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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一花開天下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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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塾在水邊,古澗一枝梅,人在樹旁雨腳雲根處,水聲山色梅花,競相來見君。

    山中青竹萬竿,想來夜幕降臨時分,又是別樣風景,流水明月光,融為一溪雪。

    學塾檐下,余勉施了個萬福,余瑜再沒有半點跳脫模樣,乖乖與年輕隱官抱拳致禮,聲若蚊蠅,跟著皇帝陛下喊了一聲陳先生。

    陳平安與她們點頭致意,然後與兩位同行拱手抱拳,笑道:「韓先生,馮先生,讓兩位前輩見笑了,蒙館教書,我這晚輩有不妥當的地方,還望不吝指教。」

    有外人在場,加上伸手不打笑臉人,兩位夫子板著臉點點頭。在這邊聽了小半個時辰的授課,這個陳跡,果然還是老樣子,年紀輕,口氣卻大,呵,一個都不曾在縣學鍍過金的教書匠,也敢說什麼夸逞功業,炫耀文章?為了招徠蒙童多掙幾個錢,奸計百出,也配說堂堂正正做人?看來為了能夠在這撥外鄉人跟前討個好印象,真是豁出去,什麼臉皮都不要了。

    鄆州刺史裴通和鄆州將軍褚良,各自默然行禮,都沒有著急自報身份。兩位封疆大吏,各懷心思,裴通心中所想,眼前男子,便是那文聖的關門弟子,國師崔瀺與山崖書院齊先生的小師弟了?武將褚良卻是在想,眼前這個溫文爾雅,青衫長褂布鞋的教書先生,真是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最新刻「萍」字者?

    發現那傢伙斜眼瞥向自己,似笑非笑,趙繇有些無奈,你跟誰都好說話,偏偏跟我計較個什麼,就那麼記仇嗎?先前在大驪京城,自己不就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嗎?見對方沒打算放過自己的意思,趙侍郎只得硬著頭皮,輕輕喊了一聲「小師叔」。見那陳平安露出一臉「家中長輩瞧見出息後生」的欣慰神色,趙繇嘆了口氣,你輩分高,忍你一忍。

    下課休息一刻鐘的間歇,蒙童們因為來了這麼一大幫外人,而且瞧著都有錢,便有些拘束,孩子們沒有平日裡那麼鬧騰,膽子小的,都不敢走出學堂,坐在那兒一邊假裝翻書,一邊打量窗外的新鮮光景,男孩子們更多留心褚良脖頸間的一道傷疤,女孩子則偷偷觀察那兩位女子的衣裳樣式。

    陳平安領著眾人去自己住處大堂落座,一張老舊八仙桌,還是跟村里人花錢買來的,讓趙樹下煮茶待客,陳平安給宋和介紹過這位弟子的身份後,略帶歉意道:「你們來得早了些,還沒到採摘明前茶的時候,這些都是去年的穀雨茶,將就幾分。」

    夫子韓幄和童生馮遠亭都捨不得太早離開,方才聽到陳跡的主動邀請,就順水推舟答應下來,一起進了簡陋堂屋,大概手邊那間房門關著的側屋就是陳跡的住房兼書房了。

    寧吉沒敢打攪先生的待客,只是在曬穀場石刻日晷那邊站著。

    兩位弟子,趙樹下有點類似那種有事弟子服其勞,陪侍在旁。寧吉卻是正兒八經的守業學生,近期在村塾插班,與蒙童無異。

    陳平安朝寧吉招了招手,寧吉小跑進屋子,陳平安笑言一句,是我剛收的學生,安寧的寧,吉祥的吉祥,是個好名字。

    寧吉赧顏,與眾人作揖。

    屋內眾人,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這個叫寧吉的黝黑少年身上。

    唯獨趙繇,卻是多看了幾眼沉默寡言卻不給人孤僻觀感的趙樹下。

    因為有兩位鄰村的教書先生,主客雙方就都沒怎麼聊正事,陳平安喝過一碗茶,就致歉一句,得繼續去上課了,帶著寧吉一起走出屋子,讓趙樹下留下陪同客人聊天。

    宋和在陳平安離開後,就主動與兩位老夫子問起浯溪村那邊的學塾情況。

    在同行陳跡那邊,兩個老人還會擺擺架子,但是在這幫摸不清底細的外鄉人這邊,兩位夫子就沒那麼隨意了,尤其是那個隱隱為首的宋姓男子,不知怎的,身上好像很有幾斤重的官氣,故而一番問答,倒像是被先生詢問課業一般。余勉在桌底下扯了扯皇帝陛下的衣角,宋和便停下話頭,轉去詢問農時以及本地鄉俗之類的閒話。

    今天村塾放學之後,兩位老夫子已經告退,離著學塾遠了,馮遠亭扯了扯儒衫領口,呼出一口氣,試探性說了一句,那個姓宋的,可別是一位在郡府當差的大官吧?韓幄故作鎮定笑了笑,回頭望了一眼學塾方向,說到底當多大的官不好說,倒是可以確定一事,此人必然是位來自北邊的世家子。馮遠亭忍不住好奇,這些個豪門世族子弟,怎麼會認識陳跡。韓幄思量片刻,說那人興許是陳跡的貴人吧。馮遠亭悶悶一句,好小子,真是踩狗屎運了。

    陳平安是東道主,自然坐在面朝門口的主位,宋和余勉,坐一條長凳,對面就是裴通、褚良和余瑜。

    趙樹下和寧吉與各自的師父先生相對而坐,跟他們一個輩分的趙侍郎,就坐在趙樹下身邊,相對靠近桌另一面的余瑜。

    寒暄幾句,到了吃飯的點,陳平安笑問道:「家常菜,吃得慣?山野之地,一年到頭的苦力活,難免重辣,口味偏咸,我也是差不多的口味,都不算是什麼入鄉隨俗。」

    要是吃不慣,就沒法子了,在這邊就是個凡俗夫子的陳平安,可沒打算為這一行人破例,挪去落魄山那邊待客。

    宋和聞言立即望向一旁的皇后,她笑著點頭,宋和這才說道:「可以的,我們都沒什麼問題。」

    陳平安站起身,「那我就親自下廚,燒幾個小菜,可能手藝不精,見諒個。」

    見到這一幕,趙繇心中稍定。

    褚良是個大老粗,沒覺得有什麼。裴通卻是心細如髮的人,察覺到陳平安好像變了些氣息,沒有那種雙方公事公辦、說完就送客的冷淡意味了。

    沒有等多久,幫忙打下手的趙樹下和寧吉就端菜上桌,不好說色香味俱全,其中幾盤時令蔬菜,看著就清淡。

    陳平安在廚房那邊摘了圍裙,寧吉拿來了土燒和糯米釀兩種酒水,余瑜小心翼翼看著年輕隱官的臉色,她背著良心說自己喝點糯米酒就好了。

    陳平安拿起酒碗,笑道:「都隨意。我先干一個。」

    宋和也跟著喝完一碗土燒,結果嗆得滿臉通紅,趕緊轉頭捂嘴。裴通和褚良想要說什麼,還是都忍住了。

    不知為何,到了學塾,見到教書先生之後,他們就像……離開了大驪國土和官場。

    陳平安也沒說什麼,率先拿起筷子,勸眾人都吃菜。

    宋和先解釋了自己為何會來此地,好將河神高釀和余蕙亭「擇菜」出去,免得陳平安誤會他們。

    陳平安面帶笑意,耐心聽著,偶爾點點頭。

    宋和猶豫了一下,還是開門見山說道:「陳先生,我這次冒昧前來,還是想要勸一勸,希望上次在京城婚宴酒局上的事情,陳先生能夠再考慮考慮。」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菜,細嚼慢咽,點頭說道:「今天起,會好好考慮的。」

    宋和滿臉意外,本來都做好了今天吃閉門羹的準備,不曾想還能吃上一頓陳先生的家常菜,同桌喝酒,甚至都沒有直接拒絕自己的提議。要知道上次陳平安帶著「陌生」入宮,異象橫生,大驪欽天監那邊可是被嚇得不輕。宋和都誤以為陳平安跟大驪宋氏算是徹底鬧掰了,以至於這段時日,似乎有幾分心虛的太后南簪,不管是在自己這邊,還是在兒媳婦余勉那邊,都客氣得不像個……依舊當家的婆婆了。

    停頓片刻,陳平安繼續說道:「先前之所以猶豫,撇開一些個人恩怨和陳年舊賬,必須先捋順了,此外主要還是因為崔師兄曾經當面對我說過一些重話,話說得很直接,劈頭蓋臉就是那麼幾句,大意是說我根本不適合當大驪的國師,因為他覺得我對兩國廟算、沙場廝殺,就是個作繭自縛的門外漢,只有一副自了漢的『和媚心腸』,根本沒資格談什麼開拓局面,營造什麼新氣象,還說我在劍氣長城那邊,之所以僥倖小有成就,是與老大劍仙借勢,歸功於整座避暑行宮的排兵布陣,所以我之於劍氣長城,只是錦上添花,算不得雪中送炭,換成他在同樣位置上來做同樣的事情,那麼我在避暑行宮的定位,也就是某某人的角色,確實是有了更好,但是沒有也不打緊,總之就是無關大局。」

    這些話被陳平安一拋出來,約莫陳平安是在轉述崔瀺言語的緣故,也可能是「劍氣長城」與「避暑行宮」這兩個詞語的分量,都重重壓在所有人的心頭,所以不管是皇帝宋和,還是裴通、褚良這般志在上柱國、巡狩使頭銜的封疆大吏,都下意識屏氣凝神,挺直腰杆。

    陳平安自顧自笑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是我自認守業一事,還算湊合。受人所託,踐約而行,也不算太差。」

    今天在座的,沒有笨人,除了不諳世事的少年寧吉,都心知肚明,陳平安的言外之意,其實就是在說師兄崔瀺的言外之意。

    當大師兄的,說你不濟事,那就是不濟事,別做出點成績就跟我犟,只不過這是師兄弟之間,關起門來說的自家話,是在就事論事,但你終究是我的小師弟,以後遇到什麼事情,還是得頂上。

    說你不行,到底還值得我崔瀺說幾句,其他人更不行,大驪王朝那幾個自以為行的,以及自以為不行的,其實都不行。

    所以陳平安上次去大驪京城,除了解決本命瓷碎片一事,就是想要親眼看看,崔師兄有無安排下任國師的候補人選,比如趙繇。

    一頓酒和晚飯,主動收拾碗筷的,是皇后余勉和覺得自己必須在年輕隱官這邊做做樣子的余瑜。

    下了飯桌,之後陳平安就邀請皇帝和執掌一州軍政的兩位地方重臣,當然還有趙繇這個師侄,一起去自己書房坐坐,喝茶閒聊。

    一聊才知道刺史裴通的祖父和父親,原來都出自齊靜春擔任山長的京城舊山崖書院,當然如今已經改為官府主辦的春山書院了。

    見那同僚裴刺史與年輕隱官談笑風生,褚良便有點干著急,思來想去,確實沒啥好跟陳平安套近乎的東西。

    余勉站在側屋門口那邊,彎曲手指,輕輕敲門。

    坐在床沿那邊的陳平安轉過頭,笑著喊道:「余瑜,搬條長凳進來。」

    陳平安翹著二郎腿,雙手抱膝,言語之際,已經雙腳落地。

    屋內總計才兩條四出頭官帽座椅,陳平安和皇帝陛下就乾脆讓給了裴通和褚良,他們兩個則坐在床沿。

    褚良想要給皇后娘娘和余瑜她們讓出座椅,卻被裴通用眼神阻止,瞎講究,讓誰坐你屁股捂熱的椅子?成何體統!

    余瑜把八仙桌旁的一條長凳搬進屋內,跟皇后娘娘肩並肩而坐。

    猜出心思的宋和搖搖頭,示意余勉那件事可以暫緩。

    皇后娘娘卻難得如此堅持己見,眼神堅定,宋和輕輕嘆息一聲,只好點點頭。

    余勉說道:「有件事,得跟陳先生道個歉,再請先生幫忙。」

    陳平安笑道:「但說無妨。」

    余勉從袖中摸出那隻由一顆顆靈犀珠串成的手釧,余瑜趕忙撈到手中,起身遞給隱官大人。

    陳平安接過手釧,說道:「其中幾顆,確實被小陌以劍術設置了禁制,回頭我就讓他撤掉禁制,再讓魏山君幫著物歸還主。」

    余勉鬆了口氣,與陳先生道了一聲謝。

    宋和更是如釋重負。

    那筆糊塗賬,陳先生所謂的陳年舊賬,就算一筆揭過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很多事情,真就是清官難斷家務事了,哪怕他是九五之尊,大驪王朝的一國之君,可畢竟還是太后南簪的兒子。

    既然陳平安提及了魏檗,宋和就順勢聊起了五嶽封正一事。

    陳平安沒有多說細節,反而是余瑜笑哈哈打趣一句,只需看一次魏山君的真容,就會明白為何山上的男人都喜歡看鏡花水月了。

    裴通只當沒聽懂那位余氏少女的戲謔,畢竟皇后娘娘就在屋內。褚良沒那麼多彎彎腸子,當場咧嘴笑,眼角餘光發現裴刺史端坐那兒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就有點犯怵,生怕自己「御前失儀」,只是等到這位鄆州將軍趕緊視線偏移幾分,見那年輕隱官,還有咱們皇帝陛下都在樂呵,褚良便大大方方傻樂呵起來,都是大老爺們,刺史大人你擱這兒裝啥正人君子呢。刀筆吏,別管腦袋上邊的官帽子有多大,反正就是不如他們這些馬背上真正用刀的來得爽利。

    趙樹下跟寧吉在灶房那邊忙活刷碗洗筷子。

    少年壓低嗓音,小心翼翼問道:「趙師兄,那些人?」

    趙樹下淡然笑道:「你沒猜錯,就是皇帝陛下跟皇后娘娘。至於他們身邊那兩位當官的,大概是鄆州這邊的裴刺史和褚將軍。」

    少年笑道:「趙師兄,先生這算不算書上說的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趙樹下啞然失笑。

    寧吉立即改口道:「不對,先生既是人在深山有遠親,更是『我心素已閒,清川澹如此。』」

    趙樹下忍不住調侃道:「寧吉啊,很會現學現用,小師兄肯定覺得你是一塊可造之材,估計他以後免不了要教你幾手落魄山絕學。」

    寧吉伸出手掌,手心都是汗水。

    趙樹下笑道:「都見過了陸掌教,你不用這麼緊張的。」

    寧吉稍稍琢磨,覺得趙樹下的這個說法,確實有道理。

    寧吉好奇問道:「崔師兄明明是先生的第一個學生,為什麼喊他小師兄,喊裴師姐為大師姐?」

    趙樹下搖頭說道:「不太清楚,小師兄好像剛認識師父那會兒,他就不樂意當什麼大師兄,堅持讓裴師姐喊他小師兄,他就喊裴師姐大師姐,各算各的。」

    ————

    春風滿山關不住,日落月起,鳥飛檐上,雲從窗出,風過為君起松聲。

    落魄山中,老廚子的院落,謝狗坐在台階上,看著小陌跟著朱老先生一起編織竹簸箕,覺得神情專注做事情的小陌,好看得一塌糊塗了,她咽了咽口水,強忍著餓虎撲羊的衝動,伸手揉著頭頂貂帽,神采奕奕,沒來由蹦出一句,「小陌,上次我擅自離開落魄山,你沒有不放心我,由著我一個人去辦事,我很開心!」

    小陌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誠說道:「當時是公子讓我不跟著你的。」

    朱斂低著頭,翻了個白眼。

    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難教,你小陌在男女一途,但凡有自身劍術萬分之一的造詣,都不至於傻了吧唧說出口這個真相。

    謝狗好像依舊興高采烈,雙臂環胸,高高揚起腦袋,大聲道:「我不管這個,只要你沒有跟著,我就開心!」

    小陌說道:「公子是這麼勸的,我自己也覺得有些道理。」

    都是實話。


    謝狗抽了抽鼻子,嗓音低柔道:「小陌小陌,你這麼說,我就更開心了!」

    朱斂搖搖頭,繼續嫻熟編織竹簸箕。

    別看這雙男女,一個比一個年紀大,一萬多歲的道齡了,其實在男女情愛之百花叢中,可不就是倆雛鳥嘛。

    一個必須用提高嗓門說話,來掩飾自己的失落,嘴上說不管這個,心裡能不管?另外一個也完全聽不出來,就是傻子麼。

    倒也般配,其實很登對。

    謝狗眼尖,疑惑道:「朱老先生,你有啥不同的意見?咱倆誰跟誰,說來聽聽。」

    朱斂笑呵呵道:「沒意見,就是覺得你們在我院子裡這麼卿卿我我,怪噁心的。」

    小陌赧顏。

    謝狗哈哈大笑,晃著肩頭,對老廚子的這個評價,她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嘿,膩歪死你。」

    朱斂也不跟貂帽少女計較,只是提醒小陌,「小陌啊,你只是瞧著相貌年輕而已,一大把年紀了,悠著點,別老房子著火啊。」

    小陌愈發尷尬,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謝狗以拳擊掌,朱老先生說話,就是有學問,乍一聽挺不順耳的,實則句句中聽,簡直就是字字落在心坎上吶!

    咱家這落魄山,好地方,老娘越待越舒心,每天愜意得很嘞,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趕人都不走了!

    謝狗問道:「朱老先生,你覺得我跟那個陳濁流問劍一場,有無勝算?」

    朱斂笑著反問道:「拼不拼命?」

    謝狗咧嘴笑道:「來者是客,拼命做啥,切磋而已。」

    朱斂說道:「毫無勝算。」

    謝狗問道:「拼命呢?」

    朱斂說道:「毫無勝算。」

    謝狗眼神幽怨道:「廢啥話。」

    朱斂笑道:「你先廢話的。」

    謝狗竟然也不生氣,自顧自點頭道:「看來是得好好練劍了。」

    先是那個道號純陽的呂喦,再有那個書生李-希聖,如今又來了個立下類似佛門宏願以證道的陳濁流。

    好嘛,儒釋道三教高人都齊全了。

    小陌問道:「朱先生,公子會擔任大驪新任國師嗎?」

    鄆州嚴州府地界的動靜,瞞不過落魄山山中的小陌。

    朱斂停下手上動作,想了想,「會的吧。」

    小陌疑惑道:「為什麼。」

    朱斂微笑道:「公子一向喜歡為難自己。」

    謝狗腹誹不已,這算什麼答案。

    高君獨自散步至此,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入院子,熟門熟路了,就自己挑了張竹椅坐在朱斂不遠處。

    朱斂跟她笑著點頭致意,繼續先前的話題,「要想當好一個好人,可不就是需要一直為難自己嗎。」

    小陌點頭道:「聞人善舉起疑心,聽人為惡則信之,此滿腔殺機也,這等殺心一起,善念就退。所以眾善奉行諸惡莫作,才會這麼好且困難。」

    朱斂點頭道:「知易行難,難就難在想要真正做成某個道理,需要在旁豎起太多另外的道理,拆掉原本的許多道理,一來二去,難上加難。」

    謝狗趕忙稱讚道:「小陌小陌,你不愧是親耳聆聽過佛祖說法的人唉!」

    小陌無奈道:「曾經只是過耳而已,始終未能落在心上,現在回想起來,確實比較遺憾。」

    高君聽得眼皮子直打顫。

    要說那貂帽少女,是極有可能胡說八道的。

    可是那個給任何人印象都極好的「小陌先生」,卻從不是那種好說大言的正經讀書人。

    然後朱斂問了個奇怪問題,「小陌,謝姑娘,高掌門,你們喜歡研究算術嗎?」

    小陌說道:「談不上喜歡,跟在公子身邊,耳濡目染,有過粗略了解,還是個門外漢。」

    謝狗難得默不作聲,只因為三教諸子百家,就數術算一道,她最不感興趣。

    其實山上練氣士,或多或少,幾乎都繞不開術算學問,

    不過謝狗可能是為數不多的例外,劍術嘛,閉著眼睛練劍就行了,又用不著翻書。

    高君說道:「門派內有類似的課業,但我平時只是偶爾研習術算和卦象。」

    朱斂淡然道:「可能所有自由的讓渡,都在追求一個最大公約數。」

    小陌若有所思。

    謝狗瞥了眼小陌,她就假裝若有所思。

    高君忍不住問出口一個憋在心裡很久的問題,這個問題,自打她離開蓮藕福地第一天,登上落魄山,得知老廚子名為「朱斂」那一刻起,她就想要得到一個確鑿無疑的答案了。

    「朱斂,你真是朱斂?」

    謝狗忍不住笑出聲,這種傻了吧唧的問題也問得出口?

    朱斂反問道:「高掌門為何有此問?」

    高君竟是俏臉微紅,欲言又止。

    原來松籟國湖山派的密庫當中,藏有某人畫像,而且還不止一幅,俱是出自湖山派的前輩女子之手,而她們都曾是湖山派公認的大美人。

    貴公子朱斂,最是謫仙人,才情當世第一,風采無雙,無人匹敵。

    再加上這個「武瘋子」,是魔教丁嬰之前的天下第一人,距今的歷史不算太過悠久,所以湖山派那邊,經常聊起朱斂。

    朱斂笑道:「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應該就是高掌門所說的那個朱斂了。」

    高君看了眼「老廚子」。

    朱斂笑呵呵道:「朱顏辭鏡花辭樹,自古而然,年老色衰,不獨是女子嘛,讓高掌門失望了。」

    高君幽幽嘆息一聲,只恨自己晚生江湖一百年,不得見那位據說世間畫像千百都難以描繪真容一半風采的「朱郎容顏」。

    江湖傳聞昔年南苑國京城巔峰一役,天下第一的朱斂,與其餘天下九人相約漫天飛雪中。

    九人不敢單獨入城,聯袂而至。只見牆頭上,有人盤腿而坐,單手托腮,頭戴銀色蓮花冠。

    天地雪白如一片琉璃世界,等那人緩緩起身,九人當中的兩位女子宗師,尚未出手,便已暗自神傷。

    高君在湖山派,就是聽著很多類似「故事」長大的,像她一般的江湖女子,多是如此,概莫能外。

    換成丁嬰成為天下第一的江湖百年之內,又覺得那朱斂如何如何,必然是言過其實的,也有認為名不虛傳的,眾說紛紜,經常為了一個離開江湖百多年的人物而吵架,女子跟男人吵,女子也會跟女子吵。

    只管低頭編織籮筐的朱斂突然抬頭,氣笑道:「小陌,管一管你家謝姑娘!」

    小陌一頭霧水,只見身為「罪魁禍首」的謝狗在那兒裝傻扮痴,又見那高君,她呆呆望向朱斂,滿臉震驚模樣,甚至還有幾分……驚嚇。

    謝狗見瞞不過小陌,就伸手擋在嘴邊,邀功道:「小陌,我上次見著朱老先生的真實容貌,可不會像高掌門這般失態哩。」

    小陌氣笑道:「還不快點撤掉劍意!」

    謝狗撇撇嘴,收起那份如雨水般沖洗掉朱斂「面覆臉皮」的劍意。

    朱斂笑道:「高掌門,今年南苑國京城第一場大雪時節,我會與自家公子問拳一場,高掌門若是得閒,到時候可以在旁觀戰。」

    高君愣愣無言。

    謝狗咳嗽幾聲,提醒道:「高掌門高掌門,醒醒。」

    高君默然起身,她也不與朱斂告辭一句,只是徑直離開院子。

    謝狗還在那邊自顧自感嘆,「落魄山要是願意舉辦鏡花水月,得掙多少神仙錢吶。」

    謝狗輕聲問道:「小陌,有與落魄山結仇的十四境女修嗎?」

    到時候就可以讓朱老先生出馬了嘛,捯飭幾分,一揭臉皮,只需往那兒一站,保證比啥都管用。

    小陌瞪眼道:「朱先生大度,不跟你計較這種玩笑,你也識趣些,別得寸進尺。」

    謝狗哦了一聲,嬉皮笑臉問道:「陳山主可曾見過朱老先生的容貌?」

    朱斂笑著搖搖頭。

    小陌卻是知道一樁魏山君那邊聽來的密事,只是他在謝狗這邊沒有道破真相,免得她在山上大嘴巴亂傳。

    謝狗問道:「咋個想到要跟陳山主問拳了?」

    朱斂說道:「對公子而言,可能只是舒展筋骨。對我來說,就得全力以赴了。身份之外,拳分兩家,他山之玉可以攻石嘛。」

    門口那邊,有兩人躡手躡腳離開,郭竹酒以拳擊掌,「老廚子容貌不差,比起師父,差距只在毫釐之間!」

    屁顛屁顛跟在郭盟主身邊的白髮童子張大嘴巴,隱官老祖再好,可要說能夠跟院內那傢伙比拼相貌,就有點昧良心了,白髮童子再鐵骨錚錚,還是真心說不出口。

    沾光,沾光了哈,今夜無意間瞧見了老廚子的面容,白髮童子晃著袖子,嘖嘖稱奇,要是天下論道與問拳,比臉多好。

    別說那啥自稱第二沒人膽敢自稱第一,恐怕朱斂自稱第一,都沒人敢自稱第二嘞。

    高君心情複雜至極,走到了自己宅子門口,她還是沒有推門而入,就一路散步到霽色峰之巔的白玉廣場。

    倒不是說她一個修道之人,會對「朱斂」一見鍾情,只是一個男人,也確實長得太過好看了吧,根本不講道理的事情。

    她收起諸多思緒,逐漸清澈道心,高君笑了起來,雖說江湖相隔百年,不料還能在異鄉相見同鄉人。

    高君不由自主,重重一拍白玉欄杆,喃喃自語。

    得見此容顏,一花天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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