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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我知道你是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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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州,一處著名的古戰場遺址。

    視野所及,荒無人煙,了無生氣。

    但其實此地花草生長繁茂,只是沒有繁華的城池和參天的巨木而已,才會顯得那麼沉寂和那麼不熱鬧。

    有兩騎並駕齊驅,一男一女,騎著一匹骨瘦如柴的劣馬,另外一匹卻是極為神俊的胭脂驄。

    一個年輕道士,穿著青色棉衣道袍,隨著馬背顛簸而晃蕩肩頭,笑吟吟道:「老馬識途,慢慢行,遲遲歸,晚來好過不來。」

    另外那位女子則面容姣好,但是她一直面無表情。

    說是恍若隔世,再恰當不過。

    正是離開浩然天下的陸沉和朱鹿。

    陸沉沒有帶著朱鹿直接去往白玉京。

    不過這個「陸沉」,當然只是一張符籙分身而已。

    陸沉伸手指了指前方,「我在前邊一處小道觀裡邊,當過幾年的典客道官,跟他們關係處得老好了。天黑之前,咱們倆只要快馬加鞭,肯定能夠趕到,就在那邊對付一宿。」

    朱鹿只是默然點點頭。

    在家鄉那邊,朱鹿其實也曾見過一些喜好遊戲紅塵,仙家酒色之徒。至於那種人不可貌相的世外高人,同樣沒少見。

    但是他們這一路行來,諸多景象,還是會讓朱鹿覺得光怪陸離,匪夷所思,不過更多還是因為身邊有個陸掌教,總能讓一些原本的平常事,變得不那麼尋常。

    市井門戶,張貼有某座寺廟贈送的紅紙黑字,上邊寫著喜慶的「山君迎新」。

    當時陸沉說了一句,「路邊行亭,山上道脈,人間文字,雖久不廢,此為不朽。」

    他們途徑一處河道,酷暑時節,烈日曝曬,久旱無雨。有那身形枯槁的河伯,站在乾涸的河床裡邊,蹲在龜裂地上,一勺水,與岸邊一位山神笑呵呵言說一句,「我幹了,你隨意。」

    那河伯瞧見了兩騎身影,便大聲詢問一句,你們可是會仙法的授籙道官,能否行行好,降下一場甘霖?

    陸沉雙手插袖,破口大罵,道爺不會什麼仙法,撒泡尿,要不要?

    河伯就開始回罵那個好像腦-子有病的過路道士。罵急眼了,一摔白碗,就要揍那廝一頓。

    道士好像就在等這一刻,驀然哈哈大笑,好好好,好兆頭,碎碎平安!

    道士伸手出袖,輕輕打了個響指,頃刻間,烏雲滾滾,大雨滂沱,黃豆大小的雨點,湧入一條乾涸河床。

    縣城坊間,陸沉帶著她漫無目的穿街過巷,遇見了老巷子裡的野貓,院牆裡邊的土狗。陸沉就會停步,不知在想著什麼。

    在一處雨水充沛的地界,有那手持木棍的采玉人,成群結隊走在河水湍流中,只是用腳踩石頭,來判斷是否美玉。

    陸沉就會捲起褲管,讓朱鹿留在岸上,陸沉自己則變出一根綠竹杖,大步走在河水中,這裡踩一踩,那裡敲一敲。

    有個負責編撰類書的都總裁,老人在告老還鄉途中,與山林間偶遇的陸沉聊得很投緣,一番看手相,說了幾句好話,一個積蓄不多的年邁清官,就被陸沉「騙了」好些金銀細軟。

    在山頂風餐露宿,這位白玉京掌教,竟然還會架起一頂蚊帳,一邊吃著果脯蜜餞,與那些蚊子叫囂著你們有本事來咬我啊。

    此刻陸沉手腕一擰,變出一隻小碟,也沒順便變出一雙筷子,嗦了一口,轉頭問道:「這叫八寶芋泥,要不要嘗嘗看?」

    朱鹿搖搖頭。

    陸沉笑道:「現在一門心思想著如何登高又登頂,以後你就會明白一個道理,能夠享清福的,才是真正的神仙。」

    朱鹿說道:「那就以後再說。」

    陸沉點點頭,竟然不是反駁和教訓,而是附和一句,「很有道理了。」

    朱鹿突然問道:「我真不是在做夢嗎?」

    陸沉笑呵呵道:「夢裡夢外夢中夢,搞清楚了就一定更好嗎?」

    朱鹿問道:「那你真是陸沉嗎?」

    陸沉忍俊不禁,「可以是,可以不是,看你的心情好了。」

    不談晦暗難明的程度和合道過後的殺力強弱,只論合道之法的瑰麗神奇,陸沉自稱第一,當之無愧,沒人會去跟陸沉爭這個。

    陸沉的五夢七心相,從未對外界藏藏掖掖,故而陸沉的合道十四境,是最……敞亮的,知道了、記住也好,不知道、或是聽說了又忘記也罷,天下人間都隨意。

    道士夢儒師鄭緩,活人夢中枕骷髏復夢,夢櫟樹活,夢靈龜死。夢中化蝶不知我是誰,主次誰是誰。

    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鶵。蝴蝶。

    其中四夢皆已解夢,所以那位化名毛錐的白骨道友,願意躲到哪裡,就躲到哪裡去好了。

    至於心相七物,能夠勘驗文運的黃雀早就收回,木雞是那藕花福地的俞真意,鵷鶵是那法袍金醴的舊主人,在海外孤島「兵解」的某位天師府黃紫貴人。鯤鵬也已收回,夜航船上的那位曾與陸沉有過「濠梁之辯」的舊友,既然他都開口了,再者當時吳霜降都知道了,陸沉樂得順水推舟。只有鼴鼠,被陸沉依舊留在了浩然天下,也不是算計誰,就只是好玩而已。

    至於陸沉率先提出「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的「上古有大椿者」,此樹不符繩墨,不合規矩,故而最是無用。陸沉其實無所謂收不收回這個椿樹心相,因為此樹,就是陸沉的那棵心中道樹,不過是從浩然天下移植、栽種在了青冥天下。

    陸沉以拳擊掌,「想好了如何與新鮮面孔自我介紹,小道不才,祖籍曲轅,道號散木。」

    朱鹿剛要開口,陸沉變掌為手指,朝朱鹿那邊遞出,輕喝一聲,「密!」

    朱鹿下意識閉嘴,只是片刻之後,才發現這位陸掌教是在故弄玄虛,她完全可以開口說話,「有意思嗎?」

    陸沉雙臂環胸,在馬背上搖搖晃晃,開始環顧四周,看天上看地下,「天高地闊唉。」

    天外,一座搖搖欲墜將碎未碎的秘境。

    余斗懸空而停,法劍歸鞘,背在身後。

    遠處,是三個並肩而立的十四境修士,皆是鄭居中,已經根本分不清真身、陽神陰神了。

    不過因為其中一個鄭居中,因為身穿道袍頭戴道冠,倒是很好認。

    余斗只是看了眼「此人」,就想要換一處場地,各自都別留力三成了,雙方手段盡出,真真正正問道一場。

    好個無法無天的鄭居中。

    只因為眼前這個「道士」鄭居中,雖然相貌與師尊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但是那份氣態,偏偏讓余斗都要誤認為是真身少年模樣、法身老者模樣之外的中年師尊!

    鄭居中光是施展出來的道法,就有十數條道脈至多,其中就有龍虎山天師府的五雷正法,甚至是白玉京三城四樓的不傳之秘,

    此外鄭居中還能夠以假亂真,隨意模仿儒家聖賢的本命字,西方佛國的結印,仿劍無數的旁門劍術,兵家神通,失傳已久的遠古秘術,三山九侯先生的符籙陣法……

    兩個鄭居中身形消散,秘密返回浩然天下。

    最後一個鄭居中盤腿而坐,伸出拇指擦拭臉頰鮮血,不愧是四把仙劍之一,確實鋒芒無匹。

    若是自己能夠得到碧霄洞主的那座太陽宮就好了,可以自行鑄劍。

    可惜當年走了一趟桐葉洲藕花福地的觀道觀,雙方「價錢」沒談攏。

    鄭居中問道:「余斗,你知不知道,萬年之前,到底有幾個一萬年。」

    余鬥倒是沒有藏掖,淡然道:「聽說有一萬個,只是聽說而已,我對這些不感興趣,出去的你們,可以問問我的師尊。」

    鄭居中笑問道:「聽說陸沉去過一個古怪世界。」

    余斗點頭道:「可能還存在著不計其數的大千世界,陸師弟就曾去過其中一個,他在那邊待了很多年,準確說來是知覺上的無數年,以至於陸師弟到最後,根本分不清是幾百幾千萬年,還是幾億年了。他返回白玉京,我沒有多問,他也難得沒有多聊幾句,只說他在那邊,只是用雙指就捻碎星辰無數,只需一個念頭,就可以道化生發出一條廣袤無垠的璀璨星河,修道到中期而已,他的每一次吹與噓,就已經是整個天地的大道規矩的收和放了。再後來,陸師弟在那處,道心堅韌如他,依然絕望到只能一次次自我毀滅,卻又不得不重塑道身,換個身份,在某一刻恢復一部分記憶,境界越高,或主動或被動,最終都會記起全部。又後來,他已經不得不給自己樹敵了,讓自己親手殺掉自己,於是就有了成百上千個驚才絕艷的所謂天才,毅力和機緣都不缺,或順遂或坎坷,或意氣風發,或悲憤怒吼或沉默不言,或單槍匹馬,或與數個道友、或成群結隊拉攏到了數以萬計、百萬計的同道中人,最終將他這個所謂的反派角色成功殺掉,或者功虧一簣,總之故事數不勝數,不一而足。」

    鄭居中微笑道:「聽上去很精彩。」

    換成別人,余斗就真讓他去試試看了,就算他沒辦法完全摹刻那座世界,找個類似的「道場」不是難事。

    可既然是鄭居中,就算了。

    對付這種人,一旦起了大道之爭,就只能是以更高一籌的殺力將其徹底殺之,別無他法。

    余斗準備返回師尊身邊,只是臨時起意,停步問道:「鄭居中,你所求何物何事?」

    沒想著得到答案,但是讓余斗感興趣的事情,確實太少,少之又少,不耽誤問上一問。

    「就目前而言,暫時所求……」

    鄭居中收起蒲團,站起身,微笑道:「余斗求敗,我求共斬。」

    余斗看著他,搖搖頭,笑道:「真是個瘋子。」

    剎那之間,剛剛轉身的余斗突然轉頭,「我終於知道你是誰了。」

    鄭居中笑道:「那你還不趕緊喊一聲師尊?」

    並沒有覺得余斗是在裝神弄鬼,故而鄭居中此刻心中所想,卻是一個名字,周密?

    又或者是某位未來成功合道十五境的修士?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徹底斬斷那條因果長鏈,憑此來確定一個「現在」,確定所謂的光陰長河,其實是虛無之物,才是一種莫大的牢籠,徹底超脫此物、準確說來是此名的禁錮,興許就是未來一隻腳踏入十六境門檻的契機所在了。

    所以確實是得去見一見那位坐鎮光陰長河的閽者神靈了。

    余斗背劍,卻已大笑著離去。

    ————

    寶瓶洲,玉宣國京城。

    二十餘年前,馬姓的外來戶,在這邊花大價錢,買下了一座前朝宰相的舊宅邸。

    京城內,尋常有錢有勢的門戶,哪怕是馬家的街坊鄰居,也就只當馬家是個有幾個臭錢的外來戶。

    一個姓馬的青年,在今天黃昏時刻,早早來到家族祠堂內,進了門,既不敬香也不拜掛像,直接就跳到了橫樑上躺著。

    婢女數典,弟子忘祖,都沒跟著他一起進入玉宣國地界,都是螻蟻,興許某人打個噴嚏,或是抬個腳再落地,就把他們這種廢物壓死了。

    余時務勸他不要回來。

    馬苦玄說那個人想要報仇雪恨,自己想要父債子償,都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情。

    既然對方終於忍不住要出手了,自己躲什麼,不躲。

    馬苦玄躺著,翹起二郎腿,嘴裡叼著一根不知道從哪裡拔來的甘草,打了個響指。

    一位山神娘娘就被馬苦玄敕令而來,是直接被他從金身神像當中拖拽出來的。

    她察覺到是馬苦玄的手段之後,站在橫樑上的山神娘娘,忙不迭坐著。

    馬苦玄睜著眼睛,望著美輪美奐的那口藻井,說道:「我那個弟弟,沒有騙你,是真心想要幫你改名,不過他沒那本事,如今大驪王朝那邊變天了,與馬家關係極好的鹿角山山神,也就是你頂頭上司,根本不敢在這個時候幫這種忙。不過馬研山做不到,我做得到,幫你改山名,唯一的要求,就是你把名字先改了,宋腴,這個名字實在太好,你好像配不上。」

    女子山神宋腴哪敢說一個不字。

    折耳山風景極美,遠看是朝堂公卿抱玉笏,近觀是美人盤鬒髮。而宋腴按照大驪朝廷頒布的金玉譜牒,在同樣等級森嚴的山水官場,是七品神位,好歹入流了。她就想想著將山名改為「折腰」,更好聽些,寓意也更好幾分。上次馬研山在她酒鋪那邊再次醉酒,被怒氣沖沖趕來這邊抓人的妹妹,大罵了一通,不痛不癢的馬研山在離開酒肆之前,承諾她會幫忙改名。

    馬苦玄的這個親弟弟,貨真價實的膏粱子弟,爛酒鬼一個,就連馬研山的探花郎,還是妹妹馬月眉幫忙作弊代考而來。

    至於馬月眉,喜歡瞎折騰,小小年紀,神仙志怪和江湖演義小說看多了,她專門請一位家族供奉,是個金盆洗手的武學宗師,幫她栽培出了一撥少女,侍女皆佩劍。這撥少女都是老百姓眼中貨真價實的練家子,不是那種花架子。

    還有那個表弟馬徹,好像是朝野上下公認的少年神童,其實才學如何,品行如何,馬苦玄都不在意,少年歲數,氣血旺盛,想睡幾個體態豐腴、徐娘半老的婦人又怎麼了,有本事就睡去嘛,有那郡主縣主身份,或是誥命夫人算什麼,暫時睡不了她們,就繼續乖乖對著那幾幅親筆描繪的畫像,用手嘛。

    馬苦玄笑道:「宋瘠,我覺得自己的運氣,很一般,你覺得呢?」

    也不敢計較那個新名字,宋腴怯生生說道:「我覺得馬仙師的運氣很好。」

    馬苦玄點點頭,顯然比較滿意這個很實誠的答案,只是他又搖搖頭,「反正運氣不如這些家族同輩的年輕人,他們有個哥哥叫馬苦玄,我馬苦玄喊誰大哥去?」

    宋腴無言以對。

    確實,他們都有個靠山,是寶瓶洲年輕十人之首,至於真武山譜牒修士這層身份,反而是馬苦玄自己不當真,真武山不當真,好像外界也都不當真。

    但是只說馬研山和馬月眉這雙兄妹,卻一次都沒有見過這個大哥。

    關於親哥哥馬苦玄,所有的事情。

    聽說。

    在家中就只是爹娘念叨,除此之外,他們兄妹只能道聽途說。

    在玉宣國可謂根深蒂固的馬家,如今家族產業多到不計其數。

    京城最大的酒樓和仙家客棧,還擁有一座位於京畿之地的仙家渡口,更有兩艘能夠跨越小半個寶瓶洲的私人渡船。

    但是馬研山對那些山上飛來飛去的神仙老爺們,什麼仙子,都不感興趣。

    他是好酒之人,對於家鄉唯二的念想,除了祭祖,就是參加一次披雲山的夜遊宴,去那兒喝上一頓酒。

    讓相貌有幾分相似的妹妹幫忙代考,馬研山得了個探花郎的身份,算是在翰林院當差,其實去不去點卯,只看心情。

    皇帝陛下和朝廷那邊都沒說什麼。

    舉家離鄉搬遷到了這裡,經過二十餘年的開枝散葉,四代同堂,可謂枝繁葉茂了,加上那幾房子弟,據說最新編修的族譜,上邊的名字有了百餘個。

    馬苦玄伸出一隻手掌,開始計數,每想到一個名字,就彎曲一根手指,最終握拳。

    龍泉劍宗謝靈,好像剛剛又破境了。真武山余時務,可能是馬苦玄唯一的朋友。雲霞山綠檜峰蔡金簡,真境宗宗主劉老成的嫡傳弟子,雲林姜氏子弟,姜韞。風雷園劍修劉灞橋。

    馬苦玄再抬起一隻手。

    觀湖書院副山長周矩。山澤野修,道士趙須陀。落魄山劍修隋右邊,因為她去了桐葉洲,譜牒身份一併遷到了那座下宗,就等於給寶瓶洲的年輕一輩天才修士,空出了個位置。

    馬苦玄想了想,好像還漏掉一個人,記不起是誰了。

    至於那八人的具體排名,馬苦玄當然更記不清楚了。

    馬苦玄彎曲兩根手指,再次握拳,說道:「宋瘠,你聽說過一句老話嗎,咬人的狗不叫。」

    宋腴點頭,「聽說過很多次。」

    馬苦玄稍稍抬起頭,雙手作枕頭,說道:「那座劍仙如雲的正陽山,就不明白這個淺顯道理。」

    宋腴輕聲提醒道:「大門打開了,要開始議事了。」

    馬苦玄點點頭,「那我們豎起耳朵聽著就是了。」

    家族祠堂內,今天的議事,氣氛肅然凝重。

    坐在主位上的,是養尊處優的馬氏家主,一旁還有張椅子,坐著那位極有手腕的馬家主婦。

    大堂內一支支粗如手臂的紅燭,照耀得整座祠堂亮如白晝。

    懸了匾額,寫著堂號。

    馬苦玄都沒注意寫了什麼。

    眾人頭頂的大樑上,有兩個誰都沒有發現的「梁上君子」。

    馬苦玄轉過頭,那個親弟弟,在那山神娘娘的酒肆內,與沽酒的美婦人有過一場有趣的問答。

    明天會不會下雨。肯定不會。但是總有一天肯定會打雷大雨,對不對?到時候撐一把大傘就可以了。

    馬苦玄覺得這場問答,很有意思,所以才願意幫著宋腴改山名,其實很快鹿角山那邊就會降下一紙公文,准許折耳山改名折腰山,山神宋腴神位不變。當然是馬苦玄用自己功德換來的,何況只是更改山名而已,又不是抬升金身神位的高度。

    至於宋腴以後改不改名為宋瘠,無所謂了。改了沒好處,不改也沒壞處,馬苦玄沒那心情計較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

    祠堂內,其中有兩個年輕男子,如今都是有功名在身的,所以才有資格坐在這裡。

    他們經常與玉宣國那撥豪門公孫,只要覺得待在京城無聊了,就一起找個由頭離開經常,參加一場不為人知的「秋狩」,去南邊幾個小國境內的偏遠地界,在當地好友的帶領下展開狩獵,這些貨色到了玉宣國京城,就是一幫低三下四的狗腿幫閒,但是在他們家鄉這邊,卻是一等一的權貴子弟,所謂遊獵,騎馬披甲,背弓佩刀,狩獵的對象,是那些「馬賊」和「流寇」,當地官府都很配合。

    坐在橫樑上的馬苦玄看著他們,再看看兩把椅子之外的所有人,突然發現馬研山這個親弟弟,好像一下子就順眼多了。

    畢竟是個為數不多的聰明人,祠堂內老老少少,加在一起,其實都不如馬研山聰明。

    曾幾何時,夜幕沉沉,一個年幼孩子被吵醒了,偷偷聽著屋外大堂的吵鬧聲,奶奶勸著,爹娘都不聽,反而罵奶奶老糊塗,至於結果,就是杏花巷馬氏得了一樁潑天富貴,才有了今日繁花似錦人人艷羨的光景嘛。

    馬苦玄始終睜著眼睛,什麼都懶得計較,就只是想念自己的奶奶了。

    同樣是玉宣國京城,有南北兩縣。

    北邊富貴豪門永嘉縣,南邊寒門陋巷長寧縣。

    離著長寧縣衙不遠的宅子,一座擺滿了花花草草的小院內。

    今夜天氣不錯,紅裙女鬼薛如意坐在一架鞦韆上邊,輕輕晃蕩。

    幾大箱子的衣裙呢,她每天挑著穿,其實也愁人。

    雖然此地是出了名的「鬧鬼凶宅」,但是不比京城別處,就連近在咫尺的縣城隍爺都不會管她,只因為上任京師都城隍廟的文判官,曾經統轄諸司之首陰陽司在內的其中六司,官大著呢,與她卻是舊識,因為有了這麼一層關係在,她雖是鬼物,又守規矩,這麼多年幾乎足不出戶,就沒誰管了。

    那個擺攤算命的中年道士,依舊是每天風雨無阻的早出晚歸。

    化名吳鏑,自稱真名陳見賢。無敵?陳劍仙?

    反正就沒幾句真話,道行不高,本事不大,給自己取名的本事倒是不弱哩。

    她轉頭望去,看著那個坐在台階上刷牙漱口的傢伙,隨口問道:「吳道長,你到底是什麼境界?是不是傳說中的陸地神仙?既然是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不如坦誠相待些。」

    中年道士笑著搖頭道:「貧道修行資質還湊合,說是『尚可』不臉紅,不過確實不是書上記載的那種地仙。」

    薛如意嗤笑道:「說好的出門在外誠字當頭呢?如果我沒記錯,這句話可是你的口頭禪。」

    道士笑道:「又沒騙人,只是薛姑娘不信,貧道又能如何,這可比從別人口袋裡掙錢難多了。」

    薛如意笑問道:「都是四十幾歲的人了,還不是中五境神仙,資質當真能算『尚可』?」

    記得先前詢問此人是如何成為練氣士的,結果對方來了一句聽著挺有仙氣的「大言」。

    年少曾學登山法。

    她今夜之所以會這麼廢話幾句,是因為不曾想真被這個騙子道士給說中了,今年春分日,京師地界天無雨,土膏地氣異常溫暖。

    而且道士當時還說了一句神神道道的,說今年清明這一天,有可能會打雷,動靜較大,讓她別多想。

    在那之後,道士還抖摟了一手「句讀」學問,確實讓她刮目相看。

    上次洪判官跟紀姑娘一起登門,或者說「串門」,張貼在門上的彩繪門神金光一閃,當時洪判官沒有身穿官府,而是儒雅文士裝束,作為扈從和下屬的紀小蘋,女子英武,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銅錢形制的法劍。她已經職掌京師城隍廟陰陽司三百年。

    他們稱呼宮娥出身的女鬼為如意娘。自然緣於一樁過去便過去了的老舊掌故了。

    果然如他們所說,院試案首,春闈的會元頭銜,再之後除了馬徹是狀元,其餘榜眼、探花和二甲傳臚,都是早就內定的人選。

    一國文運權衡,完全視若兒戲。

    京師城隍廟的那尊武判官參與其中。按照紀小蘋的解釋,那位與洪老爺一般位高權重的城隍廟武判官,對方自有理由證明自己不是徇私枉法。事實上,不算那位武判官胡來,因為確實是鑽了陰冥律例的空子。

    若有一些心術不正的高人幫忙謀劃,確是可以在祖蔭陰德和陽間善舉上邊動手腳的。

    關鍵是京師城隍廟的二十四司,其中本該歸洪判官直接管轄的文運司,都轉去投靠武判官,算是同氣連枝了。

    雖然她早就知道內幕了,可真的事到臨頭,薛如意還是氣不過,那幾天,氣得她牙痒痒,沒事就挑刺,罵那道士幾句,拿他當出氣筒了。

    所幸那個道士也不惱,只是某次碎碎念,嘀嘀咕咕,說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理解理解。不巧就被薛如意聽見了,差點就是一腳踹過去。


    今夜又聽著薛如意的唉聲嘆氣。

    「薛姑娘,老話總說一個人少嘆氣。」

    道士笑道:「老話又說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命里有時終須有。」

    薛如意氣笑道:「站著說話不腰疼。再說了,一個人一個人,得是個人才行吧。」

    道士笑道:「人鬼有異,幽明殊途,這不假,但是道無旁門,理無二理嘛。」

    薛如意忍不住又嘆了口氣,這傢伙的道理也太多了些,真是個道士,不是讀死書死讀書的那種迂腐讀書人?

    肯定不是,必須不是啊,真要是讀書人,掙錢肯定沒他那麼多路數,五花八門,生財有道。

    薛如意抬頭望向明月,記得當時紀小蘋還曾憤懣言說了幾句犯忌諱的真心話,那座管轄玉宣國一眾山水神靈和城隍廟的西嶽儲君之山,鹿角山的山神府,對於玉宣國的科舉亂象,至今不聞不問,可能是有些不為人知的山水內幕,也能是被蒙在鼓裡,終歸是天高皇帝遠,反正結果就是玉宣國的文運,就這麼一塌糊塗了。

    薛如意開口說道:「吳道長,真是不管到了哪裡,都會官官相護嗎?」

    道士坐在台階上,將那白碗和刷牙的傢伙什放在一旁,雙手籠袖,微笑道:「要說清楚一個道理,就得撇開兩種極端,講一講比例了,這其中,又有一時一地的差異,各個官府衙門又有自家的門道,主官性情如何,當地舊習俗又如何,比如就說這……」

    薛如意已經聽得頭疼了,抬起一隻手,「打住!」

    她習慣了,中年道士其實也早就習慣了,準備起身離去,方才臨時起意,打算給自己做頓宵夜,火鍋就很不錯,廚房還有些新鮮食材,犒勞犒勞五臟廟,大不了再刷一次牙嘛。

    薛如意冷不丁問道:「吳道長,你覺得我如果膽大包天,不計較那些山水官場的忌諱,明兒就去挑一座城隍廟或是文武廟,備好一紙訴狀,燒符投牒到那座西嶽山君府的糾察司!你覺得可行不可行?!」

    洪判官已經升遷調任去往大驪陪都附近的一個小州,擔任一州城隍爺,州是不大,但神位品秩可是與那大名鼎鼎的處州一般高!

    而紀小蘋作為佐官,跟隨洪判官一併離開了玉宣國京師都城隍廟,當然不可能繼續擔任那邊的陰陽司主官了,名義上看似「貶謫」,其實神位依舊與舊職相同,還是一種屬於官場的重用了。

    事實上,洪判官和紀小蘋卸任之後,通知薛如意,說與鹿角山那邊打了一聲招呼,但是如果科舉結果沒有任何改變,就意味著沒有用處,做事情千萬別衝動,他在上任擔任大驪本土州城隍爺之後,會儘量想辦法,將此事告知中嶽掣紫山的一座儲君之山。

    道士笑道:「隨你,但是事先說好啊,寫狀紙這種事,我可做不來,給再多錢都免談!」

    薛如意嘆了口氣,「有膽子掙錢,就沒膽子仗義執言嗎?」

    道士笑了笑。

    她掩嘴笑道,「你媳婦當年咋個瞧上你的?圖你的才情啊,還是垂涎你的相貌啊?」

    道士站在那邊傻樂呵。

    薛如意跳下鞦韆,伸手扶住一根繩子,面朝那位道士,女鬼展顏笑道:「裝神弄鬼的吳道長也好,不是劍修卻仰慕劍修的陳劍仙也罷,當鄰居這麼久了,我知道你膽子再小,也還是個好人!」

    「好眼光!」

    道士豎起大拇指,「實不相瞞,貧道年輕那會兒走江湖,有個化名,就叫陳好人!在異鄉掙下了一份好大名氣。」

    薛如意神色認真說道:「好話已經說了,明兒你就搬出宅子吧,不是趕人,是勸你遠離是非,犯不著一不偷二不搶,憑本事掙錢而已,卻落個一褲襠黃泥巴的下場。」

    道士笑問道:「薛姑娘,聽口氣,你是真要燒符投牒告狀啊?」

    薛如意故作輕鬆道:「可能很快就反悔了,你後天就可以搬回宅子了。」

    一州西嶽甘州山,山君佟文暢。

    那也是薛如意敢想的?

    而西嶽擁有兩座儲君之山,除了已經註定靠不上的那座鹿角山,其實還有一座鸞山,山勢巍峨不可攀,主峰高過甘州山數倍。

    雖說也還是不太敢想,可是鸞山比起甘州山,到底是硬著頭皮,壯著膽子,試試看的。

    至於眼前這個外鄉道士,他好像除了掙錢和鬼畫符,竟然還略懂一些望氣的本事,竟然看出隔壁的少年張侯,是一位祖蔭庇護、且有文運在身的碧紗籠中人。她雖然是觀海境的鬼物,可是望氣一道,涉及命理,玄之又玄,可不是尋常練氣士所能掌握的,唯有那種得道之士,或是城隍廟文運司的主官,才敢說自己精通此事,當然,能掐會算的道士,估計也可以算一個?

    道士曾問她為何不去當個朝廷封正的山神娘娘,總好過在京城這邊處處看人臉色。

    隔壁少年有一幅祖傳的字帖,總計三十六字,被慧眼如炬的洪判官說成是三十六驪珠,藏著一門高深純正的導引術,可以算是張侯的立道之根本,但是她的訓詁學問,實在一般,而那位洪老爺與紀姐姐,畢竟是陰冥一途的官吏,不宜為陽間少年泄露天機,所以薛如意就只能硬著頭皮,四處搜尋,一邊辛苦自學,一邊為張侯解惑,這才讓少年步入修行之路,成為二境練氣士。

    然後就被那個道士「假裝世外高人、還真就被他裝到了」。

    因為按照道士的正確句讀之法,再有償傳授了一門洞府開門術和火法日煉術,張侯竟然當真破境了,已是柳筋境練氣士了!

    一開始道士還不太情願,說自己就是個道士,哪敢誤人子弟。

    等到薛如意主動提出要購買那幾種鬼畫符,財迷道士見風使舵,立馬轉口,說早就看出樂張公子是修道奇才……

    不過就連洪判官和紀小蘋,上次他們來到這邊,與薛如意算是道別,都沒能看出那個中年道士的根腳、來歷,紀小蘋說就只有兩種可能了,要麼是個道行高深的陸地神仙,要麼就當真只是個每天擺攤掙點辛苦錢的下五境練氣士了。

    因為一個售賣春牛圖少年的緣故,薛如意曾經覺得那道士是個鐵石心腸又道貌岸然的腌臢貨色,當時差點被她趕出宅子,後來見他實在可憐,就算了,再加上最後發現對方其實並非那種人,讓她對這個道士的印象隨之大為改觀。

    既然認定他是個好人,就甭管什麼身份,是不是真道士假劍仙什麼的了,早早離開宅子,天大地大的,哪裡不能掙錢呢。

    道士笑問道:「薛姑娘,真想清楚後果了?要是官官相護,你告狀不成,反而被某座山神府關押起來,你的那個賭約和誓言怎麼解決,隔壁的張侯又怎麼辦?」

    薛如意抿起嘴唇,輕輕點頭。

    道士默不作聲。

    人間很多委屈,經常來自做了一件對的事,但是偏偏被身邊所有人孤立,其實沒有錯,這很好,完全不必為此自我懷疑。

    但是如果做事之前,就已經明明白白知道會有怎樣的後果,就是更好,若是再有同樣的事情,不做了,沒什麼,還要再做,就是最好!

    道士開口笑道:「我聽薛姑娘一句勸,明天就搬出宅子,那麼薛姑娘能不能也聽我一句勸,告狀一事,放在今年清明之後?」

    薛如意忍住笑,「怎的,告狀一事還要翻看黃曆,有無黃道吉日啊?說來聽聽,哪句老話告訴你的老理兒?」

    道士眼神清澈,不說話,只是笑望向她,或者是她身邊的那架鞦韆。

    薛如意一時間猶豫不決。

    道士卻直接幫她下了決定,「就此說定。」

    薛如意鬆開手中的繩子,抬起雙手,使勁搓著臉頰,撇撇嘴,「我要是早就認得鸞山那位鐵面無私的山神娘娘,呵!」

    她終究是一頭孤魂野鬼,換成平時,別說告狀遞到鸞山,她都不敢隨便靠近這種儲君之山的山神府。

    道士說道:「貧道也不認得。」

    然後道士又補了一句,「但是貧道認得佟山君。」

    薛如意笑問道:「你認得佟山君,佟山君認得你嗎?」

    中年道士一時啞然,試探性問道:「貧道說都認得,你信嗎?」

    薛如意笑得合不攏嘴,道:「你說呢?!」

    道士拱手笑道:「薛姑娘,那咱們就山水有重逢,後會有期?」

    薛如意點點頭,想起一事,「對了,你說的那個鐘姓朋友,什麼時候幫忙介紹介紹?」

    道士自稱有幾個山上朋友,絕頂厲害。其中就有一個姓鐘的朋友,會幫忙引薦。

    道士笑道:「好說。只說我的朋友,一定可以成為朋友。」

    「口氣恁大!」

    薛如意終於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伸手指向那個道士,「咋個不說自己叫陳平安呢,還陳好人,哈哈……」

    道士滿眼笑意,卻是臉色佯怒道:「放肆,即便不喊陳山主陳劍仙,你不得喊一聲陳公子啊!」

    看著眼前中年道士,再想著那個陳公子的說法,又想起某個流傳很廣的說法,全不押韻,打油詩麼。

    先生貌清俊,青衫白玉簪,劍光當空錯,欻然人頭落……

    再回頭來看眼前這個中年道士,歪瓜裂棗不能算,勉強能算模樣周正吧,且不說什麼陳山主陳劍仙,道長你捫心自問,跟「清俊」沾邊嗎?

    她先咳嗽幾聲,再啊忒一聲,轉頭作勢就要吐唾沫。

    中年道士語調上揚唉了一聲,轉身就走,「成何體統!」

    ————

    槐黃縣城,舊學塾外。

    君倩說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馬瞻笑容愈發苦澀,「君倩師兄,你有所不知,當年大師兄根本沒有給我親自改錯的機會。」

    原來當年馬瞻死後,作為大驪國師的師兄崔瀺,只是聚攏了馬瞻的魂魄,然後就讓後者一直看著,什麼都不能做。

    「何況我那會兒,也不覺得自己有錯,始終認為山崖書院,太過鬆散了,相較於齊師兄的什麼都不約束,任由那些讀書種子去往別國求學,至少有八成學子,就那麼一去不歸了,回來的讀書人中,其中一成,還是在外邊混不下去的。所以我更認可吏部侍郎沈沉的做法。選擇離開是你們的自由,那麼你們以後在大驪能不能當上官,就沒那麼自由了。」

    君倩說道:「我確實不會安慰人。」

    何況他也不了解當年的彎彎繞繞,是非曲直,只是單純覺得既然小師弟願意邀請馬瞻來這邊,就等於認可了馬瞻在自家文脈內的師兄身份。

    小師弟認可,其實就等於先生依舊承認馬瞻是自己的學生。

    不然君倩跟馬瞻,甚至是茅小冬,當年關係其實都比較一般。

    見氣氛有點沉悶了,君倩只好沒話找話一句,「我猜大師兄是故意給你挖了個坑。」

    馬瞻搖頭道:「蒼蠅不叮無縫蛋。同樣是當師弟的,大師兄就不會如此算計茅小冬。」

    「茅小冬的志向,只在教書育人,傳道授業,讓好學者皆有所學,他顯然比我更像一個醇儒。我私心太重,一心想要掌控山崖書院,換成我來當山長,改弦易轍,好讓大驪王朝的讀書種子,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個都別想跑到外邊去沽名釣譽,再大搖大擺回來當官。等我成為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再雜糅崔師兄的事功學問,進入大驪廟堂擔任禮部尚書,最終成為儒家聖人,進入文廟擔任陪祀聖賢!」

    「那會兒,我想著我們文聖一脈,先生的神像被遷出文廟,所有著作都被浩然天下列為禁書,甚至神像都被王八蛋給砸了!崔師兄離經叛道,等於與文脈徹底劃清了界線,左右倒好,出海訪仙,轉去一心專注劍道了!你劉十六雖然是先生的入室弟子,卻從來就挑不起文脈的大梁,境界高有什麼用?他齊靜春就只會守著一座與大驪京城只有幾步路的山崖書院,專程趕來寶瓶洲這邊,非但不幫著崔師兄,反而處處掣肘崔師兄,難道他齊靜春真心半點不念師兄弟的情誼,就只會窩裡橫?!」

    聽到這裡,君倩沒有生氣,反而小有幾分心虛,畢竟馬瞻埋怨自己的,挑不出毛病,師兄弟幾個,確實就數他最不靠譜,屁用沒有。

    至於罵左師兄和齊師弟的內容,反正他們倆,肯定都是無所謂的。左師兄聽見了,至多是摸著馬瞻的腦袋,說句「自家話」再動手吧。

    馬瞻臉色慘然道:「結果大錯特錯,好像從來都是這樣,明知道自己學什麼都慢,崔師兄不用說了,先生總說崔師兄都快可以教他學問了,齊靜春天資過人,能夠處處舉一反三,那麼多的聖賢書籍,他只需讀過一遍就能夠融會貫通,我當年每次與他請教學問,不管是多麼生僻的書籍,多麼冷門的學問,他好像早就看過了,早就胸有成竹,至於那些沒有看過的,齊靜春就讓我將整篇內容讀給他聽,齊靜春聽了一遍,就能夠為我解惑,他總是對的,因為我拿著同樣的問題,很多次私底下去找先生,先生的答案,與齊靜春的說法,至多是小有出入,去問崔師兄,也是差不多的答案。我本來以為慢就慢些,大不了就不跟齊靜春比好了,我只要在學問一途,爭取不出錯就好,我跟茅小冬不一樣,他是誠心誠意給齊靜春當副手,要當個教書先生,我卻是因為崔師兄在大驪王朝當國師,才來這邊的。」

    當初與他馬瞻勾結的,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就是師兄崔瀺所在家族的崔氏子弟。

    可越是這樣明顯,馬瞻就越是無所謂,確有私心,但是自認私心再大,都大不過想要重振文聖一脈的公心。

    當一切水落石出,馬瞻無地自容的時候,大師兄還是那個大師兄,沒有安慰馬瞻,反而眼神冷冷,用一種略帶譏諷的語氣,撂下一番蓋棺定論的言語,好似臨別贈禮,送給這個昔年的師弟馬瞻,一個明明是內心最為崇敬他師兄崔瀺的同硯。

    馬瞻背靠學塾牆壁。

    將崔師兄的那些誅心言語,原原本本說給君倩師兄。

    「馬瞻,你原本可以成為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山長,兼任大驪吏部尚書,這是我給你安排的退路之一,可惜你自己不要,我總不能求你收下。所以說啊,你到底是多蠢,才會自以為一個人的公心私心,是可以拿來加減乘除的?」

    「其實你一直不明白,你的不聰明,從來不在讀書不開竅,先生當年總說你讀書是笨了些,你以為是先生在否定你,其實是句好話。所以你並不清楚,老秀才私底下時常讓我多學學你,記得有一次,老秀才喝高了,很是洋洋自得,嘿,我們文聖一脈,要出個厚積薄發、大器晚成的真正醇儒了!」

    「到頭來,曬書一般,將陰暗面的人心放在太陽底下,醜陋不堪,慘不忍睹。」

    「事已至此,就算當先生的那個老秀才,他能原諒你,你馬瞻自己當真能夠原諒自己嗎?一個什麼都沒能改錯和彌補的學生,又有什麼臉面原諒自己,再去見自己的先生?」

    不知不覺,馬瞻已經坐在地上,背靠著牆根。

    「我崔瀺之所以破例說幾句刻薄言語,是因為這些年來,偶爾會想起當年那個來自一個貧苦小地方的年輕人,千里迢迢,登門求學,在多如過江之鯽人心百態的那麼多求學書生當中,衣衫窮酸,兜里僅剩最後一點盤纏,他不是想著給自己留點路費返鄉,而是管不住手,咬咬牙,都要在書肆那邊買了本價格不便宜的書籍,只當給求學不成的自己,多多少少留個念想。我當時湊巧也在書鋪,就問這個年輕人,姓甚名甚,為何要買這本書,可真是當了冤大頭了,既然書上的學問內容都是一樣的,何必要買這本所謂的精刻善本。他說自己名馬瞻,字惠君,他還說自己的志向,是修齊治平,更要建功立業,以後為家鄉的老百姓做點實事。」

    說到這裡,馬瞻神色木然,呆呆無言,然後抬起頭,笑道:「君倩師兄,我這次本來就是悄悄而來,千萬別告訴陳平安,更別跟先生說這個了。」

    君倩點點頭。

    馬瞻擠出一個笑臉,「君倩師兄,我可知道你是個藏不住話的,可不能失言啊。」

    君倩笑道:「保證。」

    早知道自己就不來見馬瞻了,該讓小師弟頭疼去的。

    一個人的委屈,可能來自外人的不認可,但是身邊親近之人的不理解,興許更讓人自我懷疑和自我否定,更傷心。

    那麼更進一步,如果一個自己內心深處最認可、最敬重的人,徹底否定了自己,他又該何等傷心呢。

    馬瞻就是如此。

    就像先前馬瞻那番言語,唯有稱呼早已叛出文脈的崔瀺,還是崔師兄,其餘幾個先生的嫡傳弟子,馬瞻都是直呼其名。

    馬瞻不知想起了什麼,臉上竟然泛起些笑意。

    崔瀺當時說自己是「偶爾想起」某人某事。

    而馬瞻直到今天,直到這一刻,哪怕被崔師兄那麼否定了,馬瞻還是對當年在書鋪那場偶然相逢,記憶猶新,銘刻在心。

    在那間滿是書墨香氣的書鋪內,最後那個滿身書卷氣的儒衫青年,神色溫柔,耐心聽過馬瞻的言語過後,他便微笑著自我介紹起來。

    你好,我叫崔瀺,是文聖的大弟子。

    從現在起,你大概就是我們文聖一脈的記名弟子了,因為我答應了,還得先生點個頭,算是走個過場吧。

    但是以後能不能成為我們先生的入室弟子,馬瞻,你要靠自己,當然求學路上碰到任何問題了,不必處處勞煩先生,可以問我。

    馬瞻呼出一口氣,笑著站起身。

    能夠成為先生的學生,崔師兄的師弟,此生足矣,無憾了。

    曾經的文聖首徒,其實那些年崔瀺的待人接物,永遠彬彬有禮,氣態溫和,平易近人。

    書上早就有那個成語,就像就在等著崔瀺的出現。

    冬日可愛。

    就在此時,一襲青衫憑空出現在君倩身邊。

    他滿臉疑惑問道:「馬瞻,我很奇怪,都過去這麼久了,你還是沒想明白崔師兄為何要跟你多說幾句嗎?」

    馬瞻認清對方身份後,立即怒目瞪向那人一旁的君倩師兄。

    君倩一本正經耍無賴道:「我只是說了保證兩個字,也沒說保證不說出去啊。」

    馬瞻沉默片刻,「怎麼說?敢問陳山主,我崔師兄言語奇怪在什麼地方。」

    既然對方對自己直呼其名,馬瞻也就稱呼對方為陳山主了。

    如此更好。

    陳平安說道:「崔師兄說的內容,當然句句是真,給你留了退路,罵你蠢笨,有人心陰暗一面,不忍直視,自己都不敢在太陽底下曬書,崔師兄偏不給改錯的機會,讓你始終難以原諒自己,每天自怨自艾,悔不當初,先生對你曾經寄予厚望,你卻始終看輕自己,同時內心深處嫉妒齊師兄,最後崔師兄來了個最狠的,讓你看到一個曾經美好的自己,那可是一個連他崔瀺都願意代師收徒的讀書人啊。」

    馬瞻默不作聲,眼神黯淡,心如死灰。

    君倩眼觀鼻鼻觀心,打定主意,堅決不摻和這種同門內訌,實在是同樣的虧吃太多了。

    這是早就被他琢磨出來的一個好習慣了,至多師兄弟間鬧到動手打架的地步了,再上前去勸個架,至於打架之前的吵架,看熱鬧就好了,省得事后里外不是人。左師兄揍齊師弟,或者齊師弟追著崔師兄干架,又或是齊師弟拉上先生去揍左師兄,君倩最早都會拉架,次次結果都不是特別好啊,人家師兄弟兩個是和好了,就數他君倩兩邊不討好,好嘛,我好心勸架,都成了煽風點火?

    見對方都沒還嘴,不然陳平安就要還手了。

    你馬瞻都有臉來這座舊學塾,就沒臉去落魄山?

    架子還挺大,真當自己是師兄了?

    再等了一會兒,馬瞻還是閉嘴不言。

    陳平安這才繼續說道:「崔師兄是因為覺得你還有救,才值得他說幾句所謂的刻薄言語,可惜事實證明,你仍然無法自救。」

    馬瞻問道:「怎麼講。」

    陳平安故作驚訝,咦了一聲,問道:「怎麼說,怎麼講,接下來是不是還要問,陳山主,怎麼談,怎麼聊?」

    馬瞻一時啞然。

    君倩只能忍住笑。

    陳平安搖搖頭,「同樣是傳授師弟書外的心上學問,你馬瞻的難度,至多就是考個舉人,結果你還考不中。在我這邊,師兄親自出的那份問卷,難度可是考個一甲三名,才算勉強合格,考中狀元才算一個『良』字考評。」

    停頓片刻,陳平安自顧自笑道:「當然了,我也沒考中。」

    馬瞻點點頭。

    陳平安收斂笑意,正色道:「崔師兄是故意引誘你去處處思量『原諒』二字的,就是要讓你在這個詞語上邊鬼打牆,當年你就咬鉤一次了,結果第二次仍然如此。崔師兄說你一句蠢笨,其實都算客氣的了,換成我,算了,我輩分不夠,臉皮不厚,就只是個無親無故的陳山主,哪有資格罵你,我們文脈,又沒有將馬瞻除名,你有臉喊君倩師兄,我可不好意思喊你馬師兄。」

    陳平安說著說著,就味道不對了。

    君倩趕緊咳嗽幾聲,其實很想開口提醒一句,但還是忍住了。

    小師弟,你罵人歸罵人,可別牽連自己啊。

    君倩師兄,我能忍住不動手就已經很不容易了,你還想怎樣?

    你再這麼罵下去,小心馬瞻翻臉。

    他媽的,翻臉就翻臉,我打不過師兄崔瀺,還打不過一個馬瞻?

    那你繼續罵,師兄我可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倆吵架的,不是各自唾沫四濺,就是吵到最後,腦袋頂著腦袋,君倩師兄都見識過。

    陳平安說道:「馬瞻,我問你,你為何要苦苦糾結於是否原諒自己,或是被他人原諒?崔師兄要的就是你這輩子都不去想著原諒自己,甚至不管你以後做了什麼,做了多少好的、正確的、能夠讓你良心可以好受些的事情,都要堅持不去原諒曾經犯過錯的自己,唯有這樣的馬瞻,才真正值得他崔瀺和你馬瞻的先生,去原諒啊。」

    馬瞻一團漿糊,呆滯無言,真是這樣嗎?就只是這麼簡單嗎?可好像又很難,並不簡單?

    陳平安說道:「我們先生曾言,言而當,知也。默而當,亦知也。」

    「那麼在我看來,言與默,說與不說,理與行,做與不做,都是要兩兩一致的,做到了,就是醇儒,不必文廟那邊給身份,送頭銜,就已經是正人君子,小到個人,門戶,家族,大到書院,郡縣,一國,天下,想來都是如此,此理無二理。」

    「首先,犯錯之錯,能改就改,錯了一錯就改一錯,事上改錯,心上認錯。」

    「其次,若是錯無改錯的機會了,確定已定成局,絕不可自欺欺人,將錯就錯,在心與事上輕輕揭過。而是儘量補救,事後永遠不去自我寬恕,不去想著原諒自己,絕不就此翻篇,要一直為此愧疚,且難受著。」

    「人心之上,公私需分明,對錯是非,同樣不可加減。錯一即是一錯,所謂補救,先讓自己不去犯同樣的錯誤,此外更需要對二對三,乃至於對十對百。」

    「最後。」

    陳平安說到這裡,笑道:「最後是如何,你自己想去。」

    君倩仔細聽著,其實一直在點頭。

    馬瞻正衣襟,神色肅穆,先挺直腰杆,再與陳平安作揖。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剛想要作揖還禮,卻被君倩伸手抓住胳膊,搖搖頭,示意不用還禮,同理,你且受著。

    陳平安這才站在原地,受了對方這鄭重其事的作揖一禮。

    君倩以心聲笑道:「這些道理,說得不錯。」

    陳平安長舒出一口氣,同樣以心聲笑道:「畢竟是先生的關門弟子,再說了,我如今的學生,茫茫多。」

    就是跑了三個學塾蒙童,虧得小米粒暫時不知此事。

    不行,趙樹下還好,是知曉自家門風的,但是忘記提醒寧吉了,他可不知道小米粒打探消息的能耐,自己得趕緊回去。

    裴錢曾經泄露過一個秘密,其實小米粒有本秘不示人的寶典,其實就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文字內容不多,但都是她如何當好耳報神的心得,今天寫幾個字,明天寫個成語或是一句話,反正每次只寫一頁,積少成多,也快半本了。

    比如那本秘籍上,開篇第一頁,就只是寫著「多看多聽且少說,切記切記!」勤串門,多走動,察言觀色,眼觀八面耳聽四方,旁敲側擊,顧左右而言他……兵書有三十六計,只要爭取每天學成一條計策,三十六天過後了不得哇哇哇……(備註:必須多寫幾個哇,更能激勵自己)……以誠待人,不說假話,但是必須虛實不定,讓人摸不著頭腦……

    落魄山的山門口桌子那邊,小米粒聽著好人山主一位新收學生的幾句無心之語,她皺著兩條小眉毛,氣呼呼道:「火大嘞!」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我知道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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