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十一章 君亦且自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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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需陳平安開口請求,陸沉便心領神會,就像為陳平安翻檢起一幅好像丟在書篋內的廢棄畫卷。
潑墨峰山頂的兩位修道之士,就像兩尊俯瞰大地蒼生的神靈,視野中,群山小如芥子,江河細若絲線,只是其中人與物全貌卻纖毫畢現,無所遁形。
只見這幅山河畫卷內,沒有雲遊至此的草鞋少年,就跟著沒有了從桐葉洲趕來合歡山地界的裴錢,其餘人事一切照舊。
病秧子貨郎和那起鍋煮肝腸的漢子,依舊被來自天曹郡張氏的少年劍修斬殺在此,只剩下鶴氅文士與撐傘的無頭女鬼,兩撥人分別趕赴豐樂鎮。化名青泥的黝黑少女,被周楸託付給戟髯蛙腹的老武夫戚頌帶離小鎮,弟子呂默隨行,在那山嶺崖石上,依舊見著了護國真人程虔和即將占卜的張筇,張筇仍然只因為少女來了天葵月事,犯了卜卦的忌諱,老人便收起了那幾枚龜甲。只因為呂默未曾遇見陸沉,這位前身曾是龍女身邊體己人的女子武夫,她今世便失去了那樁能夠轉去修行道法的天大造化,由於陸沉沒有走那趟百花湖龍王廟,山腳那頭石黿便依舊忍氣吞聲,花廳之內,暑月府張響道一家三口,水府老巢無恙,虞醇脂母女三人在那邊落座款待貴客,就只是換了些說辭。還有幾分書生意氣的楔子嶺白府主,不願去給誰溜須拍馬,便只能是獨自飲酒,也沒有當那「冤大頭」,袖中便沒了本該可以只用一顆雪花錢買來的花鳥畫冊……酒過三巡又三巡,府內人人酣飲,渾然不覺一頂風流帳的撐開鋪設,本該姓楚的墜鳶祠山神娘娘,依舊不勝酒力,虞游移將那顆頭顱丟到山腳院落後,返回山中,坐在她身邊……時辰一到,青峽島秦傕和老龍城符氣都已悄然離開合歡山,與那張響道虛與委蛇的虞醇脂得到一句心聲密語,她找了個由頭,便帶著兩個女兒離開花廳,讓她們與虞陣匯合,立即退去家族祠堂內避難,一旁宴客廳內的虞游移神色複雜,她主動與那山神娘娘喝了一杯交杯酒,惹來一眾野修精怪、淫祠神靈的側目,山神娘娘臉色慘白無色,心中空落落的,好像預感到了大難將至,她卻只能怔怔看著虞游移的離去背影。合歡山和豐樂鎮接壤處的山門口,怪蟲如潮水般湧向那棵合歡樹,多年未曾開花的合歡樹驀然花開如撐紅傘,粉丸府內所有宴客廳,脂粉氣瀰漫如濃霧,鶴氅文士如醉醺醺酒鬼倒地不起,隨後山崩地裂一般,墜鳶、烏藤兩山翻轉,毫無徵兆出現了一樁滅頂之災的禍事,粉丸府內,牆壁倒塌,地衣撕裂,出現無數條裂縫,後知後覺如琵琶夫人嬌叱不已,強提起精神,運轉氣府靈氣,她就想要御風逃離險境,卻被一桿眼熟至極的雨幡將她攔腰打斷,猿猱道上開府的精怪,與那攜帶兩位妖艷侍女來此蹭吃蹭喝的魁梧精怪,都被快若電激的一根根古樸鐵鋋給洞穿身軀,尤其是那些現出金身的一尊尊淫祠神靈,試圖聯手擋下此劫,其中山神李梃更是暴跳如雷,大罵趙浮陽和虞醇脂這對狗男女喪心病狂,張響道與道號「龍腮」的青年被趙浮陽的出竅陰神打了個頭顱稀爛,張響道使出一樁遁法卻被陰神拽回粉丸府內,連同身軀皮囊一併研磨殆盡,鮮血橫流,一眾暑月府水府佐官胥吏更是無一逃脫,如兩蛇交尾的上下兩山在大地之上,劇烈翻滾,塵土蔽天,方圓千里之地,悶雷震動,察覺到不對勁的程虔與張筇,立即讓戚頌和張雨腳去聯繫青杏國柳氏皇帝在內的各方勢力,他們只帶上張彩芹,想要阻攔趙浮陽那場不擇手段的「證道破境」,可惜大勢已成,果然按照趙浮陽的預料,不但他得以「盤山」成功,躋身元嬰境山蛟,就連道侶虞醇脂也只因飽餐一頓,順利成為一頭元嬰天狐,只是境界尚未穩固,趙浮陽現出真身,躲過程虔他們的攻伐術法,躲不過就硬扛,虞醇脂為了讓趙浮陽帶著虞陣這幾個子女逃離圍剿,她不惜拼死,手段迭出,拖住程虔和張筇,最終被程虔以數道雷法劈中,虞醇脂身形墜落在地,生死不知,趙浮陽只管橫衝直撞,路上山水神靈、各國修士見機不妙,紛紛讓出一條道路,主動避其鋒芒,山蛟也不傷人,唯有女子劍仙張彩芹毅然決然出劍,霎時間夜幕亮如白晝,繁密劍光如箭矢雨墜,傷及那條山蛟龐然頭顱,可惜依舊未能阻滯山蛟的逃竄身形,她反而被蛟尾砸中,張彩芹被砸入潑墨峰之巔的崖壁中,等她收回本命飛劍,嘔出一口鮮血,只能眼睜睜看著遠處快若奔雷的趙浮陽逃出生天,最終被他逃入一處秘密設置的山中洞府陣法內,不知所蹤……
畫卷景象一變,只見青杏國京城一處香火凋零的小道觀內,不易察覺的假山石壁間,盤踞著一條血肉模糊的「小蛇」,尺余長,頭生虬角,已有龍貌,山蛟蜷縮,收斂起那股本就淺淡的血腥氣,閉上眼睛,開始養傷。這條山蛟腹內別有洞天,虞陣趙胭等人黯然神傷之餘,恨意滔天。他們心湖內,響起趙浮陽的一個沉穩鎮定的嗓音,程虔不敢殺你們娘親的。
只是不知為何,山腳的那座豐樂鎮,在這場劫難中,卻好像桌上的豆腐塊,被趙浮陽以蛇尾有意無意推出了戰場。
只說山腳那個凡俗夫子的賬房先生,當時就連同那張桌子摔入小鎮,只是摔了個七葷八素,小鎮陽間活人,竟是無一死亡。
程虔御風懸停在邊境線上空,貌若少年的老真人,臉色鐵青。
地上,昏死過去的虞醇脂驀然坐起身,她捋了捋鬢角,神態自若,面露譏諷笑意。
青杏國在內,從各路神靈到山上修士,再到那幾支幾乎可以說毫髮無損的朝廷兵馬,皆是一片譁然,議論紛紛。
尤其是柳氏之外的兩國帶兵武將,俱是一般心思,此次出兵,對他們來說,雷聲大雨點小又如何,如此才好,反正他們白得了一份開疆拓土的戰功,至於青杏國柳氏那邊,算不算偷雞不成蝕把米?尤其是那金闕派垂青峰,與天曹郡張氏,豈不是與那趙浮陽結下了一樁已成死結的死仇?
一輛馬車內,青杏國太子殿下看著剛剛送來的三方寶璽,完好無損。趙浮陽意欲何為?
老皇帝神色複雜,放下手頭一份內容粗略的諜報,沉吟許久,說道:「立即傳令下去,將狐妖虞醇脂關押起來,必須嚴密看管,不得有誤。」
年輕太子點點頭,就要起身離開車廂,老皇帝擔心他不明白其中關節,畢竟事關重大,出不得差池,便只好說得詳細了,耐心解釋道:「別讓程-真人一怒之下,打殺了這頭合歡山狐仙。總之記住一點,垂青峰那邊若有異議,你就說朝廷要將她交給觀湖書院處置發落。」
虞醇脂懷揣著一本賬簿,上邊清清楚楚,記錄著今夜喪命於粉丸府那撥訪客的罪證,暑月府張響道,琵琶夫人,那撥「大妖」,以及烏藤祠廟山神李梃,都在此列,厚厚一本冊子,年月日何事,都有據可查,然後用了個「等」字,墜鳶祠山神娘娘,清白府白茅,又都在此列。
與此同時,趙浮陽在山蛟真身挨了張彩芹那一劍時,他曾以心聲與她言語一句,合歡山與天曹郡張氏的恩怨,到此為止。
故而這位從頭到尾都在假裝境界尚未穩固的嶄新元嬰地仙,山蛟擺尾,力道掌控得極有分寸,並未傷到張彩芹的大道根本。
陸沉收起這幅特殊的光陰畫卷,笑道:「再往後看,就無甚意思了。」
顯而易見,紙面上占盡優勢的譜牒修士,輸給了一位極為純粹的山澤野修。
陸沉微笑道:「如此看來,程虔欠了隱官大人兩份人情才對。」
天地薰然成其圖形,日夜無隙而與物為春。
夜幕里的人間,就像一個暫作休歇的少年,只等白晝,就會繼續遠遊。
陳平安根本沒有就那場廝殺發表任何言論,反而沒來由問道:「吾洲的合道靈感,是不是與你的那篇德充符有關?」
吾洲如果單憑煉物這條路,即便她身負十二高位神靈之一的「鑄造者」神通,依舊無法躋身十四境,大道太過支離破碎,難以歸攏為一,身外物反成大道累贅,就算她煉製出來的仙兵數量再多,依舊無法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至多是幫助她穩居飛升境當中的第一人,但是最終與歲除宮吳霜降、玄都觀孫觀主這些嶄新的十四境大修士,還是會隨著光陰推移,距離越拉越大。
「慎言慎言!」
陸沉被陳平安半點不講江湖道義的直呼其名,嚇了一跳,連忙揮動一隻道袍袖子,祭出一張秘密煉製的符籙,免得被吾洲那個脾氣暴躁的兇悍婆姨給聽了去,誤會他跟陳平安有什麼密謀。虧得他們不是在青冥天下,陸沉還有補救的機會,不然就真是滿褲襠黃泥巴了,吾洲歷來心性多疑,她耐心又好,肯定要與陸掌教糾纏不休個幾百年。
「貧道哪敢貪功。以她的堅韌道心和絕佳資質,走不走這條補全『支離』道路,她都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時間早晚而已。」
陸沉抬手搓臉,苦澀道:「就只是一個『言者無意聽者有心』罷了。」
所以陸沉並無些許施恩之心,吾洲也絕對不會念這份情。
陳平安繼續問道:「如果我與她在某天狹路相逢,她會不會依仗境界,強取豪奪?」
因為陸沉在此篇中,列舉了一系列形骸不全、肢體有缺陷卻道全德完之人,各有各的殘缺,例如目盲耳聾、跛腳駝背等。
之前按照吳霜降的說法,這位道號「太陰」的十四境女冠,如今已經盯上了擁有「行刑」和「斬勘」的陳平安。吳霜降還曾泄露天機,若非姚清幫忙護道,與吾洲達成了某個秘密契約,否則身懷一枝破山戟的白藕,這位青神王朝的女子國師,恐怕過不了吾洲這一關。
吾洲確實是一個狠人,早早將自身魂魄,軀幹百骸和筋骨血肉,甚至是髮絲都煉化為虛,簡而言之,她等於將自己煉為了一件本命物,來了一個最為徹底的形解,破而後立,如此一來,她就可以用一座太虛境界承載萬物,故而如今的吾洲,是為「人貌而天虛」,介於至人與神靈之間。
陸沉用了個婉轉說法,「你要是飛升境圓滿劍修,或是與她境界平起平坐了,想必她就不會為難你,路上遇見了,點頭致意,各走各路。」
言下之意,只要陳平安境界不夠,將來對上吾洲,就肯定留不住那兩件遠古高位神靈遺物。
直覺告訴陳平安,自己只要去往青冥天下,在到達白玉京之前,就一定會遇到吾洲,而且到時候雙方相逢,肯定不會太過融洽。
白玉京陸掌教有一點好,只要有誰虛心求教,陸沉就一定報以真摯言語。
陸沉伸手抓起地上的一顆石子,所謂布陣,只是背劍少年的障眼法罷了,專門用來坑那些喜歡疑神疑鬼之輩,卻是有意以假亂真,好讓對方在「戳穿假象」後,誤以為背劍少年是在虛張聲勢,就跟鞘內空空如也是一個道理,即便草鞋少年只是陳平安的一具分身,豈會不懂幾手劍術?
「雖說神仙難釣午時魚。」
陸沉掂量著石子,微笑道:「可那條極難尋著的漏網之魚,還是被貧道找到了。」
陳平安小有意外,這麼快就找到行蹤了?
陸沉斬釘截鐵道:「貧道看人奇准,確定過身份了,此子必成大器!」
陳平安問道:「是打算將他收為嫡傳,帶回白玉京,在南華城那邊修行,還是放養在浩然天下,交由曹溶等弟子幫忙盯著?」
陸沉將手中石子拋出崖外,「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他如今走到了一處岔路口,接下來怎麼走,貧道想要再等等,再看看。」
兩兩沉默片刻,陸沉神色古怪,擺擺手晃了晃,就跟趕蚊子差不多,似乎想要驅散心中陰霾,隨口問道:「就不問問是誰?」
原來先有合歡山趙浮陽,私藏一幅陸掌教的畫像,僭越打造一頂蓮花道冠,誠心誠意想著有朝一日,能夠以白玉京南華城一脈的授籙道士身份,行走天下。
再有金闕派當代掌門程虔,正因為這兩件小事,就對趙浮陽起了殺心,在那天曹郡張氏老家主身邊,蹦出一句咬牙切齒的「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
貧道謝謝你們啊。
這算不算上樑不正下樑歪?沒理由,不能夠啊,貧道出門在外,一向廣結善緣,持身正派。
陳平安搖搖頭,反而詢問起先前陸沉抖摟的那一手符籙,「此符有無名稱?」
陸沉收起心緒,笑道:「暫名『回頭見』,與開弓沒有回頭箭恰好相反,其實『後悔藥』也是一個不錯的名字。」
陸沉笑問道:「如果早知道趙浮陽會這麼做,你是不是就會以真身來此。」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沉對此心知肚明,有個疑惑,困擾陳平安已久,可惜這麼多年過去了,始終沒有一個先生能夠說服自己、先生再去說服學生的答案,所以先前陳平安才會詢問周楸和劉鐵那個問題,希望換一個角度來破題。
一件事,同樣的過程同樣的結果,不同的人來做,有什麼區別。
可惜劉鐵這個大老粗答非所問,周楸卻是心有顧慮,不願開口言說她的真實想法。
陸沉輕聲說道:「一個內心不夠強大的人,頻繁自省,否定自我,只會讓人更加軟弱。」
「做人知足,做事知不足,如是而已。」
陳平安蹲下身,取出那枚相依為命許多年的朱紅酒葫蘆,喝了口酒,神色淡然道:「心下較些子。」
陸沉轉頭望去,眼前陳平安,身材修長,氣態清靈,頭戴金冠,穿青紗法袍,手捧白玉靈芝,踩躡雲履。
與那粉丸府內背劍的草鞋少年,雙方不說容貌,便是氣質,也是判若兩人。
脫胎換骨這個說法,最早本就是道家語,用在他們身上,十分襯景。
陳平安的每一副分身,都是有些深意的,比如眼前這位,大概就是一位地仙資質修士的「本來面貌」,若是年幼時本命瓷未曾打破,或是早早離開驪珠洞天,被宗門、仙府吸納為祖師堂嫡傳,或是只需等靜待後來天時有變,泥瓶巷少年便可以應運趁勢而起,抓住了幾樁道法機緣,一路修行順遂,逐漸褪去泥土氣息,換上滿身道氣。
而那個身材消瘦的背劍者,大概就是未曾花錢買山的泥瓶巷少年,單純靠著一部拳譜,登堂入室,拳意上身,就此走上了一條純粹的武學之路,離鄉後闖蕩江湖,可能會如某位大髯遊俠那般投軍入伍,四處漂泊不定,再落葉歸根,也可能是學某位宋前輩早早積攢下一份家業,有一天會金盆洗手,含飴弄孫。
至於當下在禺州境內那座寺廟,手持游山之杖,登山看雲起的儒衫文士,興許就是既未修道、也未習武的一位讀書種子了,在大驪官場仕途升遷,可能會飛黃騰達,衣錦還鄉,光耀門楣,也可能鬱郁不得志,或貶謫或辭官,歸隱林泉,賞花玩月。
陳平安受限於當下的元嬰境界和符紙家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所以打造出來的七具分身,修士武夫境界都不高。
倒是陸沉身邊這位,作為輔弼、藏在暗處的兩位「陳平安」之一,算是捨得下本錢了,用上了一張材質極為稀缺的青色符紙,所以才能塑造出一位金身境武夫的骨架器格,相信另外那位陳平安,就該是一位金丹地仙了,如果陸沉沒有猜測,定然是身材魁梧、五大三粗的粗鄙形貌,讓人一看就是那種混江湖的莽夫,實則卻是一個擁有數把飛劍的練氣士,反觀潑墨峰這個一看就是個仙風道骨的山中神仙,若是有誰覺得修士身體孱弱,試圖近身搏殺,只會倒灶。
興許落在山巔修士眼中,陳平安這些謹小慎微的舉措,都是些滑稽伎倆。
可能夠看破真相的山巔修士,除了吾洲這種與陳平安起了大道之爭的修士,屬於個例,換成一般的飛升境,又有幾個能不把城頭刻字的「年輕」「隱官」當回事。
隱官這個頭銜很有分量,尤其是「年輕」這個前綴更可怕。
就像陳平安在托月山一役,在那山巔,勝負已分,塵埃落定,負責鎮守托月山的大妖元兇,這位深藏不露的飛升境劍修,一顆頭顱被斬,難免心有不甘,覺得陳平安是靠著憑空得來的境界,又依仗那把長劍和純粹神性,屬於勝之不武。
當時陳平安只用一句實話,就讓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心服口服。
大致意思,陳平安要是有他的悠悠道齡,那場問劍,他都看不到陳平安的人。
就在此時,夜幕沉沉,氤氳府趙浮陽現出一尊巍峨法相,屹立於墜鳶山祠廟之上,怒道:「程虔,張筇,你們不要欺人太甚!」
處心積慮,謀劃至今,殊不知千算萬算,趙浮陽如何都算不到閉關之時,即將正式煉山,卻驚駭發現墜鳶、烏藤兩山紋絲不動,鐵板一塊。
遠處石崖那邊,金闕派掌門真人與天曹郡張氏家主,只覺得趙府尊罵得很有道理,設身處地,換成他們,恐怕也會如此失態。
陸沉笑呵呵道:「一方罵得理直氣壯,一方被罵得不算冤枉,歪打正著。」
雲海中一條仙槎渡船隱匿蹤跡,那位湘君祖師捎上溫仔細和老嫗,遙遙使了一門縮地神通,來到合歡山的山門口。
溫仔細瞧見那棵密密麻麻攢集著蟲子的合歡樹,再抬頭望向山頂趙浮陽那尊氣急敗壞的法相,笑道:「這是鬧哪樣。」
湘君祖師還是沒有與他們說明來意,而且沒有選擇御風,只是徒步登山。
一個年輕的賬房先生站在桌上,看著那三位道貌不俗的不速之客,賬房先生畏畏縮縮,牙齒打顫,問不出話來。
溫仔細稍稍放出一身拳意,山路上就響起一陣爆竹聲響,時不時瞥向山頂,隨口問道:「湘君祖師,這麼個聲名不佳的金丹野修,反正惡貫滿盈,不如打殺了吧?」
湘君祖師默不作聲,竭力穩住道心。
那位昔年只能通過靈飛觀祖師堂所懸畫像瞻仰一二的祖師爺,如今他可能就在山中某地,由不得她不緊張萬分。
至今記憶猶新,在她年幼時,成為親傳弟子後,師尊曹溶第一次帶她去祖師堂祭拜祖師掛像,師尊敬香時的那種肅穆,凝重,對那幅畫像的敬若神明。
但是也有可能,祖師爺只是下了一道法旨給她的師尊,讓她帶著溫仔細趕來此地,那位掌教興許遠在天邊,掌觀此地山河?
她深呼吸一口氣,以心聲提醒身後兩人,「到了粉丸府再說。」
老嫗更是內心惴惴,不知身邊這位上宗祖師為何會選擇此地落腳。
不過身為清靜峰峰主的刑紫思來想去,自家金仙庵都是問心無愧的,與此地山主趙浮陽也無半點利益糾葛,既然如此,身正不怕影子斜,上了山,見著了趙浮陽,只管見招拆招,切不可此地無銀三百兩。
趙浮陽低頭一看,先是既驚且憂,辨認出金仙庵一脈的老嫗,再加上那位女修的頭頂道冠,趙浮陽很快就心中大定,猶豫片刻,收起法相,穿上一身道袍,戴上那頂珍藏多年的蓮花冠,只是很快就摘下道冠,只以金闕派金仙庵一脈的授籙道士裝束示人,來到山路這邊,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道:「金仙庵一脈悖逆弟子趙浮陽,拜見上宗湘君祖師,溫仙師,拜見刑峰主。」
湘君祖師皺眉,似有不解。
難怪陸祖師會讓自己來此合歡山,是希望幫著趙浮陽解圍脫困?
事已至此,刑紫立即與湘君祖師解釋起來,說趙浮陽早年確是金闕派外門弟子,而且還是某位師伯私底下的親傳弟子,只是垂青峰修士從中作梗,將趙浮陽的根腳身份小題大做,趙浮陽不願連累那位師伯的山上清譽,才會一氣之下離開金闕派。
湘君祖師點點頭,對此不置一詞,說道:「我們幾個,先施展障眼法,去府上落座。」
她再讓趙浮陽去取來禮單。
趙浮陽哪怕心急如焚,仍是不露聲色,去山腳那邊與賬房先生要來一本冊子,再返回山道這邊,低頭雙手奉上。
這趟往返期間,趙浮陽猜測自己身為東道主,之所以無法盤山,敢情是被這位道門宮主女冠動了手腳?提醒自己無需大動干戈?莫要與那同為靈飛宮下山弟子的程虔,相互間傷了「同門情誼」?
湘君祖師翻閱禮單極快,她手持冊子,有意挑選一個角度,等翻到最後一頁,她驀然道心一震。
快速合上冊子,她心中幽幽嘆息一聲,眼神卻有悄然炙熱起來。
果然!在最後一欄,寫著三個客人的名字,陳仁,鄭錢,道士陸沉。
按照禮單賬簿顯示,賀禮是……人手兩顆雪花錢?
不愧是自家陸祖師,確實喜好遊戲人間。
就是不知道這陳仁與鄭錢,又是何方神聖?
莫非是那化名鄭錢的女子宗師,落魄山裴錢?
同理,陳仁,是那位年輕隱官的化名?
只是頃刻間,上五境女冠便出現了些許的神色恍惚,等她再低頭望去,禮單上邊便只有「道士陸沉」一人了。
被剝離出些許記憶的湘君祖師渾然不覺,她只是將那簿子默默收入袖中,說道:「我們三個今夜拜訪,趙府尊不必對外聲張。」
趙浮陽低頭領命。說是不必,實則不可。
他們進入粉丸府後,湘君祖師讓趙浮陽去忙自己的事,她最終駐足時,只是掃了一眼,有些失望,只因為她未能瞧見那位陸祖師,也對,陸祖師若真想真人不露相,她就只會對面不相識。
她此刻只覺得幾座宴客廳內,似乎人人都像是陸祖師。
趙浮陽返回家族祠堂那邊,道侶虞醇脂魂不守舍,盤山不成,難道束手待斃不成?虞陣趙胭幾個,也是手足無措,對視無言。
湘君祖師稍作思量,挑了一座相對僻靜的偏廳,帶著溫仔細和刑紫在一張空桌旁落座,鄰桌那邊,坐著個仿佛眼高於頂的背劍少年,一旁是扎丸子髮髻、臉上雀斑點點的年輕女子,還有個鶴氅文士模樣的枯骨鬼物,以及一個模樣勉強能算眉眼清秀的……光頭和尚。
山巔秘傳一事,白玉京陸掌教與那白骨真人大有淵源,莫非隔壁桌這位看似境界低淺的墳冢枯骨,是祖師爺的某種暗示,正是?
湘君便忍不住打量它數眼,那位鶴氅文士便與這位陌生女修微笑點頭,湘君祖師便愈發驚疑不定,莫非眼前這位,當真是?
老嫗正襟危坐,小心翼翼猜測湘君祖師的此行用意,溫仔細坐下後,更是一頭霧水,聚音成線密語道:「湘君祖師,這是作甚?」
湘君其實此刻一樣沒個確切主意,一門心思猜測那鶴氅文士的是與否,她只好敷衍了事一句,「我這邊自有打算,你只管隨意吃喝。」
她猶豫許久,壯起膽子儘量以平穩語氣,心聲言語,與那腰帶懸掛一串兵符、玉佩的墳冢鬼物發問一句,「敢問,你是?」
白府主發現自己竟然被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修給主動搭訕了,只當是時來運轉,頓時心痒痒起來,可到底自恃是個讀過聖賢書的,習慣性端架子,咳嗽幾聲,白茅想起方才陸道長顯擺過的一句酸文,好像趕巧可以現學現用,便與那女修胡亂擺譜一句,「萍水相逢,何必問姓名,對酒疑夢,君亦且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