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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一章唯有飲者留其名(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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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去冬來,光陰悠悠。

    如果不是一抬頭,就能遠遠看到南邊劍氣長城的輪廓,陳平安都要誤以為自己身在白紙福地,或是喝過了黃梁福地的忘憂酒。

    哪怕陳平安修行勤勉,每天都沒有懈怠,甚至可以說是很忙碌,可陳平安依舊覺得這不成事,於是請了白嬤嬤幫著餵拳,不曾想白嬤嬤如何都不願出死力,至多是傳授未來姑爺一些拳架招式,陳平安只好在意猶未盡的練拳之外,喊了納蘭爺爺去那芥子小天地的演武場,熟悉一位玉璞境劍修的飛劍殺力,同時跟這位從仙人境跌落的「刺客」,粗略學習隱匿潛行之法,許多涉及修行根本的精妙手段,「白晝近身如夜行」,必須是劍修才行,這讓陳平安有些遺憾。

    在這之外,一得閒,陳平安還是儘量每天都去酒鋪那邊看看,次次都要待上個把時辰,也不怎麼幫忙賣酒,就是跟一幫屁大孩子、少年少女廝混在一起,繼續當他的說書先生,最多就是再噹噹那教字先生和背書夫子,不涉及任何學問傳授。

    雖說陳平安當了甩手掌柜,但是大掌柜疊嶂也沒怨言,因為鋪子真正的生財手段,都是陳二掌柜提綱掣領,如今就該他偷懶,疊嶂說到底不過是掏了些本錢,出了些死板氣力而已。何況酒鋪順順利利開業大吉後,後邊花樣還是多,比如掛了那對楹聯之後,又多出了嶄新的橫批。

    「飲我酒者可破境」。

    大街之上的酒樓酒肆掌柜們,都快崩潰了,搶走不少生意不說,關鍵是自家明擺著已經輸了氣勢啊,這就導致劍氣長城的賣酒之地,幾乎處處開始掛楹聯和懸橫批。

    只是看來看去,許多酒鬼劍修,最後總覺得還是此處韻味最佳,或者說最不要臉。

    在幾乎所有酒鋪都開始依葫蘆畫瓢之後,這座鋪子又開始有了新手段。

    店鋪裡邊掛滿了一堆平安無事牌樣式的小木牌,都是讓疊嶂懇請前來喝酒的劍修,以劍氣刻名字,留下的墨寶,全部掛在牆上,說是討個好兆頭。

    不按照境界高低,不會有高下之分,誰先寫就先掛誰的木牌,正面一律寫酒鋪客人的名字,若是願意,木牌背面還可以寫,愛寫什麼就寫什麼,文字寫多寫少,酒鋪都不管。

    如今已經在酒鋪牆上掛了無事牌的酒客,光是上五境劍仙就有四位,有寶瓶洲風雪廟魏晉,劍氣長城本土劍仙高魁,南婆娑洲劍仙元青蜀,還有一次在深夜獨自前來喝酒的劍氣長城玉璞境劍修陶文。都在無事牌背面寫了字,不是他們自己想寫,原本四位劍仙都只是寫了名字,後來是陳平安找機會逮住他們,非要他們補上,不寫總有法子讓他們寫,看得一旁扭扭捏捏的疊嶂大開眼界,原來生意可以如此做。

    於是魏晉刻下了「為情所困,劍不得出」。

    獨眼大髯、瞧著很粗曠的漢子高魁,寫了「花好月圓人長壽」。

    風流瀟灑的元青蜀寫了「此處天下當知我元青蜀是劍仙」。

    劍仙陶文最上道,聽說可以白喝一壇竹海洞天酒後,二話不說,便寫了句「此地酒水價廉物美,極佳,若能賒賬更好。」

    算是最年輕一輩的天才劍修當中,就有龐元濟,晏琢,陳三秋,董畫符在內十數人,當然還有那個小姑娘郭竹酒,寫了大名郭竹酒和小名「綠端」之外,在背後偷偷寫了「師父賣酒,徒弟買酒,師徒之誼,感人肺腑,天長地久」。

    還有不少暫時抹不開面子的地仙劍修,不過多是只留名不寫其它。何況陳平安也沒怎麼照顧生意,疊嶂自己實在是不知如何開口,後來陳平安覺得這樣不行,便給了疊嶂幾張紙條,說是見著了順眼的元嬰劍修,尤其是那些其實願意留下墨寶、只是不知該寫些什麼的,就可以結賬的時候,遞過去其中一張。

    於是一位性格粗礪、不通文墨的元嬰老劍修,在瞧見其中一張紙條後,原本還在與掌柜疊嶂推託,擺一擺架子,不曾想立即變臉,偷偷收起了那張紙條,讓疊嶂速速取來無事木牌,以對敵大妖的認真姿態,照搬紙條寫下了那詩句,走的時候,還多買了一壺最貴的青神山酒,故意壓了劍氣,一邊酣暢飲酒,一邊踉蹌而走,高歌而行,翻來覆去,就是「才思湧現,親筆撰寫」的那篇詩詞。

    「昔年風流不足夸,百戰往返幾春秋。痛飲過後醉枕劍,曾夢青神來倒酒。」

    一夜過後,在劍氣長城的酒鬼賭棍當中,這位莫名其妙就會寫詩了的元嬰劍修,名聲大噪。

    不過據說最後挨了一記不知從何而至的劍仙飛劍,在病榻上躺了好幾天。

    還有個還算年輕的北俱蘆洲元嬰劍修,也自稱月下飲酒,偶有所得,在無事牌上寫下了一句「人間一半劍仙是我友,天下哪個娘子不嬌羞,我以醇酒洗我劍,誰人不說我風流」。

    酒鋪的竹海洞天酒分三等,一顆雪花錢一壇的,滋味最淡。

    更好一些的,一壺酒五顆雪花錢,不過酒鋪對外宣稱,鋪子每一百壺酒當中,就會有一枚竹海洞天價值連城的竹葉藏著,劍仙魏晉與小姑娘郭竹酒,都可以證明此話不假。

    頭等青神山酒,得花費十顆雪花錢,還不一定能喝到,因為酒鋪每天只賣一壺,賣了後,誰都喝不著,客官只能明兒再來。

    一時間小酒鋪人滿為患,只不過熱鬧勁過後,就不再有那眾多劍修一起蹲地上喝酒、搶著買酒的光景,不過六張桌子還是能坐滿人。

    疊嶂雖說已經很滿意店鋪的收入,但是難免有些小小的失落,果然如陳平安所料,鋪子名氣大了後,買酒就成了天大的難事,許多酒樓酒肆寧肯違約賠錢給疊嶂,也不願意賣出原漿酒,明擺著是要店鋪斷了源頭,一旦幾次酒客買酒無酒賣,生意就要一路走下坡路,曇花一現的喧囂,生意難以長遠。

    疊嶂都看得到的近憂,那個甩手二掌柜當然只會更加清楚,但是陳平安卻一直沒有說什麼,到了酒鋪這邊,要麼與一些熟客聊幾句,蹭點酒水喝,要麼就是在街巷拐角處那邊當說書先生,跟孩子們廝混在一起,疊嶂不願事事麻煩陳平安,就只能自己尋思著破局之法。

    這天深夜,陳平安與寧姚一起來到即將打烊的鋪子,已經無飲酒的客人。

    疊嶂取來賬簿,陳平安坐在一旁,掏出一顆雪花錢,要了一壺最便宜的酒水,掌柜喝酒,也得掏錢,這是規矩。

    陳平安一邊喝酒,一邊仔細對賬。

    晏琢幾個也早早約好了,今天要一起喝酒,因為陳平安難得願意請客。

    陳平安跟寧姚坐一張長凳上。

    晏琢一人獨霸一張,董畫符和陳三秋坐一起。

    晏琢看著坐在那邊仔細翻看賬本的陳平安,再看了眼一旁坐著的疊嶂,忍不住問道:「疊嶂,不會覺得陳平安信不過你?」

    陳平安會心一笑,也沒抬頭言語,只是舉起酒碗,抿了口酒,就當是承認自己不地道,所以願意自罰一口。

    疊嶂沒好氣道:「什麼亂七八糟的,做買賣,不就得這麼規規矩矩嗎,本來就是朋友,才合夥做的買賣,難不成明算賬,就不是朋友了?誰還沒個紕漏,到時候算誰的錯?有了錯也沒事沒事,就好啊?就這麼你沒錯我沒錯稀里糊塗的,生意黃了,跟錢過不去啊。」

    晏琢委屈道:「疊嶂,你也太偏心了,憑啥跟陳平安就是朋友合夥做生意,我當年挨的打,不是白打了?」

    疊嶂笑道:「我不是與你說過對不起了。」

    晏琢有些幽怨,「當年聽你說對不起,還挺高興來著,這會兒總覺得你誠意不夠。」

    陳平安翻過一頁賬本,打趣道:「朋友有了新朋友,總是這麼糟心。」

    晏琢擺擺手,「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兒。」

    陳平安遞過酒碗,與晏琢磕碰了一下,笑道:「我不是見你晏家大少爺膀大粗圓,處處都裝著錢,結果次次摳摳搜搜買那最便宜的酒水,豪氣比一個綠端小姑娘都不如,就隨口念叨念叨你。」

    疊嶂似乎有些猶豫,最後還是鼓起勇氣說道:「晏琢,三秋,能不能與你們商量個事。」

    晏琢有些疑惑,陳三秋似乎已經猜到,笑著點頭,「可以商量的。」

    晏琢眼睛一亮,「拉我們倆入伙?我就說嘛,你宅子那些酒缸,我瞥過一眼,再掂量著這一天天的客人往來,就曉得這會兒賣得不剩下幾壇了,如今大小酒樓個個眼紅,所以酒水來源成了天大難題,對吧?這種事情好說,簡單啊,都不用找三秋,他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哥,躺著享福的主兒,完全不懂這些,我不一樣,家裡好些生意我都有幫襯著,幫你拉些成本較低的原漿酒水有何難,放心,疊嶂,就照你說的,咱倆按規矩走,我也不虧了自家生意太多,爭取小賺一筆,幫你多掙些。」

    疊嶂神色複雜。

    陳平安有些無奈,合起賬本,笑道:「疊嶂掌柜掙錢,有兩種開心,一種是一顆顆神仙錢落袋為安,每天鋪子打烊,打算盤結賬算收成,一種是喜歡那種掙錢不容易又偏偏能掙錢的感覺,晏胖子,你自己說說看,是不是這個理兒?你這麼扛著一麻袋銀子往店鋪搬的架勢,估計疊嶂都不願意打算盤了,晏胖子你直接報個數不就完事。」

    晏琢恍然大悟,「早說啊,疊嶂,早這麼直截了當,我不就明白了?」

    疊嶂怒道:「怪我?」

    晏琢喝著酒,求饒道:「怪我怪我。」

    陳平安開始轉移話題,與疊嶂說了些盈虧緣由和注意事項。

    其實晏琢不是不懂這個道理,應該早就想明白了,只是有些要好朋友之間的隔閡,看似可大可小,可有可無,一些傷過人的無心之語,不太願意有心解釋,會覺得太過刻意,也可能是覺得沒面子,一拖,運氣好,不打緊,拖一輩子而已,小事終究是小事,有那做得更好更對的大事彌補,便不算什麼,運氣不好,朋友不再是朋友,說與不說,也就更加無所謂。

    每個人,在座所有同齡人,連同寧姚在內,都有自己的心關要過,不獨獨是先前所有朋友當中、唯一一個陋巷出身的疊嶂。

    陳平安不過是藉助機會,言語婉轉,以旁人身份,幫著兩人看破也說破。早了,不行,里外不是人。若是晚一些,比如晏琢與疊嶂兩人,各自都覺得與他陳平安是最要好的朋友,就又變得不太妥當了。這些思慮,不可說,說了就會酒水少一字,只剩下寡淡之水,所以只能陳平安自己思量,甚至會讓陳平安覺得太過算計人心,以前陳平安會心虛,充滿了自我否定,如今卻不會了。

    每一份善意,都需要以更大的善意去呵護。好人有好報這句話,陳平安是信的,而且是那種誠心誠意的篤信,但是不能只奢望老天爺回報,人生在世,處處與人打交道,其實人人是老天爺,無需一味向外求,只知往高處求。

    我如何思慮重重看待人間事,好像不夠以誠待人,可若是循規蹈矩,最終做所作為,無害他人,甚至或大或小,確實裨益世道,那就不該因此而束手束腳,一番作為之後,再來捫心自問,緩緩在良知兩字上砥礪,就是修心。這就是自家先生文聖所謂的不妨多想想,哪怕事後發現不過是兜兜轉轉,走了一圈繞回原地,也是頭等功夫,我不與天地索取絲毫,天地之間卻能白白多出一個求善之人,既可自全,也能益人,豈不美哉?豈非善哉?

    天地那個一,萬古不變,唯有人心可增減。

    三教學問,諸子百家,歸根結底,都是在此事上下功夫。

    聊過之後,就只是朋友們一起喝酒。

    陳三秋說了個小道消息,最近還會有一位北俱蘆洲劍仙,即將趕赴劍氣長城,好像這會兒已經到了倒懸山,只不過這邊也有劍仙要返鄉了。

    北俱蘆洲劍修,往往如此,一般都是一場大戰過後,就返程。

    只是十年之內接連兩場大戰,讓人措手不及,絕大多數北俱蘆洲劍修都主動滯留於此,再打過一場再說。

    不過還是會有一些劍仙和地仙劍修,不得不離開劍氣長城,畢竟還有宗門需要顧慮,對此劍氣長城從無任何廢話,不但不會有怨言,每當一位外鄉劍仙準備動身離去,都會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與之相熟的幾位本土劍仙,都要請此人喝上一頓酒,為其送行,算是劍氣長城的回禮。

    陳平安和寧姚幾乎同時轉頭望向大街。

    那邊走來六人。

    皆是劍仙!

    其中一位女子劍仙,陳平安不但認識,還挺熟悉,正是北俱蘆洲浮萍劍湖宗主酈采。

    她曾經說過,問劍太徽劍宗新晉劍仙劉景龍之後,就要來劍氣長城出劍,完成與太霞峰好友李妤的約定之外,還要為已經破關失敗、兵解離世的後者,多殺一頭大妖。

    其餘五人,陳平安只認識其中一人,走在最前邊,是位鬚髮雪白的高大老者,脾氣那是真不好,當年陳平安在城頭上,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這位老者對老大劍仙直呼名諱,大聲質問陳清都為何打殺董觀瀑。這位董氏老家主,還差點直接與老大劍仙打了起來,撂了一句「別人都怕你陳清都,我不怕」,所以陳平安對這位老人,印象極為深刻,對那位被老大劍仙隨手一劍斬殺的董觀瀑,也有些好奇,因為按照寧姚的說法,董觀瀑這位「小董爺爺」,其實人很好。

    只能說這就是所謂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了。

    一座劍氣長城,驚才絕艷的劍仙太多,紛擾更多。

    董三更與剛到劍氣長城的酈採在內一行人,好像就是奔著這座小酒鋪來的。


    陳平安便多看了眼其餘四位劍仙,猜出了其中兩人的身份,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與祖師堂掌律老祖黃童。

    陳平安他們都已經站起身。

    董畫符朝那董三更喊了聲老祖宗後,便說了句公道話,「鋪子不記賬。」

    董三更瞪眼道:「你身上就沒帶錢?」

    董畫符搖頭道:「我喝酒從來不花錢。」

    董三更爽朗笑道:「不愧是我董家子孫,這種沒臉沒皮的事情,整個劍氣長城,也就咱們董家兒郎做起來,都顯得格外有理。」

    疊嶂難免有些戰戰兢兢。

    這位老人可是董家家主,董三更。

    在城頭上邊刻下了那個「董」字的老劍仙!

    阿良當年最煩的一件事,就是與董三更切磋劍術,能躲就躲,躲不掉,就讓董三更給錢,不給錢,他阿良就乖乖站在城頭那座茅屋旁邊挨打,不去城頭打攪老大劍仙休息,也成,那他就在董家祠堂屋頂那邊趴著。

    董三更大手一揮,挑了兩張桌子拼在一起,對那些晚輩說道:「誰都別湊上來廢話,只管端酒上桌。」

    陳平安主動與酈采點頭致意,酈采笑了笑,也點了點頭。

    不曾想太徽劍宗老祖師黃童,反而主動朝陳平安露出笑臉,陳平安只好抱拳行禮,也未言語。

    董三更落座後,瞥了眼店鋪門口那邊的楹聯,嘖嘖道:「真敢寫啊,好在字寫得還不錯,反正比阿良那蚯蚓爬爬強多了。」

    疊嶂的額頭,已經不由自主地滲出了細密汗珠子。

    陳三秋和晏琢也有些侷促。

    沒辦法,他們到了董三更這邊,挨句罵都夠不著,他們家族大部分劍仙長輩,倒是都結結實實挨過揍。

    還算鎮定自若的,大概也就剩下寧姚和陳平安了。

    董三更喝了一壺酒便起身離去,其餘兩位劍氣長城本土劍仙,一同告辭離開。

    同樣是來自北俱蘆洲的韓槐子、黃童和酈采,則留了下來。

    陳平安讓疊嶂從店鋪多拿了一壇好酒,自己一人拎著走過去,「晚輩陳平安,見過韓宗主、酈宗主、黃劍仙。」

    酈采笑眯眯道:「黃童,聽聽,我排在你前邊,這就是不當宗主的下場了。」

    陳平安有些無奈。

    這就是你酈采劍仙半點不講江湖道義了。

    不曾想黃童笑眯眯道:「我在酈宗主後邊,很好啊,上邊下邊,也都是可以的。」

    剛落座的陳平安差點一個沒坐穩,顧不得禮數了,趕緊自顧自喝了口酒壓壓驚。

    先前遊歷北俱蘆洲,沒聽說太徽劍宗這位劍仙,如此性情中人啊。

    齊景龍為何怎麼也沒講過半句?為尊者諱?

    看來黃童劍術一定不低,不然在那北俱蘆洲,哪裡能夠混到上五境。

    酈采冷笑道:「預祝你這趟乘坐跨洲渡船,淹死在半路上餵了魚。」

    黃童哈哈大笑,半點不惱,反而快意。

    韓槐子卻是極為穩重、劍仙風采的一位長輩,對陳平安微笑道:「不用理睬他們的胡說八道。」

    黃童收斂了笑意,再無半點為老不尊的神色,「如今倒懸山那邊的飛劍傳訊,每一把的往來根腳,內容,都死死盯著,甚至許多還被擅自主張封鎖起來,都沒辦法說理去,好在我們家齊景龍的書信,寫得聰明,就沒被攔下封存,既然陳平安與我們劉景龍是至交好友,酈采你更是家鄉劍修,那麼在座四人,就都算是自家人好了。首先,我感謝你酈采率先問劍,幫著齊景龍開了個好頭,與書院交好的那位,緊隨其後,逼著白裳那個老東西不得不顧及顏面,才有了齊景龍不但以劍仙身份在北俱蘆洲站穩腳跟、還連得三場劍道裨益的天大好事,這件事,我們太徽劍宗是欠了你酈采一個天大人情的。」

    說到這裡,黃童微微一笑,「所以酈宗主想要前邊後邊,隨便挑,我黃童說一個不字,皺一下眉頭,就算我不夠爺們!」

    酈采扯了扯嘴角,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姜尚真已經是仙人境了。」

    黃童立即說道:「我黃童堂堂劍仙,就已足夠,不是爺們又咋了嘛。」

    狗日的姜尚真,就是北俱蘆洲男女修士的共同噩夢,當年他那金丹就能當元嬰用,以後也是出了名的玉璞境能當仙人用,那麼現在仙人境了?哪怕不談這傢伙的修為,一個簡直就像是扛著糞坑亂竄的傢伙,誰樂意牽扯上關係?朝那姜尚真一拳下去,一劍遞出,真會換來屎尿屁的,關鍵是此人還記仇,跑路功夫又好,所以就連黃童都不願意招惹,歷史上北俱蘆洲曾經有位元嬰老修士,不信邪,不惜耗費二十年光陰,鐵了心就為了打死那個人人喊打、偏偏打不死的禍害,結果便宜沒掙多少,師門下場那叫一個慘不忍睹,關於整座師門烏煙瘴氣的愛恨糾纏,給姜尚真胡亂杜撰一通,寫了好幾大本的鴛鴦戲水神仙書,還是有圖的那種,而且姜尚真喜歡見人就白送,不收,我姜尚真給你錢啊,你收不收,收了是不是好歹翻幾頁看幾眼?

    韓槐子笑道:「師兄,這裡還有晚輩在,你就算不顧及自己身份,好歹幫著景龍攢點好印象。」

    黃童咳嗽一聲,喝了口酒,繼續道:「酈采,說正事,劍氣長城這邊風俗與北俱蘆洲看似相近,實則大不同。城頭南邊的戰場廝殺,更是與我們熟悉的捉對廝殺,有著天壤之別,許多別洲修士,往往就死在前幾天的接觸戰當中,一著不慎,就是隕落的結局,別仗著玉璞境劍修就如何,戰場之上,廝殺起來,相互算計,妖族裡邊,也有陰險至極的存在。」

    黃童手腕一擰,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三本書,兩舊一新,推給坐在對面的酈采,「兩本書,劍氣長城版刻而成,一本介紹妖族,一本類似兵書,最後一本,是我自己經歷了兩場大戰,所寫心得,我勸你一句話,不將三本書翻閱得爛熟於心,那我這會兒就先敬你一杯酒,那麼以後到了北俱蘆洲太徽劍宗,我不會遙祭酈采戰死,因為你是酈采自己求死,根本不配我黃童為你祭劍!」

    酈採收起三本書,點頭道:「生死大事,我豈敢自負托大。」

    黃童嘆了口氣,轉頭望向師弟,也是太徽劍宗的一宗之主,「酈姑娘這是宗門沒高人了,所以只能她親自出馬,咱們太徽劍宗,不還有我黃童撐場面?師弟,我不擅長處理庶務,你清楚,我傳授弟子更沒耐心,你也清楚,你回去北俱蘆洲,再幫著景龍登高護送一程,不是很好嗎?劍氣長城,又不是沒有太徽劍宗的劍仙,有我啊。」

    韓槐子搖頭,「此事你我早已說定,不用勸我回心轉意。」

    黃童怒道:「說定個屁的說定,那是老子打不過你,只能滾回北俱蘆洲。」

    韓槐子淡然道:「回了太徽劍宗,好好練劍便是。」

    黃童憂愁不已,喝了一大碗酒,「可你終究是一宗之主。你走,留下一個黃童,我太徽劍宗,足夠問心無愧。」

    韓槐子說道:「我有愧。太徽劍宗自從成立宗門以來,尚未有任何一位宗主戰死劍氣長城,也未有任何一位飛升境劍仙,後者,有劉景龍在,就有希望。所以我可以放心去做成前者。」

    黃童黯然離去。

    不過去往倒懸山之前,黃童去了趟酒鋪,以劍氣寫了自己名字,在背後寫了一句話。

    老人離去之時,意態蕭索,沒有半點劍仙意氣。

    酈采聽說了酒鋪規矩後,也興致勃勃,只刻了自己的名字,卻沒有在無事牌背後寫什麼言語,只說等她斬殺了兩頭上五境妖物,再來寫。

    韓槐子名字也寫,言語也寫。

    「太徽劍宗第四代宗主,韓槐子。」

    「此生無甚大遺憾。」

    在這期間,陳平安一直安安靜靜喝酒。

    等到酈采與韓槐子兩位北俱蘆洲宗主,並肩離去,走在夜深人靜的寂寥大街上。

    陳平安站起身,喊道:「兩位宗主。」

    韓槐子輕聲笑道:「別回頭。」

    不曾想酈采已經轉頭問道:「有事?」

    陳平安笑道:「酒水錢。」

    酈采詢問韓槐子,疑惑道:「在劍氣長城,喝酒還要花錢?」

    韓槐子神色自若道:「不知道啊。」

    酈采皺了皺眉頭,「只管記在姜尚真頭上,一顆雪花錢你就記賬一顆小暑錢!」

    陳平安笑著點頭。

    兩位劍仙緩緩前行。

    酈采覺得有些奇怪,照理說,就陳平安的脾氣,不該如此才對,轉頭望去。

    年輕人雙手籠袖,正望向他們兩個,見到酈采轉頭後,才坐回酒桌。

    也好,今晚酒水,都一股腦兒算在他這個二掌柜頭上好了。

    與寧姚,與朋友。加上老劍仙董三更與兩位本土劍仙,再加上韓槐子、酈采與黃童。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終於有些明白,為何劍氣長城那麼多的大小酒肆,都願意喝酒之人欠錢賒賬了。

    所以店鋪不許欠錢的規矩,還是不改了吧。

    畢竟自家酒鋪的酒水,便宜,不過真要有人喝了酒不給錢……也行,就當余著。

    大可以求個有欠有還,晚些無妨。

    韓槐子以言語心聲笑道:「這個年輕人,是在沒話找話,大概覺得多聊一兩句都是好的。」

    酈采無奈道:「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韓槐子想了想,竟然還真給出了一個答案,「劍修與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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