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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那窩螞蟻皆同姓(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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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大雨時節,官宦豪閥與中人之家的士人女子,多乘車往城外上墳祭祖,雖是為故人掃墓,人人臉上並無悲戚神色,衣裝靚麗,各攜佳釀珍饈,一路言語喧囂,暢飲不已,更像是一場郊遊,難怪常有別國文人在筆記當中,憑此譏諷玉宣國京城人氏,厚人薄鬼重生輕死之習俗,久已有之。

    裴錢要去京師城隍廟,與皇宮和欽天監離著有些距離,她就跟顧璨和顧靈驗告辭一聲,率先秘密潛入玉宣國京城。

    一個小國的戒備,無論是山上山下的手段,面對一位屈指可數的止境武夫,確實算不得什麼森嚴,說是八面漏風都不為過。

    顧璨卻是帶著顧靈驗來到城門口,遞交了關牒,選擇規規矩矩步行走入京城。

    頭戴冪籬的顧靈驗掩嘴笑道:「讓我去欽天監,劉羨陽放心,你也放心?」

    顧璨說道:「劉羨陽當然不放心你,但是劉羨陽不管這個,他只管我,再讓我管住你就行了。」

    至於顧璨有什麼不放心她的,很放心,只要她哪裡做得差了,按規矩算賬就是了。

    顧靈驗笑道:「他這人,真有意思。」

    顧璨說道:「我在酒鋪說過,劉羨陽一直靠直覺吃飯,你如果覺得這是一句貶低的話,那是你的腦子有問題。」

    顧靈驗撇撇嘴。

    顧璨提醒道:「稍後你進了欽天監,隱蔽身形,伺機而動。閒來無事的時候,就多逛逛推算局和測驗局的書樓密庫,除了工筆繪製出一幅準確的地形圖,所有大小建築和專門儀器,諸司官吏手上忙碌的活計,都畫在這幅圖上,最好不要有任何遺漏,邊走邊看邊畫,記得再幫忙抄錄一些秘本書籍和舊朝檔案,重點關注玉宣國薛室歷史上的祭祀婚嫁喪葬與祥瑞災異記載、以及各代上歷與東宮歷的副本,多多益善,回頭我有用。」

    陳平安如今在追求什麼「境界」,顧璨大致猜出了一點端倪。

    顧靈驗試探性問道:「這些都是瑣碎小事,無甚難度,只是我該怎麼判定『有事』還是『無事』呀?」

    顧璨看了眼帷帽女修,顧靈驗立即改口道:「我會看著辦的。」

    兩人走到分道揚鑣處,顧靈驗姍姍然施了個萬福,「奴婢預祝公子一路順遂。」

    顧璨說道:「幫忙切忌幫倒忙。」

    顧靈驗嫣然一笑,「奴婢省得。」

    大概是因為此事與陳平安有關,他才願意多提醒幾句吧。

    顧璨說道:「你也不用太過拘謹了,罐子裡養王八,再大也大得有限。」

    顧靈驗掩嘴嬌笑不已。確實,這座小國京城,就是典型的水淺王八多。

    她走到一處僻靜巷弄,掐了一道法訣,匿了行蹤,大搖大擺進入欽天監,些許山水禁忌,如稚童嬉戲撮泥搭建關隘一般,她同時陰神出竅遠遊,再使出陽神身外身的手段,秘密揀選一處高樓,由陰神負責繪製出一份詳實的欽天監地圖,讓陽神去各地「翻刻」書籍檔案,她的真身則行走在欽天監內,隨意賞景一般。

    一路上遇見幾撥按例「世襲罔替、子承父業」的欽天監官吏,顧靈驗玩心一起,就從袖中摸出幾張罕見的「家傳」符籙,她屈指一彈,符籙化虛,紛紛張貼在這些靈台郎、朝會報唱官的額頭,如此一來,他們視野所見,一切人與物、建築景象,便悉數納入顧靈驗的眼帘。

    她還是第一次遊歷欽天監這種「冷門」衙署,蠻荒天下那邊可不興這個,所以落在她眼中,處處是新鮮事。她逛了一圈下來,才曉得本地監官,分兩類,一種是內朝奉,屬於鐵飯碗,還有一種屬於朝廷臨時徵召的奇人異士,打短工的。前者是無致仕和告老還鄉一說的,只要祖輩是監官,父輩就跟著是了,以後子孫輩也還是,世世代代,都在這座清水衙門兜兜轉轉,不得改遷別任,生是欽天監的人,死是欽天監的鬼,真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其中一位年紀輕輕的靈台郎,回到了自己的辦公處,屋舍寒酸,光線略顯陰暗,攤開紙筆,開始計算些什麼神神道道的,那份案頭文章,「看得」顧靈驗頭大不已,什麼隙積術,會圓術。你們每天就搗鼓這個?難怪官帽子底下的頭髮那麼少。

    顧靈驗瞥了眼永嘉縣那邊的烏紗街,她沒有察覺到絲毫異樣。

    可惜當年那份榜單,只有劍修劉材,寫清楚了兩把飛劍神通。

    一處衙屋,監正羅用卿和鄔鑒、李甫敬兩位監副,三位主官,正聚在一起聊事情,欽天監這些年的一件頭等大事,就是受命相度陵墓選址,羅監正經常需要攜手內廷司禮監,禮部和太常寺官員,一起負責為當今天子尋找吉壤,山陵重事,務必精擇,講究一個外觀山形,內察地脈,尋一處山水、王氣盤結為全美之地,半點紕漏都不能有,事關重大,欽天監這邊小心翼翼斟酌文字的奏對,附上圖貼隨本俱進,皇帝陛下答覆的批諭,往返將近十次了。

    市井坊間,老人在生前就開始給自己準備棺材,帝王家,也往往在登基之初,皇帝就開始選擇風水優勝的陵墓。

    三位監官看著屋內的兩塊沙盤,禮部和欽天監各自選中了一處陵墓選址,各有優劣。

    鄔監副問道:「劉老學士還是堅持他那套措辭?」

    前不久他剛剛與太常寺卿何昭一起,去地方供奉三位開國親王神主於各自新廟,朝廷重新確定祭祀規格,提升為大牢禮,只是祠廟內供奉神主的尊爵器皿依舊用銀,再選定三位從八品的「永為廟守」祭正官員。

    別看欽天監是個清湯寡水的冷板凳衙門,監官所做之事,確實不小。

    李監副點頭道:「太常寺洪少卿贊同劉學士的說法,先前我跟監正一起去了趟宮內,跟他們小吵了一通,看得出來,陛下也比較煩心,再這麼拖下去,估計就要各挨五十大板了。」

    鄔監副笑道:「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嘛,你們就該聽我的,讓鹿角山那邊的山巒司幫咱們欽天監說幾句公道話,這件事就可以敲定了。」

    監正羅用卿嘆了口氣,「你有所不知,在你離京期間,鹿角山那邊亂得很,哪裡顧得上我們這邊。」

    只等陛下最終定奪地址,欽天監和禮部就可以擇吉日告祖,工部協辦動工,按照既定的禮制流程,先建造香殿一座,準備迎接梓宮,朝廷再派遣駙馬都尉、分別領旨祭告諸陵、定址所在山神,工部尚書祭告后土司工之神,最終大概是某位工部侍郎來督造署理具體工程。

    不可謂不事務繁瑣。

    鄔監副正要詢問鹿角山怎麼個亂,就在此時,門口那邊響起一個女子嗓音,笑吟吟道:「這處你們欽天監精心挑選的帝陵選址,來龍會不會過於孤單了?你們真需不需請幾個通曉風水的地方高人,入京復勘,幫你們出謀劃策?」

    這類屬於被臨時徵召、在欽天監任職的外奉官,往往品秩很低,多是擔任漏刻博士、冠帶地師這些不過九品、從九品的最底層官員,等到某項工程竣工,就會立即免去臨時官身,朝廷象徵性賞賜一些俸祿和造辦處文房清供。即便如此,皇帝依舊會親自過目所有名單,如果外奉官在職期間,通不過吏部專門的考核,還是會被驅逐出欽天監,而且即便被罷黜為庶民,回到地方上,依舊不得言說欽天監內事半個字,一經發現,就是戴枷流徙千里的下場。這等秘事,別說官方正史和內廷秘檔,就連地方志和家譜都是不准有任何文字記載的。除非更換國祚了,後世子孫想要為先祖揚名,才敢在家譜上邊寫上幾筆。

    鄔監副厲色道:「誰?!」

    欽天監是一國禁地,練氣士膽敢擅闖此地,肯定要吃不了兜著走,當值監官也要吃掛落,而且絕不輕鬆,有一個算一個,誰都別想跑,而且都不是什麼吏部考評低劣、朝廷下旨申飭的事了。

    門口那邊水紋蕩漾,現出一位女子身形,頭戴帷帽,身姿婀娜,如仕女圖中走出的美人,她伸出一根手指在嘴邊,示意他們噤聲,她自顧自走到沙盤附近,拎起一根黃竹畫杆,輕輕敲打著沙盤上的山川龍脈,她開始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起來,「我在鸞山禮制司當差,與你們欽天監幾位早就入了土的老祖宗,有過數面之緣,當年聊了些堪輿、術算,談不上誰教誰學問,互有裨益吧,這次剛好路過,借閱了幾本書,只是見你們憂愁此事,才想著幫你們出出點子,放心,是自己人,否則我何必主動現身,自討麻煩。」

    她純屬閒得沒事找事。

    三位監正官對此將信將疑,但是他們通過心聲交流一番,決定靜觀其變,不宜大打出手。

    欽天監的藏書和儀器,重要是重要,卻不是那種世俗意義上的值錢,一般而言,沒有哪個練氣士來這邊求財,風險和收益太不對等了。

    皇宮,一間不大的屋子,一對中年夫婦坐在暖炕上邊,婦人怕冷,手裡拎著一隻做工精緻的炭籠。

    還有個矮小老人被賜了條椅子落座,腳邊就是火盆,老人一邊捫虱一邊與男人對話。

    正聊到洪鐘毓為何能夠從自家京師城隍廟文判官的身份,升任宗主國大驪王朝的泠州城隍爺,只是他們聊來聊去,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不管怎麼說,洪判官有此官場際遇,玉宣國薛氏與有榮焉。至於洪城隍以後會不會幫襯點玉宣國,就別想了,各級城隍與一般的山水官場,還是很不一樣的。

    接著就收到了一封來自永嘉縣馬氏府邸的密信,這讓皇帝薛逄看得神色凝重,沒有什麼後宮干政的忌諱,直接將密信交給皇后看過,皇后再交給那個老人,玉宣國的三朝國師,黃烈。

    皇后娘娘內心深處,對那秦箏怨念頗重,雖說幾次相處,都算表面融洽,實則她最是看不起這個馬氏主婦,一個出身市井的婦道人家,土雞飛上枝頭,便不是土雞了嗎?

    老人看過了密信,皺著一張臉,輕聲道:「無妄之災嘛。」

    你們馬氏好死不死的,怎麼會招惹此人?寶瓶洲那麼多世外高人,隨便換一個都不成?非要跟此人結仇?

    老人是位老金丹,以前寶瓶洲的地仙,還是極有分量的。

    一洲版圖之上,百國林立,皇帝輪流坐,陸地神仙卻是屈指可數。只說正陽山和風雷園,雙方積攢多少年的家底了,不就始終沒有玉璞境坐鎮山頭?如果當年李摶景或是竹皇,任何一位劍仙,躋身上五境,數百年恩怨,估計早就清清爽爽結清了。

    當然了,如今的寶瓶洲,是愈發讓人看不懂了。不管是寶瓶洲自己看不懂,恐怕其餘浩然八洲,都一樣看不懂。

    怎就一下子冒出這麼多的上五境了?

    尤其是那座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真是一個個強橫得不講道理了。

    好嘛,南邊的桐葉洲,上五境修士是一個接著一個凋零和隕落,自家寶瓶洲,一場仗從頭到尾,是越打越多。

    一位披掛華麗甲冑、懸佩法刀的皇室供奉,腳步匆匆來此稟報一事,「陛下,陽翠殿裡邊突然開了門,屬下聞訊立即帶人過去查探,結果瞧見了個陌生人,問他姓名來歷,對方也不答話。」

    皇帝誤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什麼?」

    皇后娘娘皺緊眉頭,「趕不走?」

    這位江湖草莽出身再被朝廷招徠的內廷供奉,神色尷尬道:「趕不走。」

    事實上,作為宮城三大殿之首的陽翠殿,他們這撥內廷供奉,竟是連大門都進不去。

    皇帝苦笑道:「國師,這算不算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老人點點頭,「善者不來來者不善。」

    先前收到的密信,上邊內容,說得……半點都不籠統晦澀,今日落魄山陳平安來此尋仇,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馬氏今日有難,懇請薛氏朝廷庇護,幫助馬氏渡過難關,事成之後,永嘉縣馬氏必有重謝。

    皇帝的想法再簡單再簡單不過了,仙俗即雲壤,這種涉及個人仇怨的神仙打架,薛氏只需、或者說是必須作壁上觀。

    至於事後真武山那邊,準確說來,是那馬苦玄問責,總不能拿他們薛氏撒氣吧?

    馬苦玄行事再跋扈,總不能繞過大驪王朝和觀湖書院吧?

    所以皇帝薛逄方才只是請來國師詢問一事,朝廷這邊,需不需要調動宮內禁軍和五城兵馬司官兵,集合永嘉縣,做做樣子?

    國師說不用,弄不好,只會弄巧成拙。

    言下之意,不如裝傻,只當根本沒有收到這封飛劍傳信。

    皇帝小心翼翼說道:「國師,馬氏畢竟是撐起國本的棟樑所在啊。」

    沒了馬氏,牽扯太大,難免傷筋動骨。

    皇后娘娘視線低斂,以青蔥手指輕輕撥弄一塊粉彩齋戒牌,她看似隨口說道:「那位陳山主何等英豪,此次前來,若真是報仇雪恨,那也是他們山上的私事,陳山主總不至於一併帶走玉宣國境內的馬氏產業吧。」

    關於遍地開花、生日興隆一般的馬氏產業,明里暗裡,宮內是有一份秘檔賬本的,厚厚一大本、將近百餘頁冊子呢。

    她反正是眼饞很久了。

    要死就死得乾淨些,人都沒了,死絕了才好,馬氏產業自然就可以被收繳國庫。

    省得被那馬氏坐大,在玉宣國根深蒂固,尾大不掉。皇后娘娘怕就怕馬氏子弟,哪天就成了駙馬爺,又或者哪個姓馬的女子,再過個十來年的光景,女子以後就進了宮,就得喊她一聲婆婆了。

    薛逄問道:「國師,陽翠殿那邊如何處置?我們是晾著不管?任由對方逛過再走?」

    老人眉宇間憂愁不已,站起身,「陛下,我過去瞧瞧,看看能否認出是哪條過江龍,只要對方身份確定,上五境都不用怵他。」

    「得與陛下事先說好,萬一碰到個不按常理說話做事的主兒,我會量力而行,勸得動是最好,談不攏的,我打得過,就趕人,肯定打不過的,我就幫忙關了門,就算對方在裡邊坐陛下的龍椅,甚至是在上邊拉屎撒尿,也隨他去了。反正關了門,誰也瞧不見他在裡邊鬧騰什麼。」

    皇帝薛逄笑著點頭,「國師無需急迫行事,儘量莫要起了爭執,傷了和氣,陪著他多聊幾句也無妨,朕這就讓御膳房那邊備好瓜果點心,只要你們聊得還行,可以馬上端去陽翠殿。」

    其實也就只是覺得棘手,對方如此犯禁,確實有損國體,讓朝廷丟了些顏面,如何驚懼或是恐慌,倒是算不上。

    要說擱在三四十年之前,小國君主,突然聽說有個身份不明的練氣士,就在自家皇宮主殿內杵著,哪能有這份鎮定。

    若是細究根源,約莫還是玉宣國薛氏作為大驪王朝的藩屬國,是不太怕這種「意外」的。

    別說山澤野修的膽子都被大驪王朝敲得稀碎了,就是那些譜牒仙師,武學宗師,又如何?

    等到國師離開屋子,去往那座陽翠殿,皇帝眯眼笑道:「這些個修道神仙。」

    皇后娘娘捧著炭籠,懶洋洋道:「誰說不是呢。」

    裴錢來到京師城隍廟大門口,沿街都是香燭鋪子,因為是大雨如注的時分,再加上今日是清明節,本來香火鼎盛的城隍廟,只有稀稀疏疏的幾把油紙傘在緩緩移動,裴錢扶了扶頭上竹編斗笠,手持行山杖,緩緩走過山門牌坊,入了第二道儀門,一路所見,匾額多是藍底金字,整體色彩偏暗,與山水神靈府邸宮闕是別樣風格,同樣被山上視為山水官場,實則城隍廟冥官與山水神靈還是有不同的職責分工。

    主殿供奉城隍爺的神主坐像,左首為文判官,右首為武判官,城隍一眾官吏鬼差,依次排開,儀仗森嚴,負責鑑察陽間世人善惡,剪除境內作祟凶逆,領治各路亡魂。只是因為舊文判官洪鐘毓已經轉任別地,所以這尊金身神像暫時蓋上了一塊大紅布,等到新任文判官上任,就會更換一尊神主雕像。

    歸功於自家師門裡邊,有大白鵝這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幾乎問什麼都能回答上來的小師兄,再加上裴錢曾經獨自遊歷浩然數洲山河,故而裴錢如今對各種「古怪神異」的歷史淵源、風土掌故,可謂見多識廣,按照崔東山的解釋,各級城隍,職責還是以「接引」為主。

    不愧是自稱去過酆都的。

    世俗王朝戶部儲藏的魚鱗黃冊,詳細記錄一國田地、百姓戶籍。而城隍廟就負責詳細記載陽間一切有靈眾生的功過得失。

    裴錢來到京師城隍廟的主殿外,先前在門外街上請了香燭,對主殿諸位冥官拜了三拜,禮敬天地四方。

    等到裴錢燒香禮敬完畢,一位女子姿容的日游神,身材修長,紗帽寬袍,雖是女子,卻氣象雄闊,她腰懸木牌「日巡」,騎乘一匹通紅火馬,負責白晝帶隊巡遊京城地界,察覺到城隍廟內的異樣,職責所在,她立即趕來此地,翻身下馬後,那匹火馬身形憑空消散,化作一股火焰融入木牌當中,她神色肅穆問道:「來者何人?」

    裴錢自報名號,「晚輩裴錢,見過京師日游神,我的譜牒落定在大驪王朝處州境內的落魄山,叨擾了。」

    日游神說出「稍等」二字,掏出一本青綠顏色的玉冊,她從玉冊中「勾」出一連串金黃兩色文字,都是有據可查的內容。

    裴錢在山上的金玉譜牒,確是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黃冊戶籍則是落在大驪處州龍泉郡槐黃縣。

    陽間通關文牒可以作偽,但是瞞不過一座明鏡高懸的城隍廟。

    日游神猶豫了一下,笑道:「裴先生,你的生辰八字,家鄉籍貫,都對不上。多問一句,是大驪槐黃縣戶房那邊記錄有誤?」

    雖說幽明殊途,日游神身為城隍廟女子神官,隸屬於冥府正統敕封的佐官,她就像有品級的朝廷命官,並非一般濁流身份的衙役胥吏,所以她完全沒有必要與一位陽間武夫如何客套,只是裴錢一來是落魄山陳劍仙的開山弟子,再者她還是城隍廟某份內檔案上邊的「紅人」,簡而言之,裴錢不管身在浩然九洲何地,只要她路過各級城隍廟,哪怕是偏遠小國的府縣城隍,勘驗過身份,都會對裴錢禮敬幾分。

    裴錢笑著解釋道:「我出身桐葉洲藕花福地,只是早就記不得自己的生辰八字了,後來跟著師父到了槐黃縣,在戶房那邊就隨便寫了一份檔案。」

    日游神笑著點頭,「不打緊,無礙神算乘除。」

    她再問道:「裴宗師,想不想弄清楚自己的生辰八字?」

    裴錢搖頭道:「好意心領,不必了。」

    她在槐黃縣衙戶房那邊錄檔的出生月日,都是以她第一次認識師父的月、日來定的。習武之人講究拜師如投胎嘛,挺好的,不用改。

    這尊日游神與裴錢作了一番簡明扼要的自我介紹,原來她名叫秦負暄。

    她也曾是玉宣國歷史上一位極負盛名的女將軍。

    秦負暄問道:「裴先生此次造訪京師城隍廟,可是有事?」

    裴錢赧顏道:「我可當不起『裴先生』的稱呼,秦日巡只需喊我名字就好了。」

    秦負暄笑而不語,靜待下文。

    裴錢說道:「只是路過此地,走走看看。」

    秦負暄笑著點頭,告辭離去。

    裴錢看了眼主殿內的城隍爺坐像,還有一旁的武判官彩繪塑像。

    哪怕是國力孱弱的藩屬小國,京師城隍廟至少也會設置十二司,像大驪王朝的京城和陪都,兩座都城隍廟,就各有卅六司之多。

    而作為天下城隍之首的那座城隍廟,位於中土神洲的靈芝王朝,衙署機構多達六十二司。

    城隍爺周方隅,神位與中土五嶽和四海水君相同。這尊周城隍的麾下四位主官神將,分別姓甘、柳、范、謝。

    裴錢當年曾經遊歷過這座城隍廟,事實上,她還與那位周城隍和范將軍,有過一面之緣。

    當然不是今天這種「陽間活人抬頭仰視神主」的情況,雙方聊過天的。只是這種事情,好像也沒什麼可說的。

    在那馬府當了多年廚娘的於磬,她再不敢繼續登山,慢慢退回山腳,她再沿著那條長河找到那個自稱是來自蠻荒天下的蕭形。

    作為修道有成的山上練氣士,她並不是害怕那些長劍懸屍的場景,只是畏懼這幅畫面背後隱藏的深意。

    她擔心自己一步踏錯,就會淪為其中一員,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就這麼擺盪著。

    於磬停下腳步,沉默許久,望向對岸那個連妖族真名都說出口的蠻荒女修,「敢問蕭姑娘,這裡是哪裡?」

    蕭形蹲在河邊,掬水洗臉,再拍了拍臉頰,反問道:「知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還重要嗎?」

    於磬說道:「你若是不說,我就走了。」

    蕭形瞬間失態,伸出手,好似溺水之人要抓住救命稻草,祈求對岸的貌美婦人別走,千萬別走,陪她多少幾句。

    於磬看著那個失魂落魄的蠻荒女修,幽幽嘆息一聲,今日對岸女子之境況,會不會就是明日自身之處境?

    她問道:「請教蕭道友,你是如何保持一顆道心不崩潰的?」

    大概是珍惜每一個跟人交談的機會,蕭形總是喜歡先扯一大篇題外話再步入正題。

    她自稱雖只是一粒心神,卻也可以觀想出完整的魂魄,與真人無異了。世間魂游與夢遊,雖有異曲同工之妙,本質上到底不同,蕭形現在就是留下一魄寄居真身的守宅之法。管用,但只是暫時的。她已經先後用上了十數種蠻荒秘法,才勉強維持住一顆道心不至於失守。

    於磬好奇問道:「坐在山路台階那邊的年輕道士,是什麼身份?是陳平安出竅遠遊的陰神,還是一副陽神身外身?為何是如此模樣?有講究?」

    蕭形驀然笑臉,如有一種大仇得報的酣暢快意,就是這讓她的精緻容貌,瞧著有點畸形和扭曲,「都不是,他這輩子是不會再有陰神陽神了,身為聖人嫡傳,卻註定溫養不出半個本命字,可憐,可憐極了。至於那位……道士模樣的存在,是……任公子。」

    於磬故意略去那些無法確定真假的內幕,只是最後一句,讓她聽得摸不著頭腦,「什麼?」

    蕭形歪著腦袋,笑問道:「連我這蠻荒畜生,都曉得浩然有詩篇『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一語,膾炙人口,你是浩然地仙,都沒聽說過?」

    視線盡頭,不知幾百幾千里外,白雲如海,依舊可以清晰望見有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不穿靴子,光腳盤腿,騎在一頭碧綠毛驢上邊,手持一根金色魚線的竹竿,一個遠遠拋竿,絲線在高處金光一閃,魚鉤便墜入地上的綠色長河中,剎那間在水中掀起巨大波浪,翻湧如雪,水花激盪雷聲滾滾。

    察覺到了這邊的視線,年輕道士笑著朝她們擺擺手,豎起一根中指在嘴邊,約莫是示意兩位姑娘別聲張,驚嚇走了即將咬鉤的魚兒。

    蕭形冷不丁問道:「你是劍修?」

    於磬笑道:「怎麼可能,劍修多稀罕。」

    她若是金貴的劍修,就不至於身在馬府了。

    劍修在哪裡不是個香餑餑?

    蕭形目不轉睛盯著對岸的豐腴婦人,神采奕奕,絮叨道:「在這裡,只要你想,就可以是啊,既然咱們以道友相稱,又確是共患難,我可以幫忙。」

    「你想要幾把本命飛劍?都是好商量的。」

    「不過我只負責打草稿,就像打造出一個很粗略的泥胚,想要真正活靈活現,還得是他這位總閱官親自來……敲定和命名,賦予一種名正言順的真實。」

    言語之間,蕭形身邊便多出了一個栩栩如生的彩繪泥人「於磬」,只是後者暫時閉目狀,仿佛只是差了一手畫龍點睛。

    這位於磬,容貌之美艷,態度之端莊,猶勝真實婦人幾分。

    蕭形圍繞著那個贗品於磬,為她陸續增添髮釵、挑花等精美飾品,同時在那胸脯和臀部指指點點,還會輕輕揉捏搓動幾下,「道友的身段,真是好生養,臉頰需要塗抹額黃腮紅嗎,還是覺得不施脂粉以淡雅取勝?這兒,還有這兒,想要更大些、更豐滿些,還是一直覺得累贅了點,想要清減幾分?對了,道友願意有幾把飛劍,每把飛劍的形制、神通如何,都想好了嗎?」

    山上描眉客,小說家有座白紙福地,兩者疊加在一起,便有種種奇思妙想和諸多奇詭景象。

    於磬問道:「這座天地,都是你一點一點推敲細節,耗費心力營建而成?」

    蕭形嗤笑道:「哪敢貪功,不到百一。」

    「實不相瞞,你此刻所見到的所謂無垠天地,只是十餘處幻象畫卷之一,被他標註為……行亭六,而我知道的總計二十餘處小天地,能夠占據多大的比例,我就抓瞎了。他沒有給我更多打開捲軸的權柄,只是遠遠瞥過幾眼。就像一大群……夏夜草叢間的螢火蟲,光亮點點,忽明忽暗。」

    「我雖然恨不得將那陳平安剝皮抽筋,食其肉飲其血,析骸以爨,但是不得不承認,撇開仇怨,若只是道上相逢,就憑他這份手段,讓我跪地磕頭,認他當個祖師爺,肯定心甘如怡。」

    聽到這裡,於磬譏諷道:「道友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蕭形微笑道:「既然你我註定在此間長相廝守,藏掖個什麼呢?」

    接下來一幕,讓於磬有些措手不及,只見那蕭形笑容嫵媚,凝眸對岸的婦人,蕭形竟是一言不合便褪去全身衣裙,露出一具雪白的胴-體,抬起腿,環住「於磬」的腰肢……於磬臉色一沉,徑直轉身,走向那座青山,眼不見為淨。對岸那邊傳來一陣陣細微的喘息聲,於磬罵了一句恬不知恥的腌臢貨色,蕭形只是在那邊自顧自與「於磬」耳鬢廝磨,媚眼如絲,如泣如訴,她望向婦人的遠去背影,她手上動作不停,脫去「於磬」的衣裙,托起胸口一座沉甸甸鼓囊囊的山巒,她再用一種憐憫的眼神,喃喃低語道:「好姐姐,你根本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何謂天地間真正的道心。他看待此事,何止是作白骨觀那麼簡單,好姐姐,這種魚水之樂,床笫歡愉,我曉得你是熟稔的,何必故作羞赧……就當是一場坦誠相見的觀道了,瞧著吧,慾海沉浮,亦是修行哩。」

    於磬環顧四周,大聲質問道:「陳平安,這就是你的心相天地?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蕭形狀若瘋狂,摘掉珠釵,散了髮髻,將那「於磬」推倒在地,她俯身而下,隨後雙方雪白嬌軀如蛇糾纏片刻,蕭形竟是……開始大口大口吃起了後者的血肉。

    於磬神色黯然,手腳冰涼。

    因為隱約之間,她看穿了那條長河的「真身」。

    是一條身軀極長的青蛇,「河水」實則細密攢簇的無數片蛇鱗,只是在日光照射瑩耀之下,熠熠生輝,如水流淌。

    男女情愛,慾海翻波。

    那位被蕭形稱呼為「任公子」的年輕道人,收了魚竿,隨手丟在白雲堆中,道士一步縮地來到於磬身邊,並肩而行,稱讚道:「於道友好眼光,這麼快就瞧出這條長河的真相了。蕭道友就差了好些道行和眼界。」

    年輕道士身前用金色絲線懸著一隻紅皮葫蘆,背後衣領斜插著一根桃枝,微笑道:「入山修道之士,不必諱談情慾。」

    「神仙本從凡人來,只因凡心不堅牢。俗子口舌之欲,美醜妍媸之障,名利榮辱是枷鎖,紅塵情愛即牢籠,生死幽明又是一道牢關,只要有了得失心,關關相接如重山,一山放過萬山攔。」

    「皆言遠親不如近鄰,敢問於道友的真實姓氏。」

    聽到這裡,於磬終於開口道:「道長猜錯了,我不姓陸,複姓公孫。」

    道士笑問道:「公孫道友與西山劍隱一脈,可有師承淵源?」

    於磬神色複雜道:「我確曾是洗冤人之一,卻不是西山劍隱一脈,後來犯禁,就被驅逐了。身若青萍,隨波逐流,才被真武山馬苦玄招徠,與他有一場甲子之約。」

    但是馬苦玄那會兒可沒說自家馬氏的仇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只說有個同鄉,還是同齡人,剛剛開始練拳沒多久,以後可能會給馬氏惹出些麻煩,讓她看著辦。

    當時於磬一掂量,沒覺得有什麼,一個剛開始練拳的少年武夫,就算再給他一甲子光陰,又能混出什麼名堂。

    於磬問道:「你是?」

    道士笑道:「既然同是天涯淪落人,何必刨根問底求背景。」

    於磬嗤笑一聲。

    那你方才問我真實姓氏作甚?

    道士大言不慚道:「相處久了,道友就會深刻明白一點,貧道一向寬以待己,嚴於律人。」

    道士拍了拍葫蘆,「將道友請入此瓮中,就不問問看貧道的這隻葫蘆里,到底賣什麼藥?」

    於磬隨口笑道:「總不能是後悔藥吧?」

    道士驚訝道:「道友聰慧,一語中的。」

    「只是需要藥引。」

    「諸君要嘗後悔藥,請君先起恐懼心。」

    於磬便沒了說話的興致。

    神神道道,故弄玄虛。

    不曾想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會是這麼一號輕浮人物。

    那個在她想像中的年輕隱官,要更純粹些,做事要更光明正大。

    比如要與馬氏尋仇,從大門口一路殺到家族祠堂便是,何必如此裝神弄鬼,教人如墜雲霧。

    於磬說道:「我只有最後一個問題了,將我拘押在此,道友所求何事,能否開誠布公,為我解惑一二?」

    年輕道士笑道:「我們落魄山姜首席曾經說過一個極有嚼頭的道理,公孫道友要不要聽聽看?」

    道士自問自答,「一個修道之人,最大的護道人,就是我們自己。」

    道士蹲下身,伸手抓起一大捧泥土,攥在手心輕輕摩挲一番,鬆開手指,泥土碎屑簌簌墜落,但是它們在下墜過程當中,好像路過了一層又一層的篩網,各自懸停在不同高度,「篩子」有七層之多,越高處的篩子網格越大,故而越往下停留的「泥土砂礫」越細微,「讓數量儘可能多的純粹者,在此生發愛恨情仇,開花結果,大樹成蔭,再將一團亂麻的貪嗔痴慢疑,複雜人性,抽絲剝繭,最終靠著你們的言語,心聲,眼神,臉色,動作,在此落地生根,永久存在,靠著加減乘除,重新布置,讓這些因為純粹而失真的小天地,變得越來越具備一種不純粹的真實。」

    「所以你們都是一粒粒種子。至於是菜籽,還是花草樹木的種子,交由你們自己今天決定明天是什麼。」

    於磬忍不住又問了個問題,「外界都說你之所以能夠城頭刻字,是與陳清都借了劍,或是與陸掌教借法,眾說紛紜,反正都不覺得你單憑自己的真實境界,能夠走完一趟蠻荒之行,更無法劍斬托月山大妖元兇。我不問這些內幕,我只想知道一點,你如今的『知道』,在什麼高度?」

    道士笑道:「好問。『知道』的境界在哪一層,道友的言外之意,是說我雖然歸還了老大劍仙的劍術,或是陸掌教的道法,但是偷偷摸摸留下了他們的心境?所以不管我現在是元嬰境,還是玉璞境,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卻停留在了十四境,繼承了他們的道脈?因此我在此地的造化手段,才顯得如此不與自身境界相匹配?好一個凡俗心隨物轉,聖人物隨心轉。於道友不愧是出身洗冤人一脈的高人,見識委實不低。」

    於磬蹲下身,看著那座「高塔」的最頂層,有幾顆小石子和一些砂礫,「可不可以將它們視為山巔修士,十四境?」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拍了拍手掌,調侃道:「最後復最後,最後何其多。」

    於磬自顧自問道:「這座天地的根本是什麼?」

    道士微笑道:「土壤,流水,清濁兩氣流轉,四時氣候變遷,一切有靈眾生,可以是數以億兆計的文字組成的詞語、句子和篇章,大地山河,城池建築,可以是數以百萬計的符籙,也可以是你們的七情六慾。」

    於磬問道:「最後一問,有無極限?」

    道士說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心無垠,法無量,此刻無窮盡。」

    於磬問道:「你找到我,只是機緣巧合?」

    「與道友說幾句漂亮的、客氣的好話,有何難,只是沒有任何意義。」

    道士伸手抓起一些隨處可得的泥土,再朝於磬伸出手指,好似從她身上抓取捻出一粒絢爛寶珠,如一輪袖珍明月,緩緩流轉,「你有明珠一朵,我有沙土一捧,不談外界物價,只說在此方天地,你與我說說看,何來的貴賤之別,高下之分。這就叫天生我材必有用。」

    道士伸手打散那座「寶塔」,站起身,指了指那條長河,「聊得投緣,不妨告訴你一個秘密。為了省些力氣,河床的底本,源於蠻荒天下搖曳河支流之一的那條無定河。」

    「一條長河青蛇,就是一條劍術。」

    「還需要反覆打磨。」

    於磬跟著起身,「劍術成了,與誰問劍?」

    道士答非所問,笑道:「要不要繼續逛白玉京?」

    於磬疑惑道:「繼續?」

    道士沒有說話,走向那座青山,於磬轉頭望去,雲霧迷障散去,青山現出真面容,竟是五城十二樓。

    道士大步前行,雙袖飄搖,道士身邊大道顯化出一串串的紫金文字。既有靈書秘笈,也有青詞寶誥,更有詩篇和古文。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行道遲遲,中心有違。

    遠古歲月,有道德聖人曾見有鳥若鴞,以口啄樹則粲然火出。

    玉宣國京城。

    沈刻站在外城門口那邊,老宗師再後知後覺,也清楚自己置身於一處匪夷所思的鬼蜮之地了。

    走出永嘉縣烏紗巷的馬家,便是這幅光景了,如果接下來自己走出京城?

    滿大街都是同一張面孔,沈刻稍作猶豫,沒敢離開「京城」,走街串戶散步,喝酒吃飯下館子,隨便拉個人攀談閒聊,進鋪子購物,甚至是殺人,都無妨。那些京城百姓,達官顯貴,各種匠人,掌柜夥計,各色客人等,反正都是同一張面孔,他們身體脆弱好似一張碎紙片,沈刻不信邪,甚至蹲在一具屍體旁,伸出手指蘸了蘸鮮血,嘗了嘗,確有腥味。

    這讓沈刻毛骨悚然,忍不住罵了一句,真邪門!

    之後沈刻試圖走出京城,但是每次嘗試,不管是身形掠出城頭,還是通過城門走出去,下一刻就會重返京城,鬼打牆。

    偌大一座玉宣國京城,沈刻試圖找出第三張面孔,不管他如何散步、狂奔、或是飛掠,所見人物,俱是一臉。

    度日如年。

    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沈刻就開始想要找點事情做做,比如開館教拳,重操舊業去皇宮大開殺戒,甚至是開個綢緞鋪子……那些學拳的弟子或是登門客人,言行舉止都與「常人」無異,除了相貌。可憐老宗師,就這麼日漸消瘦,容貌枯槁,一開始還會計時,算著過去了幾天,到後來沈刻就徹底麻木了,當過篾匠,仵作,更夫……一座偌大京城,日常居住著二十餘萬人,沈刻卻像是活在一堆行屍走肉的活死人當中。


    早已不知今年是何年,京城四季流轉有序,在一個鵝毛大雪時分,意態蕭索的老人,神色呆滯坐在宮城外邊的白玉橋上。

    垂垂老矣。

    要被逼瘋了。

    一位頭戴金冠、穿青紗法袍的男子,微笑道:「沈老宗師,如今我們可是老熟人了,喊你一聲沈老哥,不介意吧?」

    不愧是一位即將破境的金身境武夫,一身充沛拳意不容小覷,紛紛落的雪花如近火盆,自行消融天地間。

    沈刻僵硬轉頭,望向那個俊逸出塵的仙人,老人嘴唇微顫,「陳劍仙,發發善心,求你饒過我吧。」

    男子雙手籠袖,斜靠欄杆,「理由。」

    沈刻欲哭無淚,哀求道:「陳劍仙,我們無冤無仇,分明是第一次見面啊,在那永嘉縣馬府,我都沒有出手挑釁陳劍仙,甚至連那言語冒犯都算不上,陳劍仙何必將我囚禁在此,每天只能等死。」

    陳平安笑道:「你跟我無冤無仇不假,但是你跟這個世界結仇很深。」

    沈刻聽聞此言,霎時間竟是悲從中來,老淚渾濁,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這輩子學了拳腳功夫,自少年起行走江湖,約莫有甲子光陰了,沈刻不敢說自己心如磐石,比那練氣士的道心更加堅韌,卻也結結實實見識過不少的古怪陣仗了,只是當下處境,是沈刻這輩子想都不敢想的滲人,就像陷入一場沒有鬼物出沒的噩夢,醒不過來。

    陳平安說道:「好扳指,這麼多年過去了,還沾著點亡國龍氣。難道沈老哥還殺過皇帝?」

    沈刻有些心虛,苦笑道:「一個小國宮內造辦處物件,不值幾個錢,陳劍仙想要儘管拿去,剁掉我的手指一併拿去都成,只求陳劍仙讓我離開這個鬼地方。」

    陳平安問道:「你覺得這座京城,有哪些地方是不合理的,有哪些細節是需要改善的?」

    真實未必全部來自「正確」和「合理」,可能真實也來自荒誕,無理,感性,毫無脈絡可言。

    沈刻聽得一顆腦袋簸箕大,哪裡是不合理的?陳劍仙,你老人家捫心自問,這兒有哪裡是合理的?!

    陳平安笑道:「跟你一個武學宗師聊這個,好像是有點強人所難了。」

    人口稠密的一國首善之地,大雪時節,鳥雀難覓,橋下流水結冰,頭頂短日冷光。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想要好人有好報,必須惡人有惡報。沈刻,你覺得是不是這個理兒?」

    不等沈刻言語,從這一刻起,整座京城所有人,全部都變成了沈刻的面容。

    惡人自有惡人磨。

    前後惡人同一人。

    沈刻轉頭望去,那位青衣仙人已經走下橋,轉頭與沈刻對視,笑道:「若說武學是殺人技,你不是喜歡殺人嗎?這滿城螻蟻,二十餘萬,練氣士境界不高,至多就是下五境,你可以殺個夠了,殺到你手抽筋、殺到你吐為止。唯一的麻煩,就是那些玉宣國披甲武卒,他們可能會有武藝傍身,最後提醒一句,沈老哥記得多找幾把趁手兵器,動作一定要快,兵器不必多鋒銳,但是一定要牢固。等到殺盡之時,大概就是你脫困之日,大概。」

    對方言語之間,沈刻驚駭發現整座京城如被摺疊紙張一般,最終京城地面變成了一個圓球,城內各色人物,沿著街巷,四面八方蜂擁而來,人如蝗群,湧向沈刻,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圓球之內,分不清鵝毛大雪到底是從天而飄落,而是從地而浮起了。

    大雪中,不復見劍仙蹤跡,唯有似誦唱似歌吟的嗓音,隨雪飄搖。

    如得一位道高真在輕輕搖晃一枚風吹鈴子。

    從此行樂,高臥加餐,作飲中仙,聽天籟,四時皆清佳,愁能奈我何?愁字這廝膽敢叩關犯境,來即殺退。

    杏花巷馬氏祖宅堂屋內,眼前這一幕,讓蒲柳看得眼皮子直打顫。

    衣飾比誥命夫人還要雍容華貴的婦人,雙手使勁攥住白綾,在那兒不停謾罵,毒咒,男人只是苦苦求饒。

    秦箏繃直雙腿,以腳尖點地,馬岩脖頸處已經被勒出一圈鮮紅印痕。

    結果那位陳劍仙讓蒲柳別干站著了,去撬開那對夫婦站立位置的地磚,免得一個吊著一個站著,憑此輪流休歇換氣。

    老嫗不敢不照辦,只得聽命行事,在夫婦腳下取走青磚,再挖了兩個小坑,坑不大,但是不淺。

    陳平安說再挖,但是可以慢慢來。

    老嫗便繼續挖坑如掘墓。

    陳平安斜靠在房門那邊,隨口問道:「告訴馬氏如何積攢陰德,在城隍廟那邊矇混過關,是鬼物薑桂的意思,還是那個提糞桶老人的指點?」

    老嫗蹲在地上繼續忙碌,老老實實回答道:「回劍仙的話,我試探過幾次這位馬府學塾夫子的學問深淺,薑桂雖是鬼物出身,學問也算駁雜,但是受限於眼界履歷和修為境界,卻教不會馬氏這等秘事,我猜還是那個種昶的手段,馬府供奉當中,就數這老兒,我看不真切。」

    只是蒲柳打死都不敢詢問一句,馬氏夫婦就在這裡……吊著,直接盤問他們不是更好?

    老嫗百思不得其解,這位陳劍仙不是讀書人嗎?怎的如此用心險惡,手段歹毒。

    只是老嫗很快就強迫讓自己打散這些不該有的念頭,事已至此,自己能不能活下來,還兩說呢。

    以前只是覺得一座馬府,烏煙瘴氣,比較髒,哪裡想得到其實是這般兇險,危機四伏?

    馬氏夫婦自認隱蔽的三封飛劍傳信,分別寄給玉宣國薛氏皇帝,京師城隍廟武判官,鹿角山的山神府糾察司。

    老嫗蒲柳也確實有明、暗兩手準備,只可惜都被那位陳劍仙給攔截下來了,就當著她的面,拿出六封密信。

    陳平安坐在畫案那邊,悠悠然研磨提筆,幫忙圈畫硃批,斟字酌句,推敲內容,最終重新書寫了三封書信。

    傳說得道仙人,神通廣大,一手袖裡乾坤,能夠包羅萬象。

    但是如此一來,欽天監和京師城隍很快就會發現永嘉縣馬府這邊的異象。

    所以老嫗至今還想不出,陳平安到底是如何隔絕天地的。

    陳平安笑道:「看不懂刷馬桶當雜役的種昶,你就看得懂當廚娘的於磬了?」

    老嫗疑惑道:「陳劍仙是說那個燒得一手好私房菜的狐媚子婦人?」

    陳平安說道:「只有她才是馬苦玄親自邀請過來的家族供奉,你們幾個都算不上什麼主心骨,湊數的。」

    老嫗試探性問道:「敢問陳劍仙,那婦人於磬,莫非是位飛升境?」

    如果不是一位飛升境,攔阻陳平安復仇,貌似根本不夠看吧。

    「你還真敢想。」

    陳平安搖頭笑道:「於磬跟你一樣是元嬰境。二十多年前的寶瓶洲元嬰境,明面上才幾人?又不是什么小魚小蝦,可能放個屁都可以掀起大風大浪了。」

    蒲柳挖坑如鑿井,深度足夠了,老嫗用眼角餘光打量著對面的婦人,當下局面,是一個死結,殘忍之處,不在死人而已,而是這雙夫婦,註定必須先死一人。

    當然可以是馬岩或是秦箏主動赴死,早死與晚死之人,攜手共赴黃泉,鬼門關外見了面,相互間並無怨懟心,夫妻一場,好歹算是同富貴共患難一場。

    只是還有一種情況就比較糟心了,一人勒死另外一人,如此一來,黃泉路上,是恨那個罪魁禍首的陳平安更多,還是夫妻之間怨恨對方更多一些,就難說了。

    馬岩一發狠,畢竟是男子,身體沉重,且氣力更足,雙腳踩在坑內,然後開始拉拽樑上白綾往自己這邊,將那婦人高高提起。

    秦箏被一點一點吊起,雙腳離地,婦人嗚咽細微,眼眶通紅,她手上掙扎的動作,與聲響一併漸漸弱去,最終徹底沒了聲響。

    陳平安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婦人的那顆腦袋即將觸及了那根無形的「橫樑」,就這麼淪為吊死鬼。

    馬岩站在「井中」,兩隻手死死拽著那條白綾,他只露出一顆腦袋,雙腳在井底踮起腳尖。

    老嫗輕聲問道:「陳劍仙,老身再往下挖兩三尺?」

    陳平安雙手籠袖,斜靠堂屋大門那邊,安安靜靜,抬頭看著婦人的死狀,淡然道:「不用,慢慢等著就是了,聽說馬岩年輕那會兒也曾燒造瓷器,看看臂力如何,能夠堅持多久。」

    老嫗默然無言,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上輩子造了多大孽,這輩子才會進了馬府,再遇見這麼個與馬氏尋仇的。

    陳平安問道:「蒲仙師這輩子見過最殘忍的酷刑是什麼?」

    老嫗輕聲答道:「一種是剝離魂魄如擰繩,作了燈芯,點燃一盞油燈。能夠讓修士只求速死。」

    陳平安點頭道:「在北俱蘆洲鬼蜮谷裡邊,曾經親眼見過,點燈水中,十分滲人,慘不忍睹。」

    老嫗說道:「還有一種山上水牢,強行破開一二氣府作為通道,往裡邊澆築大量靈氣,在人身小天地內,形成潮水倒灌之勢,百骸逐漸腫脹,硬生生撐破魂魄,在這期間,氣血鼓盪,經絡寸斷,筋骨崩裂。聽聞山澤野修喜好以此法針對那些體魄堅韌的純粹武夫。」

    陳平安說道:「這種死相,有點類似家鄉那邊的一種瓷器開片。前輩你見多識廣,勞煩再多說幾種門道。」

    老嫗哪敢藏私,便又多說了七八種山上手段。

    陳平安聽得很仔細,等到老嫗已經詞窮,這才笑問一句,「都是道聽途說而來?還是都曾親手驗證過?」

    老嫗滿臉尷尬道:「聽說,都是聽說。」

    「有人心無人性,才會人鬼難分。有境界無道行,何來仙凡殊途。」

    陳平安說道:「耳聞不如眼見,眼見不如親歷,等下你都嘗嘗這些手段的滋味。」

    蒲柳如挨悶棍,而且還是那種劈頭蓋臉的一棍,先前在屋內受那火刑煎熬體魄之苦,就已經讓老嫗刻骨銘心,如何消受得起這七八種酷刑?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前輩活了一大把歲數,怎麼還這麼開不起玩笑。」

    老嫗苦相道:「陳劍仙,老身年紀是不小了,膽子卻不大,最是惜命。」

    陳平安說道:「去,給秦夫人腳上綁幾塊磚頭。」

    老嫗忙不迭去給吊死的婦人腿上綁上磚頭,如此一來,好似懸樑自盡的婦人重量,可就要超過馬岩了。

    陳平安問道:「如果你還能活著離開馬府,有什麼打算?」

    老嫗小心翼翼說道:「尋一處僻靜地方,隱姓埋名,老實修行。」

    陳平安笑道:「那跟在馬府有什麼不同?難道在這裡,你就不是老實修行了?」

    老嫗試探性說道:「懇請陳劍仙不吝賜教,老身定然照做不誤,便是陳劍仙建議老身去一處尼姑庵剃髮修行,也是願意的。」

    「讓你去青樓當個老鴇呢?」

    「這有何難,紅塵歷練,亦是修行。」

    「有那嫖客非要你接客呢?」

    「也忍了他。」

    陳平安搖了搖頭。

    老嫗便揪心不已。

    陳平安問道:「是覺得問道於盲,還是以莛撞鐘?」

    老嫗低聲嚅嚅。

    雙方扯著閒天,老嫗顫聲道:「陳劍仙,他們兩個都被吊死了。」

    陳平安說道:「那你就拘了他們的魂魄。」

    老嫗小聲提醒道:「陳劍仙,屋裡頭死了人,相信京師城隍廟那邊很快就會知道這邊的動靜了,鬼差趕來,若是瞧見了?」

    何況這白晝時分,城隍廟按例還有一尊日游神負責巡視地界。

    酆都地府秉公辦差,可是不念任何情面的。

    陳平安說道:「他們知道了也進不來。」

    蒲柳不敢多說半句,施展地仙手段,拘了馬岩和秦箏的魂魄,兩頭身形飄忽的鬼物站在屋內,馬岩低著頭,畏畏縮縮,不敢看婦人。

    秦箏死死盯住那個心狠手辣至極的賤種。

    陳平安笑道:「人都死了,結果還是去不成京師城隍廟,當不了酆都錄名的冥官,是不是有種白死了的憋屈感覺?」

    蒲柳輕聲問道:「陳劍仙,老身是要點了他們的燈,還是將他們押入水牢?」

    既然上了賊船,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陳平安說道:「殺人不見血,就像吃麵不就蒜,終究差了點意思。」

    老嫗愣了愣。

    陳平安離開屋子去柴房那邊找了把刀,手裡攥了一把鐵釘,再返回堂屋,劈了桌凳,動作嫻熟,做了兩口棺材。

    老嫗越看越越迷糊。

    陳平安讓老嫗扯斷白綾,一懸空一地底的兩具「屍體」,一摔落在地,一頹然倒地。

    再讓蒲柳將兩具屍體都放進棺材裡,陳平安這才說道:「既然你們這麼貪生怕死,那就讓你們遂願,還了魂,回陽間。」

    一揮袖子,兩頭鬼物魂魄瞬間歸體,陳平安蓋上棺材蓋,期間馬岩想要掙扎著坐起身,卻被陳平安一柴刀打回去躺著,然後開始用刀背敲打鐵釘。秦箏嗓音沙啞,開始破口大罵,並無用處,她便尖叫哀嚎起來,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陷入一片漆黑,躺在棺材內,伸手不見五指。

    陳平安說道:「第二種。」

    蒲柳再次默然。

    陳平安伸出手指,輕輕敲擊棺材,「你覺得他們能夠撐多久?是餓死,渴死,還是被活活嚇死?」

    老嫗皺著臉,不敢說話。

    陳平安來到門口,看著外邊的天色。

    老嫗便眼觀鼻鼻觀心,開始屏氣凝神,兩副棺材裡邊各有聲響,有劇烈捶打聲,動靜漸漸小去,也有婦人指甲划過木板聲響……隨著時間的推移,老嫗愈發心悸,這都過去多久了?就算玉宣國皇帝打定主意袖手旁觀,即便鹿角山糾察司自顧不暇,不肯趟渾水,可京師城隍廟那邊為何還是沒有半點動靜?

    陳平安笑道:「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這就叫度日如年。」

    老嫗鬼使神差問出一句廢話,「你真是落魄山那位陳劍仙?」

    陳平安反問道:「你知道落魄山陳劍仙是誰?」

    老嫗唉聲嘆氣起來。

    那對夫婦是遭罪,她可是糟心。

    陳平安走到院門那邊,開了門就是杏花巷。

    說是杏花巷,其實並沒有栽種杏花樹,也不知道是怎麼來的名字。

    很快就趕來一個暮氣沉沉的老人,看著門口那邊的陳平安,老人似乎在確定真假,是否仍然屬於幻象。

    原來老人已經在這座縣城鬼打牆了至少數十年光陰,只說杏花巷的馬蘭花,都從年輕婦人變成老媒婆。

    陳平安問道:「你叫種昶?是上任聖人坐鎮驪珠洞天期間來的小鎮?還是更早?先前你看見馬蘭花的眼神,似乎是舊識?來過小鎮不止一次?」

    賒刀人種昶說道:「當真不能井水不犯河水?」

    陳平安笑道:「少說幾句糊弄傻子的屁話,就憑你幫助馬氏夫婦『無心行善』來積攢陰德,我們就有的算賬了。」

    種昶沒有否認此事。

    酆都冥府有一條鐵律,有心為善雖善不賞。那麼馬氏夫婦想要死後順利擔任城隍廟官吏,光靠他們自己的心智和手段,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種昶看了眼堂屋那邊,沉聲道:「陳平安,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我勸你適可而止。」

    陳平安轉頭說道:「蒲柳,你不是一直覺得看不出種昶的底細嗎?既然看不出,就打打看。」

    老嫗走到門口這邊,猶豫不決。

    陳平安坐在門口,「我猜他是一位金丹境的賒刀人,至於種昶是不是劍修,就得你來確定答案了。」

    一聽對方有可能是墨家賒刀人,蒲柳便是心一緊,等到聽說他還可能是劍修,老嫗便如喪考妣,滿臉灰色。

    陳平安笑道:「算了,就不讓你樹敵了,糟心也得有個限度。」

    蒲柳聽到這麼一句善解人意的言語,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揪心至極。

    剎那之間,一襲青衫飄渺如煙霧,下一刻,陳平安就已經伸手按住種昶的腦袋,後者背靠牆壁,動彈不得。

    陳平安抬起手臂,五指如鉤,直接將這位賒刀人的本命飛劍從關鍵氣府內「拔出」,再以雙指夾住那把袖珍飛劍。

    種昶後腦勺在牆上撞出一個窟窿,一把本命飛劍又被對方用一種匪夷所思的詭譎手段,給當場剝離出來,這讓種昶瞬間失神。

    陳平安眯眼道:「品秩不錯。擱在劍氣長城,能被避暑行宮評個乙中。」

    蒲柳呆呆看著那邊的變故。

    一位金丹劍仙,還有一層墨家身份,對上陳劍仙,就跟雞崽兒似的,勝負懸殊是必然,可你種昶好歹招架一二?

    陳平安問道:「飛劍名字?」

    種昶緩緩道:「惡諡。」

    陳平安恍然大悟,「你這個賒刀人,做得一手好買賣。」

    那撥馬氏子弟,有幾個確實是很有希望獲得朝廷賜予諡號的。

    種昶說道:「陳山主是依仗境界,百無禁忌,有恃無恐?」

    陳平安問道:「私諡算不算?」

    種昶搖搖頭。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就是我看錯了,這把飛劍品秩很低,都入不了避暑行宮的丙等。」

    種昶說道:「我很清楚陳山主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負責坐鎮避暑行宮,所以不必反覆提醒我這一重身份,嚇不到我。」

    「這話說得就有意思了,你我都是劍修,需要靠嘴皮子嚇唬人?」

    陳平安雙指加重力道,飛劍「惡諡」有了從中折斷的跡象,與之大道牽連的劍修種昶,隨之神魂激盪,飽受煎熬。

    種昶臉色微變。

    陳平安微笑道:「老子當年在城頭那邊,嚇唬離真、流白這些劍修的時候,逗他們解悶,你還在馬府刷馬桶呢。」

    種昶看著那把已經出現一絲裂縫的本命飛劍。

    陳平安說道:「跟你提及劍氣長城和避暑行宮,是在提醒你如何自救,比如跟我說一句,曾經去過劍氣長城之類的。」

    種昶說道:「年輕時去過。」

    陳平安一時語噎,沉默片刻,罵了句娘。

    種昶說道:「隱官大人就不驗證一下真偽?」

    陳平安懶得說話,只是鬆開手指,歸還飛劍。

    種昶將飛劍收入本命氣府之內溫養淬鍊,從袖中摸出一粒丹藥,丟入嘴中細細嚼著,緩緩說道:「記得米裕當時還是元嬰境,有個米攔腰的綽號,曾在戰場上遠遠見過他出劍,名不虛傳。」

    陳平安擺擺手,「這筆賬以後再說,你可以離開玉宣國京城了,至於杏花巷馬氏欠你的賬,以後該如何討債,你自己看著辦。」

    種昶問道:「就因為我去過劍氣長城,已經快要喪心病狂的陳劍仙,就變得這麼好說話?」

    陳平安笑道:「老前輩嘴巴這麼臭,在劍氣長城一定挨過打吧?」

    種昶說道:「後會有期。」

    陳平安說道:「不用。」

    種昶看了眼堂屋那邊的兩副棺材。

    陳平安問道:「是準備幫忙求情?也不是不行,你種昶去過劍氣長城兩次?」

    種昶說道:「如果沒記錯的話,你們家鄉這邊,曾經有一個老人經常拿來嚇唬孩子的說法,說很久以前的窯口,如果碰到諸事不順的情況,就會將一雙童男女「祭窯」,憑此燒造出來的一窯瓷器,就會更鮮亮。」

    陳平安笑道:「不愧是去過劍氣長城的劍修。」

    種昶神色恍惚,「可惜沒能跟老大劍仙說上一句話。」

    下一刻,種昶就離開了小鎮,卻不是返回原地的烏紗巷馬府,而是永嘉縣衙附近的一條陋巷。

    而杏花巷這邊,兩位再次死而還陽的馬岩和秦箏,被陳平安掐住脖子,一路拖拽到小鎮外邊的那座金鵝窯,隨手丟入窯火中。

    就像蕭形給於磬泄露的天機,陳平安確實精心營造出一系列的幻境天地。

    粗略分為正冊和副冊。

    比如陳平安再建了一座劍氣長城。

    這是陳平安獨自反覆遊歷之地。除了城池,城外的劍仙私宅,同樣歷歷在目。

    但是此地只有府邸街巷而無人。

    槐黃縣城,但是缺少了三處地方,泥瓶巷,舊學塾,楊家藥鋪。

    一座仿白玉京。

    北俱蘆洲鬼蜮谷地界。

    還有一處北俱蘆洲仙府遺址,唯獨少了山頂道觀。此地被陳平安命名為行亭六。

    一座玉宣國京城。此地的營造,當然要歸功於擺攤道士吳鏑。

    這幾處都在正冊之列。

    正冊天地,總計三十六。

    先前帶著小陌一起遊歷桐葉洲鎮妖樓,期間見識過十二片梧桐葉承載的十二座幻象天地。

    這些都屬於副冊天地。

    總計有七十二處。

    規模最大的,是那座擁有五城十二樓的仿白玉京。只是暫時還很粗糙,按照古董行的行話說,就是一眼假。

    占地最小的,是那座陳平安和陸沉比拼過演技的呂公祠,因為地盤小,所以更顯得大開門,比真跡還真。

    一處位於紅杏國邊境府縣的河邊魚市,洞房花燭夜,馬璧掀起那位鳳冠霞帔美人的紅蓋頭,他其實知道,兄長馬川同樣喜歡她,可她喜歡自己,這種事,可謙讓不得。兄弟合夥開了一家武館,除了開館收徒掙點碎銀子,馬無夜草不肥,他們還會輪流走鏢,經過十幾年的打拼,各自掙下了一份殷實家底。其實這些年皇帝昏聵,外戚掌權,賣官鬻爵都是明碼標價的,民不聊生,在外走江湖並不輕鬆,同行常有那溝死溝埋,路死路葬的慘澹下場。只說馬川上次走鏢,走到半路就打道回府了,兼任鏢師的那些武館子弟都跟丟了魂似的,原來他們路過兩處鄉野村落,俱是滿地屍骸,而且分明是被利器所殺,別說兄長馬川被嚇破了膽,馬璧只是聽著這些,就頭皮發麻了,關鍵是按照兄長的說法,看那些無人收拾的屍骨,判斷出這撥匪人下手極其訓練有素,絕非尋常馬賊流寇可以媲美。兄弟私底下一合計,覺得有必要趕緊舉家遷往府城中,畢竟他們家鄉這邊早有一句諺語,小亂避城,大亂避鄉。畢竟這世道再亂,也不至於亂到硝煙四起、兵荒馬亂的地步吧?

    這天,一支車隊去往府城,當然是走官道。一眾青壯武館弟子護鏢隨行,鏢頭是一個叫沈刻的武館老人。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瞬間穿透沈刻的頭顱,往日裡十數青壯無法近身的老人當場斃命,摔落馬背。

    官道遠處,出現了一支甲冑精良的攔路精騎,有人高坐馬背,從箭囊再捻起一枝箭矢,拉弓如滿月,遙遙指向馬璧。

    好像身旁有一騎說了什麼,這一次精騎所射箭矢都不再瞄準頭顱或是胸膛,箭矢多是準確釘入馬璧一行人的腹部或是腿部。

    隨後那支精騎疾馳而至,或是抽刀出鞘,補上一刀,或是手持長槍,戳中肩頭、手掌心,仍是故意不造成致命傷。

    馬璧被一刀削平肩頭,砍掉整條胳膊,霎時間鮮血如注,馬璧身形踉蹌,剛好看到兄長馬川被一槍捅入襠部,那持槍一騎,憑藉駿馬的巨大衝勁,將馬川帶出去數丈遠。馬璧又被下一騎剁掉僅剩的胳膊,再被弓馬熟諳的第三騎伸手抓住了髮髻,馬璧雙腳離地,就那麼被拽得身形倒退,馬璧看著灰沉沉的天幕,這些草菅人命的匪人,官兵?這世道……

    臨死之前,馬川只有一個執念,若是世間真有鬼物的存在就好了,自己只要變成了厲鬼,一定要跟他們報仇雪恨。

    頭戴白角冠,名叫-春溫的青衣婢女,神色木然跟著那個騎馬老媼一起去了對方的寒舍歇腳。

    結果她看到了一位正在收拾碗筷的布裙婦人,還有那個坐在桌旁哼著小曲的……馬川?!

    馬川瞧見了她,與自家婦人是別樣風韻,若是大被同眠……一想到這馬川便有幾分心熱,開始拐彎抹角,顯擺自己是那富甲一方趙老爺家的塾師,是有正經功名的讀書人。春溫本就不喜馬川與秋筠的眉來眼去,聽著眼前這個馬川的炫耀言語,和那種不規矩的炙熱視線,她心中便燃起一股無名之火,雙指併攏,閃電出手,直接戳瞎了那馬川的雙眼。她冷哼一聲,輕輕一抖手指的血跡,不去看那個滿地打滾、鬼哭狼嚎的窮酸男子,而那個看似溫婉怯懦的婦人,她竟然只是蜷縮在炕上,燈下縫補舊衣,低頭咬著一截線頭,她自顧自憂愁夫君瞎了眼,明兒如何當得塾師,掙那每個月八錢銀子的薪水,又要過好久窮到揭不開鍋的苦日子哩。老媼嘆了口氣,挑撥一下燈芯,老調重彈一句姑娘又錯啦。春溫眼前一花,她便重新站在了茅屋外邊,老媼重新推門而入,笑言一句,姑娘到了,寒舍簡陋,莫要嫌棄。

    那個叫秋筠的馬府女子劍侍,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了。

    幾次更換身份,恍若隔世,最新一次「前世」,她是一位家族雨夜遭逢劫難,不堪受辱的墜樓人。

    她現在置身於一座豪門府邸,房屋相連,皆四面廊廂,雨雪天氣無需撐傘張蓋,行走其間,鞋不沾水。

    歌舞昇平的好世道,家族夜夜笙歌,酒宴不斷,擺盤鮮美精巧、不忍下箸的珍饈美食,喉潤如酥的佳釀,多不勝數。

    她是長房嫡女的身份,她爹姓趙,好像是橫行一方的豪紳巨賈,聽說家族近期就要聘請一位姓馬的塾師,此人是自家一位外聘繡娘的夫君,而那位風韻猶存的繡娘婦人,這些年經常與她碰頭,教她這位趙家千金女紅。她雖然深居閨中,卻也聽說了一些背地裡的嚼舌頭,說那繡娘與府上好些男子都有不清不楚的關係,以至於她時不時頭髮凌亂走出某地,在那白天都要更換衣物。

    趙秋筠此刻正在婢女的伺候下,對鏡梳妝,鏡中美人,團麵皮,白淨,細彎彎兩道眉兒,肌膚豐-肥。身旁婢女著翠襦,名月眉。

    紅杏國的皇宮大內,有幸入宮覲見皇后娘娘的那撥誥命夫人,見那位身穿龍袍的男子挑起帘子,她們已經紛紛熟門熟路褪去身上衣裙,軟綿綿堆在腳踝處,猶有婦人嬌笑著口呼陛下,以腳尖挑起衣衫。唯有那位女狀元有口難言,她面露恐懼神色,這一次沒有嘗試著用各種方式解釋自己是誰,她徑直飛奔向門口,哪怕先前數次都被婦人們或是宦官拖拽而回,總好過在這邊束手待斃,生不如死。這次她跑出去很遠,結果在御花園內與一人撞了個滿懷,她抬頭一看,忍不住滿臉驚喜,依稀記起他的身份,她趕忙用手指不斷比劃,凌空書寫四字,「先生救我!」

    卻不料那位似乎是自家學塾先生的中年文士,只是伸手抓住她的纖纖玉手,勸說道:「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你是女狀元,再當嬪妃,豈不是兩全其美,光宗耀祖了?」

    她下意識喊出對方的名字,怒斥道:「薑桂,你簡直就是畜生!」

    中年文士驀然笑道:「你以為那些誥命夫人又是誰,你當真記不得她們了?哪一個,不是你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婦人,哪個不是你心目中的徐娘半老?」

    邯鄲道上,路邊有座客棧,院內有一棵老槐樹,枝繁葉茂,暗綠浸窗紗。

    一個手捧拂塵的中年道士,背一把銅錢劍,道人盤腿坐在檐下,耐心等著店主煮熟一鍋黃粱飯。

    新來兩個客人,都是進京趕考的書生,他們在各自屋內放下行禮包袱,瞧見那中年道士頗為仙風道骨,便有了攀談的興致。

    道士轉過頭,撫須笑道:「余道友,研山兄,別來無恙。」

    余時務伸手抵住眉心,不知為何,有些頭疼。

    馬研山疑惑道:「道長莫非認得我們?還是那未卜先知的仙家術法?」

    道士捻須道:「貧道認得你們的前身。」

    馬研山自然不信這種混話,調侃道:「道長可是書上所謂的世外高人?」

    道士一揮拂塵,指了指槐樹底下的一窩螞蟻,將拂塵換手搭著,緩緩說道:「佛家唯識學很重視形成始起種子的薰習。說一切種相,其立種子者,為欲破外道一因多因無因生等種種妄計。《楞伽經》卷一說二種熏,《攝大乘論釋》卷二解釋即依彼雜染諸法俱生俱滅,阿賴耶識有能生彼諸法因性,是名薰習。引經中偈雲言薰習所生,諸法此從彼,異熟與轉識,更互為緣生。《起信論》說薰習義者,如世間衣服實無有香,若人以香而薰習故,則有香氣。所謂薰習,即是前七識在阿賴耶識田地中落下的種子,就像這世間諸多植物結成種子落在土壤中。從惡趣死生惡趣者多,多如大地土,從惡趣死生善趣者少,少如爪上土。所以人身難得,人死之後墮三惡道者如大地土,能夠得人身者如爪上土。曾經在《雜阿含經》上邊看到一個故事,佛陀說譬如大地悉成大海,有一盲龜壽無量劫,百年一出其頭,海中有浮木,止有一孔,漂流海浪,隨風東西。佛告阿難,盲龜浮木,雖復差違,或復相得。愚痴凡夫漂流五趣,暫復人身,甚難於彼。《提謂經》又說如有一人在須彌山上以纖縷下之,一人在下持針影之,中有旋嵐猛風,吹縷難入針孔,人身難得甚過於是。故而人身難得,大致可以理解為有兩難,從數量上講,惡趣生命如大地土,善趣生命如指甲土,從可能性上說,得人身猶如大海中,盲龜鑽浮孔。人身已難得,人身難再得。」

    余時務嘆息一聲。

    都記起來了。

    「鄉夢窄,水天寬,明月清涼寶扇閒。吾有一法決狐疑,若要斷酒法,醒眼看醉人。」

    中年道士以拂塵指向那棵槐樹,微笑道:「槐黃洲,紅杏國,那窩螞蟻都姓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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