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二章 平原津(二)(1 / 1)
第二四二章 平原津(二)
劉闞的眼皮子跳個不停,讓他心緒難以平靜。
右眼跳災……怎麼又是右眼皮子跳?劉闞在軍帳里走了兩圈,喚來了劉信為他換上盔甲,順手抄起了赤旗。自護駕以來,這赤旗就沒什麼機會使用。但劉闞還是會每天打油摩挲,讓赤旗保持著驚人的鋒利度。一般而言,他巡視時不會帶赤旗,但今天眼皮子跳的厲害,所以將赤旗隨身攜帶。
按道理說,已經到了這個時候,應該不會發生什麼事情。
可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心裡慌的厲害。所以,劉闞也不由自主的,比往日有多了份小心。
進入平原津以後,宿醉的痛苦已經消失。
走路時雖然還有一點輕飄,但基本上沒什麼大礙了。
「信,你也帶上兵器,隨我一同巡視。」
「唔!」
劉信的裝備相應要簡單許多,一件黒兕筩袖鎧,一張弓,一壺箭。除此之外,還有一匹棗紅色的大宛良駒。劉信的這匹馬,要比其他的鐵鷹銳士強很多。也是贏果為感謝他在苧羅山出手,讓人從後營馬廊中選出來的一匹好馬,隨不說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但也是迅疾如風。
他把狼牙棒扣在馬鞍上,背帶里插上闊劍。
扳鞍上馬,隨著劉闞在營地中巡視。
今夜,月朗星稀,不見半點雲彩。皎潔的月光,灑在營地里,恍若披上了一層乳白色輕紗。
各小帳都很安靜,沒有任何異常的現象。
難道是自己想的太多了?
劉闞挽住了韁繩,用馬鞭輕輕敲擊靴子,疑惑的四下張望。
遠處,始皇帝的行營大帳依稀可見。燈火點點,顯示著始皇帝至今仍未休息。這是一個很勤勉的帝王!不管後世如何評價,都無法掩蓋去這個事實。也許正是他的勤勉,造就了大秦帝國的輝煌吧。
「信,今兒個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好像要出事似地。
咱們小心點,多巡視幾圈,你我今夜辛苦一下吧……娘地,這一趟下來,至少讓人少活十年。」
這些牢騷話,也只能和劉信嘀咕。
從隨行伴駕開始,劉闞就一直是提心弔膽。
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天曉得什麼時候醒來,腦袋就不是自己的了。刺激!這個遊戲真刺激到家了……整日裡好像走鋼絲一樣的感覺,真真箇是難以心安。劉闞想到這裡,不由得嘆口氣。
而一旁落後劉闞半個馬身的劉信,咧開嘴憨憨的一笑。
正是六月,夏末時節。
夜晚的風帶著一絲涼意,讓人感覺很舒爽。
劉闞騎馬巡視了兩圈,出了一身的汗,先前那種虛弱的感覺,也基本上沒有了。不過,肚子卻有了飢餓感……
叔侄兩人回到軍帳,剛準備找點吃的墊墊肚子。
突然,帳簾一挑,哈無良從外面走進來。
「君侯,無良有要事稟報。」
劉闞一蹙眉,「小哈,這麼晚了有什麼要緊事?正好,我剛準備吃點東西,咱們邊吃邊說吧。」
「君侯,別吃了……今晚可能會出大事!」
「甚個大事?」
「有人,有人對陛下圖謀不軌!」
「啊?」
劉闞吃驚的張大了嘴巴,看著哈無良。很快的,他回過神來,一把攫住哈無良的肩膀,「小哈,你從何得知?」
「君侯可還記得一品?」
劉闞一怔,片刻之後,輕輕搖了搖頭,「哪個一品?」
「就是那日在苧羅山失了一隻手臂的銳士,黃一品!」
「啊,我倒是有印象了……他不是被小公子扔在小帳里不聞不問嗎?我還給他開了個方子。」
「就是他!」
哈無良被劉闞捏得是呲牙咧嘴,忍著肩膀上的疼痛,連連點頭,「君侯,你能否先把手鬆開?」
劉闞的力氣何等驚人。
這一緊張,手上不由自主的就使了力氣。雖說哈無良也是鐵鷹銳士,依舊承受不起如此力道。劉闞這才發現,自己緊張的過頭了……連忙鬆開手,低聲的向哈無良連連道歉幾聲。
哈無良活動了一下胳膊,這才說:「幸虧君侯您下令讓御醫為一品診治,又開了方子不養身體。只是我實在看不過去,於是私下裡和小公主提起了這件事情。小公主知道以後,非常生氣,當天就讓人給一品安置妥當……一品失了手臂,如今在外營中,干一些雜役的活計。」
這贏果倒是個有情意的人,不似胡亥那樣涼薄。
劉闞點了點頭,但又有些耐不住地說:「小哈,說重點!」
「君侯,情況是這樣……前些日子,一品找我說起了一件事情。君侯還記不記得琅琊颱風暴?」
劉闞一怔,「當然記得!那天風暴甚烈,我等在船上,整夜無法入眠。」
「一品那天隨陛下登了岸。由於他臨時過去,所以住在行營角落中的小帳里。那天晚上,他突然聽到小帳外似有人說話。於是就起身朝外面看……中車府郎中令趙高帶著兩個車士,在小帳外呆了大約半個時辰。後來又來了一個內侍,看那架勢,似乎是奉趙高之命出去。
本來一品也沒在意。
可哪知道,趙高前腳剛走,那兩個車士就殺死了那個內侍,並將那內侍的屍體帶走,丟棄林中。一品當時覺得不對勁兒,於是就跟了過去。你知道,他手臂雖沒了,可身手猶在,那兩個車士也沒有發現他。一品待那兩個車士走後,過去查看了一下,發現那內侍還有一口氣。
不過只對一品說了三個字:公子嬰……
一品從那天開始,就留了心思。後來他發現,趙高和公子嬰接觸很頻繁,表面上看雖然沒什麼問題,但聯想那一夜的事情,一品就覺得不太對勁兒。特別是後來,公子嬰守護大帳。」
芝罘山祭祀完了陽神之後,始皇帝就讓公子嬰負責大帳的守衛。
劉闞當時也聽說了這個委任,不過並沒有感覺有什麼古怪之處。但今天聽哈無良這麼一說,再一想,似乎還真有點不對勁兒。按道理說,大帳事關始皇帝的安全,鷹郎將豈能隨意更換?嬴嬰剛調換了守衛,才幾十天的工夫,居然從守護小營,一下子開始守護行營大帳。
始皇的守護,未免太過於兒戲了!
劉闞眉頭緊蹙在一起,手指輕輕的敲擊著護甲。
哈無良接著說:「說來也很奇怪,公子嬰自從擔當了大帳守護之責以後,和趙高就再無聯絡。
一品當時也覺得,可能他想的多了。
可是數日前,也就是陛下在著縣大宴百官那天夜裡,他發現趙高和公子嬰偷偷的在一起交談。
今天傍晚,行營大帳調動的時候,一品發現和往常不太一樣。
故而他剛才來通知我,自己回去繼續盯著。一品說,他不敢肯定會不會出事,但若出事,肯定是對陛下不利。」
趙高,殺始皇帝?
乍聽之下,劉闞覺得不太可能。
但仔細一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他不是沒有聽到風聲,始皇帝有心讓胡亥去五原歷練。這等同於把胡亥放逐……胡亥都放逐了,那趙高豈能有好下場?這一點,從始皇帝罷趙高的行符璽事這件事情上,就能看出端倪。
看起來,趙高不甘如此。
至於胡亥嘛,更像個被寵壞了的孩子。
倒是這公子嬰,怎麼也摻雜進去了?劉闞低頭不語,而哈無良則是一臉的焦慮之色。
「君侯,怎麼辦?」
「信,備好馬!」
劉闞說完,一把攫住哈無良的胳膊,「小哈,咱們去見小公主。這件事,怕只有她才能阻止。」
始皇帝此刻,無比的憤怒。
李斯能看出來的事情,他又如何看不出來。
只是,他也不知道,這趙高如何有這般膽略,敢唆使胡亥前來鬧事。細長的雙眸一眯,鷹隼般的目光,盯住了趙高。他對胡亥,已經徹底失望了,只是想看看,趙高能耍出什麼把戲。
「你不想去五原?那你想做甚?」
始皇帝沒看胡亥,只是盯著趙高。
胡亥也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勇氣,挺著胸膛大聲說:「父皇,兒臣想要做皇帝,和父皇一樣的皇帝。」
始皇帝一怔,驚奇的看著胡亥。
片刻後,他啞然失笑,「就憑你?那你又要如何治理朕的江山呢?」
「這個……」
胡亥啞口無言,趙高卻站出來說:「陛下,做皇帝的事情,可以慢慢的學。陛下當年登基時,不也是一點點的學嗎?小公子年紀小,等他長大了以後,自然就能知道該如何做皇帝了。」
「趙高,你好大的膽子!」
始皇帝還從未似今日這般惱怒過,不由得勃然大怒,「那是不是該由你,來教導他如何做皇帝?」
「此乃老奴本份,老奴義不容辭。」
「趙高,朕看你今天是活得不耐煩了……」
「只要陛下死了,老奴就能活的很好!」趙高以一種出乎尋常的強硬姿態,始皇帝說一句,他就回一句。趁著始皇帝怒火中燒的時候,一柄短劍陡然從他袖中滑出,落在了趙高手上。
『很好』兩字剛一出口,趙高猱身就撲向了始皇帝。
這舉動,別說是始皇帝很意外,就連一旁的李斯,也是目瞪口呆。
這傢伙腦袋進水了不成?
這可是行營,他在這裡行刺始皇帝,就算成功了,也休想活命!始皇帝鏘的拽出定秦劍。
就在這時,只聽帳外傳來一聲沉喝:「趙高,休傷陛下。」
一道人影如風一般撲進了帳中,鐵劍寒光一閃,只聽趙高一聲悶哼,肩膀被鐵劍穿透過去。
蓬的摔在了地上,趙高半邊身子,都被鮮血染紅。
是公子嬰!
公子嬰帶著兩名銳士,衝進了大帳。不等始皇帝開口,兩名銳士衝過去,就把趙高死死的按住。
始皇帝只氣得,胸口劇烈起伏。
他長身而起,提劍走到了趙高身旁,口中不時嘿嘿的發出冷笑。
胡亥,這時候好像已經被嚇傻了,跪在趙高旁邊,竟說不出話來……
「老狗,朕以前可真看錯了你!」始皇帝咬牙切齒道:「你以為你這一段時間上躥下跳的,朕能不知道嗎?
哈,嬴嬰是朕的侄子,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朕的眼中。
本想看看,你這老狗能耍出什麼花招來,不過今日,卻是讓朕失望的緊呢……你只這點本事,也妄想來教導朕的兒子如何做皇帝?哈,若是真的讓你成功了,老秦五百年江山也就完了!」
李斯吃驚的看著眼前這一幕,感覺有些匪夷所思。
原來,皇上早就有所覺察了……
按道理說,他這時候應該覺得很安心。可不知道為什麼,趙高被制住了以後,李斯心中的不安,卻更重了。
「嬴嬰,你竟然出賣我!」
嬴嬰冷笑一聲,「嬴嬰是嬴氏子孫,豈能與你合謀?」
趙高拼命的掙扎著,嘶聲低吼道:「嬴嬰,洒家就算是死,也不放過你!」
「那就讓朕看看,你死了以後,還能作甚?」
始皇帝說著,高高舉起了手中的定秦劍。
不對,不對!
李斯在一旁觀察著,突然間感覺遍體生寒:這一切似乎太巧合了,巧合的讓人覺得古怪。
趙高勾連嬴嬰,嬴嬰卻稟報了始皇帝。於是,在趙高發瘋似的準備刺殺陛下時,嬴嬰出現了。
李斯的眼中,流露出驚懼之色。
也就在這時候,原本制住趙高的兩個鐵鷹銳士,突然間鬆開了趙高,呼的一下子撲過去,一人一邊,死死的制住了始皇帝。與此同時,剛把趙高掉落在地上的短劍拾起來的嬴嬰,猛然刺向了始皇帝。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始皇帝措手不及。
剛要大聲叫喊,嬴嬰的短劍,已灌入了他的胸膛。一隻手,死死的捂住了始皇帝的嘴巴。
嬴嬰抽出短劍,又狠狠的刺進去。
「陛下,還記得我爹,是怎麼死的嗎?」
嬴嬰壓低聲音,「若非趙高告訴我,我一直還以為那是一個意外……陛下,你自以為聰明,自以為事事在你的掌控之中。可你知不知道,在我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你的命就已經沒了!」
鋒利的短劍,在始皇帝胸膛反覆出入,綻放出一朵朵絢爛血花。
始皇帝瞪大了眼睛,猶自感覺不可思議。
卻見趙高這時候爬起來,先是攙扶起了胡亥,輕聲道:「陛下自以為公子蟜的事情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想老奴當年,卻是從尚書卒使做起。過往的奏疏,皆經由老奴之手銷毀……當年老奴在無意中看到國尉繚與陛下的奏疏時,也是鬼使神差似地留了下來,一直都放在身邊。
原以為這輩子都用不到,可沒想到……
陛下,非是老奴無情,實是陛下刻薄寡恩,讓老奴不得不如此。」
說完,趙高扭過頭,向李斯看去,「丞相,陛下本來是要留你在這裡看一出熱鬧……如今熱鬧看完了,你要何去何從,也應該能清楚了。陛下決意立大公子繼位,而大公子對二蒙的信任,怕是要遠超過對你的信任。丞相年紀大了,可二蒙卻正當年。丞相精通刑律,長於政務,二蒙同樣精通。特別是蒙恬,又長於軍事,丞相若想與二蒙爭風,只怕是萬萬不能。
如此局面,丞相又準備如何選擇呢?」
嬴嬰,這時候已放開了始皇帝。
兩名鐵鷹銳士也鬆開了始皇帝的胳膊。
千古一帝,倒在血泊中,已經了無聲息。只是那一雙眼睛,卻古怪的盯著李斯,似是想知道李斯的答案。
趙高從嬴嬰手中,接過了那把帶著始皇帝鮮血的短劍,用袖袍輕輕擦拭。
李斯只覺得口乾舌燥,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聲音略帶嘶啞地說:「府令,你即便殺了陛下,又如何為之?你手中沒有符璽,調動不得兵馬。雖有公子嬰襄助,可是誰又能服從你?」
「哈哈,這個就不需要丞相擔心。
陛下雖罷了我的行符璽事,可是我對陛下,卻了解的緊。虎符,肯定是陛下隨身攜帶,不可能由別人掌管。」
這邊說著,那邊嬴嬰已從書案上的黑匣子裡,取出了虎符。
「至於玉璽……陛下自以為安排的很巧妙,把玉璽放在小公主的身上。殊不知,陛下這段時間頻繁召見小公主,難不成真的是為了敘親情?我伺候陛下十餘載,對陛下的脾氣也算了解。
今日既然決意行動,那就萬萬不可能再有閃失。
好了,丞相,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現在我也要聽聽,你準備如何選擇?是陪伴陛下,還是效忠於小公子?」
李斯看了看始皇帝的屍體,又看著趙高手中那柄帶血的短劍。
許久之後,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上前一步,在面色蒼白的胡亥身前匍匐在地,「臣李斯,拜見陛下!」
一剎那間,始皇帝的雙眸中,流出了兩行殷紅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