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金榜題名(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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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狗試探性問道:「我去把山主請過來?」
老觀主說道:「貧道可沒有那麼大的面子。」
謝狗埋怨道:「都是自家人,說啥氣話嘞。不能夠啊。」
在落魄山,謝狗從小米粒那邊學到了很多說法。
老觀主說道:「閉關事大,不可兒戲。」
謝狗這才放下心來。
在遠古歲月里,這位「自出洞來無敵手,能饒人處不饒人」的道士,除了喜歡釀酒一事,人間道士皆知。
此外碧霄洞主的道法有多高,心眼就有多小,就有多記仇。更是如雷貫耳,聲名赫赫!
但是小陌卻不認同此說,與道侶謝狗耳鬢廝磨竊竊私語一句,說這位碧霄道友是人間罕見的大氣道士。
當然,這句話的首尾都是千真萬確,只有中間段落內容,是謝狗自己添加上去的,再讓編譜官必須記錄下來,還要有條下劃線!
老觀主說道:「兩場問劍的具體過程,你們以後可以問小陌。」
謝狗試探性問道:「有多具體?」
老觀主笑道:「天材,目擊道存,又不是只有你做得到,小陌也不差吧。」
謝狗點點頭,伸手,勾了勾。
老觀主嗤笑道:「讓個客人,主動拿酒,這就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
謝狗如今說話做事,靈光得很,在落魄山學到了很多為人處世的技巧,說道:「撇開次席供奉不談,暫時當我是白景唄。」
老觀主無動於衷。
謝狗無奈,碧霄道友也太不把自己當弟媳婦了。
朱老先生說得好啊,幽居山中要長壽延年,讀書花月美酒常相隨。
貂帽少女從袖中摸出兩壇酒,幫忙揭了泥封,隨手拋給碧霄洞主。
老觀主也取出兩隻花神杯,推給白景道友一隻。
謝狗往那花俏酒杯里倒滿了酒水,提醒道:「事先說好了啊,我如果接下來有什麼說得不對的地方,一人做事一人當,都沖我來,咱們山主正在閉關,你可別瞎闖。」
老觀主說道:「你的酒品,貧道有數。」
所以根本不敢拿出酒請她喝。
謝狗赧顏,氣勢弱了許多,小聲嘀咕道:「酒壯慫人膽。」
老觀主朝某個方向抬了抬下巴,「你要都是慫人,那位算什麼?」
謝狗煩得很,有完沒完,總這麼拐彎抹角說咱們山主……貂帽少女一拍桌子,舉起酒杯,「來,碧霄道友,萬年沒見,都還能活蹦亂跳的,好哇,好得很,甭廢話了,提一個!」
老觀主舉起酒杯,與白景各自一飲而盡。
經過夜航船一役,陳平安一直在大膽設想,千方百計小心求證,以十四境吳霜降作為假想敵。
在那之前,假想敵是劍術裴旻。那次在桐葉洲天宮寺外,陳平安輸得比較慘,還損失了一把仿劍。
裴旻與白景一樣,都是飛升境圓滿劍修,還擁有四把本命飛劍。他還是陸台的兩位師父之一。
陸台作為劍修卻恐高,就是拜裴旻所賜。
因為得到過陸沉和吳霜降的提醒,陳平安如今必須提防那位道號「太陰」的女冠吾洲,因為這位青冥天下的老資歷十四境,已經盯上了陳平安的「斬勘」和「行刑」。
躋身於「人貌而天虛」境界的吾洲,陳平安上次在文廟河畔議事期間,見過一面,風彩卓然,是一個行事比劍修還乾脆利落的存在。這就意味著吾洲只要哪天決定出手,就一定是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的結果,她絕對不會有任何含糊。天宮寺雨幕一戰,畢竟裴旻並無太多殺心,陳平安可不覺得一個需要煉物補道的吾洲,會忌憚自己的那些身份。
上次在煉丹觀被一位十四境候補鬼物偷襲,事實證明,陳平安的未雨綢繆,確實很有必要。
三教祖師散道過後,山巔修士做事情,可就沒有那麼講究了。
作為陳平安壓箱底的手段之一,就是三張青色材質書頁、涉及光陰長河的保命符籙,書頁是跟先生討要來的,符籙是於玄畫的。
但是持劍者提醒過陳平安,有這幾張光陰符傍身,依舊不是萬全之策,比如對上那位重返十四的斬龍之人陳清流,就比較麻煩。
除非是手持道祖親自煉製的那張大符,才算萬全之策。能夠讓一位十四境之下的鍊氣士,等於多出一條「性命」,是全身存道的性命,而非單指生命。
老觀主抬了抬袖子,掐指一算,轉頭望向扶搖麓方向,譏笑道:「有這麼多條線索,明里暗裡,或隱或顯,都指向了一處。擺在了眼皮子底下,偏偏要假裝看不見。世間有幾種劍術,膽敢自稱『可通神明』。」
貂帽少女立即豎起耳朵,靜待下文。
陳靈均早已經溜之大吉了。
腳底抹油的青衣小童,只是覺得這條山道好長,不管是撒腿飛奔,還是御風遠遁,連那縮地法都用上了,咋就沒個盡頭呢。
老觀主問道:「白景道友,見過劍符了?」
謝狗點點頭,用了一句古玩行的術語,「大開門的好東西。」
老觀主問道:「對這門遠古劍訣,你就沒動心?」
謝狗白眼道:「對我來說,還是雞肋。」
老觀主繼續問道:「對落魄山,尤其是青萍劍宗呢?」
謝狗裝傻道:「我只是個供奉啊,不想這個。」
要想補全一篇劍訣,需要五六枚劍符。(注1,851章《泥瓶巷》)
當然前提是每一把劍符蘊藏的劍訣內容不重複。
此物註定無法摹刻拓印,劍訣與劍符是大道共存的關係。她大概留下了三份吧。
老觀主說道:「婆婆媽媽,不爽利。大道之上,男女情愛些許漣漪,算得什麼。如此刻意避諱,反而坐實了此地無銀三百兩。」
謝狗瞪眼道:「碧霄道友,你要是這麼講的話,我可就……」
老道士微笑道:「哦?」
謝狗難得認慫一次,「可就不附議了啊。」
今兒剛收了個暫不記名的嫡傳弟子,大喜日子,就不與這臭牛鼻子老道掰扯什麼了。
以前落魄山還籍籍無名的時候,西邊大山地界,想要御風,必須懸佩一枚龍泉劍宗秘煉鑄造的劍符,這是阮邛訂立的一條鐵律。
當年長命是先於陳平安回到落魄山的,就數她購買劍符最多,每次出行,腰間一併懸掛,多得像是小管家暖樹的鑰匙串。
那會兒長命也沒多想,反正她家底豐厚,劍符瞧著還美觀,價格又不貴。長命就想要多買些,以後可以轉交返鄉的自家公子,再轉贈給霽色峰祖師堂成員。
其實當時龍泉劍宗是有規矩的,一人只可以購買一枚劍符。但是那會兒長命與那位常去騎龍巷買糕點的阮姑娘,十分親近。
況且長命也厚道,每次花錢購買劍符,價格都一次比一次高,關鍵她用的,還是她自行鑄造的金精銅錢。
所以即便阮邛知道了這件事,也難得沒說什麼。
另外一位搜集了數量眾多劍符的行家裡手,當然是財大氣粗的周首席了。
每天一睜眼,哎呦喂,怎麼賬上的神仙錢又多了。愁死個人,怎麼花啊。
鑽了個漏洞,搜集劍符上癮的姜尚真,專門花錢請人,幫忙去跟龍泉劍宗購買劍符。
作為阮邛首徒的董谷,因為是精怪出身,所以他對落魄山的印象很好,也就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如今跑去桐葉洲那邊幫助開鑿大瀆的仰止,這頭舊王座大妖手上,擁有一門謝狗都要垂涎不已的遠古神通。
於修行本命水法的仰止而言是雞肋,於劍修白景來說卻是大補之物。
謝狗想砍仰止不是一天兩天了。
「道號」這玩意兒,誰嫌多吶。
仰止從未與人提及,她在證道之前,不幸被一場大戰殃及,她曾經在骸骨累累的恐怖戰場之中,親眼見到那尊遠古五至高之一。
所以「仰止」這個道號,還有如今在大泉姚氏當供奉的化名,「景行」,都是源於遠古歲月里,這場高低懸殊的初次相逢。
那個離開王座走到仰止身前的存在,低頭彎腰,伸手按住仰止的腦袋,將後者比喻成一隻有點丑的爬蟲。
不知為何,這位「巍巍火德,萬神仰止,高居王座,烹山煮海」的存在,非但沒有煉殺一頭修煉水法的妖族修士,反而傳授給了仰止一門神通。
玉宣國京城的崇陽觀,有個尚未記起前身的老道士,自封道號「回祿」。
更早之前,封姨借住在大驪京城的火神廟。
前前後後,這幾個,哪個陳山主沒見過,沒有面對面聊過?
單個人物單件事,你小子可以不理會,用不夠聰明搪塞過去。
串聯在一起,還要裝傻扮痴?
跳魚山花影峰和鶯語峰之間的那座石橋,瀑布垂瀉,長虹跨空。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你與小米粒路過了,便要出現?
黃湖山與那座龍泉劍宗搬山一空落雨而成的還劍湖,恰如一場山水相逢無言中。
不也對應著某人早年送出的某件禮物,青綠竹簡上邊,是誰寫有一句山水有重逢?(注2,180章《恍如神人》)
你越是覺得與情愛無關,你就越是心中有愧。
聯袂遠遊,劍開蠻荒,與托月山大妖元兇有過一場兇險萬分的問劍。(注3,860章《單挑》)
那位托月山大祖的首徒,本命飛劍「響象」,兼具十二高位神靈「想像者」與「迴響者」的一部分神通。
讓年輕隱官眼中所見如遇心魔,分別有當年贈予背劍少年一顆金色文膽者,城隍沈溫,質疑賬房先生在書簡湖的不殺。
昔年於山壁間降服心猿的白衣僧人的出現,寓意質疑昔年心中孜孜不倦追求的「無錯」境界。
還有齊靜春。一位青衣女子。「她」並無攔路的意圖,好像就是想要得到一個答案,是董水井曾經問過陳平安的一件事。
當時董水井的問題,大致意思是異鄉的倒懸山那麼遠,就在家鄉的神秀山那麼近,若是心無雜念,兩個地方,為何去與不去?
老觀主晃了晃袖子,震散些許道韻,嘖嘖道:「才是個仙人,就敢去攔阻陳清流遞劍斬頭顱,真是不將大道之爭當回事啊。」
謝狗咧嘴笑道:「藝高人膽大,虛驚一場嘛。」
老觀主撇撇嘴,「要不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以那位青主道友的一貫脾氣,敢擋他的路,殺誰不是殺。」
打個比方,玉璞境劍修的於樾,敢殺一個被玉圭宗寄予厚望的邱植。
飛升境劍修的小陌,就不能做這種事情。小陌尚且如此,陳平安就更不用說了。
修道之人,重重身份,既是護身符,也是負擔。
就像那市井,底層江湖,能打的,也怕那種狠的,狠的,最怕碰到個渾的。
往往是有身份的,死於沒身份的愣頭青。走路上,給莫名其妙一刀捅死了。
謝狗說道:「道理不是這麼講的。若非如此,以山主一貫小心謹慎的行事風格,也未必會去瞎摻和趟渾水啊。」
老觀主微笑道:「在這兒繞我呢?」
謝狗嘴上哈哈哈,心中腹誹不已。
奇了怪哉,碧霄洞主哪來這麼大火氣,咱們山主在那藕花福地歷練一遭,一老一少,一主一客,據說處得挺好啊。
瞧見那個雙腿飛奔如車軲轆的黑衣小姑娘,老道士臉上雖無笑意,語氣卻是緩和了許多,「小米粒來了啊。」
至於那個化名箜篌的白髮童子,她自然是不敢來此的。
小米粒是帶著任務來的,跑到桌邊,摘下斜挎棉包,一股腦兒拿出瓜子魚乾,「老仙長,好久沒來了啊。」
老觀主是個頂較真的,笑問道:「好久是幾天?」
小米粒都不用心中如何盤算一番,當即就報了個準確的天數。顯然是時常心心念念這位和藹可親老仙長的了。
老觀主臉上浮起笑意,輕輕點頭道:「有心了。」
謝狗再次對小米粒刮目相看。
咱們落魄山右護法好強啊,還能如此待客?
要知道在遠古歲月里,碧霄洞主只要出了落寶灘,獨自行走人間大地,那是出了名的誰的面子都不賣,一言不合就是不留手的殺招,至多是在動手之前,撂下一句「給你臉了?」
小米粒撓撓臉,眼珠子急轉,猶豫著如何開口。
老觀主猜出她的心思,以心聲笑道:「告訴那個歲除宮天然,某人的那副牽線傀儡徐雋,他躋身了十四境,自然是有一份大道回饋的。尤其蠻荒斐然與晷刻兩心相契,正式結為道侶,讓一座天下的天地大道相契至此,是萬年未有的事情,助力極多,大道裨益之豐,可想而知。那麼某人的兵解是真,死是死不了的。」
「兵家行事,環環相扣,步步為營。都在某人的算計中了。再等劉羨陽與賒月於今年五月五結婚,之後你們家山主,與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寧姚結為道侶,諸如此類的事情,攢得多了,相信某人用不了多久年月,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舒舒服服躺著,重返巔峰。」
小米粒一字不差默默記下,稍後回去就跟編譜官稟報軍情。
謝狗驚嘆不已,「原來箜篌的道侶,腦子這麼好使啊?難怪我們這位編譜官平時不愛動腦筋。」
老觀主說道:「時代不一樣了,一萬年來,鍊氣士的道力不見漲,心力是要高出許多的。他這位道侶,暗中手段,多了去。」
謝狗冷不丁問道:「那位真無敵,不會死翹翹了吧?」
老觀主斜眼看她。
坐鎮白玉京的掌教余斗,與離開白玉京領劍的余斗,能一樣?
謝狗哦了一聲,那就是沒死。可惜鳥。
老觀主說道:「高孤在地肺山華陽宮的最後一場道會,所講內容,看似是為下五境道士傳授的道法,實則大有深意,修道資質越好的,反而越要聽聽看。」
原來那位道號「巨岳」的高孤,青冥天下公認煉丹第一人。道會之上有三講,一講仙、凡魂魄的異同。二講人身為何可貴,三百六十五氣府如何成為一座長生橋,細說人身小天地內儲君之山的定位、開闢與不同本命物間的精妙配置,如何才算最優解。三講陸沉的說劍篇和齊物論,其道高在何處,其術如何落實。
當時山中聽眾極多,通過鏡花水月,青冥天下十四州道士皆可聞道。
只是他們當時都不清楚,高孤此次現身,既是傳道,又是遺言。老觀主的眼界和境界都擺在那邊,隱匿其中,連他都有些收穫。
謝狗眼睛一亮,神采奕奕,啥叫資質越好的,過於含蓄了啊,碧霄道友直接報我的名字就行了嘛。
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遞枕頭,謝狗正發愁如何教柴蕪呢。
老觀主從袖中掏出一枚玉簡,遞給怎麼看怎麼彆扭的貂帽少女,提醒道:「收好。」
「得令!」謝狗身體前傾,低下頭,畢恭畢敬,雙手接過那枚玉簡。
老觀主眼皮子微顫,進了落魄山才幾天,就這幅德行了?
謝狗得手之後,便隨手將玉簡往袖子裡一丟。
老觀主以心聲說道:「告訴你那位陳山主,別學算卦了,他身份、境地特殊,再加上此道資質太差,算不準的,毫無意義。」
謝狗說話不過腦子的,「算不准?算出了吉凶,再顛倒看結果,不也是一種準確?退一萬步說,最不濟也是個參考,變相的窮舉法嘛,逐『一』驗證,先將這個一排除在外,也不算白費功夫吧,怎就是全無意義了。碧霄道友這話說得不……」
她本想說一句不過腦子,只是看在老道士與小陌是摯友的面上,算了,免得被碧霄道友記仇,回去就在小陌那邊說自己的壞話。
老觀主默不作聲。白景的腦子,是真好。與小陌結為道侶,確實是誰都不虧待了誰,沒什麼高攀與下嫁,世間罕見的良配。
只是她當下這副尊榮,與那白景真身,是不是太過天差地別了。
謝狗悻悻然,光顧著為自家山主仗義執言了。
老觀主瞥了眼某地,「陳大道友,這就是你所謂的上心不分心?就是這麼閉關的?」
扶搖麓那邊,那處道場內沉默半餉,大概是好不容易醞釀出個既穩重又誠心的措辭,「前輩,這叫關起門放心其者,可以守神可放神。」
老觀主嗤笑一聲,站起身。小米粒立即跟著起身。
謝狗打了個酒嗝,依舊盤腿坐在長凳上,她雙手抱拳,晃了晃,算是與碧霄道友拱手作別。
老觀主取出一支捲軸,拋給謝狗,「有機會轉交給雞湯和尚,算是預祝他的弟子合道功成。」
謝狗不愧是謝狗,與碧霄道友半點不見外,當場打開捲軸,一幅畫,上邊只是畫了六竿墨竹,留白極多。
鈐有兩方鑑藏印,白文「六根清淨」,細朱文印「如是觀」。
謝狗重新捲起畫軸,抬起胳膊,往袖中一丟,抬頭問道:「道友能不能換件禮物?」
老觀主問道:「睡不成小陌,你就要當尼姑?」
貂帽少女趕忙轉頭呸呸呸,與那臭牛鼻子老道怒目相向,「說啥呢,咒我呢,信不信以後我不許小陌跑去跟你喝酒?!」
老觀主笑呵呵。
高大身形一閃而逝。
道場內,道冠者陳平安坐在那把夜遊劍上,一手雙指捻住那件鮮紅法袍,一手捧腹大笑,「哈哈,陳大道友。」
陳平安依舊閉目養神,置若罔聞。
道冠者伸手揉了揉眼角,忍住笑聲,問道:「以後哪天高兩境了,也要如此禮敬前輩麼?」
陳平安淡然道:「即便到了十四境,更要禮敬前輩。」
道冠者回去忙正事。
約莫半個時辰過後。
果然,來了。
身量雄偉的老道士,悄無聲息出現在太虛境界中。
陳平安站起身,打了個稽首禮。
等到陳平安直腰起身,老觀主擺擺手,「免了,貧道來落魄山,不是稽首來的。」
陳平安一時語噎。
老觀主也不與這位陳大道友廢話半句,開門見山道:「貧道在此遊覽片刻,問題不大,多上點心,自行查漏補缺便是。」
言語之際,老觀主拋給陳平安一塊大如壯漢拳頭的隨形章,「此物稀罕,世間僅有了。你先雕刻成一對素章,剩下的邊角料,就當是你的刻工潤金了。」
「歸白玉京青翠城管轄的并州,青神王朝那邊,有個劍修叫傅玄介,年紀不大,資質很好。早是你的羨慕者了,尤其是見識過了你在大木觀的傳道風采,愈發心悅誠服。刻出一對素章過後,其中一方,邊款就刻道祖的三千言,白文底款,刻『精神一到何事不成』。」
「另外一方,邊款內容隨便刻,胡謅幾篇你最擅長的打油詩都成。」
陳平安已經招手將那一截斷劍,雙指握住劍尖,以此作為刻刀。
坐在一張蒲團上邊,身前擺放著一隻案幾,香爐一隻,炊煙裊裊。
案幾放了些咫尺物和方寸物,還有一堆道書和十數張符籙。
陳平安「下刀」的動作極為凝滯,由此可見,印章材質的堅韌程度,猶勝磨劍石。
陳平安抬起頭問道:「耗時不短,前輩能等?還是讓謝狗帶去青冥天下?」
老觀主淡然道:「文廟和白玉京催不了貧道,前者需要盯著兩艘渡船的軌跡,後者暫時顧不上貧道的去留。」
陳平安默不作聲,神色如常,繼續低頭,小心翼翼「刻石」。
顯而易見,在老觀主眼中,文廟就只是禮聖,白玉京就只有餘斗。
陳平安神情專注,每刻一刀,都要反覆打量數次,隨形作素章,先劈斬玉石,在老觀主的眼皮底下,豬油蒙心了才會偷工減料。
閒來無事,一部《丹書真跡》,老觀主伸手抓在手中,直接翻到最後兩頁,竟然全是空白。
老觀主朝書頁上輕呵一口氣,再雙指併攏,打消全部禁制,現出兩張符籙和數百字的批註。
很巧,其中一張符籙名為「長生橋」,差不多就是高孤傳道三講之一。
修道之人的一座長生橋,其實就是五百六十五座人身氣府的串聯之物。
人身生而有之,這又是鍊氣士的大道根基所在。
世間每一張大符的繪製,千難萬難,大符的功效越是巨大,越是需要付出與之「等價」的結果。
需要消耗掉海量的天地靈氣的不說,還會折損自身多年道行,更有甚者,還需要消耗畫符之人的功德和氣運。
陳平安落刀變得大起大落,有了素章的雛形,休歇片刻,揉了揉手腕,問道:「我這些手段,擋不擋得住吾洲的偷襲?」
老觀主沒有著急給出答案,先伸手從案几上捻住一張笑了笑,「青同這個一味貪多什麼都想學、什麼都不精的廢物,唯獨學習符籙的資質,還算湊合,能從陸老三那邊學來這一手『忽然符』,估計花了兩三百年光陰,才能得個勉強『神似』。只是陸老三也是從他師尊那邊的『萬年橋』學來的,已是次一等真跡了,青同再仿,又是一層失真,到了你這邊,又過了一手,呵。」
老觀主再抓來一張中土陰陽家陸氏首創的「真相符」,點頭道:「就算吾洲親臨浩然,你靠著那些亂七八糟的手段,再加上這張有點小意思的斬屍符,祭出之後,與真身無異,可以替死,連用三張,斬屍符再配合忽然符,跌一境,足夠支撐到別人來救你了,性命無憂。前提是吾洲只奪寶,不想著殺人,同時也不想被小夫子抓去文廟功德林吃牢飯。」
陳平安問道:「有無可能,會被吾洲連破六符?」
老觀主笑道:「不然你以為?吾洲就那麼有閒情逸緻,陪你玩捉迷藏啊?」
陳平安繼續忙碌起來。
老觀主再抓來案几上邊相鄰擺放的三張大符,「陸老三的奔月符,吳霜降的玉斧符,再加上這張白日舉形寶籙,嘖嘖,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昔年的泥腿子少年,如今都能幫人傳道護道了。下了這麼大的本錢,都用上了降真青綠籙,是想著三符合用,疊陣為一,好幫助那小道士在功德圓滿之後證道飛升?」
陳平安頭也不抬,笑道:「受人所託,忠人之事。」
老觀主問道:「為何不學一學三山九侯先生的筌字符?」
陳平安無奈道:「學不會。」
老觀主搖搖頭。
顯然有不同的意見。
陳平安心領神會,當即問道:「當年李二前輩教拳,有個很新鮮的說法,他說人身肌肉六百三十九塊,就是天地的山嶽、龍脈,純粹武夫開山越多……」
老觀主打斷陳平安的言語,「不用跟貧道嘮叨這些武學門道,自己琢磨去,不要再想著從貧道這邊驗證什麼了。」
之後陳平安便沉默刻石,兩方長條素章,終於成了。邊角料,還真不少。
老觀主點頭道:「可以刻字落款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照實說道:「三千言,必須一氣呵成,精神連續。我刻不出,暫時沒把握。」
老觀主嘖嘖稱奇,「貧道不稽首,你就不刻字?陳山主還真是沒有隔夜仇啊。」
陳平安無可奈何,先前自己哪裡想到這玉石材質如此堅硬。這會兒汗流浹背,可不是作偽。
老觀主笑道:「這方印章你可以先留著,下次去青冥天下,自己去青山王朝送給傅玄介。」
陳平安如釋重負,三千言不敢胡亂下刀刻字,另外一方素章的邊款打油詩,那還緊張個什麼,稍微刻岔了,那叫寫意!
老觀主說道:「邊款的內容字數,你自己決定,甚至可以不刻。但是落款,傅玄介卻是有要求的。而且貧道今天必須帶走。」
陳平安一時無言,沉默片刻,「落款是什麼內容。」
老觀主撫須而笑,「也簡單,就一句話。」
陳平安趕緊說道:「我能不能直接與前輩買下這方印章?」
老觀主說道:「你確定自己買得起?」
陳平安小聲說道:「賒欠行不行?」
老觀主反問道:「你覺得呢?」
陳平安很想說一句,我覺得毫無問題啊。
老觀主眯眼捻須而笑。
陳平安倍感無力,「哪句話?」
愈發想念小陌了,小陌在場就好了。
老觀主緩緩說道:「『青冥天下傅玄介與浩然天下陳平安同年同月同日生。』」
陳平安頭皮發麻,默默抬手,擦了擦額頭汗水。心累。
問個屁的問,傅玄介肯定是個娘們。
先前聽說高君和鍾倩,陳山主就吃過虧的。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能不能換個說法,底款字數稍微少些,比如『同是劍修』?」
老觀主笑問道:「不如貧道乾脆在這邊多待幾天,陳山主幫人護道,貧道幫你護道?豈不是一樁山上美談?」
陳平安黑著臉。
老觀主微笑道:「那就換個說法。」
陳平安如獲大赦。
老觀主說道:「換成『青冥天下傅玄介與浩然天下陳平安同是劍修同年同月同日生。』」
陳平安一個後仰倒地,雙腳擱放在案几上邊。
愛咋咋的,老子不伺候了。
————
先前海上明月中見著於玄,陳平安跟老真人討要了三張能夠隱匿身形、分別棲息一粒心神的符籙。
這可就是問道於道了,於玄便舉手抬足間,畫出了三張袖珍符和三張「夜航船」寶籙,可以搭配使用,全部贈予陳道友。
只是於玄不忘提醒陳平安這三張心神所棲的符籙,所謂的行蹤隱蔽,也是相對的,陳平安如今是仙人境,分出了心神,相當於一位地仙坐鎮山頭道場,就只能騙過玉璞了。
其實這類符籙,於玄是有預備的,數量還不少,只是在陳道友這邊,老真人不得抖摟一手符籙手段?
當時於玄也不問陳平安那三粒心神的去處。
這也是老觀主在落魄山那邊,出言嘲諷陳山主閉關如此認真的緣由。
三位「袖珍」青衫小人兒,乘坐三艘芥子大小的「夜航船」,分別去往南海雨龍宗,桐葉洲中部大瀆,北俱蘆洲的瓊林宗。
到了雨龍宗地界,沒有駕馭船隻浮空登岸,陳平安反而是極有耐性,在那祖山島嶼附近,瞧見了幾根粗如井口的魚線,原來是有幾位下五境練氣士在此垂釣,至於釣技嘛,擺地攤的那種,差不多跟大瀼水劉廂是一個水準的。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條「龐然大物」的海魚,已經咬餌,被修士提竿之前,一艘「夜航船」朝那魚口,風馳電掣而去,剎那間鑽入魚腹中。
你大爺啊。
原來海魚都已經咬餌脫鉤而走了,也沒見岸邊有個動靜。
青衫小人兒罵罵咧咧,只得重新離開,駕馭渡船在水中徘徊,等著下條海魚咬鉤,在被岸上那廝碰運氣釣走。
岸上那位與魚獲失之交臂的高手兄,後知後覺,看似瀟灑提竿,雖然空竿了,依舊既興奮不已,又百般失落,竟然還有臉與旁人反覆念叨一句,肯定是條至少百來斤的大魚!
聽岸上的對話,陳平安已經記住了這傢伙的名字,叫賀不弱。
一場苦等,耐心好如陳平安,都快要忍不住直接駕馭渡船上岸了。
以前總覺得修道之人或是純粹武夫,垂釣不用任何術法神通、真氣手段,才算同道中人,才有滋味來著……
總算抓住機會,藏身於一條蠢魚腹中,再被那位高手兄提竿抓住,結果這傢伙嫌棄魚兒太小,給拋回了海中……
那廝嘴上念念有詞,去喊你家長輩祖宗親戚們過來。
賀宗師,你玩我呢?
你不是柳筋境,是仙人境吧?
所幸賀宗師一旁的練氣士,釣上了一條魚,被隨手丟入了魚簍。
至於賀宗師,最後是跟幾個朋友討要了幾條魚,裝入自己魚簍。
一路跟著魚簍顛簸不已,被丟入一隻水缸,說是晚上開葷,呼朋喚友喝點小酒。
他們幾個,境界低,都是雨龍宗外門修士,只是由於如今宗門人數少,故而住處倒是有以前宗門嫡傳弟子的待遇。
登岸之後,陳平安察覺到有兩次陣法漣漪,看來雨龍宗重建之後,花了不少錢,按照圖紙,總算重啟護山大陣了。
一座新宗門,迎來送往是常有的事,尋常上五境修士都會視為苦事,納蘭彩煥卻是樂在其中。
掌律雲簽一開始還擔心納蘭彩煥會不勝其煩,更擔心一個不順心,就要宗主、掌律互換身份。
一向不喜好待人接物宴飲應酬的雲簽,甚至做好了打算,由她來幫忙擋客,讓納蘭宗主專心練劍。
納蘭彩煥卻是讓雲簽一邊呆著去,你這掌律與貴客們見了面,聊兩句就把話說完了,落了座,更要面面相覷,到底誰是主人誰需要待客啊,連累那些客人還要千方百計找些覺得你能搭話幾句的話題,才能免得冷場。再說了,登門的,只是些客人嗎?都是錢啊!
劍氣長城的美男子不在少數,更是美女如雲,納蘭彩煥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本身容貌就出彩,再加上裝飾精美,更添韻味。
雲簽這輩子用過的衣裙、首飾脂粉,加在一起的數量,可能都沒納蘭彩煥在短短一個月內更換得多。
今天祖師堂議事,主要討論一座海市的開闢,到底要不要選址在碧玉島遺蹟,再就是一些離著雨龍宗比較遠的仙家島嶼、小門小派,紛紛申請成為雨龍宗的藩屬,該如何篩選資質,擇優錄取。
納蘭宗主穿了一身某個中土王朝時興的宮樣妝容,頭別一支碧玉簪,玉簪尾端巧雕刻一隻惟妙惟肖的鮮紅蜻蜓。
如今祖師堂,分成了新舊兩個陣營,兩座山頭。
納蘭彩煥以「外姓」入主雨龍宗,她是帶來一大筆「嫁妝」的。總計六位地仙練氣士,三位劍修,三頭鬼物。
其實已經是一位玉璞境劍修的納蘭彩煥,對外宣稱自己是元嬰境瓶頸而已,知曉此事的,暫時只有掌律雲簽。
如果不是納蘭彩煥帶來這撥心腹「娘家人」。在雲簽手上重建的雨龍宗,可謂處境淒涼。哪怕加上藩屬門派,記錄在冊的譜牒修士,總計不到百人。起先一座祖師堂,拿得上檯面的,就只有一元嬰四金丹。
尤其是那位出自舊碧玉島的老元嬰供奉,如今轉去占據羽化島了,這個叫田粟的傢伙,當初在雲簽找到他的時候,竟然說要與她結為道侶,都不用分家了,夫妻一起壯大雨龍宗。如果她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傳出去不好聽,雙方雲雨一番,共度春宵幾晚。也就是性格軟弱又身處困境的雲簽,好說話,不然換成任何一位玉璞境的宗字頭一把手,遇到個敢這麼不知死活的元嬰境,不說當場打殺,也該將其驅逐出境了。
所以納蘭彩煥後來說她是典型的紙面修為,竹篾境界。
雲簽也不惱,納蘭宗主說的是事實。修道當真就只是修道,與人切磋或是搏命的鬥法一途,雲簽確實一塌糊塗。
而且納蘭彩煥當時還說了句怪話,讓雲簽其實完全不必妄自菲薄,與人廝殺一事,她沒有想像中那麼羸弱不堪,只需一而再再而三,次數多了,經驗豐富了,你雲簽絕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此道高手,屈指可數的大宗師,玉璞境可敵仙人而不落下風。
雲簽聽了,也沒上心,不敢當真,只當是納蘭宗主的幾句寬慰之語。
納蘭彩煥坐在居中的宗主位置上,打著哈欠,聽著下邊的議事,她實在是提不起精神。
都是掌律雲簽和泉府的頭把交椅,在那邊談事情。
田粟這撥「功勳」,一個個的,不是新納了如夫人、辦了喜酒的,就是最近身邊多出幾位貌美侍女的。
都是某些想要投靠雨龍宗門派的孝敬。不是送錢便是送女人,或者都送。
納蘭彩煥看了眼那個雨龍宗的四把手,首席供奉田粟,後者正襟危坐,如臨大敵,而且目不斜視。
如今這個老色胚算是徹底老實了。
只因為作為新任宗主的納蘭彩煥,前不久大駕光臨,主動做客羽仙島,一照面,她都沒寒暄半句,那位作為東道主、著急忙慌趕來迎接的老元嬰,就挨了一劍。
納蘭彩煥問了一句,懂了嗎?
老元嬰穩住身形,思量片刻,默然點頭。
納蘭彩煥再問一句,給你個機會,要不要退出雨龍宗譜牒?
老元嬰問是活著離開,全身而退,還是死了退出,譜牒勾銷名字。
納蘭彩煥沒說話。
老元嬰便說自己願意留在雨龍宗一百年,不收俸祿。沒跟新宗主表忠心,也沒說什麼豪言壯語。騙不了納蘭彩煥的。
納蘭彩煥的生意頭腦,不是一般的好。只要是個能夠一直賺大錢的,就一定笨不到哪裡去。
最後納蘭彩煥笑眯眯提醒對方,以後再敢在祖師堂議事期間,朝著咱們雲簽掌律流哈喇子,眼神使勁朝她的領口裡邊鑽,就把你的三條腿都剁掉。
老元嬰只說一句絕對不敢了。
納蘭彩煥大笑不已,說你不用與我保證什麼,反正就是隨手一劍的小事。不如跟你褲襠里的老弟發個誓,不會害它被剁掉餵魚。
當時身為舊碧玉島的掌律祖師,也是跟著田粟一起跑路避劫的得意弟子,此人就只能是旁觀。安安靜靜,一言不發。
他一個小小金丹,哪敢為師尊仗義執言半句,半句害死自己,沒說出口的半句,害了師尊。
等到納蘭彩煥御劍離去,足足過了一刻鐘,金丹修士依舊不見師尊挪步,便以心聲小心翼翼問道:「師尊?」
田粟沒說什麼。
師尊的心態好啊,始終神色自若,臨危不亂,不愧是元嬰境瓶頸的一方霸主。
金丹便問道:「那邊的劍修,都這樣嗎?」
田粟輕輕咳嗽幾聲,笑道:「也不全是。」
「論奸猾和膽識,跨洲渡船的話事人,哪個不是聰明絕頂,見過大風大浪的,他們尚且油不過那個他,更狠不過他。」
據說當年在春幡齋,第一個死的,不是那撥鬧事的船主、管事,差點就是屬於劍氣長城自己人的某位女子劍仙。
而這位女子劍仙,就是納蘭彩煥,差點一劍砍死老元嬰的新宗主。
見那徒弟一直傻愣著,田粟嘆了口氣,「趙存,別愣著了,為師受傷不輕,扶一把。」
金丹趕忙低頭彎腰,伸手攙扶師尊一起走回府邸。
離開渡口,走近府邸,田粟突然滿臉憤恨,忍不住輕聲罵了一句,「納蘭賤婢,壞我好事!」
金丹嚇了一跳,趕忙提醒道:「師尊小心些。」
老元嬰喟嘆一聲,滿臉失落神色,喃喃道:「趙存,為師修行水火雙法,你是知道的,你卻不清楚,雲簽那娘們,極有可能學會了一門雨龍宗的不傳之秘,若是與她雙修,為師就有可能打破停滯百多年、卻始終雷打不動一般的元嬰瓶頸。否則為師跑來這邊做什麼,碧玉島都沒了,去桐葉洲,別說當個憋屈的首席供奉,直接開山立派,給某個王朝當個國師,不是更逍遙?」
先前那道劍光看似直奔雨龍宗,毫不拖泥帶水,不管是與納蘭彩煥這個名字,還是今天的遞劍,人與事,是很契合風格的。
實則真身隱匿在一小片雲霞中的納蘭彩煥眯起眼,思量片刻,點點頭,大致可以確定田粟也就是個色膽包天的貨色。
幾句嘴花花的調戲言語,就把雲簽這個傻娘們給嚇到了,一點都沒有較真的想法。
納蘭彩煥可信不過這個去而復還的老元嬰。
不是說他貪生怕死,怕死的練氣士,浩然天下茫茫多,不差他一個。
起早貪黑。奔波勞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但是絕對不能暗中勾結蠻荒畜生,這是納蘭彩煥的底線。
祖師堂議事結束,反正都是內定的結論,誰敢有什麼異議。
納蘭彩煥踢掉靴子,盤腿坐在椅子上,只留下了掌律雲簽。
雲簽見宗主不說話,就陪著發呆。
怔怔出神,沉默許久,納蘭彩煥想起一事,「聽沒聽說過洗冤人和西山劍隱一脈?」
雲簽搖搖頭,聞所未聞。
納蘭彩煥皺眉道:「當年在金甲洲,有個劍修找到過我,想拉我入伙。」
她與雲簽大致介紹了洗冤人和西山劍隱是做什麼的。不管怎麼說,雲簽這婆娘,總有一種傻人有傻福的鴻運當頭。
雲簽聽過之後,疑惑道:「聽上去很不錯啊,一本萬利的買賣,交換消息,互通有無,宗主當時為何不答應他們?」
她再不懂生意門道,也還是知道一個粗淺的山上道理,一條新開闢出來的財源,往往最早來自某個消息。
納蘭彩煥譏笑道:「我是個滿身銅臭的生意人,不管跟誰做買賣,只認得一個宗旨,任何好處,都是要付出同等價格的。不在錢上計較,就要在人情上結賬了。今天從誰身上占著的便宜,很容易就是明兒還回去的虧。他們越是不談錢,我就越心慌。」
「所以我就問他們怎麼不去找齊廷濟和陸芝。」
「對方說是沒意義。我嘴上當然表示理解啊,心中開始罵娘,好嘛,覺得我境界低,好騙是吧?還是以後賴賬,覺得我沒轍?」
「我再問他們找沒找米裕。那人也算實誠,說暫時沒找,將來有可能會直接找到那位年輕隱官。」
說到這裡,納蘭彩煥笑嘻嘻望向臉皮最薄的自家掌律祖師,不曾想發現對方也在用一種玩味眼神打量自己。
納蘭彩煥氣不打一處來,好嘛,雲簽掌律都曉得在男女一事上挑釁自己了。
雲簽微笑道:「納蘭宗主,還喜歡他嗎?」
納蘭彩煥咬牙切齒道:「喜歡這種床上床外都是繡花枕頭的銀樣鑞槍頭做什麼。」
雲簽愣了愣。
納蘭彩煥擺擺手,「老娘可沒跟他滾過被單,聽來的小道消息。」
納蘭彩煥跟米裕是一個輩分、差不多年齡的劍修。這就很麻煩了。
若是比米裕年紀小個大幾十年、百來年的,可能還好些,那會兒米繡花的綽號,已經爛大街了。
對米裕動心,至多就是垂涎米裕那張臉,饞他的身子。
納蘭彩煥卻是不同,她當年永遠要比米裕低一到兩個境界,追趕不及。
直到米裕烏龜爬爬躋身了玉璞境,納蘭彩煥離開倒懸山之前,也才是元嬰境。
等都到了浩然天下這邊,納蘭彩煥終於躋身了玉璞境,不料很快就得到消息,那傢伙也破境了,竟然是一位劍仙了。
當年在春幡齋,在門口擺了張做做樣子的賬房桌子,其實每天無所事事當門神的米裕,對當時還是個小金丹的韋文龍,都沒什麼架子,在那避暑行宮,對上那些損人很有一套的年輕劍修,更是擺出誰說他十句、他回一句就算輸的架勢。唯獨在納蘭彩煥這邊,米劍仙都是從來不假顏色的,板著臉擺大譜,朝夕相處,看都不看她一眼。
要說談正經事,查賬對賬,米裕還臭著臉,故意不理她,納蘭彩煥心裡邊反而好受些,問題在於他在這些事上,很認真,甚至還會主動跟她請教學問……納蘭彩煥怎能不咬牙切齒,狼心狗肺的東西,是真不把老娘當回事啊。
當年在劍氣長城,罵米裕最多最凶最沒有忌諱的,男子肯定比不上女子。納蘭彩煥,在戰場上出劍狠辣,罵米裕更是不遺餘力。
據說米繡花的綽號,最早就是納蘭彩煥給取的。不是喜歡醉臥雲霞嗎?你就是繡花枕頭一個。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求之不得,既然愛而不得,由愛生恨與憎。
納蘭彩煥再心高氣傲,她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當年出劍學米裕。
又何止是她一人模仿,那一代的年輕劍修們,不管男女,幾乎都喜歡學米裕的那種出劍方式。
「地仙兩境的米攔腰,別有一種劍仙風采。」
這句話,是老劍仙陳熙親口說的。
當時的聽眾當中,就有納蘭燒葦。
納蘭燒葦當然聽進去了,況且米裕的出劍殺妖,積攢下來的戰功,有目共睹,而且米裕還有個哥哥,米祜當時就已經是劍仙。
這門親事,怎麼看都是門當戶對的。郎才女貌?米裕與納蘭彩煥,男女雙方皆有才貌。
納蘭彩煥晃了晃腦袋,不想這些糟心事了。
雲簽起身告辭。
納蘭彩煥笑嘻嘻道:「雲簽啊,你想要躋身仙人,我倒是有個建議。」
雲簽已經掠出祖師堂,身姿曼妙,衣帶當風,行雲流水。
雨龍宗所在,屬於南海水域。
與那南海水君府,也沒什麼主從關係,神號皎月的水君李鄴侯,雖然沒有親臨雨龍宗,但是派遣了禮制司主官神女來過這邊。
東海水君府裡邊,納蘭彩煥倒是有點門路,當年她自稱是倒懸山水精宮的譜牒修士,跟一個暱稱阿嫵的扶搖洲本土女修,名叫宮艷,合夥做過生意。
如今宮艷搖身一變,發跡顯貴了,當上了東海水府君校書司的一把手,這在浩然山水官場,算是一個頭等美官,清貴得很。
關鍵是同時宮艷還兼著巡檢司的差事,卸任讓賢之前,宮艷可謂是虛、實權柄都在手的大人物了。
雲簽愈發確定自己讓納蘭彩煥當宗主,是一個最明智的選擇。
納蘭彩煥只看商家典籍和賬本,雜書讀得不多,對那位扶搖洲山上公認「尤物」,只覺得一個詞彙,正好拿來形容宮艷,飽滿。
如今再看眼前這位自家掌律,讓女子見了都要我見猶憐的清瘦佳人,便覺得雲簽與宮艷,嘿嘿嘿。
邵雲岩和酡顏夫人,是雨龍宗的記名客卿,必須是不收薪俸的那種。
做買賣,打算盤,納蘭彩煥自認劍氣長城第三,都沒人敢跟自己爭第二。
誰是第一?當年春幡齋和梅花園子是怎麼沒的?一張涼蓆都給你卷跑嘍。
拜劍台的小賬房納蘭玉牒,按輩分,小姑娘得喊納蘭彩煥一聲祖師奶奶。
小小年紀,都已經學會跟隱官大人做買賣了。落魄山幾條主要財路的某些分支,小姑娘都是有參股分紅的。
雖說數額不大,但是能夠跟那個傢伙
納蘭彩煥佩服不已,家族未來的頂樑柱啊。
當年納蘭彩煥得了年輕隱官的授意,約等於「領了一道避暑行宮頒布的法旨」吧。
納蘭彩煥離開倒懸山,大搖大擺去往扶搖洲,臨時接管了一座群龍無首的山水窟,期間認識了個不錯的生意夥伴,女修叫宮艷,玉璞境。
她掏空了山水窟的家底,別說是財庫與秘境這類必須刨地三尺的存在了,就連祖師堂的二十多把椅子,都沒能逃過一劫。
甚至是那些個山上秘制的痰盂,女修們專用的馬桶,都給納蘭彩煥轉手賣了,全部換成真金白銀神仙錢!
賺錢嘛,不磕磣。
納蘭彩煥還認識了一個當時負責對接山水窟財務的文廟君子。正是如今淶源書院副山長的高玄度。
也不是賣多少掙多少,就全部歸納蘭彩煥的,她只收取兩成利潤。即便如此,那也不少了。
所以她還是很有幹勁的。
之後納蘭彩煥去了金甲洲和流霞洲,在哪裡不能做買賣,如今不談私房錢,只說她手頭便有六件方寸物,兩件咫尺物!
雲簽離開祖師堂,暫時也沒有修行鍊氣的心思,她就開始在祖山散步起來。
作為雨龍宗的祖山,說是兩座對峙的島嶼,其實單獨摘出一座,都要比許多小國京城還要占地規模更大。
先前納蘭彩煥自作主張,替她收了個親傳弟子。
是個手持玉牌的少年。納蘭彩煥代為轉交的拜師禮,就是一塊無事牌樣式的玉牌。(注,927章《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八)》)
一面篆體刻四字「劍氣長城」,一面楷書「浩然天下」。
而劍氣長城這面,還有小篆銘刻「隱官」二字,再加上一個蠅頭小楷的數字。
既然是拜師禮,如今這塊「無事牌」便是雲簽的物件了。
雲簽喜歡下意識微微皺眉,總是這般多愁善感。
當年偶然從水精宮來此參加議事,一路上豈會如此冷冷清清,以前是躲著人,如今是遇見個人都不容易。
她的師姐,也就是當初將她趕去倒懸山掌管水精宮的宗主。只在一件事上,輸給了百般看不起的師妹雲簽。
除了開山祖師,和一位與蛟龍溝簽訂盟約的中興之祖,在她們之後,時隔千年之久,只有雲簽學成了雨龍宗的「芙蓉暖帳,雲雨境地」。確是不傳之秘,每一代,只會精心揀選二三人,口傳秘授。一年之內學不成,就會被消除記憶。
其實雨龍宗的那位開山祖師,曾經訂立下一條規矩,將來不管誰當上宗主,若是此人無法修成此法,那麼只要誰修成了,就可以立即擔任宗主。
但云簽是難以啟齒。而那位師姐,則是不願讓位。
師姐妹兩個,就心照不宣,一個假裝沒學會,一個當你沒學會。
雲簽幽幽嘆息一聲,海風拂面,吹亂鬢角,她身上法袍被吹向一側,本就姿容傾城的女子,愈發曲線畢露。
雖說宗門暫時人少,可因為宗主是納蘭彩煥的緣故,如今那些年紀都不大的譜牒修士,多數都是雲簽當年從水精宮帶走的嫡傳一脈,因為他們是在倒懸山修行,反而要比雨龍宗祖山修士見多識廣,閒暇時聊起劍氣長城的掌故軼事,津津樂道,是家常便飯。一些個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也說得有鼻子有眼睛,很喜歡替劍氣長城劍仙們排座次,往往誰都不服誰,爭得面紅耳赤。
也有些聊那位年輕隱官的,資質好調侃資質一般的同門,喜歡說一句,出門在外,行走江湖,你是學年輕隱官,壓了十境啊?
資質不好的,真心覺得修道不易,功課辛苦。堅持不下來的時候,就想一想換上女裝、走出避暑行宮去戰場殺妖的隱官大人。
雲簽神色恍惚間,伸手捋了捋鬢角青絲。
她回過神,趕緊一揮袖子,驅散那份雲雨跡象。
新宗主新掌律新供奉新譜牒,什麼都是新氣象的雨龍宗。
還是有幾個老人的,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這撥舊雨龍宗元老,連同田粟、趙存師徒兩位地仙在內,其實都坐了冷板凳。
雨龍宗東北方海域,約莫千餘里水路,有一座最大的藩屬島嶼,名為羽仙島。有此名字,好像是因為歷史上有得道之士這裡羽化升仙,羽化島修士在幾百年來,都是這麼認定的,師門長輩是這麼說的,師門長輩的長輩們也是這麼說的,其實年輕一輩的譜牒修士,誰都不信這套說辭,說的人都不信,就更別提聽的外人了。
羽化島運氣不錯,那位白玉京余掌教撤走了一座倒懸山,蠻荒妖族攻破劍氣長城入侵浩然之後,也許真是得了那位羽化飛升仙人的蔭庇,只是被一頭大妖占據為私人府邸,等到蠻荒妖族如潮水般湧來再退回去,藏好神主離島避難的修士們,返回羽化島,收拾收拾,發現竟然還能湊合著用,與那座毀於一旦、最終淪為遺址的碧玉島離得近,形成了鮮明對比。
至於島主換成了田粟,其實相較而言,都是小事了。在那種飛升境都要紛紛隕落的大亂之世,他們這些一輩子都夠不著上五境門檻的,能夠活下來,可以避劫而走,再返回舊山門,實屬不幸中的萬幸。
遙想當年,宗門鼎盛時,雨龍宗在祖山之外,擁有二十七個藩屬島嶼,每一座需要與雨龍宗納貢的附庸仙府、門派,都建造有一座渡口,只是每座渡口的面積大小,按照能夠同時容納多少艘符舟來計算,雨龍宗那邊都有個「定額」,只是每十年可增可減,據說每位祖師堂座位相對靠前的供奉,都掌控著一兩座仙島渡口的「生殺大權」,不算在薪俸之內,美其名曰「冰敬」。
所以雨龍宗根本不需要跨洲渡船,只需要跟那些跨洲渡船做買賣,靠收租一事,就能掙大錢。
一座宗門,跟官場似的,連同祖山、藩屬譜牒修士們在內,再加上那些仙裔親眷,婢女雜役,加在一起,總數有三萬多人。都雨龍宗被分出了三六九等,總計有二十二個台階,倒也算仙與俗,人人有盼頭。
羽化島附近,就是那座質若碧玉的島嶼,盛產一種仙家碧璽,只要買到,就能賺到。如果不是當地門派嚴格控制產量,打定主意,作長遠計,早就賺得盆滿缽盈了。這座碧玉島曾是雨龍宗藩屬門派中,首屈一指的大仙府。結果等到蠻荒妖族如潮水湧入浩然,如蝗蟲過境,將碧玉島吃得一點不剩,光禿禿的,等到老元嬰田粟帶著一幫徒子徒孫返回,就只好搬去隔壁的羽化島了,對方門派,倒也識趣,樂得當個背靠大樹好乘涼的副掌門。
作為師尊的愛徒,昔年碧玉島掌律祖師的金丹趙存,瞧見了遺址,最是悔恨異常。早知如此,還不如放開手腳鑿山開採了。
閉關養傷的田粟走出道場,不知為何,老元嬰有些心情煩躁,便出來散散心。
察覺到師尊的那股氣息,剛剛升任掌門的趙存趕忙湊近過來,不敢怠慢了師尊他老人家。
師徒雙方,一起登上山巔那座羽化台,登高遠眺,田粟望向蛟龍溝那邊。
雨龍宗與蛟龍溝,自古就是屬於在那種不遠不近、距離剛好的山上鄰居。
太近了,容易搶地盤,爭奪天地靈氣。太遠了,也就沒所謂鄰居不鄰居了。
遠親不如近鄰。再加上雙方大道相契的緣故,關係一直很好。
去南婆娑洲行雲布雨的蛟龍,經常在歸途力竭而歇,也就是海上船戶所謂的疲龍墜海,雨龍宗練氣士,都會搭把手,幫忙運轉水脈,推波助瀾,漂回蛟龍溝。與此同時,作為報酬,雨龍宗每年都有定額的祖師堂嫡傳弟子,手持通關文牒,有資格去往蛟龍溝深處,在那邊修煉水法。
趙存小聲問道:「師尊,有心事?」
只是一開口,趙存就覺得說了句廢話。
師尊差點被那婆娘一劍剁了,前不久又心灰意冷卸任了掌門,師尊若還沒有心事的話,就不是養氣功夫如何好,而是缺心眼了。
看來自己還是修心不夠,面對那個氣勢凌人的納蘭彩煥,已經慌了陣腳。
田粟以心聲言語的:「沒什麼心事,為師只是想起了一個好像運氣極好、就只是差一點運氣的年輕人,那是一個心比天高、曾經覺得自己是天命所歸的可憐蟲。」
趙存猶豫了一下,「師尊是說那雨龍宗嫡傳傅恪?」
傅恪,曾是雨龍宗歷史上公認資質、運勢最好、最年輕的金丹地仙。當然了,這小子的艷福,更是不淺。
畢竟是有希望成為雨龍宗第一位男子宗主的修道天才。
偎紅倚翠,大享齊人之福。任何一位雨龍宗的嫡傳女修,嘿。何況是兩位!
田粟笑道:「他當年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了信心,準確說來是野心。瞧不起正陽山的仙子蘇稼,覺得她是一隻走地雞了。覺得有機會將那劍氣長城的羅真意,司徒蔚然,一併擁入懷中。」
趙存錯愕不已,「這小子瘋了吧?」
在雨龍宗,你傅恪可以亂來,到了劍氣長城,你小子算個卵啊。
至於師尊為何會知曉這種密事。是傅恪親口說給師尊聽的,還是如何,趙存並不好奇,也絕不探究。
田粟竭力壓下一陣陣心湖漣漪,老元嬰縮手在袖,手指搓動。指尖簌簌而落的,皆是劫灰。如年年野草,祛除不盡。
傅恪那小子,當年有句心聲,說對了一半。「可惜蠻荒天下的畜生太廢物啊。」
緊接著師尊說了一句話,讓趙存瞬間背脊生涼,四處張望起來。
田粟雙手插袖,神色淡然道:「既然是造訪羽化島,那麼來者是客,道友就不必藏掖了。」
天地寂靜,趙存膽戰心驚,片刻之後,趙存更是悚然,原來師尊田粟竟如「羽化飛升」一般,身形化作白虹,轉瞬即逝。
然後便有一位頭別玉簪的青衫男子,從一輪寶光流轉的月相中抬腳跨出,徑直來到羽化台,自顧自說道:「看來不是那個全椒山道士,不過多半是二十人之一了。難怪不敢見我。『田粟』,難道是雨龍宗的開山祖師不成?你覺得呢,趙掌門?」
趙存一臉茫然,心中驚駭萬分。這位神通廣大的不知名仙長,實不相瞞,我覺得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
中土神洲,山海宗。
古話都說是那犬守夜,雞司晨。
雞鳴外天光欲曙,催促人間新婦起嚴妝。
大清早。
一個小姑娘,捧著那把一年到頭都會攜帶在身的心愛油紙傘。
走到海邊,碧空萬里時分,找到老位置停步後,小姑娘依舊打開傘,蜷縮起來,好像躲在雨傘中。
一路看過去,可以看到寶瓶洲。哪怕看不見,但是家鄉就在那邊。
小姑娘念念有詞。
她的名字叫撐花,說是自己取的。
先是腰別一根旱菸杆的宗主納蘭先秀,來這邊坐下,開始吞雲吐霧。
關於這位山海宗宗主的姿容,不知是誰給出的形容,「婦人之美,萬千言語,盡在此身。」
所以納蘭先秀自然是一位極好看的女子。
之後是少女模樣的女鬼飛翠,當年強行閉關,想要躋身仙人,結果渡劫失敗,只得屍解為鬼物。
唯一的好處,可能就是她之前的容貌,不算好看。如今便年輕漂亮多了。
撐花來自寶瓶洲大驪王朝的舊北嶽地界,是一隻自認勤勤懇懇、最務正業的小精怪出身。
有一天清晨時分,她在山路上閒逛,然後就被一個扎著長辮子的青衣女子撞見了。(注,631章《淡淡風溶溶月》)
之後小精怪就跟著那個特別喜歡吃糕點、好像每天總是提不起精神的青衣姐姐混了。
小姑娘收起那把油紙傘,當成一柄鐵錘,使勁揮動,獨自在那邊念念有詞。
「轟隆隆,老君掄錘兒,熒惑添炭屑,嘿呦嘿呦,雨師風伯在助陣唉,雷公電母來搭把手唉,噼里啪啦轟轟轟……」
撐花經常念叨這個,一旁兩位聽眾,早就見怪不怪了。
如果去掉那些小姑娘自己亂加的象聲詞,幾百字的內容,其實是一篇鑄劍口訣。
「山君老爺放個屁,動靜就會大如雷,炸死小精怪一大串,擺個燒烤攤兒賣點錢,換了錢來買糕點……」
飛翠聽著覺得有趣,笑問道:「撐花,今兒才思如泉湧啊,是你新編的歌謠?」
小姑娘停下動作,氣呼呼道:「是別人教我的。背了好久,她說我如果背不下來,就把我吃了,不頂餓,但是塞牙縫。」
飛翠笑問道:「撐花,今兒怎麼不扎草人了?」
小姑娘沒好氣道:「忘帶了。」
納蘭先秀微笑道:「當局者尚且無所謂,你一個被她撿來的小姑娘,替她打抱不平作甚。」
小姑娘雙手叉腰,腮幫氣鼓鼓,「等著吧,與那壞蛋見了面,本姑娘非要賞他一記老拳。」
飛翠忍住笑。
納蘭先秀咦了一聲,「先前見了面,怎麼沒見你出拳?」
小姑娘疑惑道:「啥?」
納蘭先秀笑了笑,「沒啥。」
北俱蘆洲,清涼宗,屋檐下,賀小涼在此閒坐。
算計閉關破境的白裳不成,一場精心設伏的問劍,如果不是那個純陽道士出手,面對飛升境白裳,賀小涼很難全身而退。
在這種事上,確實是賀小涼主動招惹的白裳,這種動輒斷人大道前路的山上廝殺,師尊陸沉、白玉京掌教的名號,嚇不住人的。
白裳就算當場宰了賀小涼,那也是賀小涼自找的,可算是她命中注定的一場刀兵劫。
一向懶散的陸掌教再願意為弟子破例一回,其實都不好說什麼、做什麼。
前不久一道劍光直落,當場斬落了賀小涼的一截手腕。
接續斷腕一事,賀小涼耗時頗多,廢去的天材地寶,不在少數。
畢竟是一位十四境劍修的劍光。
接連兩事,都不順遂。
賀小涼卻並無半點頹喪神色,而且絕無作偽。
檐下懸有一串鈴鐺,走馬清風中,好似叮叮咚咚說般若。
有三個女弟子,她們的道號分別是青崖,打醮,甘吉。
她們聚在一起,陪著師父一起悠哉悠哉打發光陰。
道號甘吉的年輕女冠,一直覺得師父偏心,道號取得不好聽就算了,當年連拜師的回禮都那麼潦草馬虎。
給兩位師姐的,不是那頭七彩麋鹿,就是一件咫尺物。結果就送了她幾個市井坊間都不值幾文錢的橘子!
青崖初見,打醮山渡船又見,北俱蘆洲海濱再見。
一艘嶄新跨洲渡船之上,作為新任大管事的賈晟,捎帶上了身為下宗首席供奉的米大劍仙。
一般來說,得有個元嬰境坐鎮渡船,當然,若有玉璞境,那是最好。
賈老神仙是目盲心明,極有眼力勁的。按照老廚子的說法,賈道長真去了公門修行,容易當上那種每天點卯、批條子的。
當然以賈晟如今的境界,早就修成了心目通。
於是賈老神仙擺下一桌佳肴,趁著酒勁,便問米首席,以後有無為渡船保駕護航的興趣。
米裕一聽就來勁了,說怎麼沒有興趣,必須有啊。在船上,不也能開啟鏡花水月。
賈晟說這艘渡船,卻不是去北俱蘆洲,是要走南婆娑洲、雨龍宗蛟龍溝和扶搖洲這條航線。
米裕愣了愣,再一思量,覺得還是挺不錯的。
就像天師趙天籟回到了一趟龍虎山。
火龍真人也從蠻荒返回北俱蘆洲,破天荒封山一場,讓那些道士、道童們都先搬往別處山頭。
為了表示此次閉關的鄭重其事,從弟子張山峰屋內拿來一張蒲團,老真人坐在上邊,剛坐下,就又去別處屋內找了壺酒過來。
有些自家修行事,很難與晚輩言。
通衢鬧市中覺死寂,山谷幽靜反成喧鬧。
既然道號火龍真人,又是龍虎山上一代外姓大天師,精通火法與雷法,是再合情合理不過的事情。
事實上,老真人是火法,雷法,水法。三絕頂。
大日懸空,陽光灑落人間,但是在老真人眼中,卻是一場名副其實的滂沱「火雨」。
上道下矣。
吾道成矣。
皚皚洲不過是新近多出兩位十四境,就敢跟貧道搶個「北」字?!
有本事單挑啊。
寄來一封下山寄給上宗的家書,署名盧白象。
老廚子捏著鼻子打開書信。
中嶽掣紫山的神君晉青,他雖然跟魏夜遊、還有陳山主,關係都很一般,但是與譜牒在落魄山的盧白象,卻是關係極好。
盧白象的兩位親傳弟子,姐弟倆元寶元來,他們在那邊早就有了自己的門派。
但是朱斂沒想到盧白象臉皮這麼厚,說是他新收了一撥弟子,邀請山主去那邊坐坐,隨便教幾手好拳。
朱斂便直接回信一封,你先與晉神君問清楚,咱們山主到了掣紫山地界,需不需要準備禮物,會不會參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中嶽夜遊宴。
落魄山中,集靈峰路上。
那條取名為韓盧的騎龍巷左護法,始終沒有鍊形,每天就是在小鎮街巷和漫山遍野閒逛。
今天它陪著右護法一起巡山。斜挎棉包的黑衣小姑娘,耍了一手酣暢淋漓的瘋魔劍法。
聽裴錢說過,江湖上有個幫派,很無敵,名字就叫天橋派。
最厲害的地方,是只要一出拳,再擺上一隻空碗,就能掙著嘩啦啦下雨似的銅錢。
新任掌門人。就是本護法了。
瘋魔劍法,絕世拳法,裴錢都教給小米粒了。誇她是奇才,拳法與劍術,小有造詣。
蹦蹦跳跳,快步走,高抬腿,以拳擊靴,身形迴旋如陀螺,氣沉丹田,哼哼哈哈。
大聲朗誦秘笈上邊的口訣,指撮一根針,拳掃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若飛劍……銅錢都到我的碗裡來!
左護法默默離開。
霽色峰山路間。一個黑衣小姑娘,一個白髮童子,身高相當。
白髮童子扯開嗓子,滿臉漲紅,振臂高呼,「隱官老祖,抽口旱菸,法力無邊!隱官老祖,喝點小酒,劍術通天!」
小米粒豎起大拇指。
哦豁哦豁,還挺押韻。
趁著隱官大人不在,編譜官趕緊表一表忠心。
什麼?隱官大人在場的時候為何不表?好問!那算啥表忠心,那叫溜須拍馬!非我輩鐵骨錚錚豪傑作為。
對吧,右護法大人?
暮春時節,草長鶯飛,山花爛漫。她們來到一處幽靜地方,道路兩邊都是桂樹,蹲在樹蔭里,交頭接耳,嗑著瓜子,閒聊起來。
等到春風喊來夏季,夏天再喊來鄰居,等到此地叢桂秋時著花,芬芳撲面,香聞數里,悠然步行其中,恍入金粟世界。
扶搖麓道場中,陳山主正在伏案默默刻字。
老觀主站在旁邊,一手負後,一手拿著塊青磚,點頭讚賞道:「陳道友憑這一手純熟館閣體,若是參加科舉,可以金榜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