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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80 食祿半生,所待捐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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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夠歷經武周一朝的詭亂局勢,且作為終結這一局面的操作者之一,狄仁傑的閱歷、智謀自然遠非太平公主可比。

    今次是因為家風不嚴謹、兒子不爭氣,為人所趁、麻煩纏身,但很快狄仁傑就將太平公主的意圖以及這當中利弊考慮清楚。如此小計,不登大堂,哪怕就連公主自己只怕都不能確定究竟能否憑此制住自己,狄仁傑自然不會有一分軟弱流露。

    太平公主一時間為狄仁傑氣焰所懾,原本早已經構思好的說辭後計甚至都不知該要如何繼續說起。

    但有時候,心思越簡單的人,反而越能抓住根本。

    那南市雞寮主賈彬先刺自己一刀,到現在流血與疼痛已經令他將近崩潰邊緣,及至見到公主與狄仁傑僵持不下,心中尤怕自己這一番作為無功。

    他敢於引眾到當朝權臣家門之前鬧事且作自戕之舉,本身自有幾分狠戾,當然也是因為有大欲求於公主,此時見狀則奮起餘力,再次大吼道:「蒼天可有公道?宰相之子可仗權勢奪人錢財、害人性命,我今受害於此,一死又有何惜!唯妻兒失於養顧,化身厲鬼、不死不休!」

    說話間,他更再刺自己一刀,新傷舊傷塗血滿身,直接倒地抽搐起來,以至彌留之境。

    眼見這一幕,不獨狄仁傑疾呼出聲,就連太平公主也驚了一驚,但她也因此從被狄仁傑氣勢所懾的狀態中反應過來。

    公主護衛並狄氏家人七手八腳入前搭救,但那賈彬卻已經周身鮮血的屍橫街頭。

    「人死了,債未必能消。狄相公既然要經官處斷,那就將此屍身領會吧。可惜了,我雖然適逢此事,想要從中斡旋善了,終究還是沒能救下一條曲里義士性命!」

    太平公主看看那賈彬的屍身,又看看臉色鐵青的狄仁傑,嘴角噙著冷笑說道。

    狄仁傑衣袍下身軀微顫,瞪眼凝視著太平公主,口中則一字一頓道:「公主自唐家公主,我亦唐家老臣!舊者國運纏疾,妖氛深刻,如今雖否極泰來,但豈是輕鬆得來!當中幾多仁人奮力、志士捐身,不能一言蔽之!誰人賊心不死,仍要加害世道!」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後則大笑起來:「志士捐身?此言自詡,我絕不心虛!狄相公不失事於二主之權宜,我也身受事於二夫之不貞,俱失純真,無謂彼此。唐家安危,或謂可托何人,但我與相公,大概不屬此列。」

    講到這裡,她視線一轉再望向那橫屍街頭的賈彬,冷笑道:「如此一條無賴性命,神都城內每天都要折去幾條,多數草草了事,幾者能如此人性命之重?令郎一人之前程禍福,或是不足為計。但都畿所聚十萬選舉賢遺若,眾望豈可小覷?若選舉事宜因此更生波折……」

    聽到太平公主這番話,狄仁傑頜下鬍鬚頻顫,另一側狄光遠則低吼道:「阿耶,丈夫不屈……」

    「住口!歸邸!」

    狄仁傑頓足咆哮一聲,恨恨瞪了公主一眼,然後便轉身直往自家庭院行去,更吩咐家人關上了自家邸門。

    看到狄氏家人悉數退回邸中、家門緊閉,太平公主嘴角一翹,露出幾分嘲意,然後又舉手吩咐道:「將這賈彬薄殮,送往城外土葬。參事那些遊俠街徒,各自發遣外州,短年之內不准歸都!」

    講到這裡,她又頓了一頓,略作沉吟後才又說道:「其中相干幾人,包括那賈彬的家眷,著人送往西京安置。我那侄子,可不是一個能夠生忍暗虧的人物。」

    尚賢坊發生的這件事情,動靜鬧得不小,全坊民眾幾乎盡數有見。他們自然不能洞悉當中所有詳密糾葛,所見者無非狄府兒郎在外欠債不還,債主入狄門討要、結果卻被當場逼死。

    但坊民們所見如何並不重要,只要沒有什麼有勢力的官聲聲討,些許坊中傳言自不足以謗傷到權傾朝野的狄相公。生活在神都城的民眾們,最是懂得遺忘。正如坊中民聲非議雍王的時候,隨著雍王做出反應,頓時鴉雀無聲。

    狄仁傑歸府閉門,太平公主也施施然離去。各自散場後,自有坊正帶著一批武侯坊吏們諸家走訪坊內居民,對他們進行警告訓誡。曲里雖然常有御史采察民風,可如果採訪的是什麼刑家孽戶,無論說什麼自然俱不足證。

    狄氏中堂里,狄仁傑伏案頹坐,默然良久,才開口疲憊道:「將那孽子追拿回來,直送并州老宅,不准他再歸都。」

    說完這話,他卻好一會兒都沒聽到兒子應聲,抬眼去看,只見狄光遠只是兩拳握緊、咬牙危坐,便又皺眉凝聲道:「他終歸是你兄弟!」

    「阿耶如何處斷家事,兒子不敢質疑,但此事並不止於庭中!」


    狄光遠垂首避開父親的眼神,低聲說道。

    「你父宦途半生,事唐唯以忠勤,豈因家私違背志向?牢獄之災、遠謫之苦、殺身之禍,俱有所歷,老而志堅,一身苦難唯忍受而已、豈足馴我!」

    狄仁傑聽到這話,捶案忿聲道。

    狄光遠聞言後,先是一臉的糾結,過了好一會兒才澀聲道:「那如果,阿耶的志向、一開始就立錯了呢?」

    「住口!你說的是什麼胡話?」

    狄仁傑臉色驀地一變,語調更嚴肅幾分,臉色也變得更加難看。

    狄光遠見父親被自己觸怒,起身拜於堂中,眼中已經有了淚光閃爍,深叩顫聲道:「兒子既非邪言、也無邪意,但只是覺得阿耶忍受的太辛苦……兒子究竟在說什麼,阿耶難道不知?憑阿耶智謀明察,崔相公之所以亡,阿耶能無洞見……」

    「誰人道你?你還知道什麼?是否與西京仍有聯繫!」

    狄仁傑聽到這話,陡地驚立而起,臉色也惶然大變,一邊驚聲斥問兒子,一邊疾行至廳堂門前,喝令家人不准任何人靠近,並親手關閉了門窗,這才又匆匆返回,瞪眼凝望著仍然深跪在地的兒子。

    狄光遠這會兒義臉色慘笑,望著一臉神色凝重的父親,只是悲聲道:「人為唐臣,阿耶亦為,為什麼阿耶做得這麼辛苦?人主若真有中興才志,為什麼要如此摧磨大臣的志氣?舊年皇太后陛下縱是不正,尚能容許阿耶有一份忠唐的貞念自持,可今上……」

    「陛下仁者,此事他未必先知、未必有涉……」

    聽到兒子這麼說,狄仁傑也是一臉的苦澀,心中並有許多酸楚。

    崔玄暐之死,外人或仍是混沌,但狄仁傑親往查問,許多端倪已經昭然有指,又怎麼能瞞得過他的洞察。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或者說刻意躲避一個事實,崔玄暐之死,與禁中大有關聯!

    狄仁傑的確不能接受皇帝已經提前有知、乃至於此事就是皇帝授意,皇帝不是如此涼薄陰詭之人。但是,李昭德被架空出朝堂,他又受此穢事牽連,以至於在一些關鍵問題上要違背自己的本心,受惠最大的還是皇帝。

    「阿耶無論怎麼想、怎麼說,但志氣被奪是一個事實。否則公主殿下怎麼敢如此行事?她所欺的,只是阿耶為大局無所不忍……」

    狄光遠又嘆聲說道,望向父親的眼神中悲傷之外更生幾分同情。往年的他,父親在其心目中形象自是高大英偉,可隨著所見世事詭譎越深,他便漸漸察覺到父親在一些問題上的無能為力,特別最近這段時間以來更是舉步維艱。

    「今年冬集,是唐業復興以來首次大選之年,又適逢陝西道大行台分設,若銓選波折橫生,則朝廷恩威更損,恐將更加不能制衡行台……」

    狄仁傑澀聲說道。

    「所以我說,阿耶志向可能一開始就是錯的。權勢誰人不戀?但處事需有尺度,能以天下為輕者,豈能相謀大計?其所以幽計暗持,成則權位固有,不成無非再作推禪。這一點心機,就連兒子都能有感,阿耶能無略見?」

    狄光遠講到這裡,神態再次轉為坦誠:「雍王稟賦如何,阿耶曾與共事,自有所知。兒子確與行台常有聯絡,也就不隱瞞阿耶了。陝縣王仁皎之向悖,殿下已有所覺,所以不作懲處,無非不想向天下人暴露至尊失格。上以此挾阿耶屈志,公主趁此更作逼迫,但唯雍王肯相助遮蔽此事。」

    「雍王、雍王他真的已知?」

    狄仁傑聽到這裡,心情更加沉重,但仍不乏狐疑。

    狄光遠聞言苦笑一聲:「大勢之內,父子相疑。阿耶縱是苦心孤詣、相忍為國,但為臣為父……世道迫害,如此至深,阿耶所要保守的大局,究竟善是不善?」

    狄仁傑聽到這話,又是一臉的苦澀,良久後嘆息擺手道:「你與三郎,同回鄉里吧,閉門讀書益學,不要再問外事。若是天意不棄你父,或有生歸相聚之時。」

    「阿耶還要迷途不返,涉此亂道?」

    狄光遠見話講到這一步,父親仍有固執之意,忍不住疾聲說道。

    狄仁傑笑了一聲,臉上倒是有了幾分豁達之意:「世道如何禍亂,唐家不曾虧薄於我。食祿半生,功成名就,所待捐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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