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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人各夢魂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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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平安說道:「來時路上,見到金翠城的全貌了。」

    顧璨笑道:「同樣是落地生根,比我們驪珠洞天要好些。」

    陳平安點頭道:「鄭先生要更自由。」

    顧璨無奈道:「我就是有感而發,隨口一提。」

    陳平安說道:「我也是。」

    柳赤誠在旁眼觀鼻鼻觀心,話癆難得如此安靜。

    沒辦法,一個是師兄,一個是齊先生,都要由衷禮敬。

    當初符陣封印鬆動,柳赤誠得以僥倖脫困,起先心氣還是很高的,想要在寶瓶洲那邊有一番作為,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嘛,也好讓多年不見的師兄略微寬心一二。那會兒不知深淺,自認確定了寶瓶洲山上並無高人,一個玉璞境足夠橫著走了。結果柳赤誠在一處荒廟就想要收陳平安為弟子,哪曾想少年與自己竟是同道中人,都有靠山,都有師兄。

    話說回來,柳赤誠在師侄傅噤那邊提起寶瓶洲故事二三,在師叔這邊從無好臉色的傅噤,眼神都變了。

    陳平安問道:「金翠城編織的法袍,銷量前景如何?」

    聽出陳平安的言外之意,顧璨徑直說道:「我暫時還不想跟文廟打交道。」

    原來一夜之間,於全椒山地界,一處平坦開闊處,平地起巨城,堪稱雄偉,寶光流溢,五彩煥然,夜如白晝。

    原先金翠城內部,宛如陷入天狗食日境地的數百譜牒修士,終於重見天日。女修居多,占據十之七八。

    她們這一出門,才知道原來換了天下和宗門譜牒,錯愕之餘,亦有一種不約而同的如釋重負,然後就是欣喜萬分,憧憬未來。

    蠻荒修士,天生慕強。是不是上五境,是上五境了,是不是飛升境,是飛升了,是不是王座大妖,都是最牢靠的道理。

    鄭居中竟然能夠在兩座天下對戰期間,搬遷金翠城到浩然,不愧是魔道第一人。

    顧璨猶豫了一下,說道:「金翠城內部還是有幾十號修士,道心蠢動,相互串聯,想要聯繫蠻荒,被鄭清嘉察覺端倪,親自出手,全殺了。」

    陳平安不置可否。

    柳赤誠咋舌,那位鴛湖道友瞧著柔弱動人,說話嗓音也是軟糯的,不料如此狠辣,難怪她會被師兄帶回浩然,確有可取之處。

    陳平安好奇問道:「是怎麼說服黃鸝島仲肅的?」

    老元嬰仲肅,作為昔年書簡湖為數不多能跟截江真君掰手腕的地頭蛇,特立獨行,使得黃鸝島的門風也不似別島。

    照理說仲肅不該理睬顧璨才對,道不同不相為謀。

    顧璨答道:「對付這種油鹽不進的硬骨頭,只能是掏心掏肺,以誠待人。」

    陳平安也懶得詢問細節,問道:「由他擔任掌律祖師?」

    顧璨點頭道:「仲肅管人,六親不認,賞罰分明,正好合適。鄭清嘉管錢,花錢和掙錢都是她和金翠城的職責。劉幽州頂著個副宗主的頭銜,什麼都可以管,也可以什麼都不管。庾謹擔任首席供奉,就是做做樣子,會比較清閒。侍女顧靈驗身份稍多些,掌律一脈的二把手,擔任勘驗司的主官,暫時還會兼管禮制司。其餘人等,白帝城舊人,也給了某司署的官身和祖師堂座椅,宗門大體上就是這麼個架構。」

    陳平安說道:「開宗立派之初,能夠同時擁有三位仙人,已經是一個很好的開頭了。頂尖戰力這一塊,你們雖是下宗,卻已經勝過傅噤的上宗。」

    除了韓俏色是一位已在閉關證道飛升的仙人境,道號鴛湖、被鄭居中賜姓的鄭清嘉,這位蠻荒出身的女仙,自然還會長久擔任金翠城的城主,而從飛升境跌到仙人境的鬼物庾謹,作為扶搖洲本土人氏,庾謹屬於故地重遊,衣錦還鄉,別看顧璨說庾謹就是個紙面首席,作為浩然歷史上第一位差點完成一洲大一統的皇帝,雄才偉略,野心勃勃這類說法,哪怕一股腦丟給庾謹,這廝都是接得住的。

    想落魄山開山之始,也就是一個滿身寒酸氣的草鞋少年,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況且那會兒山神廟尚未遷走,主客含糊,當了很久互不往來的近鄰。

    顧璨搖頭說道:「傅師兄也在偷偷招兵買馬,到了蠻荒就沒閒著,他心氣高,估計不會收些爛魚爛蝦,反而會故意減少譜牒人數,憑此吸引更多的上五境修士。」

    柳赤誠終於能夠插上話,「作為師兄的開山弟子,這個身份還是很有號召力的,加上傅噤本人就是一位大道有望的劍仙,性子是傲了點,不過只要是肯吃他這一套的,肯定都不是俗輩。」

    陳平安說道:「忘了問你們宗門的名稱。」

    顧璨說道:「就叫扶搖宗,比較俗氣。」

    陳平安笑道:「淶源書院和那麼多的本土宗門仙府,就都沒意見?」

    柳赤誠說話不過腦子的,「桐葉洲不就有個桐葉宗。」

    發現陳平安和顧璨都望向自己,柳赤誠笑容尷尬道:「當我童言無忌。」

    顧璨繼續說道:「山上能有什麼意見,敢有什麼意見,鄭居中的徒弟創建宗門,不叫這個名字,他們才會覺得意外。何況扶搖洲歷史上就有好幾個叫扶搖宗的,下場都不好,覺得名字太大,接不住這份氣運。其中一個扶搖宗,還是庾謹當皇帝那會兒扶持起來的一洲山上執牛耳者,等到王朝覆滅,國祚一斷,沒過幾天,宗門就跟著四分五裂了。前不久庾謹提及此事,拘了一把辛酸淚,說那是殉國啊,那位與他青梅竹馬、更是紅顏知己的女子國師,長得可好看了。不過我查過檔案,庾謹就沒幾句真話。」

    顧璨說到這裡,以眼神詢問某事。

    陳平安說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柳赤誠疑惑不解,打啞謎?

    顧璨卻已經知道答案。

    金甲洲的女子劍仙宋聘,極可能就是那位女子的轉世。

    所以她才能夠得到那把長劍「扶搖」的認主。

    庾謹之所以肯加入「扶搖宗」,估計也是衝著她來的。

    顧璨沒來由笑道:「以前的宗字頭門派,做夢都想有個飛升境坐鎮山頭,不敢奢望更多。除了中土神洲,一洲能有二三飛升,就是氣運深厚、人傑地靈了。如今倒好。」

    柳赤誠笑得不行。如果一個門派,要論十四境修士的數量,可以找他柳赤誠多聊幾句。

    陳平安提醒道:「飯要一口一口吃。」

    顧璨說道:「時不我待。」

    陳平安說道:「大好前程,你急什麼。」

    顧璨突然說道:「以前懵懂無知,不清楚山上算計的雲波詭譎,如今眼界一開,我絕對不允許自己成為青冥天下的邢樓。」

    陳平安默然無言。

    柳赤誠如墜雲霧。

    顧璨說道:「金璞王朝如今的國師,是流霞洲那位青宮太保的親傳弟子,名叫高耕,我跟洪氏皇帝談買賣的時候,高耕就在旁坐著,對我很客氣,殷勤得有點過分。看得出來,洪氏皇帝對這位新任國師極為信賴。」

    陳平安笑道:「高耕跟著他師父荊蒿在落魄山待過一段時日,估計陳靈均帶他去過泥瓶巷。」

    柳赤誠小聲嘀咕道:「他高耕的師父,不過是個老字號飛升境,能跟你顧璨的師父比?這份客氣,功勞不算不到陳山主頭上。親兄弟明算賬,一碼歸一碼。」

    顧璨皮笑肉不笑,「什麼時候柳師叔跟陳平安是情比金堅的好兄弟了?」

    柳赤誠開始擺師叔的架子了,「顧璨,你別這麼笑,像個反派。」

    顧璨斜眼過去,「哦?」

    陳平安忍不住笑出聲,打趣一句,「柳道友真是拿命在插科打諢。」

    本想讓柳赤誠長點記性的顧璨,也跟著笑起來。

    顧璨問道:「一個人來的?」

    陳平安說道:「還有小陌,謝狗,不過我們是乘坐夜航船而來。」

    柳赤誠誤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謝什麼?」

    陳平安沒好氣道:「狗!」

    柳赤誠爽朗大笑起來,他倒不是取笑這個清新脫俗的名字,只是想起某個劍氣長城的說法,好像是遠看近看什麼的。

    陳平安微笑道:「柳道友跟我家次席供奉見了面,還可以喊她狗子,不必見外。」

    柳赤誠將信將疑,問道:「坑我?」

    陳平安滿臉驚訝,「這都猜得到?」

    柳赤誠長吁短嘆起來,誰能想像當年一個迂腐古板的少年,會變成如今模樣。

    陳平安笑問道:「如今一個個證道飛升,你就不著急?」

    柳赤誠滿臉愁容,「怎麼不急,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心如急焚吶。」

    若說不著急,顯得沒有上進心。

    其實柳赤誠半點不急。

    師父重新出山了。師兄都是三個十四境了。

    如今連兩位師侄都開創宗門了,那麼天底下最不用著急得那個人,就是他柳赤誠。

    柳某就是一個天生享清福的人。你陳平安是勞碌命,怎麼跟我比?

    邊走邊聊,閒情逸緻,散步走出一座人聲鼎沸的金屑渡,柳赤誠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東西。

    一間當二道販子代售符籙靈器的山上鋪子,掌柜再次抬頭,看了眼那個東摸摸西摸摸就是不掏錢的傢伙。

    掌柜提醒道:「客官,鋪子有規矩,不買就別碰。」

    那人回了一句,「我兜里有錢,挑好了物件就一起打包。」

    掌柜氣笑道:「那你倒是掏錢啊。」

    那人說道:「開門做買賣得有耐心。」

    掌柜氣不打一處來,「老子在這金屑渡,如何做生意,還需要你來教?」

    不料那人說道:「實不相瞞,如今整座金屑渡,都是我們門派的地盤。」

    掌柜給逗樂了,「沒聽說咱們金璞王朝的洪氏皇帝,有你這麼大歲數的兒子啊。」

    那人說道:「有沒有可能我是他爹。」

    掌柜顯然被這句話給噎到了,對方路子這麼野,定然是那種野狗刨食的山澤散修出身。

    沒猜錯,柴伯符確實是寶瓶洲野修出身,自號龍伯,與清風城許氏婦人是師兄妹的關係。

    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屬於譜牒仙師了。幾乎可以說,柳赤誠沒有見過這麼會見風使舵、趨利避害的人,柴伯符只要見機不妙,那真是半點臉皮都不要的。

    不得不承認,柴伯符跌境升境都是一把好手。

    跌境這種事情,熟能生巧。雖說如今境界不高,底子紮實啊。

    這次同行給顧璨道賀,柳赤誠便萬分好奇,在金丹、元嬰兩境來來回回這麼多次了,到底何時躋身上五境?

    當時柴伯符還挺委屈,眼神幽怨,「我也想知道啊。」

    柴伯符還有半句話,打死不敢說,你幫忙問問你師兄啊。

    柳赤誠拍了拍龍伯道友的肩膀,隨便扯了個謊,算是鼓勵,免得柴伯符墜了心氣,「道友彆氣餒,看在朋友情分上,與你破個例,泄露天機一句,我師兄是拿你觀道一場呢,金丹元嬰既然統稱地仙,兩境之間自然有大學問。」

    柴伯符好似被一語驚醒夢中人,恍然大悟了,頓時熱淚盈眶,二話不說,便朝白帝城方向跪地磕頭,砰砰作響。

    柳赤誠吃了一驚,莫非誤打誤撞,被自己勘破真相了?

    實則柴伯符半點不信,心中苦不堪言,這趟出門,剛重返元嬰境沒幾天,還沒捂熱呢。姓柳的,你他娘的都這麼說了,我除了遙遙與鄭先生磕頭致謝還能如何?

    柳赤誠是胡說八道,柴伯符是全然不信。

    可事實卻是白帝城鄭居中確有此心,他要為人間修道重新界定「地仙」一詞。

    全椒山一座峰頭,舊有降真庵,已成遺蹟,鄭清嘉在此開闢洞府,作為金翠城之外的一處山中道場,山水清幽,避暑形勝。

    鄭清嘉性格清冷,哪怕收了一眾親傳弟子,依舊沒有幾個能真正入她法眼的,難以託付道統法脈。

    只有一個例外,就是翟廣韻,也只有這位得意弟子能夠來降真庵舊址這邊串門。

    翟廣韻道齡不長,尚未躋身元嬰,無法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故而竭盡目力,也只能將那金屑渡口看個大概輪廓,「師尊,隱官跟顧宗主關係那麼好,他一定會參加這場典禮的,對吧?否則兄弟情誼和江湖道義上都說不過去呀。」

    鄭清嘉有些頭疼。顧宗主今天確實下山了,但是顧璨要去見誰,誰敢保證什麼。

    翟廣韻是那位年輕隱官的崇拜者。

    上次去寶瓶洲找顧璨,做客落魄山,鄭清嘉將她從袖中抖摟出來。但是沒敢讓她與陳平安見上一面,就怕橫生枝節。

    只要沒有去過蠻荒天下,就永遠不知道年輕隱官在那邊的超然地位。

    尤其是去過浩然天下再返回蠻荒的妖族修士,先前在數洲戰場上破境頗多,如今有不少年輕天才,逐漸成為了蠻荒天下的中堅力量。這撥妖族修士,對半截劍氣長城上邊的那道鮮紅身影,幾無例外,印象極深。

    翟廣韻說道:「師尊,顧宗主瞧著像是個讀書人,用人做事,很有手腕啊。跟著這種人混,就像吃了顆定心丸。」

    鄭清嘉一語雙關,笑道:「確實是看著像。」

    如果真將顧璨視為正兒八經的讀書人,那就大錯特錯了。

    全椒山這條礦脈,就是一座字面意思上的寶山,雖然經過反覆勘察,礦石雜質較高,不適合拿來鑄造神仙錢,無法成為穀雨、小暑和雪花之外的「第四錢」,但是誰都不懷疑坐擁全椒山的扶搖宗,千年之內不會為一個錢字發愁。

    扶搖宗和淶源書院,各占玉礦三分之一,後者會用這筆收入來重建到處破爛不堪的扶搖洲。恢復國祚還沒幾年的金璞王朝,那位眼光長遠的皇帝陛下,作為地頭蛇,私底下跟過江龍的顧璨做了一筆大買賣,先將一座建造在欒家灘的金屑渡,雙手奉上,白送的。再來談那條礦脈的歸屬和分紅事宜,反正很快金璞王朝境內就多出了一個新興門派,跟著顧璨一起從寶瓶洲在這邊落腳的四人,就是那個門派的「開山祖師」,玉宣國前國師,金丹境地仙,黃烈,擔任掌門,綽綽有餘。此外剛剛破境成為遠遊境武夫的沈刻,鬼物管窺,和化名蒲柳的元嬰境老嫗,分別擔任門派要職,扶搖洲本就戰況慘烈,民生凋敝,這座山頭不容小覷,當然,它就是扶搖宗暫不公開的「下山」了。

    顧璨將三分之一的全椒山玉礦,又分成三份,一份給金璞王朝,一份贈予締結盟約的後山,扶搖宗自己預留一份,不過名義上依舊歸屬金璞王朝,與洪氏皇帝做了個類似君子之約的口頭約定,免得被淶源書院那邊的某些道學家抓住把柄。

    宗門典禮還沒舉辦,顧璨就已經擁有私家渡口,一條跨洲渡船,一座好似搖錢樹聚寶盆的城池,有了一個秘密的下山門派。

    鄭清嘉揉了揉弟子的髮髻,忍不住提醒一番,語重心長道:「浩然不同於蠻荒,我們蠻荒殺人不講道理,浩然這邊好以道理殺人。從今往後,你只管關起門來好好修道,該是你的天材地寶、仙家機緣和位次身份,不會差了你半點絲毫,卻要牢記一事,不要隨便挑釁顧宗主,切記切記,顧璨若是對你起了殺心,師尊是肯定護不住你的。」

    翟廣韻點點頭,「師尊寬心便是,弟子曉得輕重利害。」

    哪怕得到心愛弟子的口頭保證,鄭清嘉還是擔心她習慣了蠻荒風俗和金翠城的自由自在,「還需與師父保證一點,不可以擅自單獨面見顧宗主。」

    翟廣韻沒有故作嬌憨討饒,也沒有假模假樣如何發誓,只是小聲說道:「年輕隱官都能守得住城頭,卻差點走不出書簡湖。我這種小小螻蟻,在顧宗主眼皮子底下為人處世,哪敢掉以輕心。」

    鄭清嘉神色複雜,點點頭,算是認可了弟子的承諾,只是又正色提醒一句,「這種話,以後不可再提,跟誰都不要說!」

    翟廣韻趕忙答應下來。

    大海之濱,懸崖陡立,此地距離全椒山入海潛脈猶有千里之遙,有兩位貨真價實的得道之士,相約在此。

    富家翁模樣的,便是被譽為浩然首富的皚皚洲劉氏家主。

    另外還有一位背負青囊的清瘦老者,身份多重,既是全椒山當家道士,又是瓊林宗婁藐。

    劉聚寶的態度很有意思,對於兒子與顧璨廝混在一起,這位皚皚洲新晉十四境大修士,沒說什麼,就講了一句知道了。

    劉幽州並沒有邀請父親參加慶典,劉聚寶就只當什麼都沒有發生。

    劉聚寶笑道:「就這麼被鳩占鵲巢,舊主人瞧見了不心煩?」

    韋赦說道:「反正是幽州當二把手,就當肥水不流外人田,做長輩的,給了份賀禮。」

    劉聚寶說道:「賀禮不薄。」

    韋赦不覺得這件事值得多費口舌,開始轉移話題,神色間大為遺憾,「本來還想著我們兩個一起走趟俱蘆洲,把事情給說定了,了卻心愿,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如果火龍真人沒有合道成功,一切都好說。他們倆到了那邊,邀請那些一貫眼高於頂的劍修,坐下來談買賣就是了。

    就只為了買回一個「北」字。

    皚皚洲兩位十四境聯袂蒞臨俱蘆洲,若是負責待客的,只是飛升境的火龍真人和劍修白裳,那從今往後,就真的只是俱蘆洲了。

    在拿回「北」字這件事上,劉聚寶是早有執念的。

    劉聚寶也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聊,問道:「你怎麼臨時改變主意了,要主動去蠻荒?」

    韋赦沒有藏掖,說道:「去見一見走出煙霞洞的張風海,聽說他脫離白玉京譜牒,拉起了一座山頭,不容小覷。」

    劉聚寶笑道:「道友都打算將買賣做到青冥天下那邊去啦?」

    張風海一行道士,如今正在遊歷蠻荒。關於此事,沒有宣揚,但是山巔修士還是有所耳聞。

    韋赦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此事。

    劉聚寶說道:「你猜全椒山主峰祖師堂內,會懸掛幾幅畫像?」

    是單掛一幅鄭居中的畫像,還是再加上祖師陳清流的畫像。

    這個問題,可大可小。

    韋赦說道:「掛一掛二還是都不掛,好像顧璨都做得出來。」

    劉聚寶笑道:「那就拭目以待。」

    韋赦說道:「降真庵舊址所在山頭,到了兩位高人。」

    劉聚寶說道:「道友得學我,看都不看一眼,免得被視為一場問劍。」

    韋赦笑道:「畢竟是吾家舊道場所在,偷瞥幾眼,想必問題不大。」

    言語之際,劉聚寶和韋赦便發現全椒山峰頭那邊,一位貂帽少女伸出雙指,朝他們這邊彎曲幾下。

    你們這些還沒有熬到老十四的新十四,就不要在我這邊充大爺了。

    韋赦讚嘆道:「不愧是白景,果然神識敏銳。」

    只是再轉頭,韋赦發現劉聚寶這廝已經不見蹤跡了。

    韋赦搖搖頭,洒然一笑,身形如青鶴,捏一辟水訣,瞬間沒入海中歸墟通道,徑直去往蠻荒。

    山頭那邊,認出了那位黃帽青鞋綠竹杖的青年身份,鄭清嘉趕忙拉著弟子翟廣韻一起跪下。

    她雙手貼地,額頭三次觸及手背,每磕頭一次便重複一句,「金翠城鄭清嘉,道號鴛湖,拜見祖師。」

    小陌淡然道:「些許道統傳承,磕頭三次就足夠了,從今往後你我就以道友相稱。」

    鄭清嘉依舊沒有起身,只是抬頭,說道:「祖師不認弟子為道統後裔,弟子卻萬萬不敢不認祖師在上。」

    小陌無所謂道:「隨你。」

    鄭清嘉站起身,再與那貂帽少女行了個稽首禮,「見過白景前輩。」

    謝狗唉了一聲,埋怨道:「忒生分,喊我狗子!」

    鄭清嘉哪敢如此造次。金翠城歷來是曳落河管轄之地,而搖曳河新主,王座大妖緋妃,真要論輩分,好像就是劍仙白景的徒孫?

    翟廣韻呆呆起身,約莫是福至心靈,脫口而出一句,「金翠城一脈弟子翟廣韻,見過祖師奶奶。」

    小陌無可奈何。

    鄭清嘉神色緊張。白景的遠古事跡,一樁樁一件件,可都跟喜怒無常沾點邊。例如傳說中有過一場兇險萬分的身陷圍剿,由兩頭大妖領銜,百餘號修士參與埋伏,兩位謀劃已久的飛升境,仍是被白景殺一傷一,至於其餘螻蟻,悉數被一劍分屍,白景遞劍喜好當中劈開。身負重傷的女子劍修現出真身,在戰場上,大口朵頤,將那些屍體飽餐一頓,半點不曾浪費。

    饒是朱厭這種同等道齡的大妖,後世提及白景,都要罵一句凶婆娘。

    此刻謝狗雙手叉腰,使勁板著臉,開心極了,哦豁哦豁,小妮兒嘴真甜,該你吃喜糖,哇哈哈,鄭清嘉收徒本事不孬啊,怪順眼嘞。

    謝狗嘴上卻是說道:「嗯,小姑娘以後可以常去落魄山。對了,名字叫什麼來著?」

    翟廣韻怯生生道:「回祖師奶奶的話,我叫翟廣韻,一向仰慕隱官大人。」

    謝狗哀嘆一聲,聽到後半句話,她立即改口,「那你還是別去落魄山了。」

    我暫時只是次席供奉,官帽子比不過山主夫人。


    山主千好萬好,就是怕寧姚這一點,有待商榷。

    小陌有些後悔,不該被她拉著來這邊的。

    謝狗原本打算學景清鐵骨錚錚一回,哪怕丟了官身,都要說幾句忠言逆耳的話,勸山主一勸,你是娶媳婦討老婆,怕她寧姚做啥子嘛。

    不過小陌勸她別說,那就聽小陌的。

    一起御風到了全椒山,陳平安只是粗略逛了一遍祖山沿途風景,其餘諸峰都沒去瀏覽。

    柳赤誠見沒人搭理自己,只好主動詢問自己下榻何處,顧璨讓他打地鋪。

    當下劉幽州不在山上,最近都在金翠城,詳細了解一件法袍的編織過程。

    今宵花好月圓夜,人逢喜事精神爽。

    明天清晨就是宗門典禮,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宗主,可謂功成名就,大道可期。

    顧璨獨自坐在觀景台欄杆上,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一拍又一拍。

    侍女顧靈驗象徵性敲了門,走來這邊,雙臂環胸,斜靠門口,望向那個反而瞧著有些落寞的背影。

    是因為那位隱官大人,不來這邊敘舊閒聊,跑去跟沈老宗師幾個喝酒嘮嗑,所以生悶氣呢?

    顧璨不說話,她百無聊賴,繡花鞋的鞋尖,一下一下戳地板。

    嘿,公子在下山之前,專門吩咐膳房司不用準備什麼。估計是想讓陳平安親自下廚?結果?結果就是現在的光景嘍。

    顧靈驗乖乖閉嘴,她當然不敢往顧璨傷口上撒鹽,真會被記仇的,尤其是跟陳平安有關的事情。

    顧璨自言自語道:「高山容易過,平路最難行。」

    顧靈驗見他終於不當啞巴了,附和道:「日常功夫,很是緊要。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公子想要成為一洲道主,如今才是起步。」

    年幼時被截江真君劉志茂相中根骨,帶去書簡湖,從此正式走上修行路。

    在殺機四伏、人心鬼蜮的書簡湖,依仗一條元嬰境水蛟,行事暴虐,以殺止殺。最厭煩的,便是「規矩」二字。

    機緣巧合之下,跟隨鄭居中去往白帝城,成了師徒,耳目一新。

    打破元嬰境瓶頸,斬殺心魔,成功躋身上五境。從此別有天地。

    山下的而立之年,已是一位開山祖師,成為浩然歷史上數得著的年輕宗主。

    顧璨頭也沒轉,說道:「別陪我喝西北風了,忙你自己的去。」

    顧靈驗笑顏如花,「好好服侍公子,不就是婢女的正事嗎?」

    顧璨說道:「我沒心情跟你廢話。」

    顧靈驗不以為意,施了個萬福,乖巧悄然離去。

    顧璨眺望遠方。

    回顧人生,恍如夢中。

    天蒙蒙亮,距離典禮至少還有一個時辰,第一個到祖師堂門外廣場的,反而是個外人。

    到了那邊,無事可做,腳穿布鞋的青衫男子,就在白玉鋪地的廣場上緩緩散步。

    如果沒記錯的話,先前青萍劍宗的開山典禮,作為上宗之主的男人,都是最後一個到場的。

    顧璨住處這邊,顧靈驗敲開房門,服侍自家公子洗臉、擦手,幫忙仔細整理衣衫,戴正玉冠別好金簪。

    當她說起此事,顧璨好像並不意外,只是重新拿起手巾擦了把臉,隨即臉上笑容漾開,說道:「在我這裡,他一直這樣。」

    ————

    黃昏里,鄉野道上,有個青衣小童摔著兩隻袖子,大搖大擺一路走過村頭,腳踩青石板路,去往那座溪邊村塾。

    路邊狗吠不已,青衣小童立即拉開架勢,擺出個開山問路的拳招,與它們對峙。

    最終它們夾著尾巴跑遠,青衣小童驀然站直,一摔袖子,劈啪作響,「跟大爺斗?真是狗膽!」

    有村民瞧見了這一幕,直搖頭。村村都有傻子,不知道這孩子是從哪個村晃蕩到這邊來的。

    臨近剛剛下課的學塾,青衣小童便扯開嗓子喊道:「周兄周兄!」

    姜尚真腋下夾著幾本書籍走出學堂,抬臂招手道:「這裡這裡。」

    陳靈均快步走向周首席。可不能冷落了自家周兄弟,代替山主老爺在鄉野教書,孤苦伶仃的,得看他一看。

    何況趙樹下和寧吉都在這邊,陳靈均作為半個前輩,總要教他們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都是書上不教、千金難買的金玉良言。

    趙樹下和寧吉在灶房忙碌起來,陳靈均去門口那邊點了幾個菜,說不用太麻煩,可以將就,但是土釀得有,趙樹下笑著都說好。

    飯桌上,這次串門,陳靈均還帶來一個新鮮消息,讓周首席百感交集,喝酒都不香了。

    落魄山既無自家的山水邸報,也沒有開啟鏡花水月的想法,倒是青萍劍宗,馬上就會有第一場鏡花水月了,即將對外放出消息。

    得知此事,姜尚真一邊埋怨下宗那邊做事情不地道,哪有大哥不成親二弟先娶妻的道理,一邊又善解人意說看來崔宗主如今是真缺錢,怪自己沒照顧到,回頭就跟姜氏雲窟福地那邊打聲招呼。

    姜尚真跟陳靈均磕碰酒碗一下,伸手揉著下巴,忍不住問道:「消息可靠?不是你在捕風捉影?」

    陳靈均沒好氣道:「我從小米粒那邊聽來的情報,你說不可不可靠?」

    姜尚真點頭道:「那就千真萬確了。」

    姜尚真問道:「山主知道此事?」

    陳靈均搖頭說道:「這就不清楚了,山主老爺近期都在扶搖麓道場那邊閉關,除了小米粒,誰都不見的。」

    姜尚真好奇問道:「這場鏡花水月,誰露面誰住持,誰負責暖場誰鎮場子,打算說些什麼,總得有點噱頭吧?」

    美男子,大多可都在咱們落魄山這邊啊。那邊好像也就米大劍仙能夠湊個數?

    陳靈均吃得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這就不清楚了,回頭我讓小米粒繼續打探消息。嗯嗯,不錯,樹下廚藝見長啊,給你一個大拇指。」

    見那青衣小童朝自己豎起大拇指,趙樹下笑著點頭道:「再接再厲。」

    陳靈均再朝寧吉那邊轉移大拇指,「寧吉這下手打得也不錯,以後可以去槐黃縣城開個館子,我道上朋友多,保證生意興隆。」

    寧吉咧嘴一笑。

    事實上,崔東山特意往落魄山諸峰寄了很多封文字內容一模一樣的邸報,讓小米粒務必幫忙轉交,免得被誤會厚此薄彼。

    懇請上宗的自家人,多多捧場。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比如如今在跳魚山花影峰、鶯語峰習武修道的,兜里沒幾個錢,就對著鏡花水月幫忙吆喝幾聲……還有披雲山那邊,也別忘了打聲招呼,遠親不如近鄰,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小米粒當然收到這些信了,只是跑去扶搖麓那邊跟山主一說,就被陳平安給壓下了,為了不讓小米粒為難,陳平安不得不親筆回信一封,讓崔宗主找別人當托去,別禍害自己人。

    陳靈均沒來由想起老廚子一句話,笑得肚子疼。

    誰的錢都不是大風颳來的。哈哈,大風颳來的。

    趙樹下和寧吉對此都習以為常了,也不覺得奇怪。

    陳靈均好不容易收起笑聲,「寧吉,要不要我教你划拳?」

    寧吉趕忙擺手,婉拒此事。

    沒有多喝,還是趙樹下和寧吉收拾碗筷,陳靈均和姜尚真坐在檐下的竹椅上,陳靈均癱靠在那邊,舒舒服服打了幾個飽嗝。

    趙樹下要去隔壁村子租賃下來的那座宅子,寧吉說晚些回去,留在這邊。趙樹下就揀選一條小路,默默走樁。

    寧吉拎了一條竹椅到屋外,詢問周先生要不要坐藤椅,姜尚真笑著點頭,孩子就將那張藤椅搬出來。

    陳靈均表揚道:「寧吉啊,是個眼睛裡有活的孩子,以後出息不小。」

    寧吉笑容靦腆。

    陳靈均又開始自顧自捧腹大笑起來,姜尚真詢問是什麼開心的事。

    「前幾天酒桌上,大伙兒一起宵夜吃火鍋,老廚子說了一句,『世間大風流,鄭兄可占其二。』」

    「哈哈,臉皮能當屋頂的鄭大風當時一反常態,笑得像一棵含羞草。」

    「周首席,你懂不懂啥意思?」

    聽到這裡,姜尚真會心一笑,「看來朱先生是真忍不下去了,你們總把他那地兒當飯堂,確實過分。」

    陳靈均啊了一聲,「那咋辦,我本來還想著等你回去,就讓老廚子置辦一桌酒宴,吃頓好的,幫你接風洗塵呢。」

    姜尚真說道:「過分歸過分,吃喝照舊不誤嘛。」

    心領神會,不約而同各自抬手,重重擊掌。

    寧吉安安靜靜坐在一旁,也不說什麼,就是聽著,跟著傻樂呵。

    姜尚真其實已經發現寧吉這孩子有一個本事,想睡覺就能睡著。

    很尋常?很不尋常!若是在山上修道,這就是一門很高深的養神功夫。

    這件事,寧吉其實只跟師兄趙樹下說過,在師父那邊沒提,倒不是少年有所保留,只是覺得這種小事,沒必要多嘴。

    此外寧吉想要什麼時候醒過來,就會準時準點,就像寺廟裡的鐘鼓,精準得宛如曬穀場那邊的日晷,絲毫不差。

    至於學拳的趙樹下,是陳平安的愛徒,品行自然很好,而且有一種跟陳平安很像的分寸感,也不好說是天生還是後天養成。

    姜尚真笑呵呵問道:「寧吉,我跟你師父比,哪個教書更厲害一點?」

    孩子誠懇說道:「周先生的耐心更好,可還是師父更厲害些。」

    姜尚真疑惑道:「寧吉啊,這個說法自相矛盾,你是不是說反了?」

    陳靈均摸了摸寧吉的腦袋,瞧著挺伶俐一孩子,咋個小腦殼兒這麼不靈光呢,比起自己,差得蠻多。

    寧吉眼神堅定,搖頭說道:「沒有說錯。」

    孩子猶豫了一下,變得沒有那麼堅決,「可能是我感覺錯了。」

    姜尚真笑道:「沒錯,你是對的。」

    陳靈均只覺得匪夷所思,「怎麼可能,周首席你比山主老爺更有耐心?笑掉大牙了。分明是我家山主老爺教書更好,耐心也更好。」

    寧吉一臉懵,可以這麼說話嗎?

    姜尚真微笑道:「因為我對教書這件事,對學塾蒙童所有人,其實並不上心,所以我就會顯得很有耐心。」

    寧吉一下子眼神明亮起來,「對的對的,這就是我先前說不上來的感覺,周先生的心,只在書上。師父教書,心在書外。」

    姜尚真點點頭,「對嘍。」

    不愧是讓陳平安放心傳授一身符籙學問的得意弟子。

    姜尚真岔開話題,「雖說如今是教書先生,其實年輕那會兒,也混過江湖。寧吉,知道什麼叫江湖嗎?」

    陳靈均聽得兩眼瞪圓,周首席真不會誤人子弟?

    寧吉猶豫了一下,搖搖頭,孩子對所謂的江湖,並不是那麼憧憬。

    姜尚真也就沒有繼續說下去。

    陳靈均扯了些閒天,好些話題的內容,反正寧吉都聽不太懂。

    夜色里,寧吉站起身,告辭離去,將竹椅放回屋內。

    姜尚真沒有起身,陳靈均卻是說一起走段夜路,還沒去過隔壁村子呢。

    姜尚真看著他們倆的身影,其實個頭相差不多。

    落魄山真是個做學問的好地方吶。

    陳靈均的路人集,白玄的英雄譜。

    還有裴錢攢了幾箱子的賬本,暖樹記錄日常開銷收支的一摞摞冊子,小米粒只寫天氣的日記,箜篌記錄山中所有人事的檔案。

    甚至如今就連謝狗都寫上山水遊記了。

    沒過多久,陳靈均就晃蕩回來,說道:「寧吉是苦孩子出身,周兄你多照顧著點啊。」

    姜尚真笑著點頭,「好說。」

    陳靈均打著哈欠,背靠椅子翹起二郎腿。

    姜尚真好奇問道:「聽說那位道號鴛湖的姐姐,上次來山中做客了,你見著沒,身段如何?」

    陳靈均摳鼻屎,屈指隨便一彈,隨口說道:「見過了啊,記不太清了,估計模樣一般吧。」

    姜尚真一臉震驚,假模假樣佩服不已,問了句,「景清老弟,你這輩子遇到的女子,都是天仙嗎?」

    陳靈均翻了一記白眼,懶得廢話半句。

    姜尚真難得追憶往昔,大概是因為幾乎從不後悔什麼。

    為何天地這麼大,人山人海之中,獨獨遇見了她朝我迎面走來,就看過一眼,便再難忘懷。

    姜尚真躺在藤椅上,學那山中的老廚子,將雙手疊放在腹部,緩緩道:「我可以給她任何她想要的,唯獨一樣東西,我給不起。她偏偏就只想要這樣東西。」

    陳靈均坐在一旁小竹椅上邊,小聲說道:「明媒正娶?」

    姜尚真說道:「真心實意,只愛一人,白頭偕老。」

    陳靈均撇撇嘴,「說到底,不就是風流成性,容易見一個喜歡一個,收不住心唄,那女子遇人不淑,上輩子欠你的。」

    姜尚真默然,如果擱在玉圭宗和雲窟福地,誰敢這麼鐵骨錚錚直言不諱,姜尚真非要把他打出屎來。

    陳靈均說道:「是自家兄弟,我才這麼說的,別見怪啊。」

    姜尚真笑著擺擺手,讓他別多想,如果不是確實投緣,何必說起此事,親兒子,都聽不著的。

    沉默片刻,姜尚真問道:「景清,你覺得自己跟陳平安像不像?」

    陳靈均愣了愣,「哈,這是什麼狗屁問題,我跟山主老爺,能有一點像?但凡有一兩點相似的地方,山主老爺都不會有今天的成就。我不得跟著喝西北風啊,還能像現在這樣每天吃香喝辣,酒足飯飽,在山上待得悶了就下山散個步,消化消化?」

    「花錢如流水,大手大腳,掙錢跟螞蟻搬家似的,這輩子幾乎就沒有手頭寬裕的時候。該小氣的時候,臉皮薄,總是喜歡打腫臉充胖子。該大方的時候,沒那能耐大方,心意到了,事情總是辦不成的。」

    「所以老廚子說了句不知好壞的怪話,說我總是踩著底線做人。唉,愁。」

    姜尚真耐心聽了陳靈均這通言語,輕聲道:「景清,你要知道一件事,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並不知道如何同時愛自己和愛他人。」

    陳靈均欲言又止,算了,自個兒頂不擅長聊這些。

    姜尚真微笑道:「很羨慕有些人。」

    蜿蜒曲折的道路,少年草鞋上沾滿泥濘。但是少年的頭頂,好像永遠是一片光明。

    姜尚真很快自顧自補了一句,「也不是那麼羨慕。」

    陳靈均問道:「為啥?」

    姜尚真給了一句掏心窩的實在話,「他們沒我有錢啊。」

    陳靈均轉過身,豎起兩根大拇指,「我不缺錢的時候,咱倆兄弟相稱,哪天手頭緊了,容我喊你一聲,義父!」

    姜尚真放聲大笑。

    陳靈均看了眼天色,站起身,準備拍拍屁股走人了,「我是偷摸過來的,得回了。」

    姜尚真揮揮手,「有空再來。」

    陳靈均雙手抱拳,嬉皮笑臉道:「義父保重,孩兒告退!」

    姜尚真實在沒轍,打賞了一個滾字,再以心聲說了句話。

    陳靈均想了想,倒是沒說什麼,御風返回落魄山。

    落魄山上,暖樹找到了朱先生,滿臉難為情。

    繫著圍裙的老廚子又在灶房忙碌宵夜了,瞧見小暖樹在旁心不在焉擇菜。朱斂便不再罵那幫王八蛋、讓他們滾去茅廁擺酒了,笑問道:「有心事?能不能跟我說說看?」

    暖樹小聲道:「朱先生,徐大俠不是來到我們山上了嘛,陳靈均那傢伙經常陪著小米粒一起待客。」

    朱斂停下手上的動作,點頭笑道:「這件事我是知道的,我在廚房都能聽著陳靈均的大嗓門。」

    暖樹說道:「不知道陳靈均怎麼想的,見面就問徐大俠多大歲數了,武學境界高不高,孫子多大了……曉得了答案,就又說身子骨還挺硬朗什麼的,有事沒事就跟徐大俠稱兄道弟,勾肩搭背,邀請喝早酒吃宵夜……徐大俠被山主老爺請上山來,這才多久功夫,就說了好多這些混賬話,朱先生你聽聽,像話嗎?」

    朱斂點點頭,「是不太像話,小王八蛋說話百無禁忌,全是咱們山主都不敢說的話。」

    暖樹神色黯然,使勁攥著手。

    她都不敢跟山主老爺說這些。

    就只好來求助於最善解人意的朱先生了。

    朱斂柔聲笑道:「不過話說回來,山主不敢說的,更不合適說,但是景清說了,反而是合適的,再合適不過了。」

    暖樹眼神抬起頭,驀然亮堂起來,卻仍是將信將疑,還是攥著手。

    朱斂解釋道:「陳靈均這傻子,到底是個江湖人,剛好與徐大俠是一路人,聊的到一塊去。徐大俠胸襟擺在那邊,陳靈均越是沒心沒肺,言語越是不傷人,反而能夠讓徐大俠解開心結,轉為釋懷,是好事啊。」

    暖樹細細琢磨這番言語,臉色柔和起來,輕輕點頭,好像是這樣的?

    她問道:「朱先生,是陳靈均故意為之?」

    朱斂重新拿起菜刀,「他就沒那腦子。」

    發現暖樹也不說話,就是看著自己。朱斂笑著哎呦喂一聲。暖樹道了一聲謝,眉眼彎彎,神色柔柔,繼續擇菜。

    下酒菜剛要端上桌,一個青衣小童晃悠悠來到門口,探頭探腦,「老廚子,笨丫頭,忙呢?咋回事,趕緊的,再搞一碟醃黃瓜,那個解酒。山主老爺不在,我得把待客的擔子挑起來,這不我剛把徐大哥喊來了,得好好搓一頓,酒桌上可沒啥兄弟情分的,只在拳路上見高下了……」

    朱斂看了眼小暖樹,看吧,是不是個傻子?暖樹點點頭,是個傻子。

    先前寧吉回到隔壁村的住處,輕輕開門和栓門,躡手躡腳到了自己屋子,開始睡覺。

    睡在另外那間屋子的趙樹下閉著眼睛,這才放心,呼吸漸漸連綿細長起來。

    寧吉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一位青衫劍客,好像正是先生,手持行山杖,不知耗費多少年月,從不御風,徒步走遍一洲破碎山河。

    而在蠻荒天下,一個剛剛才登山修道的年輕妖族野修,誤入一處秘境,好似讀書處,齋名浩然?

    浩然齋!

    年輕修士緊張萬分,到底是誰這麼不知死活,敢在蠻荒天下起這麼個書齋名號?

    莫名其妙闖入此地,兜兜轉轉,始終不得外出,年輕修士只好開始在那書齋內隨便翻檢書籍,放下那些怎麼看都是內容普通的市井書籍,作了呼吸吐納的課業,冥冥之中,昏昏沉沉,做了個夢。

    在一處廣袤戰場,兩軍對壘,雙方兵力,皆茫茫不計數,一邊是妖族結陣,一邊是浩然鐵騎,戰況形勢最終開始一邊倒。

    就在此地,有一尊高如大岳的金甲神靈,降臨戰場中央,轟然砸地,仿佛各種氣運凝聚在一身,硬生生擋住妖族大軍的攻勢。

    巨大神靈肩頭,站著一位小如芥子且身形模糊如萬千絲線組成的紅袍男子,背劍,雙手拄刀,滿身道氣磅礴,氣勢猶勝神靈。

    「陳平安攜手桐葉洲,還禮蠻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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