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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 有些離別可以再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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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魄山,竹樓後邊新開闢出一方小水塘,水至清且無魚,空蕩蕩的水塘,不知是要做什麼。魏檗卻經常在此蹲著,一看就能看上半個時辰,還要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最近半年,好好盯著水塘,切莫讓外人靠近,約莫是不太放心這兩個傢伙,魏檗甚至讓那條腹下生出金線的黑蛇,從洞穴老巢搬出,就在竹樓附近盤踞守候。

    陳平安離開之後,青衣小童沒了對比,何況春寒漸退,每天的日頭暖洋洋的,修行就懈怠下來,粉裙女童提醒了兩次,青衣小童振振有詞,這叫鬆弛有度,厚積薄發,可不叫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今天魏檗又來到竹樓後,青衣小童屁顛屁顛跟在後頭,之前不管如何詢問,魏檗只說讓他拭目以待,就是不願道破真相,害得青衣小童整天撓心撓肺,恨不得現出真身,跳入水塘掀個底朝天,只是忌憚魏檗的身份修為,以及這位山嶽大神那笑裡藏刀的陰柔脾性,這條御江水蛇才硬生生壓下好奇心,免得寄人籬下的同時,還要被穿小鞋。

    魏檗今天還是蹲在池塘邊,仔細凝視著水塘里的細微水流,看似死水一潭,實則不然,腳下這座落魄山的山水氣運之根本,其實不在山巔的山神廟,山根在於竹樓,水運在於眼前水塘。山神宋煜章本就交惡了這位北嶽正神,加上又是醇臣本色,死心塌地為大驪宋氏賣命,便一五一十將這樁密事稟報給禮部和欽天監,得到的答覆卻是讓他守口如瓶,不許泄露絲毫。既然是大驪朝廷的旨意,宋煜章也就不再糾纏,至於自身修為因此受到禁錮約束,無法完整統轄落魄山,宋煜章反而看得很淡。

    不過宋煜章跟頂頭上司魏檗的關係,算是愈行愈遠了。

    青衣小童同樣蹲在池塘邊,他甚至不知道這一池塘清水,是從哪裡搬運過來,不過以魏檗的身份,只要是「大驪北嶽」轄境之內,搬山運水,實在輕而易舉。

    青衣小童眼巴巴瞪著池塘清水,只恨無法看出一點蛛絲馬跡,他全然沒有察覺身邊蹲著的魏檗,在自家地盤上,竟是臉色緊繃,額頭滲出汗水,肩頭如負山嶽,想要起身都沒有辦法。

    光陰如水流逝,百無聊賴的青衣小童打了個哈欠,這才發現魏檗身邊站著個陌生人,正彎著腰,雙手負後,笑眯眯凝視著水塘,他身穿道袍,頭頂蓮花冠,年紀輕輕,長得還挺俊,就是笑起來不太正經,一看就像是會假借看手相的幌子,趁機偷摸姑娘們的小手,若是以往在御江附近,就青衣小童那火爆脾氣,早就讓這個年輕道士有多遠滾多遠了,如今在龍泉郡見多了風風雨雨,青衣小童收斂許多,只是一想到身邊有一尊金身燦燦的北嶽正神,竹樓裡頭還有一位可怕至極的武道巔峰大宗師,咱這還怕什麼?

    青衣小童趕緊站起身,潤了潤嗓子,「喂喂喂,你這道士,咋這麼不地道呢,不打聲招呼就闖了進來?你曉不曉得我家老爺陳平安,是整座山頭的主人?而且竹樓附近就有條賊凶的大黑蛇,最喜歡吃人,你能活下來,得虧大爺我每天苦口婆心,勸那條大黑蛇要吃齋要吃齋,否則你這會兒,哼哼!」

    青衣小童雙臂環胸,鼻孔朝天。

    心中大笑,哇哈哈,憋屈了這麼久,總算碰到個自己能夠訓斥幾句的凡夫俗子了!不容易啊,一想到這個,青衣小童就越看那年輕道人越順眼,恨不得就要跟他稱兄道弟一番。

    「這樣啊,如此說來貧道托你的福,逃過一劫了。」年輕道人笑容燦爛,連忙道謝。

    陌生道人這副做派,落在青衣小童眼中,比起魏檗那種綿里藏針的陰森笑容,這哥們可就真誠太多了,不過青衣小童在這狗屁龍泉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混得有些草木皆兵了,便再次仔細打量了一番道人,確定沒有半點練氣士的氣象後,激動得差點熱淚盈眶,一路晃蕩過去,跳起來就在年輕道人肩頭上一拍,「謝什麼,我家老爺陳平安下山前就說了,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就要挑起重擔,當家作主,你作為客人,哪有讓你受到驚嚇的道理。」

    竹樓後窗那邊,光腳老人看到這一幕後,笑呵呵道:「你有本事再拍一下這位道人的肩頭。」

    青衣小童心生警惕,抬頭望向那個年輕道人,又看了幾眼二樓窗口那邊的瘋老頭,再看了看道人頭戴著的蓮花冠,試探性問道:「咱們有話好好說啊,你是道家的十境大真人,還是十一十二境的天君?」

    年輕道人笑著搖頭,「都不是。」

    青衣小童半信半疑,低聲道:「這位仁兄,咱們行走江湖,無論輩分高低修為深淺,都講究一個以誠待人,可不許騙人啊?」

    年輕道人點頭道:「真不騙你。」

    十境以下,在落魄山自己哪怕打不過,這不還有魏檗和瘋老頭嘛,這要還畏畏縮縮,就真說不過去了!

    青衣小童迅速掂量一番,覺得自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頓時眉開眼笑,又是跳起來拍了一下道人的肩膀,「我一看你就根骨清奇,別灰心,道家元嬰境的陸地神仙而已,你努力個幾百年,總歸還是有點希望的,實在不行,以後給人欺負,就報上我的名號,就說你認識……御江浪里小白條,或是落魄山小龍王,這兩個綽號怎麼樣?一個風流,一個威風……」

    二樓老人肆意大笑,朝青衣小童伸出大拇指,「小水蛇,算你本事,要是今天不死,以後夠你吹噓一輩子了!」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眼珠子一轉,咳嗽一聲,耷拉著腦袋就要撤退,嘴上念叨著「修行去修行去,今天的修行可不能耽擱了」。

    年輕道人笑了笑,點頭溫聲道:「修行是不能懈怠,走走走,貧道對於修行略有心得,你問我答,可以幫你參謀參謀。」

    然後青衣小童眼前一花,突然發現有人與自己並肩而行,這還不算奇怪,奇怪的是魏檗那邊,也有個人蹲在那邊,更奇怪的是二樓窗口,還有人與光腳瘋老頭相對而立,而在竹樓那邊朝這邊探頭探腦的傻妞身後,還有個人陪著她一起鬼鬼祟祟望過來。

    一個個全是那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

    青衣小童閉上眼睛,假裝瞎子往前邊摸去,「我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我在夢遊,我又在夢遊……」

    竹樓那邊,粉裙女童眨著水靈大眼眸,比起青衣小童的不敬在先,她好奇多於畏懼,站在她身邊的「那一個」年輕道人,雙手攏袖,看著牆壁上顯現出來的一個個符籙文字,嘖嘖稱奇道:「字還是這般有意思,不愧是幫著……哈哈,天機不可泄露。」

    二樓那邊,年輕道人斜靠窗台,笑問道:「聽說你想要打架?」

    光腳老人先以儒家長揖,以崔氏讀書人的身份恭敬行了一禮,然後直起身,後退兩步,以武夫身份抱拳行禮,再無半點敬畏,眼神炙熱道:「還望陸掌教賜教一二!」

    年輕道人故作恍然和釋然,笑哈哈道:「好說好說,只是一二就好,討教三四五六的話,貧道還真為難,畢竟如今身在你們浩然天下,兩條腿跟蹚泥似的,走的不快,蹦的不高。」

    水塘旁邊,年輕道人跟魏檗並肩蹲著,問道:「魏大山神,能否告訴貧道,這池塘里的積水,以及裡頭種下的那粒金蓮種子,都是什麼來歷?」

    魏檗仍是無法起身,只得苦笑道:「回稟掌教老祖,水是神水國覆滅前夕,我偷偷讓人取出的三萬斤泉水。那粒金蓮種子,則是神水國皇庫裡頭的老古董,當年就連皇室和欽天監老人都說不清楚,只是一代代都作為珍藏傳承下來,神水國亡國之後,逃難經過棋墩山,被我遇上,最後便有了這粒種子。便想著能不能靠著靈泉之水,孕育出一株傳說中唯有小蓮花洞天,才有的那種紫金蓮花。」

    因為魏檗是北嶽正神,是所有山脈的主人,命運一體,但這既是天時地利人和,但有些時候天災地禍,就會成為山水正神的負擔,當身邊這個蓮花冠道人出現後,魏檗就被道人一腳踩得無法動彈了,哪怕道人只是踩在落魄山上而已,其實卻與踩在魏檗頭頂無異。

    如果道人一腳踩得落魄山塌陷,那麼魏檗可能在披雲山之巔的那尊金身,就會斷掉大半條胳膊。

    年輕道人搖頭反駁道:「不是只有小蓮花洞天才有,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天師府,也有三株品相極好的紫金蓮花,長勢還不錯,高達十數丈呢。」

    魏檗無言以對。

    道人正是道教坐鎮的青冥天下,道祖座下三弟子陸沉。

    青冥天下道教又分三教,這三教掌教,地位之崇高超然,相當於浩然天下的禮聖、亞聖、文聖。

    陸沉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腦袋,微笑道:「行了,別裝聾作啞了,貧道若是真想把你怎麼樣,你覺得這樣有用嗎?」

    青衣小童到現在為止,還不知道陸沉的身份,但是僅憑蓮花冠道人這一手神通,關鍵是當著魏檗和老瘋子的面施展出來,青衣小童就曉得自己又撞上鐵板了,而且極有可能,這次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硬。

    「這位」陸沉陪著青衣小童一起走向崖畔,笑問道:「掩耳盜鈴這個典故聽說過嗎?」

    青衣小童抬起手背,擦了擦額頭,哽咽道:「聽說過。」

    陸沉又問道:「覺得如何?說心裡話。」

    青衣小童抽泣道:「只是覺得好玩兒。」

    陸沉感慨道:「孺子可教也。」

    青衣小童突然蹲下身,雙手抱住腦袋,痴痴望向遠方,滿臉生無可戀的可憐模樣。

    有點想念陳平安了,他如果在身邊,哪怕這個老爺的境界根本不夠看,可是青衣小童就是會覺得更心安一些。

    陸沉露出一抹破天荒的慈祥神色,側身低頭望向呆呆的小傢伙,輕聲問道:「小水蛇,想不想跟隨貧道去往青冥天下?」

    青衣小童抬起頭,滿臉淚水,皺著一張臉蛋,嘴角下撇,苦兮兮道:「如果我拒絕,你是不是就會抬起一腳踩爛我的腦袋?」

    陸沉笑著搖頭,「當然不會,貧道只會搬走那座水塘,因為裡頭的泉水也好,金蓮種子也罷,都算是貧道遺留在這座天下的東西,那麼陳平安就算失去一樁很大的機緣了。你不是經常自詡為英雄好漢嗎,這一路混吃混喝,不講點義氣?好歹為陳平安做點什麼?」

    青衣小童緩緩搖頭,淚眼朦朧,「我不講義氣一兩次,陳平安也不會怪我的。」

    陸沉扶住額頭,碰上這麼個不開竅的呆貨,也是沒轍,罷了,機緣未到,就先這樣吧。

    他嘆了口氣,對青衣小童說道:「回頭跟陳平安說一聲,水塘一事,他欠我一個人情,以後是要還的。至於你,走江化蛟之時,可以去往貫穿俱蘆洲東西的那條大瀆,如果能夠支撐著走上半截,就算你成功了。到時候可以讓陳平安幫你保駕護航,嗯,這就是他需要還給貧道的人情了。」

    青衣小童試探性問道:「仙長為何對我這麼好?」

    陸沉看穿小傢伙的心思,沒好氣道:「一,貧道不是你失散多年的親爹或者老祖宗。二,貧道對你化蛟之後的蛟龍皮囊看不上眼。三,貧道之所以點化你一次,是因為你的出身比較特殊,而且以後說不得還要再問你一次,要不要去往青冥天下。」

    這個陸沉一閃而逝。

    青衣小童起身望去,傻妞和魏檗身邊也都沒了蓮花冠道人。

    瞬間破涕為笑,大搖大擺走向竹樓那邊的粉裙女童,趾高氣昂道:「傻妞兒,曉得不!老仙長誇我天賦太好了,差點就要跪下來收我為徒,還說要帶我去那啥啥天下吃香的喝辣的!我誰啊,既然認了陳平安當老爺,就要講點江湖道義對不對?便毫不猶豫拒絕了,你是沒看到老仙長當時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水,唉,可憐老仙長一片赤誠之心,要怪都怪陳平安運氣太好,收了我這麼個小書童,也怪我太講義氣了!哦對了,傻妞兒,老仙長跟你說了啥?」

    粉裙女童揚起一隻小手,上邊金光熠熠生輝,她尷尬道:「老仙長跟我聊了些寫字的規矩,最後說你一定會胡說八道,要我代勞,賞你一耳光。」

    清脆悅耳的啪一下。

    青衣小童被金光璀璨的手心狠狠摔在臉上,整個人在空中旋轉數圈才墜地,青衣小童趴在地上,乾脆裝死算了。

    魏檗站在水塘邊,望向靜謐竹樓二樓,憂心忡忡。

    ————

    古榆國,一座名為「大茂府」的私人府邸,一位身材高大的英俊書生,臉上帶著幾分病態的蒼白,正在吃著一尾清蒸出來的桃花鱖魚,左手一支特製銀鉤,右手一雙綠竹筷子,慢悠悠吃著這餐時令美味,手邊還有一壺古榆國貢品佳釀,時不時就放下筷子,喝上一口。

    儒雅書生餐桌前,站著四位古榆國最頂尖的武道宗師和練氣士,名震一方,

    一位武道四境巔峰的劍道宗師,自學成才,殺心極重,在古榆國和周邊數個國家的江湖上,毀譽參半,公認此人有功高而無德,崇拜者則堅信這位宗師,只要是對上任何一位宗門之外的下五境的劍修,可以穩操勝券。

    一位四境的刺客,並未蒙面,是一位不起眼的粗朴漢子,但是明顯臉上覆有假的麵皮,此人是古榆國買櫝樓樓主,買櫝樓是名動數國的刺客機構,意思是價格公道,僱主只需要花木盒子的錢,就能收到明珠的回報。

    他曾經親自接下一單生意,刺殺中五境練氣士,差點就成功,若非對方擁有一件密不外傳的師門法寶,恐怕他就要得手。在那之後,買櫝樓遭受到一輪雷霆萬鈞的報復,差點就要銷聲匿跡,不過在這期間,買櫝樓也展現出足夠的江湖血性,不惜代價,專門刺殺那座仙家的下山遊歷弟子,長達二十餘年的漫長糾纏,一個幾近覆滅,一個傷筋動骨,最終在古榆國國師的親自調停下,雙方停戰。

    如此說來,江湖門派,不止有苟延殘喘和仰人鼻息,也有這般捨得一身剮敢把神仙扯下山的雄邁氣概。

    其餘兩名練氣士,妖嬈婦人是散修出身,擅長使毒,手段層出不窮,讓人防不勝防,能夠使人的神魂腐敗,無論是江湖武夫還是山上神仙,都不願招惹這位「蛇蠍夫人」。

    但是另外一位練氣士,則是一張從未在古榆國朝野現身的陌生面孔。

    能夠讓這四位大人物齊聚一堂,原因很簡單,那位瞧著像是進京趕考書生的年輕人,是古榆國國師。

    吃過了肥美鮮香的那盤桃花鱖魚,他從袖中掏出三張紙,各自繪有一幅人物畫像,彎曲手指,敲了敲中間一位背負木匣的少年,笑道:「國庫里有一件玄字號法寶,誰成功截殺了此人,就可以一併拿走。事先說好,這位少年極有可能是六境劍修,三境純粹武夫只是假象,千萬不要被他蒙蔽。我只管收取頭顱,至於是怎麼殺的,我不在乎。其餘兩人,若是殺了,也會有些彩頭,諸位儘管放心。」

    三人先後離去,只剩下那位名聲不顯的練氣士。

    他譏笑道:「楚國師,慷他人之慨,不太好吧?」

    書生微笑問道:「是你的意思,還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那人沉默不語。

    書生笑道:「只要是你拿回頭顱,不就行了?東西仍歸楚氏國庫,不過是在我這邊轉一手而已。」

    那人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

    在南澗國稍作停留之後,那艘打醮山鯤船繼續升空,御風南下。

    鯤船航行在寶瓶洲中部偏南的上空,依然是雲淡風輕的好時節。

    這一天黃昏,那位磕掉一顆牙齒的貂帽老儒生,走出獨門獨棟的豪奢院子,來到船頭,視野所及,大日墜入西方,景象壯闊。

    老儒生一直這麼看著,不知不覺,身旁站著一位同樣是出門散步的女子,以那柄名動俱蘆洲的小巧飛劍「掣電」,作為釵子,她也真是奇思異想,當然更是無比闊綽的大手筆。

    掣電尾端掛有一粒珠墜子,理由更奇怪,是女子的父親,怕掣電的速度太快,女兒無法駕馭,所以才找來一粒從某座龍宮秘境當中獲得的螭珠,為此他不惜重新煉劍一番,以便穿孔懸珠,用以滯緩飛掠速度。

    老儒生沒有轉頭望向前不久才「結仇」的年輕女子,老人臉上笑呵呵,嘴唇不動,只是悄悄傳遞心聲:「小丫頭,你不該來見我的,小心露出馬腳,到時候你爹再寵溺你,也輕饒不了。」

    年輕女子臉色冷漠,以心聲答覆道:「劍瓮先生,你為何要如此行事,你無親無故,並無子嗣,也無弟子門生……」

    老儒生抬手揉了揉貂帽,這次不再遮遮掩掩,直接以言語出聲,笑道:「小姑娘,若是真不喜歡那位斛律公子,便是直接說了,不用覺得一個男人是好人,便一定要喜歡的。以後若是遇上了喜歡的男人,也不一定是壞男人,就非要不喜歡的。」

    年輕女子臉色微紅。

    老人感慨道:「顛簸了一輩子,四海為家,臨了反而覺得還是這鯤船上的小院落,能夠讓人心靜,所幸上船之前帶了一箱子書,每天一推開門,就是這雲海滔滔,山河日月,賞心悅目啊。回去了關上門,就是一桌子書籍,道德文章,可以修心……」

    年輕女子輕輕嘆息一聲。

    這趟南下遊歷,是她爹的安排,說是要她出門散心。

    一開始以為父親是想要撮合她跟那位斛律公子,直到大驪王朝的梧桐山渡口,才知道根本沒這麼簡單。

    就在昨天,她才知道真正的內幕,才知道這位劍瓮先生,竟然是那枚關鍵棋子。

    好大的一盤棋。

    她甚至都要以為自己都會淪為棄子。

    貂帽老人揮揮手,「走吧走吧,我又不是什麼俊小伙,你一個黃花大閨女,陪著一個糟老頭在這邊看日落,你不覺得尷尬,我還覺得不自在呢。」

    年輕女子默然離去,返回院子,屏氣凝神,安靜等待變局的到來。

    綽號為劍瓮先生的俱蘆洲老修士,砸吧砸吧嘴,摘下貂帽,重重拍了兩下,隨手丟出鯤船之外,隨風而逝,「走吧,老夥計。」

    老人回首望向北方,年少時曾是俱蘆洲君子資質的讀書種子,但是脾氣太臭,恃才傲物,一天到晚,一年到頭,都在罵罵咧咧,罵朝臣尸位素餐,是罵武將酒囊飯袋,罵皇帝是個昏君,罵來罵去,還不是罵自己百無一用是書生。

    後來等到家國皆無,老人便再也罵不出口了。

    沒了貂帽的老儒生返回小院,一路上打醮山的執事雜役對他畢恭畢敬,老人心中有些愧疚,不過臉上笑容如常,打著招呼,開著玩笑,讓人倍覺親切,比起不苟言笑的斛律公子,性情陰鷙的青骨夫人,這位劍瓮先生,實在要「可愛」多了。

    暮色里,老人回到屋子,拿了本儒家典籍坐在院子裡,也不去翻書看書,只是閉上眼睛,開始打盹。

    鯤船下方的寶瓶洲版圖,為一個朱熒王朝的疆土,是寶瓶洲劍修最多的一個強大王朝,相傳風雪廟陸地劍仙魏晉當年第一次行走江湖,在朱熒王朝逗留時間最久,幾次生死搏殺,對手都是與朱熒王朝的成名劍修。

    朱熒王朝是寶瓶洲中南部首屈一指的鼎盛勢力,藩屬小國多達十數個,僅就國土面積而言,僅次於北方吞併了盧氏王朝的大驪,而朱熒老皇帝的諸多龍子龍孫當中,光是早早決意捨棄皇位的九境劍修就有兩人,四大皇家供奉當中,一名十境劍修,曾經與那位號稱寶瓶洲上五境之下第一人的風雷園李摶景,三次交手,三次落敗,但是差距有限,否則李摶景也不會答應後邊的兩次挑戰。

    先前觀湖書院以北的兩大王朝,拼死鏖戰,雙方皆是大傷元氣,南邊不遠處的朱熒王朝,隔岸觀火,朝野上下,很是幸災樂禍。

    寶瓶洲國家林立,可是名副其實的「王朝」,雙手之數而已。

    北方盧氏王朝,已是過眼雲煙,據說皇族子弟上吊的上吊,投井的投井,活下來的也都淪為刑徒遺民,被逼著給大驪宋氏去開山吃土了。大隋高氏孤掌難鳴,再往南,就是那兩個打得熱火朝天的宿敵王朝,連老祖宗留下來的最後那點家底都投入了戰場,拼了個兩敗俱傷,屍橫遍野,血流千里,兩國決戰之地,註定要成為一座載入史冊的戰場遺址。

    南澗國和觀湖書院以北的寶瓶洲北方,殺得很熱鬧。

    南邊依舊歌舞昇平。

    但是今天暮色里,朱熒王朝境內一座不知名山巔之上,驀然綻裂綻放出千萬縷劍氣,照耀得方圓數十里都亮如白晝,劍氣直衝雲霄,如瀑布由下往上直撲而去,剛好洶湧傾瀉向了一艘浮空鯤船。

    一個瞬間,跨洲遠遊的龐大鯤船就千瘡百孔,數百人當場斃命,遭遇重創的鯤魚哀嚎,劇烈翻騰,用以穩固鯤魚背脊上諸多建築的陣法,本就在劍氣衝擊之下毀於一旦,鯤魚這麼一晃蕩,雪上加霜,加上天上強勁罡風吹拂,又有數百人直接被摔下鯤船背脊,摔死在朱熒王朝的大地上。

    鯤船毀滅,已是定居,船主在內的打醮山練氣士,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垂死掙扎的鯤魚,不斷沖向地面。

    期間不斷有大修士驚慌失措地騰空而起,青骨夫人一行人就在此列。

    身材修長枯瘦的青骨夫人臉色鐵青,眼眸狹長,眯起之後更是如鋒芒一般,她一手捧著兒子,一手抓住丈夫的脖子,死死盯著那艘迅猛下墜的鯤船,然後視線掠向那些劍氣的起始處,似乎想要找出罪魁禍首。

    宛如米粒的修士不斷升空,火速離開鯤船。

    可是那些無法御空飛掠的練氣士,註定要聽天由命了,而且那條鯤魚若是翻身撞入大地,必然全部喪命,根本沒有生還的可能性。

    就在此時,從北方高空掛起一道極其漫長的金色長虹。

    金色虹光來到鯤魚頭部底下。

    竟是一位面容剛毅的中年僧人,只見他雙手撐住鯤魚,一聲怒喝,雙膝微蹲,腳下浮現出一大片金色蓮花。

    可是鯤船下墜之勢,何等強大,簡直就是山嶽壓頂。

    僧人被壓得身形不斷下沉,腳下的金色蓮花紛紛崩碎,他的出現,雖然稍微滯緩了鯤魚下墜速度,可按照這個勢頭,僧人恐怕仍要被鯤魚頭顱直接撞入地下十數丈。

    中年僧人七竅滲出血水,但不是鮮紅顏色,而是金黃色。

    竟然是一尊佛門金身羅漢。

    僧人沒有絲毫放棄的念頭,暴喝一聲,猛然轉過身去,弓起背脊,如扛物前奔,騰出來的雙手開始在胸口結印。

    這位佛門行者右手前臂上舉豎起,手指向上舒展如座座峰巒,手心向外。

    正是佛家無畏印。

    中年僧人一身金色鮮血流淌,可依然面容沉靜,對於自身遭受的巨大痛苦,以及辛苦積攢而來的修為流逝,仿佛全然無動於衷,渾然不覺。

    當僧人雙腳觸及大地之時,鯤船的下沉勢頭已經趨於平穩,但是僧人最終還是被壓得身陷大地,當鯤船轟隆隆停靠之時,僧人已經不見身影,過了許久,土壤鬆動,滿身塵土和金色鮮血的僧人才刨開泥地,走出鯤魚底部,中年僧人滿臉悲憫之色,轉過身,雙手合十,低頭佛唱一聲阿彌陀佛。

    夜幕中,僧人行走在已經死亡鯤魚的背脊之上,建築倒塌,瓦礫廢墟,俱是屍體和傷殘。

    僧人一一竭盡所能地照顧過去,最後他來到一位滿臉血污的少女身前,僧人嘆息一聲,見她並無,雙手合十,默默離去。

    雙眼無神的少女,懷中抱著一位同齡少女,那具看不清面容的屍體,腰間頹然懸掛著一隻漂漂亮亮的繡袋。

    還活著的少女,輕輕拍著屍體的後背,重複呢喃道:「不怕不怕。」

    ————

    彩衣國,胭脂郡。

    艷陽高照,郡城內大小街道熙熙攘攘,城外官道上商賈旅人如織。

    老神仙下榻於郡守府不遠處的一座大宅,主人富甲一方,廣發請帖,邀請城內大小權貴去他家裡做客。為此專門在湖心搭建了一座高台,不等天黑,就已是彩燈高掛,陸陸續續的客人魚貫而入,拖家帶口,估計不下三百人。

    沾郡守嫡子徐高華的光,陳平安三人得以進入其中,只是位置不佳,在湖邊一條遊廊內,安排了兩條長凳,不過好歹有一張拜訪瓜果點心的小案幾,比起附近那些只有座位而無款待的客人,還是要風光幾分,案幾是因為徐高華不去陪著郡守大人,要跟朋友待在一起,府上才會臨時添置。

    陳平安本想練習劍爐,只是擔心太過惹眼,便只好摘下酒葫蘆慢慢喝酒。

    徐高華坐在大髯漢子和道士張山峰之間,跟兩人小聲說著這戶人家的財力雄厚,以及跟彩衣國一位大將軍千絲萬縷的隱秘關係。

    老神仙和他的黃紙美人如約而至,先是從遠處一座高樓飛掠而至,緩緩飄落在湖心高台之上,落地之時,好似蜻蜓點水,大袖翻搖,盡顯仙人丰姿,這一手就贏來震天響的喝彩,拍手叫好聲,在湖邊此起彼伏。

    老神仙滿臉紅光,清瘦儒雅,一襲清談名士的裝束,落地之後,也不廢話,就連跟郡守大人和駐軍武將的客套都省了,手腕一抖,併攏雙指就多出一張黃色符籙,若是眼力好的江湖宗師,就能夠看到上邊繪有女子模樣的線條,遠遠算不得栩栩如生。

    老神仙輕輕彈指,指縫間的那張黃紙激射而出,觸及地面之時,炸出一團青色煙霧,緩緩蔓延開來。

    一位身著彩衣的婀娜女子,從青煙之中姍姍走出,向主要貴客所在的一座水榭,施了一個萬福。

    大髯刀客和年輕道士看得嘖嘖稱奇,劉高華更是拼命拍手叫好。

    陳平安卻突然抬高視線。

    剛好有人同時望過來。

    那人半蹲在遠處的庭院牆頭之上,正朝著陳平安咧嘴而笑。

    陳平安不動聲色地站起身,跟張山峰說去找茅廁,年輕道士讓他快去快回,可別錯過了精彩畫面,陳平安笑著點頭。

    當陳平安走出遊廊走下台階的時候,那個與陳平安差不多歲數的黑衣少年,也走在了牆頭之上。

    雙方距離不斷拉近。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如臨大敵。

    有些離別,就不希望再碰面,但往往在不經意間就不期而遇了。

    比如陳平安和那個名叫馬苦玄的傢伙。

    有些明明希望可以再見的分別,卻偏偏不會有再會了,比如陳平安和那個名叫秋實的少女。



第二百二十二章 有些離別可以再會  
烽火戲諸侯作品:  桃花  雪中悍刀行  老子是癩蛤蟆  劍來陳平安  劍來  
類似:  四重分裂  重返1998  生生不滅  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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