟子護道。
師門傳承,大道之上的未來道侶,自己的良知。
所以這個局,對三人而言,都會是一個極其難熬的問心局,不輸其餘為活而活的任何人。
桓雲不是沒有想過要,聯合所有人,一起對抗這座小天地的古怪規矩。
但是太過涉險,很容易早早將自己置身於死地。
相信孫清與白璧更是如此。
有心無力,何況還未必有心。
白璧率先開口,「先找那五人。」
孫清微笑道:「找到了,又該怎麼講?」
白璧換了提議,「那個黑袍老者,總得先找出來吧?」
孫清搖頭道:「這種人,你以為找到了,便可以隨便殺?到時候是你白璧身先士卒,還是咱們這位神通廣大的小侯爺親自出馬?」
很快就有兩人附議孫清。
詹晴苦笑不已。
自己在第一場廝殺當中,被眾人除之後快,誰都卯足了勁都要殺他。
結果一個言行滑稽的老東西,竟然誰都要心存忌憚,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都不會對他展開圍殺狩獵。
桓雲猶豫了一下,提議道:「我們不殺人,只取寶,並且這些寶物誰都不拿,暫時就放在山頂道觀那邊。」
一位野修頭目冷笑道:「這還不是脫褲子放屁?最後能夠活下來的,就五個。給咱們手起刀落了,死了個痛快,還省去他們一份煎熬。」
另外一位年邁武夫,點頭道:「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先解決掉一撥人,我們六人,半旬之內,每個人可以護住四五人,咋樣?」
這兩人便是附議孫清的那兩位。
詹晴說道:「五人太多。」
那野修嘖嘖道:「你與這自家婆娘,反正身邊無人可用,就只剩下兩個了,當然覺得多,按照小侯爺的想法,是不是留下兩人性命,才剛剛好?」
詹晴抖了抖衣袖,無所謂道:「那你們繼續聊,當我不存在。」
原本詹晴還想要提議,所有人先停戰,一起針對那五人,再談後續。
看來是痴心妄想了。
估摸著現在他詹晴無論說什麼,都是白搭。
不談那得寶最多的五位。
目前活著的,還有四十二人。
白璧說道:「那就各留三人,但是事先說好,我與詹晴,可以再拉攏兩人,護住他們性命。」
桓雲沒有說話。
因為雲上城就只來了三人。
他桓雲,只是一位短暫的護道人,甚至不是那兩個年輕孩子的傳道人,更不是什麼雲上城修士。
至於更多的他人生死,實在是顧不得了。
孫清雖然不願意與這幫人摻和,但是她沒有開口。她除外,武峮,與自己弟子柳瑰寶,還多出一個名額。
而少女已經用言語心聲,祈求孫清救下一人。
是一位她們在訪山路上認識的陌路人。
一見鍾情,不過如此。
孫清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當年自己遇上那個年輕讀書人,不也如此。
師父自己尚且如此,就沒資格與弟子牢騷什麼大道理。
不過突然有人以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主動與孫清說道:「我知道你是彩雀府孫府主,我與楚兄弟,都信不過小侯爺這撥人,不如咱們聯手,先說服桓雲老神仙,讓他袖手旁觀便是,我們先一起宰了詹晴他們,這夥人最是不守規矩,比野修的路子還野,宰了他們之後,孫府主你就是我們的領袖,最後我與楚兄弟,再與你們彩雀府,伺機殺掉桓雲一方,如何?最後差不多是我們五人活下,豈不安穩?」
孫清皺眉不已。
既不答應,也沒拒絕。
那位武夫也不著急。
對他來說,老真人桓雲道法是高,本該是最好的合作對象,可惜太扭捏老好人,註定無法一起做大事。
至於詹晴與那金丹女修,皆是壞水爛肚腸的壞種,遠遠不如彩雀府孫清這般讓人放心。
而且被他認出身份的孫清,修為足夠,兩位隨從的手段城府,更是不差。
至於那芙蕖國出身的白璧,先前她已經亮明身份,不過又如何?水龍宗祖師堂嫡傳,了不起啊?去他娘的大宗門譜牒仙師,真要有本事,怎的不一口氣殺了我們全部人?
詹晴其實大致猜到了自己這一方的處境。
愈發悔青了腸子。
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意識到什麼叫真正的譜牒仙師,以及山澤野修行事風格的先天不足。
而白姐姐顯然是被他連累了。
只是讓詹晴心情略好的一個結果,是馬上就會死掉十八人。
反正他和白姐姐這邊,不但不會再死人,反而可以多出兩位臨時的「供奉客卿」,隊伍當中,那麼每少一人,他和白姐姐就多出一分勝算。
與仙府山門相對的白玉拱橋一邊水畔,一位肩頭挨了高陵一道拳罡擦過的年輕人,臉色慘白,失魂落魄坐在河水之畔。
身上一件錦緞袍子,被那道雄渾拳罡波及,早已松垮稀爛。
一個野修壯漢與他道侶,兩人並肩,坐在這位年輕人附近,壯漢掬水洗了把臉,吐出一口濁氣,轉頭笑著勸慰道:「懷公子,不打緊,天無絕人之路,我覺得你吉人自有天相,跟著你這一路走來,不都是化險為夷嗎?要我看啊,這麼大的福緣,該有你一份,咱們夫婦二人,跟著懷公子你分一杯羹就行。」
年輕人說著一口不算嫻熟的北俱蘆洲雅言,喃喃道:「先前那些小打小鬧,不過是四五境的妖物作祟,如果不是認識了你們,估摸著也只會繞路,哪敢去廝殺一番。本來只是想著去書院遊學,不曾想會是這麼個慘澹光景。會死的,我們都會死的。」
那婦人皺了皺眉頭。
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一天到晚只會說些晦氣話。
先前可以忍,是因為這位別洲讀書人在言語之中,透露出他與書院一位夫子有些淺淡淵源,可以勉強進入書院借書抄書。
一個才四境瓶頸的下五境修士,先前廝殺起來,倒是熱血上頭,先吃了北亭國小侯爺一記術法,竟是還不知道天高地厚,事後又莽莽撞撞衝上去,差點一頭撞到那高陵的拳罡當中,如果不是被一位少女一巴掌拍開,已經死無全屍了。
不愧是讀書人。
一位身材苗條的少女抹了把臉,一路走來,歪頭朝地上吐出好幾口血水,最後大大方方坐在年輕讀書人身邊,說道:「姓懷的,接下來你就跟著我,什麼都別管。」
年輕人一臉茫然,低聲問道:「還有廝殺不成?」
少女笑道:「你又要像先前在橋上,打算拼死都要救我了?」
年輕人有些難為情,誰救誰都不好說。
少女摘下腰間酒壺,遞過去,「喝點酒,壯壯膽子?」
年輕人搖搖頭,臉色微紅,「柳姑娘,我喝不來酒的。」
少女便自己喝酒起來,一抹嘴,抬頭望向山頂,笑道:「懷潛,想說『於禮不合』便直說。」
年輕人啞口無言。
少女正是彩雀府金丹孫清最器重的嫡傳弟子,柳瑰寶。
彩雀府上上下下,連同武峮在內,都覺得少女會成為下一位府主,沒有任何懸念。
少女年歲還小,雖說年齡瞧著要比猶有稚嫩的面相,更大一些,但在山上修士當中,已經是當之無愧的修道天才,她如今有了洞府境修為。
而且在武峮率先向高陵出手之前,她隨後兩次開口,都直接決定了整個戰局的形勢走向,甚至可以說詹晴與白璧最記恨之人,就是這個境界不高的少女。
那來自別洲遠遊求學的年輕讀書人,姓懷名潛,莫名其妙就捲入了這場災厄當中。
柳瑰寶反正很中意他,尤其是使勁裝著自己是一位老江湖、那份故作精明的痴傻,那些個裝出來的機靈勁兒,真是憨得可愛。
興許是柳瑰寶自己太早慧多智,對於這個境界修為不曾作偽的懷潛,反而瞧著就喜歡。
就像師父說的,喜歡一個人若是要講道理,理由多多,那就不是真正喜歡,趕緊換人喜歡去。
師父每次喝酒醉醺醺,與她這個弟子吐露心扉,說那劉先生的種種事跡,然後無意間蹦出這種話的時候,落在柳瑰寶眼中,其實也很可愛的。
師父那邊,又有了些定論。
柳瑰寶覺得挺沒勁的。
商量了該殺誰,現在就是在決定怎麼殺,誰來殺了。
聰明一點的人,應該可以察覺到徵兆。
柳瑰寶轉頭望去,看來聰明人的,還是少。
而師父那邊六人,還在專心致志,忙著勾心鬥角。
一位漢子獨自一人坐在河邊,手腳冰涼。
離著所有人都有些距離,沒辦法,孤家寡人一個,沒死在前邊的亂戰當中,已經是祖墳冒青煙了。
漢子腳上穿著一雙磨損厲害的靴子。
不知是誰率先以心聲喊了一句,說那六人認可了小侯爺詹晴的提議,決定要殺光所有野修。
誰都不太確定,但是誰都不敢不信。
片刻呆滯之後,三三兩兩開始或飛奔或御風,撤離白玉拱橋那邊。
那個出聲之人,顯然沒有柳瑰寶的那門獨家秘術,又小覷了對岸六人的敏銳神識。
立即就被盯上。
而且他應該是為了不露出太明顯的馬腳,便沒有率先挪步,等到大半人開始鳥獸散去,這才剛要轉身,結果直接被高陵以腳尖挑起一把尖刀,丟擲而出,穿透頭顱,當場斃命。
詹晴剛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
這種下三濫的栽贓嫁禍,真相如何,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他覺得自己這趟胸有成竹的尋寶玩樂,真是一個意外接著意外,這會兒都有些麻木了。
武峮神色落寞,只是隱藏很好。
斃命之人,是一位小山頭仙家的主心骨。
是少數希冀著靠這座仙府遺址來為自己續命幾年的年邁修士。
於是武峮與這位心知必死的老修士,做了一樁買賣。
武峮當然會信守承諾,以後彩雀府會暗中資助他的那座小山頭,並且答應百年之內,連同老修士的關門弟子在內,栽培出最少三位中五境修士。
這是老修士用身家性命換來的報酬。
對岸六人當中。
不少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但是到底是誰暗中授意,或是那老修士自己失心瘋,是否與北亭國侯府有舊怨,臨死都要拉著小侯爺一起遭罪,已經全然不重要。
不過那麼些人四散而逃。
還是讓六人有些無奈。
還能如何,分頭追殺而已。
相信高陵會是最為不遺餘力的一個。
因為這位金身境武夫,怒意最盛,殺氣最重,早就憋了一肚子邪火。
哪怕受傷不輕,但是武夫體魄本就以堅韌見長,擊殺三三兩兩的小股勢力,依然手到擒來。
不過像那少女柳瑰寶與年輕書生懷潛,就沒有逃,武峮也走到了他們身邊,開始清理傷勢。
還有兩撥人,戰戰兢兢,但是也沒有挪步。
分別是對岸那兩位龍門境野修、武夫宗師的自家人。
逃散眾人當中,那個恨不得多生出兩條腿的野修漢子,漸漸與旁人拉開距離,畢竟他誰都信不過,而且好像誰都能殺他。
先前用八顆雪花錢買來的那張昂貴雷符,在白玉拱橋那邊的廝殺當中,還真等於救了他一命,只是現在他是真沒有什麼傍身絕技、寶物了。
他突然聽到身後響起一個半生不熟的嗓音,「殺豬的?」
漢子悚然轉頭,腳步不停,見著了一個陌生人,試探性問道:「兩個他娘的?」
那人笑著點頭。
漢子差點當場淚崩。
好傢夥,總算來了個同命相憐的難兄難弟。
漢子稍稍放緩腳步,「不會殺我吧?」
至於在這之前,好像沒有見著此人的身影,漢子已經沒那麼多心氣去多想了。
那個不知為何,變成了青衫少年面容的雲上城集市包袱齋,搖頭道:「殺你能掙錢嗎?哪怕能掙錢,我能爭得過那些大人物?」
漢子鬆了口氣,不再言語。
兩人一起埋頭狂奔。
突然前方有人瞥見了那片白霧茫茫,驚駭萬分道:「難道這就走到頭了?!」
白茫茫的邊界雲霧,如潮水迅猛退去。
山巒起伏,便如那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漸漸露出了真容。
這座仙家府邸的版圖,迅速廣闊起來。
桓雲沒有出手殺人的意思,說是先行一步,然後御風去了山上,尋找那兩位沈震澤的嫡傳弟子。
孫清也沒有,不過讓武峮三人,一起往南邊去看看。
白璧與詹晴,讓高陵只管放開手腳殺人,至於那位芙蕖國皇家供奉,則被白璧喊到了身邊。
高陵竟是直接摘掉了那副甘露甲,藏在袖中,挑了一把主人已死的長刀,握在手中,飛奔離去。
白霧當中,高大老人已經收起那本書,站在原地,卻與白霧一起身形倒滑出去,故而始終如蛟龍隱匿於雲海當中,老者雙手負後,微笑道:「若是地盤太小,怕你們死得太快,會少看許多場好戲。」
半旬過後,他還會有幾條極有意思的新規矩,昭告眾人。
例如即刻起,殺人最多之人,可以成為最後五人當中的第二位仙府嫡傳。
那你桓雲,孫清,兩個暫時還不願大開殺戒的好心腸修士,還要不要殺人?
要不要一殺就是殺了個酣暢淋漓,百無禁忌?
老人轉頭望向一位早早躲在界線上、挖坑埋了自己的佩刀年輕人,說道:「順便看看你小子,有無運氣和那道緣,成為我的開山大弟子了。」
那個芒鞋竹杖白衣飄飄的狄元封,發現邊界形勢變幻之後,罵了一句娘,不得已,只好破土而出,都來不及抖摟滿身塵土,繼續撒腿狂奔向深山。
隨後黃師突然停步,改變路線,來到土坑處蹲下身,捻起土壤,抬頭望向遠處一粒芥子大小的逝去身影,笑了笑。
殺那黑袍老者陳道友,興許會有些風險,殺你五境武夫狄元封,可真不難。
山腳五人,各自吩咐下去,便一起登山,約好了一起在山巔碰頭,然後共同尋找雲上城男女修士之外的其餘四人。
先找到,再決定要不要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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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山老林當中,陳平安帶著那個名叫金山的漢子,一起逃命。
別處路線上,高陵出刀凌厲萬分,只要被他追上,一刀下去,往往就是屍首分離的下場。
由於要照顧書生懷潛的腳力,武峮和柳瑰寶行走不快。
倒是那野修和武夫手底下的兩撥人,已經主動聚攏起來,合力追殺那些落單的逃跑之人,十分起勁。
桓雲讓那兩個束手待斃的年輕男女,無需擔憂性命,可以待在原地,也可以繼續尋寶。
然後桓雲發現了那個躲藏起來的龍門境供奉,老真人卻假裝沒有發現,繼續御風登山。
山頂白玉廣場上,道觀廢墟,那些碧綠琉璃瓦,以及蘊含水運精華的地面青磚,讓水龍宗出身的白璧,震撼不已。
只是白璧同時又苦笑不已,這座金山銀山,就在腳邊,可她都不敢多拿,只是挖出了一塊青磚,握在手中,默默汲取水運精華,添補大戰之後的氣府靈氣虧空。
然後六人在桓雲的帶領下,很快找到了那位十分識趣的孫道人。
關於此人性命留與不留,三對三,僵持不下。
孫道人癱坐在地,認命了。
最後還是那位老武夫開了個玩笑,讓道人隨手丟出一顆神仙錢,看看正反,正則生,反則死。
不過與此同時,老武夫與其餘五人偷偷言語,若是這傢伙敢以靈氣駕馭神仙錢,他便要出手殺人了。
孫道人運氣極好,不但沒有抖摟小聰明,還將那顆從台階上丟下滾落在地的神仙錢,拋出了個正面。
六人便讓他自己主動將兩隻包裹送去山巔道觀,然後就可以隨便逛盪。
孫道人眼神痴呆,甚至都忘了高興。
白璧以心聲說道:「那個得寶最多的黑袍老者,若是半旬過後,還在榜首,我們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先將其找出,合力殺之!」
這一次就連桓雲和孫清都沒有異議。
六人離去之後,孫道人背著那大小兩隻包裹,一邊登山,一邊抹眼淚。
路過那棵綠竹的時候,竟是有些想念那位陳道友了。
而那位陳道友,在確定身後暫時無人後,便躍上了一顆參天古木的粗壯高枝上,遠眺四方。
那漢子根本就沒敢上去,害怕無緣無故就挨了某人的一記攻伐術法。
陳平安低頭望去,對那人說道:「只能送你到這裡了,一直跟我待在一起,只會害了你。記得用好那兩張隱匿符籙,張貼在身便可,尋一處覺得安穩的僻靜地方,然後不要有太多走動。」
不等那漢子出言挽留,陳平安已經一掠而去,轉瞬即逝。
漢子神色倉皇,不曾想從高處飄落下來五張符籙,竟是攻伐三符各一張,還有兩張不知根腳的符籙。
漢子死死攥緊那五張符籙,驀然嚎啕大哭起來,但是很快就止住哭聲,繼續悄悄趕路。
陳平安在遠處尋了一處視野開闊的山峰之巔,貼有馱碑符,寂然不動,環顧四周。
這趟訪山尋寶,一波三折。
有不少認識的人,除了名叫金山的野修,還有那位幫著自己包袱齋開門大吉的老先生。
還有一起在桃花渡茶肆喝過茶,彩雀府的掌律祖師,女修武峮。
其實對他們雙方的印象都不差。
但是接下去,就不好說了。
因為早先是什麼秉性品行,是什麼身份修為,無論是世人眼中的好人壞人,無論做什麼,都不會讓旁人覺得奇怪,哪怕是被殺之人,可能都唯有悲憤、怨懟和仇恨,唯獨沒有太多的意外。
陳平安怔怔出神。
為什麼,人心如此經不起推敲?
可真正讓陳平安感到彆扭的,不是別人的人心,正是自己的。
既然有此念想,便是自己有此心思。
如今陳平安到了北俱蘆洲之後,一直在修行,嘗試著成為一位山上的修道之人,尤其是一直在默默修心。
陳平安突然想起了一句道家典籍上的言語。
在那之後,某位著書立傳的兵家聖賢,又有自己獨到見解的闡述和延伸。
兩句話,都被陳平安以刻刀刻在了竹簡之上。
後者是那句,舟中之人,盡為敵國。
是提醒世俗王朝的君王,國事重修德,山河之險,並非真正的屏障。
而道家那番話,只說字面意思,要更大一些。
而且陳平安覺得當下自己在內,所有人的處境,便無比契合此說。
「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陳平安忍不住去想,當下置身這座兇險萬分的小天地,或是哪怕身處規矩庇護的浩然天下,是不是看似大有不同,其實又是本質相同?
舟壑潛移,誰也不知。
陳平安突然有些明白,道家追求的清淨境,到底有多難得。
便如虛舟蹈虛,前無人後無人,左右亦無人,也無規矩束縛,也無因果糾纏。
陳平安輕輕嘆息一聲。
有些學問,深究起來,一旦尚未真正知道,真是會讓人倍覺孑然一身,四顧茫然。
陳平安開始呼吸吐納,安安靜靜蓄勢。
一旦有了廝殺,率先找到自己的罪魁禍首,必然是那位符籙高人老先生。
半旬過後。
十八個必死之人,除了某個不起眼的孤零零野修漢子,都死了。
然後等到白衣神女與兩尊青衣神人再次出現,開啟那道山水大幕,便又死了不少人。
因為那道寶誥,明明白白說了,殺人最多者,有望成為第二位嫡傳。
所以六人當中的龍門境野修,與那位武夫宗師,各自對親朋好友痛下殺手,毫不猶豫。
本就是死,晚死於他人之手,還不如他們兩人自己動手。
那一幕看得柳瑰寶滿臉冰霜。
躲在武峮與少女身邊的年輕書生哀嘆一聲,「為何都要如此暴虐行事啊。」
果然如那雲上城年輕男修所料,在時辰即將到來之前,自家供奉便準時出現在他們兩人身邊,打暈了女子之後,再以定身之法將他禁錮,無法言語,也無法動彈,然後將那件方寸物放在他手心,老供奉這才退出屋舍,在不遠處隱匿身形。至於先前所有機緣寶物,都暫時藏了起來。
但這都不是最讓年輕男子最寒心的地方。
而是那個老真人桓雲,在這個時辰,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
可能其實出現在了某處,但是老真人選擇了冷眼旁觀。
所以這位雲上城年輕男修,依舊是榜上第二人。
榜上墊底之人,是這一次已經無所謂登不登榜的老真人桓雲。
第四人,是一位笑容燦爛的白衣公子哥,不過身上白衣血跡斑斑,他當下似乎置身於一座雅致書齋當中,齋室中有一隻泛黃的葫蘆大瓢,懸掛壁上。
此人還不忘面朝畫卷伸手打招呼,笑眯眯道:「各位好走,都去死吧。」
然後他說道:「黃師,黃兄弟,是不是在外邊給我當門神啊,辛苦辛苦,祝你長命百歲。」
榜上第三人,是一個將自己藏在深山大坑當中的邋遢漢子,盤腿而坐,頭頂還鋪蓋上了枝丫草木,再覆蓋以泥土,不過山水畫卷當中,光明如晝。
黃師瞥了眼畫卷,豎起一根中指。
不但如此,他還突然站起身,跳到坑外,似乎是一處洞府門口,有五彩雲霧掩蓋堵塞洞口,久久不散。
原來黃師一路追殺那狄元封到這裡,身負重傷的狄元封竟然不但沒死,反而逃入此地,等到狄元封闖入洞府彩雲迷霧當中後,黃師卻死活破不開禁制。
所以黃師打算坑害這個小王八蛋一把。
至於被狄元封猜到此舉,在黃師的意料之中。
為首之人,依舊是那個面容蒼老的黑袍老者,似乎躲藏在一處洞窟之中,同樣在依舊山水畫卷上,身形清晰,與先前相比,還是背劍在身,仍是兩個斜挎包裹,好像沒有半點變化,黑袍老者望著那幅畫卷,似乎有些惱羞成怒,沙啞開口道:「嘛呢嘛呢,沒完沒了是吧?誰敢找我,老夫就殺誰,老夫一身劍術通神,發起狠來,連自己都要砍!」
山巔道觀廢墟那邊,已經準備等死的孫道人看到這一幕後,哀嘆一聲。
他這些天就戰戰兢兢在山頂待著,只走了一趟後山,可惜失望而歸。
這半旬以來,陸陸續續有各色人往山巔搬運天材地寶,在那道觀廢墟之外,又有一座小山了。
孫道人如今已經懶得多看一眼那座貨真價實的寶山。
全是禍害。
孫道人晃了晃那裝有綠竹葉尖凝聚水珠的青瓷瓶,喝得節省,猶有盈餘。
先前硬著頭皮散步去往那棵綠竹,結果發現一滴水珠都沒剩下。
孫道人便有些佩服那位陳道友了,一路過境,寸草不生啊。
這麼個山澤野修,真當了那啥譜牒仙師,那才是可惜嘍。
少女柳瑰寶身邊站著那位洪福齊天的年輕書生懷潛,兩人站在山巔邊緣的石欄杆旁邊,懷潛已經是第二次注意那個黑袍老者,自言自語道:「就這個傢伙,還算有點能耐。」
柳瑰寶耳尖,疑惑道:「什麼意思?」
懷潛想了想,微笑道:「字面意思。」
柳瑰寶愣了一下,「懷潛,你是不是藏著事情?」
懷潛小心翼翼道:「有。家鄉那邊,有一樁家族長輩訂下的娃娃親,我其實這次是逃婚來著。」
柳瑰寶笑道:「那女子如何?」
懷潛無奈道:「就見過一面而已,印象模糊,只覺得她脾氣還不錯,不過是個練武的女子,比我更狠,為了逃婚,早早跑去了金甲洲。」
柳瑰寶哦了一聲。
懷潛有些手足無措,視線游移不定,「柳姑娘,再與你說一件事情?」
柳瑰寶大笑道:「不用講了,喜歡我唄,怕什麼,我也喜歡你。」
懷潛啞口無言。
這些不會讓柳瑰寶太過糾結的小事閒聊過後,柳瑰寶便開始思量接下來的格局走勢。
腦子有些時候真要比拳頭管用。
那個北亭國小侯爺,就是腦子不夠,拳頭更不行。
懷潛在少女聚精會神想事情的時候,看了眼她的側臉,笑了笑,趴在欄杆上,望向遠方。
其實他想說的那件事情,是想告訴這位什麼叫有緣無分。
因為兩人太過懸殊,門不當戶不對,聊不到一塊的,今天能聊,是他遷就她罷了。
雙方相差太多了。
修為是如此,謀劃更是如此,至於家世,那就更不用說了。
所以他其實一直在可憐這個傻姑娘。
關於此地機緣大小,他應該是最心裡有數的那個人。
是那縷劍氣。
他就是奔著這個來的。
順便一路玩鬧,逗弄身邊人。
不過這縷劍氣,委實是一樁意外之喜。
原本他都已經打算要再走一趟北方,見一見那位大劍仙白裳再返回家鄉。
不出意外的話,這位北方第一劍仙,應該會出門迎接自己。
懷潛一想到家鄉,便愈發感到無聊。
看著這幫螻蟻好似牽線傀儡,左搖右擺,半旬下來,看多了,也會厭煩。
至於那個幕後人,既然會被那一縷劍氣壓制,境界又能高到哪裡去?
哪怕不搬出自己的背景,也是可以與那幕後人好好商量的,他得到那縷劍氣,對方少了千百年來的長久壓勝克制,兩全其美。
轉頭瞥了眼還在皺眉想事情的憨傻少女。
懷潛趴在欄杆上,轉頭笑問道:「柳姑娘,想不想今天就當上彩雀府的府主呀?」
柳瑰寶一瞬間就倒掠出去,「你到底是誰?!」
懷潛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嘴邊,噓了一聲。
他以心聲言語道:「來北俱蘆洲之前,老祖宗就告誡我,你們這兒的劍仙不太講理,特別喜歡打殺別洲天才,所以要我一定要夾著尾巴做人。」
柳瑰寶眼神冷漠,心思急轉,卻發現自己如何都無法與師父孫清以心聲漣漪交流。
懷潛嘆了口氣,「柳姑娘,你再這樣,我們就做不成朋友了。」
這位年輕讀書人模樣的外鄉人,抖了抖袖子,抬頭望向空中,「不與你們浪費光陰了。這點白紙符籙神祇的小把戲,看得我有些反胃。我得教一教這位鄉下老天爺,當然還有那位桓老真人,什麼叫真正的符籙了。」
只見他雙手各有一物,其中一枚金色兵家甲丸,正是品秩最高的香火神靈甲。
而這副甲冑,又是香火甲中屈指可數的古老之物。
被懷潛披掛在身後。
另外手中,捻有兩張青色符籙,輕輕隨手丟出一張,微笑道:「縛以鐵札送酆都,驅雷公,役雷電,須叟天地間。」
只見一尊身高兩丈的金甲神祇,憑空出現,渾身交織著耀眼的雪白雷光。當它雙腳落地之時,山頭震動,牽動整座山頭的山水氣運。
第二張符籙丟出後。
一位白衣飄蕩的佩劍男子,懸停空中。
只見他神色木訥,但是滿身劍氣激盪不已,縈繞四周的天地靈氣,皆化作齏粉。
最後懷潛手心托起一隻金色鏤空小球。
裡邊一道道劍光飛掠,風馳電掣,與小簍撞擊之後,濺起陣陣火花。
此次來到這座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便是想要憑藉他自己的本事,為了這位可以進階的傀儡扈從,能夠多吃幾把金丹劍修的本命飛劍,再藉助幾分北俱蘆洲的劍道氣運,破開元嬰瓶頸。
懷潛輕輕晃蕩手心金色圓球,然後拋向那位中年男子,「慢慢吃。」
圓球沒入那名劍修傀儡的竅穴當中。
那一縷巡狩此方天地無數年的劍氣,竟是懸停靜止下來,似乎在俯瞰著懷潛。
懷潛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主動選中我的。」
然後懷潛望向天幕某處,「這麼特殊的妖氣,還喜歡煉山為食,我們浩然天下可沒有這種畜生?」
天地寂靜。
所有人都傻眼了。
懷潛眯眼道:「與你商量一下,廝殺過後,我如果殺不掉你,你也拿我沒轍,你就跟隨我一起去中土神洲,保證你前程極好。」
雲海低垂。
一位高大老者坐在雲海邊緣,微笑道:「小娃兒好大的口氣。」
大手一揮。
一幅山水畫卷,鋪天蓋地,只要抬頭,誰都可以看到。
既然對方這麼有誠意,這位老人也打算拿出一份誠意來。
懷潛點了點頭,微笑道:「沒辦法,我家老祖,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
事實上,龍虎山的一位黃紫貴人小天師,還有那皚皚洲的劉幽州,都是他很要好的朋友。
那位雲海之上的老人,沉默下去。
懷潛繼續道:「說句不好聽的大實話,我就算伸長脖子,讓你這頭畜生動手,你敢殺我嗎?」
懷潛加重語氣,嗤笑道:「你敢嗎?!」
老人依舊沒有說話。
懷潛環顧四周,「這些個廢物,是你來殺,還是我來?若是你來動手,其中有幾個,我要一起帶走。」
在深山之中的陳平安,也被這一幕被驚訝到了。
先前水幕一消失,陳平安就立即換上了少年面容,以及一身青衫。
這會兒覺得大開眼界。
還能這麼折騰?
看著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
難道這就算是快意?
陳平安笑了笑。
這種人,如果經歷與自己一樣的境遇,哪怕對方境界再高一籌,應該死了多少次?
不過道理不能這麼講便是了。
有此言行,並且能夠站在這裡說這種話,自有其可取之處,以及某些不為人知的過人之處。
只不過在當下,他陳平安只是看到了對方的其中一面。
換成陳平安是那人,肯定一樣走不到對方今天這一步。
可陳平安總覺得就對方這樣的脾氣,和這份不算多的隱忍城府,一旦運氣不好的話,還真未必能夠活著離開北俱蘆洲。
說到底,也就是暫時還沒有遇上猿啼山劍仙嵇岳之流吧。
不過那人既然選擇拋頭露面,不再隱藏,定然是權衡利弊之後的結果。
目前看來,不但有望活著離開,還可以帶著那位高大老者,一起返回中土神洲。
不可否認,是個相當厲害的人物了。
不愧是從中土神洲來北俱蘆洲專門殺劍修的。
陳平安還不至於無聊到咒他在北俱蘆洲栽跟頭。
條條大路,各自登山。
左看右看,難免有高有低。
就像那曹慈,還與陳平安在武道一途的同一條道路上,陳平安也無非是埋頭追趕而已。
難道還要扎草人,惦念著對方不得好死?
陳平安摸了摸下巴,覺得這會兒胡思亂想,不太應該,可似乎還挺有意思。
對於那個曹慈,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三場架打下來,陳平安唯一的遺憾,不是什麼沒有撂狠話,在陳老劍仙和那位女子武神跟前,沒面子之類有的沒的。
而是曹慈這傢伙,怎麼看怎麼欠揍,長得那叫一個俊俏不說,好像永遠氣定神閒,永遠目中無人,視線所及,唯有傳說中的武道之巔。
這其實挺氣人的,暫時還打不過人家,就更氣了。
慢慢來吧。
不過接下來的畫面,才讓陳平安感到頭皮發麻。
只見那個原本嚇得跌坐在地的孫道人,竟然站起身。
然後這個「孫道人」又摔倒在地。
不過卻多出了一位身形縹緲不定的孫道人,好似陰神出竅遠遊。
孫道人伸手一抓,將那試圖掙扎逃離的殘餘劍氣,駕馭在手,輕輕握住。
那雲海上的高大老人見機不妙,哪怕根本不知道那個孫道人為何變得如此,只管翻捲雲海,遮掩身形,想要逃遁。
孫道人面無表情,「小小妖物,也敢煉化此山,試圖染指道觀。」
孫道人瞥了眼那座廢墟,似乎有些傷感,望向遠處雲海某地,「覺得到了這座浩然天下,便可以高枕無憂?欺負貧道這一脈香火凋零,提不起劍了?」
孫道人手心攥緊,竟是直接將那一縷劍氣給捏碎。
然後雙指併攏,輕輕向前一划。
雲海對半開。
一粒芥子身形,也隨之被一分為二。
懷潛正想要開口言語。
孫道人轉頭笑道:「什麼玩意兒,年紀輕的,說這些個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若是有那本命燈芯留在祖師堂的,事後告訴你家老祖,來青冥天下找貧道報仇便是。」
懷潛又想要說話,報上自己老祖的性命。
孫道人又是雙指劃下,將那年輕書生當場斬殺,連同那元嬰劍修傀儡,墜地之時,變作兩片切割開來的符籙。
孫道人最後低頭望向那道觀廢墟。
山頂道觀供奉之人,是他的師弟。
與他皆是青冥天下劍仙一脈的中流砥柱。
可惜師弟天縱之才,登山快,死得也早。
怨不得那座白玉京了,只能怨他自己拖泥帶水。害得貧道這個當師兄的,都沒辦法替他報仇。
世間死法千萬種,唯獨自己求死這一種,最不用救。
遠處山巔,陳平安已經將那些木像碎片全部取出。
孫道人笑了笑,「小傢伙還是如此機敏啊,沒浪費貧道這一愣神的功夫,算是自救了。」
孫道人伸手一抓,將那躲藏在深山洞室書齋當中的狄元封,還有小侯爺詹晴,以及彩雀府少女柳瑰寶三人,一起抓到自己身前。
孫道人神色淡然道:「你們三人,可願意追隨貧道一起去往青冥天下。」
他在這座天下雲遊四方,所攢功德,足夠帶走三人。
在等待三個答案的時候,光陰流水似乎停滯。
唯獨孫道人撫須而笑,對遠處那位也無礙的年輕人說道:「陳道友,看在那三炷香的份上,破碎木像你就留著吧。」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孫道長,其實是六炷香。」
孫道人哈哈大笑,一揮袖子,仿佛是不知將什麼物件聚攏又揮散,「陳道友,撿你的破爛便是。足夠你那把劍吃飽喝足了。」
而在數百里之外的山頭之上,陳平安身前多出了一團破碎劍氣。
第五百四十四章 舟中之人盡敵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