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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四十三章 推陳出新(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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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沉跟著走出那座匾額「千秋」、楹聯不過是「夢」「醒」二字的涼亭,走下台階後,轉頭看了一眼。

    不知下一次故地重遊,又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當年我們那座窯口的老師傅,老姚頭的身份,你當年在擺算命攤子的時候,是不是就已經知道了?」

    「當時貧道還不太確定姚老兒的身份,只能有幾分猜測,在驪珠洞天推演天機,最是吃力不討好,很容易適得其反。」

    「那你覺得齊先生知道嗎?」

    「齊靜春在驪珠洞天待足了一甲子光陰,又有個坐鎮聖人的身份,多半是早就知道了。所以貧道事後復盤此事,尤其是走了一趟光陰長河後,確實倍感意外。」

    小鎮積攢三千年的巨大天劫,和所有小鎮本土百姓的因果,註定避無可避,絕不會落在空處,但是願意收拾這個爛攤子的人,其實除了儒家的齊靜春,還有大有來歷卻深藏不露的姚老頭,來自西方佛國。

    所以齊靜春一開始準備帶著趙繇離開驪珠洞天,要麼是知曉此事,所以可以放心離開,要麼是確定此事,但是不改初衷,只是用了一種障眼法,至於理由,大概就是小鎮那座螃蟹坊的四字匾額了,當仁不讓?

    簡單來說,用陸沉的看法,就像自己,師兄余斗,和整座白玉京,都被姚老頭狠狠坑了一把。

    不過陸沉輸得心服口服,既然技不如人,乖乖站好,立正挨打就是了。

    就像陸沉自己所說,還是太過托大了,動身之前,解夢與被歸攏的心相遠遠不夠,只是自以為已經足夠重視,事實上依舊是小覷了那座驪珠洞天的底蘊,以及諸多脈絡的複雜性。

    「文廟看待當年的齊先生,是不是就像後來看待白先生仗劍遠遊扶搖洲?」

    「嗯,有點像,所以才會有文廟小夫子的那麼一聲嘆息。」

    「真正的殺機,好像是起於齊先生祭出第二個本命字?白玉京的大道,就這麼大嗎?」

    「這就是一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糊塗賬了。」

    在遠遊路上,泥瓶巷少年從未主動去過任何一座儒家書院,任何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觀或是寺廟。

    第一次破例,好像是藕花福地的心相寺,與那位老僧人經常聊家常,說些平常事。以及後來的青鸞國金桂觀,參加人生中第一場山上的觀禮。除了齊先生親手創建的山崖書院外,就是只有後來的以隱官身份,參加中土文廟議事。

    在那之前,那會兒的草鞋少年,就像一隻井底之蛙,只見井底水月不見天,或者說抬頭所見到的天空,就只有井口大。

    「那你為何依舊願意將一輪蠻荒天下的明月皓彩,交給余師兄坐鎮一百年的青冥天下?」

    「兩碼事,余斗不也願意跨越天下借劍給白先生。」

    「某人做客白玉京的時候,與貧道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怪話,說師兄余斗掌管白玉京的時候,青冥天下的道路上,車輪不知碾碎了多少路邊的花草,駕車人卻視為尋常。貧道至今都沒想明白,他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當然,不是說貧道連字面意思都不懂,而是奇怪他在具體說誰?」

    「是一頭很怕鬼然後好不容易不再怕鬼的鬼,最後怕不怕,好像都無所謂了。」

    陳平安和陸沉就這麼一路閒聊,一起走回院子,連那青同和嫩道人,都看不出任何異樣。

    下山之前,陳平安為黃粱派的婁山祖師堂送出了一份賀禮,祝賀那位年輕金丹的成功開峰。

    是一枝篆刻雲紋符籙的箭矢,銘刻有「光陰」二字,來自蠻荒天下的雲紋王朝玉版城,已經被當時擁有一身十四境道法的陳平安抹掉了因果。

    反正要比兩顆穀雨錢貴重多了。

    先前在皇帝黃聰那邊,陳平安也送出一份慶祝夢粱國復國的禮物。

    送給年輕皇帝一塊山上的鮮紅墨錠,三個金色文字,「惜如金」。

    此外,陳平安還送給年輕皇帝一支銘文「萬年長青」的竹管筆,披雲山的北嶽山君府秘制。

    傳聞製造竹管的青竹,來自中土竹海洞天的青神山綠竹。故而數量極少,極其珍稀,大驪北嶽地界,有好事者曾經細心統計過,那麼多場夜遊宴辦下來,山君魏檗贈送出手的竹筆,絕對不會超過十枝。

    倪元簪準備在這夢粱國地界,要比預期多待一段時日,才能返回姜氏雲窟福地。

    當然是為了送出那顆金丹,只是送給誰,倪元簪自有打算,老觀主當年留下了一條線索。

    只是此事,就無需與外人說道了。

    至於陳平安和陸沉,如果雙方能夠各憑本事,精準算出此事的走勢,全然無所謂一位老觀主的存在,隨後行事毫無顧忌,那就與我盧生無關了。

    陳平安得知倪夫子要這邊逗留,便順水推舟,建議倪夫子擔任黃粱派的記名客卿。

    倪元簪對此倒是無所謂,稍加思量,就答應下來,笑道:「姜家主和雲窟福地那邊,就有勞陳山主幫忙美言幾句了。」

    陳平安點頭道:「想來問題不大,我會親自書信一封寄給姜氏祠堂。」

    此外,陳平安還為婁山留下了一部親筆抄寫的「道書」,託付倪夫子轉交高枕。

    就說是一位山上的前輩,曾經在此修行,此下此書,靜待有緣人。

    至於能否水到渠成,陳平安也不敢確定。機緣一事,從來難定。

    陳平安與郭竹酒聊了一會兒,就準備離開婁山返回桐葉宗了。

    陸沉蹲在檐下,笑嘻嘻看著青衣小童。

    陳靈均就躲到自家先生身後,默默告訴自己什麼都別想。

    年輕皇帝找到高枕,與這位高掌門由衷道謝一番,再致歉一番,就離開了婁山。

    夢粱國西嶽菘山梅山君,與望月江水神娘娘納蘭玉芝,當然需要負責護送皇帝回京。

    這趟都沒有真正參加觀禮的登山之行,對於年輕皇帝而言,算是極其意外之喜了,可謂滿載而歸。

    因為陳靈均會擔任夢粱國皇室供奉,所以等到觀禮結束,陳靈均就需要走一趟京城了,成為一國皇家供奉,不是小事。

    何況如今又多出一道流程,需要在大伏書院那邊報備錄檔。

    高枕和婁山祖師堂那邊,得知一位玉璞境劍修,竟然願意擔任黃粱派的記名客卿,當然是喜出望外。

    至於那本「道書」,高枕更是知曉輕重和山上規矩,不會的大肆宣揚,只會繼續擱放在某個書架角落,當真靜待有緣人。

    高枕也與那年輕隱官說了一番誠摯言語,「陳先生其實無需如此的,這等機緣,明明就在眼皮子底下擱著,但是我們黃粱派都錯過多少年了,無論是陳先生,還是那位李槐,無論是偷偷取走此書,還是正大光明帶下山去,我不敢說整個黃粱派修士心中都無任何怨言,只說我高枕,絕對不會有任何非分之想。」

    陳平安笑道:「正因為高掌門能夠說出這番話,我才會將這本書交給高掌門,並且相信黃粱派某一天會有某人,可能得到這份機緣。」

    高枕也不再矯情言語,只是感慨一句,「如果人人都能如此修行,山上就是真的山上了吧。」

    那個名叫陸浮的年輕道士使勁點頭道:「誰說不是呢。」

    與此同時,年輕道士還伸手按住身旁青衣小童的腦袋,陪著自己一起小雞啄米。

    青衣小童咧嘴一笑,忍了忍了。

    等到陸掌教返回了青冥天下,再做計較。

    大年三十,落魄山。

    年夜飯之前,暖樹已經忙碌了一整天,今兒一大早,天還沒蒙蒙亮呢,粉裙女童就開始將落魄山上所有的宅子給打掃了一遍,忙完之後,再挽著個竹籃,與朱老先生一起走下山去,到了山門口,暖樹先與仙尉道長打聲招呼,再懸好那枚龍泉劍宗的劍符在腰間,這才御風去小鎮。除了老爺在泥瓶巷那邊的祖宅,暖樹還要去小鎮最東邊那棟宅子,鄭先生遠遊未歸,房子空著很久了,而且今年劉羨陽不在家鄉這邊過年,帶著余姐姐去了龍泉劍宗新址那邊,劉羨陽就早早將鑰匙留給了落魄山的小管家暖樹。與老朱先生一起忙完這些,也就到了下午,就得幫著老爺去上墳,竹籃裡邊,除了擱放一把香,還有一隻白瓷盤子,裡邊擱放幾片豆腐,一塊肉,糯米糕點,都是朱老先生在山上早就準備好了的,雖說老爺家鄉這邊,一直有那女子不上墳的講究,但是朱老先生說沒事的。以前裴錢和小米粒在山上的時候,她們一貫是形影不離的,就會一起忙碌,今年她們都去了桐葉洲仙都山。

    然後重新回到小鎮,在泥瓶巷祖宅,那邊開始貼春聯,春字和福字。

    之前徵得老爺同意後,暖樹也會幫隔壁宅子,換上新的福字和春聯。

    再與朱老先生一起御風返回山上繼續忙碌。朱老先生就開始系上圍裙,在廚房裡邊忙碌起來。

    明天就是新年的正月初一了,按照老爺家鄉這邊的規矩,家家戶戶,都會立起掃帚,可以休息一天,什麼事情都不做,按照小鎮的老說法,不然會一年到頭都會很勞碌的。

    蓮藕福地那邊,狐國之主沛湘,水蛟泓下,今天開飯前,都被朱斂喊來了落魄山上,大過年的,總不能冷冷清清的。

    還有那個風吹日曬雨淋都絕不怠工的新任看門人,仙尉道長,也早就屁顛屁顛上山來蹭飯喝酒了。

    以後誰都別跟我搶這個職務,對不住,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休想讓我挪窩。

    做人要講點良心,你們一個個的,不是劍仙,就是武學宗師,不然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老爺,看門這種小事,有臉跟我搶?!

    誰,有本事站出來,來來來,跟我當面對峙一下,道爺我二話不說……就去找陳山主幫忙主持公道。

    仙尉早早上山,老廚子要做那頓年夜飯,仙尉就幫著小暖樹,一起架梯子貼春聯。

    有手有腳的,這點舉手之勞的小事,仙尉還是很樂意幫忙的。

    再說了,道爺我慧眼如炬,豈會看不出小暖樹在陳山主那邊,是怎麼個分量?

    又得說一句,小暖樹可是經常來山門口這邊,帶些糕點吃食的,兩個小食盒,裝滿的那隻帶下山,空的那隻帶回山。

    人心都是肉長的,仙尉道長心裡暖啊。

    這麼多年漂泊不定,受盡白眼,沒少吃苦,要是人生閱歷能夠被翻開舊賬簿,上邊一頁頁所寫的,可不就是沒錢,窮得叮噹不響,又漲價了,別說是住不起仙家客棧,連那兒的大門都不敢走近,在那仙家渡口的鋪子裡邊,只敢看不敢摸,好像經常被人瞧不起,也不能全怪他們……總之就是滿篇三字「沒奈何」。

    好不容易有了個落腳的地兒,本以為寄人籬下,夾著尾巴做人便是,混口飯吃嘛,哪有不受氣的,不曾想在這邊,還真就半點不委屈人,都說世味年來薄似紗,不曾想我仙尉反而轉運了,但凡以後小暖樹被誰欺負了,受了丁點兒委屈,老子是打架不擅長,但是肯定第一個開罵。

    尤其是粉裙女童那句一語雙關的言語,聽得道號仙尉、真名年景的假道士,差點當場落淚。

    「今年我們家年景好,希望明年年景更好啊,相信肯定會更好的!」

    朱斂還喊來了後山那邊,如同一雙璧人的曹氏少年少女。大伙兒吃了熱熱鬧鬧的一頓年夜飯,處久了,那對來自大驪上柱國姓氏的璧人,也不再如剛上山那般拘謹了。

    岑鴛機,去了州城自己家中。騎龍巷那邊,朱斂就沒有喊人。

    石柔已經把那邊的鋪子,當成一個家了。裴錢的大弟子,那個小啞巴,也不太樂意來山上這邊,剛好可以跟隔壁鋪子崔花生,給自己取名為的箜篌的白髮童子他們,一起吃頓年夜飯,又可以湊成一大桌子了。

    吃過年夜飯,朱斂與暖樹一起收拾碗筷,沛湘倒是想要插手,結果挨了某個薄情郎一記瞪眼,只得作罷。

    之後就是守夜了。

    小鎮那邊,老人們走的走,搬的搬,如今已經沒有幾戶人家有那問夜飯的習俗了。

    小暖樹要去竹樓一樓那邊守夜。其實也不算孤零零的,粉裙女童坐在火盆邊,蓮花小人兒趴在她的腦袋上,會一起看書呢。

    仙尉吃過飯,急匆匆下山去了,也是一邊守夜一邊看書。

    上任看門人鄭大風留下了一座「書山」,仙尉不由得感慨一句,學海無涯,書中

    那位尚未見面的大風兄弟,吾輩風流楷模,真乃神人也。

    既然來到來了,泓下就去了黃湖山那邊,在那水府,與那雲子一起守夜。

    朱斂的院子這邊,躺椅上邊,墊了一條老舊毯子。

    只是朱斂坐在一旁的竹椅上,拎了個手爐,讓沛湘躺在藤椅那邊。

    沛湘舒舒服服躺著,雙手輕輕疊放,笑眯起一雙秋水眼眸,隨口問道:「吃年夜飯,再跟人一起守夜,無法想像的事情。」

    朱斂笑道:「等到新鮮事不新鮮了,還能照舊,才算是件無法想像的事情。」

    沛湘側過身,雙手疊放,臉頰貼著手背,「反正四下無人,給我瞧瞧唄?」

    沛湘見那傢伙不搭話,裝聾作啞,便與他說道:「保證不動手動腳,就是過過眼癮。」

    朱斂目不斜視,微笑道:「嫖我呢?」

    沛湘氣呼呼,瞪眼道:「說啥呢,噁心我就算了,哪有你這麼噁心自己的人。」

    朱斂呵呵一笑。

    沛湘柔聲道:「顏放,你給我隨便說個故事吧?」

    朱斂笑呵呵道:「又來?」

    沛湘埋怨道:「能不能說點正經的?」

    「正經的?這可就得說一說祖師西來意嘍,浩然天下萬年以來,那麼多的佛門龍象,也才出了一本經書呢。」

    朱斂想了想,娓娓道來,「沛湘,你應該知道,浩然天下的禪宗初祖,其實在西方佛國那邊,用我們這些俗子喜好的論資排輩,其實是第二十八祖?嗯,一臉迷糊的,看來你是不知道了。以前我在福地家鄉那邊,看到過一本神魔志怪小說,佚名,初看呢,看似崇佛,實則是貶佛了,至於如今回頭再看呢,就不好說了,大概是說一位中土僧人,立下宏願,去西方佛國求取真經,一路上經歷過了重重劫難,最後在佛祖那邊,被後來的禪宗初祖、二祖刁難,給了無字經書,那位僧人便用身上的貴重之物,重新換取了『真經』。我那會兒才是個少年,不諳世事,讀書不多,看到此處,恨不得將那個可惡的『佚名』,揪出來打一頓,只覺得老子好不容易拗著性子快看到了一本書的末尾,你這個編故事的,到頭來就給我看這玩意兒?等到我人到中年,才發現此中意味,不可謂不悠長啊,那位僧人最早得到了無字佛經,當真是假?後來的有字真經,當真是真?需知禪宗一脈,正是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吶。只是等到我年歲又添,就又有了疑問,莫不是此僧當時就已看破此難,只因為是覺得一人成佛,不如眾生成佛?對於一般人而言,可能還是需要一些次第和階梯的,如那鋪路搭橋的作為?所以你看啊,後世那禪宗不就有了六祖之位的正統之爭,分出了南宗頓悟與北宗漸悟兩脈?雖然也說那人有南宗北宗之分,法無南宗北宗之分,只是到底,還是分出了個頓漸之別,聽說浩然天下某個叫『武林』的地方,南屏山下有座千年古寺,匾額『具平等相』四字,真好啊。」

    沛湘聽得入神。

    朱斂微笑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沛湘笑道:「這句我還是知道的。」

    朱斂搖頭道:「我們只是聽說過,不是真正知道。」

    沛湘笑道:「你說了算。」

    朱斂拎著手爐,「考你一個謎題?什麼花,生長在地底下。」

    沛湘誤以為是什麼打機鋒的玄妙問題,搖搖頭,免得貽笑大方。

    朱斂笑道:「是花生嘛。」

    沛湘一時無言。

    朱斂笑呵呵道:「我們小米粒還是厲害啊。」

    「有那人間美事之一,卻最不賞心悅目,你猜猜看,是什麼事情?」

    朱斂自問自答道:「睡個回籠覺。」

    一趟渡船跨洲過後,就像多出了一個新的小山頭,周米粒,柴蕪,白玄,孫春王,他們幾個已經混得很熟了。

    用白玄的話說,就是孫春王這個死魚眼小姑娘,只有到了咱們右護法這邊,才會有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在落魄山那邊,偷偷給自己封了一個巡山官的小米粒,早晚巡山兩次,雷打不動的。

    到了仙都山密雪峰這邊,小米粒就去風鳶渡船那邊,還是早晚兩趟出門,但是與落魄山略有不同,在落魄山是巡山完了就去找裴錢、暖樹姐姐她們耍頑,在仙都山這邊,卻是到了渡口那邊,繞著那條風鳶渡船打轉轉。

    一個黑衣小姑娘,斜挎棉布包,肩扛金扁擔,手持綠竹杖,也不登上渡船,就是在渡船附近自己找樂子,嗑瓜子,堆石子,跳格子,每天大清早下山,到了中午,就回山吃一頓,吃完飯,就又飛快下山。

    白玄經常陪著小米粒一起走下密雪峰,在渡口那邊瞎逛盪,只是不耽誤嘴上埋怨,「米大劍仙是在自家地盤閉關,你擔心個啥,不說那隻大白鵝和裴錢,光是來咱們這邊做客的,就有那中土鐵樹山的果然,蒲山雲草堂的葉芸芸,還有太平山的黃庭,他們一個個的,哪個不能打?誰敢來我們仙都山,打攪米大劍仙的閉關?大過年的,來這兒討頓打,犯不著吧?」

    小米粒只是咧嘴笑著,也不解釋什麼。


    後來白玄念叨多了,小米粒依舊是半點不嫌煩的,只是靈光乍現,就與白玄說了一句,「容易做了好事,落不著一句好嘞。」

    白玄當時雙手抱住後腦勺,大搖大擺走在山路上,大為意外,「右護法這麼懂人情世故了?」

    小米粒哈了一聲。

    是暖樹姐姐說的,借來用一用。

    白玄又忍不住問道:「既然著急趕路,要去渡船那邊晃悠,為啥連上山下山都不御風?」

    小米粒就一本正經解釋道:「天上御風,那是看山,不是巡山唉。」

    白玄想了半天,愣是無法反駁。

    今天白玄在山上練劍完畢,就從密雪峰那邊御風來到渡口,陪著小米粒一起坐在渡口欄杆上嗑瓜子,待了足足個把時辰,從夕陽西下到暮色沉沉了,白玄抬頭看了眼天色,說道:「右護法,你什麼時候回山上?」

    按照那隻大白鵝的意思,如果隱官大人今兒回仙都山,咱們就吃頓年夜飯,不然就余著。

    小米粒撓撓臉,說道:「今兒我打算晚點回去。」

    白玄說道:「我得回去山上煉劍了。你一個人回去,不害怕?」

    小米粒哈哈大笑,白玄你如今都曉得說笑話嘞。

    白玄就先回了,掐一劍訣,瀟灑御劍返回密雪峰。

    密雪峰那邊,道號「龍門」的鐵樹山仙人果然,與黃庭幾乎同時敏銳察覺到渡口那邊,出現了一股凌厲無匹的粹然劍意,只是稍縱即逝。

    一位仙人,一位玉璞境劍修,雙方都極為訝異,這才閉關幾天工夫?那米裕不但成功破境,還能如此之快,就已經穩固住了境界氣象?

    一個感慨那位米劍仙,不愧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

    一個讚嘆那米裕不愧有個米攔腰的綽號,難怪可以進入避暑行宮。

    一身雪白長袍的米大劍仙,走出渡船屋子,抬頭望向密雪峰某處宅子,愣了愣,然後米裕立即收回視線,果然看到那個在渡船附近獨自跳格子的小身影。

    米裕一下子便眼神溫柔起來。

    腳尖輕輕一點,身形飄向那個黑衣小姑娘,也怕嚇到她,就落在她眼前的不遠處,笑道:「右護法,嘛呢,這麼晚還巡山啊。」

    小米粒神采飛揚,飛快跑到米裕跟前,「米大劍仙,好巧唉,我剛好要返回密雪峰哩,你要是再晚一會兒,就一小會兒,就在這邊見不著我,只能在山上見面嘞。」

    米裕恍然道:「原來如此,好巧好巧。」

    看著小姑娘想問又不敢問的模樣,米裕眯眼笑道:「終於破境嘍。」

    小米粒立即懷抱金扁擔和綠竹杖,雙手都伸出大拇指,哇了一聲,「厲害厲害!」

    一大一小,一起緩緩走向仙都山那邊。

    米裕問道:「小米粒,你知道落魄山所有人,當然包括我在內了,我們都很喜歡你嗎?」

    小米粒腳步輕快,肩頭一晃一晃,「當然知道啊。」

    我這顆小腦袋瓜,靈光得很吶。

    米裕點頭道:「這樣啊。」

    小米粒猶豫了一下,輕聲道:「但是被人喜歡,是一件很難得、需要很珍惜的事情唉,比不被討厭還要難嘛,所以可不是一件可以拿來炫耀的事情,就應該只是一件偷藏在心裡的高興事啊,然後偶爾心情不好的時候,一開門,就會高興嘞,一開門就心情好,所以就叫『開心』嘛。」

    米裕雙手負後,笑眯起眼,「這個道理,我覺得隱官大人都說不出來。」

    小米粒嘿嘿笑道:「裴錢總說我是個小馬屁精,米大劍仙你學我做啥子。」

    米裕當然知道,小米粒這些天肯定就在外邊一直等著。

    是希望米裕就像一開門,就能見到有人在等自己。

    在浩然天下的山上,不多見。

    在那個劍修死了都無墳冢的家鄉,更是。

    而且小米粒又是例外,她不是在等一個破境的米大劍仙。

    她只是在等余米,就這麼簡單。

    米裕眼神溫柔,蹲下身,輕聲道:「小米粒,謝謝啊。」

    小米粒咧嘴而笑,「謝我做啥嘞,米大劍仙客氣得差點讓我要生氣嘞。」

    黑衣小姑娘板起臉,晃了晃腦袋,「我一生氣,可凶可凶。好人山主都要怕!」

    小米粒壓低嗓音說道:「余米,其實我也要謝謝你唉。」

    「為啥?」

    「我要是說了,記得保密啊。」

    「嗯。保證在隱官大人那邊都不說。」

    「以前在家裡,我經常給裴錢當門神,唉,裴錢每次見著我,她就不會像你這麼開心。」

    說到這裡,小米粒趕忙高高揚起頭,「不許誤會,我可不是說裴錢的不好啊,裴錢好得很哩,千般好萬般好,我要是把裴錢的好,一條一條說出來,呵,真不是我吹牛,都能一路走到密雪峰宅子那邊,都說不完,就只是在這麼件指甲蓋大小的小事上邊,沒有餘米你這麼好。哈,以後所有人都得跟著我,喊你米大劍仙啦。」

    米裕怔怔無言。

    他娘的,就連米裕這個混跡百花叢中的浪蕩子,在這一刻,都想要定下心來,趕緊去找個好姑娘,娶過門當媳婦,再生個小米粒這樣的寶貝閨女了。

    密雪峰,一處宅子。

    白衣少年坐在欄杆上,就像一朵停步的白雲。

    在那高樓檐下,懸掛了一大串的木牌,如掛風鈴,寫滿了詞牌名,風吹過木牌就輕輕磕碰起來。

    有那秋霽,眉嫵,賺煞,山漸青,水龍吟,眼兒媚,更漏子,水調歌頭,卜算子慢,千秋萬歲,花雪滿堆山,荷葉鋪水面,春從天上來,入夢來,風波定,好事近……

    一艘隸屬夢粱國皇室的仙家渡船,緩緩升空,黃粱派歷史上是有私人仙家渡口的,也就是如今雲霞山那座仙筇渡的前身,雲霞山沒將渡口改名之前,渡口其實名為投箸渡,當年隨著黃粱派香火的江河日下,先是投箸渡因為入不敷出,逐漸荒廢,後來就租賃給了雲霞山,再後來,就乾脆被雲霞山花錢買走。如今再想要從雲霞山那邊購回投箸渡,是痴人說夢了,所以黃粱派一直想著重新開闢一座渡口,但是難度太大,一國之內,尤其是夢粱國這樣的地界,不太可能同時擁有兩座規模巨大的仙家渡口,很容易讓雲霞山和黃粱派因此出現一連串的山上紛爭。

    所以皇帝陛下先前也很為難,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己終究不可能太過偏心黃粱派,何況雲霞山還是一個宗門候補的山頭,就像掌門高枕之前的那般為難,都是只能心裡敞亮卻裝傻了。

    但是今天下山之前,年輕皇帝就半點不為難了,與高枕承諾一事,會將京城郊外的一部分籍田,以「租借」的名氣,劃撥給黃粱派打造出一座仙家渡口,反正籍田按例文廟禮制,只是在方向上有就定例和講究,必須位於京城「震位」,至於籍田的大小,只要保證千畝,就是有一定彈性的。不過高枕卻沒有答應此事,說此舉太過惹人嫉恨了,笑言一句,要是被山中雲霞山那位前來觀禮的老掌律知道了,還不得直接摔袖子走人?故而高枕只是請求在梅山君的西嶽地界,給出一塊靈氣尚可的地界開闢為渡口。

    渡船一間屋內,裝飾簡陋,年輕皇帝開始批閱奏摺,偶爾笑罵幾句。

    納蘭玉芝調侃道:「高掌門要是在官場廝混,怎麼都能當個六部尚書。」

    梅山君朝她瞪眼,陛下正在處理公務,你打什麼岔。

    黃聰放下筆,揉了揉手腕,瞥了眼處理完的奏摺小山,再看了眼一旁的那堆高山,無奈搖頭,既是腦力活,更是體力活啊。

    納蘭玉芝笑問道:「陛下,見著了那位隱官,作何感想?」

    黃聰微笑道:「感覺比較矛盾,陳先生正襟危坐,與人認真說事時,會覺得夏日酷暑,避無可避。可當陳先生與人閒聊時,如沐春風,就會覺得輕鬆愜意了。」

    納蘭玉芝說道:「我倒是只有一個觀感。」

    黃聰好奇道:「說說看。」

    納蘭玉芝說道:「年輕隱官,好像有點怕我?」

    梅山君沒好氣道:「虧你說得出口。」

    黃聰哈哈大笑道:「這件事我站梅山君這邊,陳先生那叫一身正氣驅粉黛。」

    梅山君一板一眼道:「陛下,是否需要讓刑部稽查司,去查一查那個秋毫觀陸浮的根腳?若是刑部供奉修士不宜露面,可以讓我山君府那邊的諜子出馬,我總覺得這廝,太過行事荒誕,不像……」

    納蘭玉芝見那梅山君醞釀措辭,便接話道:「不像個正經人。」

    梅山君點頭道:「卻也不像什麼歹人。畢竟是跟著陳隱官一起登山觀禮的。」

    黃聰搖搖頭,靠著椅背,舒展手臂,也就是梅山君在這邊,如果只有望月江的水神娘娘在場,年輕皇帝恨不得把雙腳抬起,擱放在桌上,擺手道:「沒必要節外生枝,山上的過客而已,走過路過擦肩而過,就再難見面了。」

    納蘭玉芝忍不住笑道:「陳劍仙怎麼會有這麼一個不著調的朋友?」

    有趣倒是真有趣,什麼都敢說,吹牛皮不費錢。

    黃聰想了想,「我總覺得他們不像是什麼朋友,反正就是一種感覺。」

    年輕皇帝突然懊惱不已,「早知道在婁山那邊,就該讓陳先生幫個忙,寫下今年夢粱國開春吉語的『書樣』。」

    浩然天下各國君主,都有開筆迎新春的習俗,皇帝需要為天下熬年守歲。

    子時過半,新年到來,就會有司禮監掌印太監手持白玉蠟燭,為皇帝照明,秉筆太監遞上一支御筆,鋪好灑金箋,研磨朱紅墨,皇帝就要書寫一些類似「宜入新年,萬象更新」、「海晏河清,時和年豐,迎春納祥」的吉語,將這些吉祥箋張貼在內廷那幾處重要大殿,是謂「開筆」。

    皇帝再象徵性瀏覽一遍欽天監編撰的新年曆書,就等於一國君主已經為一國蒼生百姓授時省歲。

    之後也會再寫福、壽、春等字,賜予朝臣。

    這也是黃聰為何急匆匆離開婁山的重要原因。

    納蘭玉芝笑道:「離開婁山又沒多久,可以調轉船頭。」

    黃聰顯然心動了,「這不太合適吧?」

    梅山君察覺到皇帝陛下的視線,無奈道:「陛下看我作甚。」

    黃聰笑道:「我還有個感覺,咱仨,就數你跟陳先生最投緣。」

    梅山君難得露出滿臉笑容。

    黃聰轉頭望向水神娘娘,「如何,我這馬屁功夫,是不是爐火純青了?」

    納蘭玉芝掩嘴而笑,「陛下是九五之尊,何必討好一位山君。」

    黃聰點點頭,「寡人真正需要『討好』的,只有一國百姓。」

    屋子窗口外邊,有人雙手趴在窗台上,朝裡邊探頭探腦,一張熟悉的面孔,只是頭頂道冠,將魚尾冠換成了蓮花冠。

    那年輕道士揚起一隻手,拿著一張捲起的紙張,笑道:「別下逐客令啊,貧道這趟風塵僕僕趕來,是讓皇帝陛下心想事成的,開筆吉語一事,就在上邊寫著呢,雖然不是陳山主的親筆,但是你們是不曉得,陳山主的字,都是跟貧道學的,你說能不像嗎?陛下你大可以當做是陳山主的真跡嘛。」

    梅山君正要怒喝一聲,訓斥這個全然不講規矩的神誥宗道士。

    納蘭玉芝則是覺得更有趣了。

    但是年輕皇帝卻已經站起身,朝窗口那邊低頭抱拳,「夢粱國黃聰,拜見陸掌教!」

    陸沉趴窗台那邊,歪著腦袋,「唉?這麼聰明?貧道就說嘛,耳聰目明,什麼都聽得懂,什麼都看得見,名字取得好哇。」

    梅山君還好說,還算神色鎮定,納蘭玉芝卻已經臉色慘白無色。

    只見那「陸掌教」一個鷂子翻身,飄然落地,將手上捲紙攤開放在桌上。

    紙上所寫十六字,果真是一句再好不過的吉語。

    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天下太平,國泰民安。

    陸沉帶著年輕皇帝離開屋子,走到船頭那邊。

    黃聰問道:「陸掌教是有什麼吩咐?」

    陸沉笑問道:「如果貧道是要你對付陳平安呢?不管成與不成,都送你一樁潑天富貴,如何?」

    黃聰只是搖頭。

    陸沉又問道:「那如果貧道換個說法,能夠讓這夢粱國山河百姓,都安居樂業幾百年呢?」

    黃聰還是搖頭。

    陸沉笑道:「不用這麼緊張,貧道就是隨口一說。」

    黃聰依舊身體緊繃,不知不覺,已是汗流浹背。

    陸沉說道:「回頭你去找那曹溶,就說師尊陸沉有令,命他照拂夢粱國幾分,就以三百年為期限吧。」

    黃聰欲言又止。

    陸沉雙手籠袖,神色淡然道:「你照做就是了。」

    黃聰點點頭,拱手抱拳道:「謝過陸掌教賜下法旨。」

    陸沉伸手出袖,趴在欄杆上,「少年一笑出門去,千里落花風。如今青衫仗劍回,山河滿春風。不知壯年與暮年,又是何種光景。」

    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

    人間山水郎,少年最思無邪。

    美人贈我金錯刀。

    劍氣長城劍氣近。

    誤入藕花深處,觀道觀道觀道。

    自己畫地為牢,我與我周旋久。

    遠遊客龍抬頭,見心中天上月。

    學問最難夜航船,人生逆旅,秉燭夜遊。

    劍修補地缺,天人選官子。

    旁觀他人人生如翻書,那麼下一卷呢?

    陸沉掏出一壺酒,揭了泥封,抿了一口仙釀,抬頭望向南邊的桐葉洲,再看了一眼寶瓶洲某地,自言自語道:「浮生一夢君同我。酒酣君去我亦去。走了走了。」

    陸沉最後又重新看了眼南邊桐葉洲中部,身形化虹自去天幕,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竟是不經儒家陪祀聖賢看守的那道大門,就直接破開浩然天下的天幕,直接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然後在那最高處,環顧四周,視線游曳一番,看過那一處處十四境修士所在道場或是當下身形,不管是隱蔽還是光明正大,陸沉盡收眼底,伸了個懶腰,喃喃道:「預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哈,好個推陳出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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