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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二章 不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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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軒繼續筆墨橫飛,勾勒的畫板上的線條。

    滬上的正月還是有點冷。

    曹軒小朋友一邊用力的吸溜著被街口吹了一早上的風,吹出的鼻涕,一邊低頭賣力的畫畫。

    他對西裝小開的抱怨理也不理,連抬頭應付一下都懶得。

    如果不考慮臉上的鼻涕泡和咬筆桿咬出的嘴角黑乎乎的一團痕跡。

    小臉板的還挺拽,挺有大師風範的。

    如果加上這些,那就

    一幅又拽又萌的樣子。

    「嘿、嘿、嘿你這什麼態度啊,這麼牛氣?二十塊就換你這愛搭不理的鬼樣子,在百樂門,在仙樂宮,三、五塊錢就能請到法國妞兒,白俄的落魄貴族小姐跳一支舞了,人家對你笑一整晚上。」

    「管夠!」

    眼鏡男人火氣上涌。

    要不是心疼之前交上去的票子,以及十幾米外的百貨大廈門廊下,新安東家為了保護曹神童的周全,特地替他請的兩位穿深色長褂子,長褂子下很可能有槍的壯碩保衛。

    他就已經要嚷嚷著,過去要退錢了。

    倒是身邊提著手包的女人,拉了男伴一把,輕輕跺了跺腳。

    「好飯不怕晚,二十塊的一張像呢,讓他好好的畫。」

    女人抿著嘴巴,輕輕笑笑。

    「畫的好,這錢就不貴。」

    「不管天下的是刀子,還是掉的是炸彈,畫的滿意,我都等得。畫的不好,你就是小孩子,我也照樣罵你。我有這個耐性。」

    眼鏡男聽的女人的話。

    反倒臉上略微有些尷尬,側過頭來,解釋道。

    「不是我沒有耐性。阿慧,你說說看,排了半天隊,花了二十元,總共在這兒冷冷了風裡杵了小一晌午,老子還要看這小鬼的臉色,跟木頭樁子一樣,連理你一下都懶得,你說說這倒是去哪門子找理去啊?」

    他又再次懷中拿出那一支追針懷表,看了眼時間和日期,對身邊的女伴抱怨道。

    「要我說啊,滬上的繁華也就這樣,這世道真的越來越亂了。連魔都也不安定。打仗啊,轟炸啊,想想都是可怕。」

    「是啊。」

    「前些年經常能看到蘇北逃難的鄉親,三天兩頭的就幾萬就幾萬人的湧入滬上。如今又變成滬上的百姓,一批批的往蘇北逃難這混亂的世道,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呢?」

    女人臉上剛剛調侃曹軒時臉上掛著淺淡的笑容,一提到報上的新聞,就像是陽光下被蒸發的水滴一樣。

    轉眼間就消失了個乾淨。

    她的眉眼也低垂了下來,聲音憂愁。

    「我父親這兩年,身體也越來越不好,報社也在裁員,他沒有事做,阿公前年就靠伱了。」

    女人輕聲的說,似乎在提醒伴侶,「你答應我的。」

    男人的臉上閃過一絲明顯的不耐。

    不過還是轉眼搖了搖頭。

    「蘇小姐,你也知道,如今租界的房子是一天一個價,我不是不幫忙,但這可不是十塊二十塊買張畫的事兒,」

    「有錢的人多了去了,不過能買到的人,都是少數。你知道在法租界搞到間大房子要多少錢麼?十條大黃魚!光是給中間人的好處費,就是一根金條。」

    「可是你都」

    女伴被說的垂落了下頭去。

    她也不哭鬧,就那麼用力擰著手上白色珍珠小包的系帶,擰的指尖發白。

    男人見她這幅文文靜靜模樣,反而又有幾分不忍心。

    「Darling,放心,日本人也未必真會打進來麼。再說,雖然法租界的房子不好搞,但美租界那裡,我叔叔和泰奉輪船公司的美國票務總管有些來往人家堂堂美立堅合眾國的地方,虹口那邊,可掛著星條旗呢!小鬼子敢欺負中國人,可洋人的地方,借他們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去。」

    油頭小開對著女伴咬了咬耳朵,摸著她纖細的腰肢。

    「真的?」

    「騙你不成?」

    女人明顯臉上亮起了一抹希冀的光。

    她抬起頭,注視了對方片刻。

    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忽然抬起頭用雙手環住男伴的脖子,用嘴唇輕輕蹭了對方的臉頰一下。

    隨著她的動作,空氣仿佛都在瞬間,有那麼剎那的安靜。

    魔都可能是整個民國時代,東夏大地上風氣最為洋化,最為開放的城市。

    然而。

    別說是「洋化」的上海了。

    就算洋人那裡,也得分開看。

    法國人、義大利人拉拉扯扯,你儂我儂,當街激吻的事情只道是尋常。

    但是換成悶著騷的英國人,或者美國除了紐約這種地方以外的南部「聖經」州的保守地域,整體的風氣都偏向於內斂。

    這種事情都算是十分出格的。

    而在1930年代的魔都的街上。

    就算是已經結婚的先生、太太,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這種舉動,都是會被人在那裡嚼舌根。

    女人不知道是在內心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做出了這樣的舉動。

    浮光掠影般的一抱。

    白瓷一樣細膩的臉頰,就已經紅的透透的了,而男人只是身體微微的僵了一下,就恢復如常。

    趁機反拉住對方手掌,把她擁在懷中。

    曹軒此刻正好收筆抬起頭。

    這樣一幕落到他這樣的小孩子眼中,讓他微微愣了片刻。

    老師說魔都是一座愛欲橫流的城市。

    一個人可以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在下一秒鐘,就愛上下一個人。

    小孩子心中沒有那麼多禮教束縛。

    在人人的生活都遭逢巨變的當口。

    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相擁。

    應該是蠻暖人心脾的場面。

    可對曹軒小朋友來說,還有太多他所無法理解的事情。

    被摟在懷中的女人,很漂亮,微微的鵝蛋臉,眉毛五管纖細的像是用鉛筆輕輕的描出來的一樣。

    也很青澀。

    說是女人,其實眉眼約莫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

    不過是個女孩子,或者是女學生的年齡罷了。

    看她耳垂上的珍珠,腕上帶著的銀鐲子。

    聽她細聲細氣,說起話來小家碧玉,卻又不缺「畫的好,天下下刀子也等得。畫的不好,小孩子我也說的」的主見的模樣。

    估計也是位書香門第的千金。

    和平年代裡,也該是那種家人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的嬌嫩的上海小姐。

    可又是什麼,讓她在這個時間,沒有在復旦女中讀書,而是在南京路上陪男人逛街?

    旁邊那個男人。

    聽談吐,大概也是曾在舞台里給人捧場的武陵年少的風月人物,或許是海歸的紈絝,或許是洋行的管事。

    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在他們兩個相擁的那一刻。

    真的彼此相愛麼?又真的彼此沒有愛麼?

    他們真的又會白頭攜老了麼?

    還是混亂中無奈的結合?

    曹軒並不懂,或許整個城市裡來來往往,穿行如梭的行人,都沒有誰能搞的懂。


    誰又知道呢。

    誰又在乎呢。

    只是仿佛有一種錯覺。

    時間這一刻被拉的很長,連四周的空氣,都變得冷清而安靜了起來。

    勞斯萊斯緩緩的穿過長街,車頭上背生雙翼的飛天女神,像分開潮水一樣分開四周人群。

    製造商將它的款式定名做「銀色幽靈」。

    這不僅是因為它全身經過工匠手工調整裝配的鋁製鍍銀車身。

    也是因為每一輛從生產線上下來的製造商內部型號為「40/50HP型汽車」,開動起來,都像是午夜漂浮的幽靈那樣安靜。

    「正是因為它,勞斯萊斯被稱為世界上最好的汽車」——1907年的《Autocar》雜誌的封面版如是說道。

    當兩輛漂亮的進口轎車在他身前不遠處停下。

    曹軒這才注意道。

    靜謐,那不是他的錯覺,而是四周真的變得安靜了下來。

    正有巡捕房的警員像哄羊群一般,驅散了圍在百貨大樓前鬧哄哄的人群。

    舊滬上四等巡捕。

    西人巡捕、華人巡捕,印度錫克巡捕,以及越南巡捕。

    那些四周維持秩序甚至都不是什麼雇用來的華人或者印度、越南的巡捕。

    為首的竟是公共租界留著小撇鬍子的英國巡捕亞伯探長。

    亞伯神色倨傲的帶著手下,像是趕小雞仔兒一樣的「疏導交通」,趕走四周正在圍觀的人群,為那輛轎車清出了一片場地。

    交了錢,等著拿畫的女人臉色有些忿忿,似乎想要和對方爭辯些什麼。

    但身邊的男伴只看了一眼那輛轎車,就輕輕拽了一下女人的胳膊,一言不發的把她拽走了。

    他認出來了。

    那是「上海王」的車。

    在舊日的魔都1930年代,若問誰是上海最有權勢的人。

    是上海的土皇帝。

    你要回答是杜月笙。可能那個說出「便桶論」,自嘲不過是一個老蔣拿來即用,用過即丟的夜壺的杜月笙本人,聽到這個說法都要惶恐不安的夜裡睡不著覺。

    這是捧殺的要讓他死啊!

    這個答案問不同的人,不同的學者,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答案。

    但不管是誰總結出來的「權勢人物清單」至少坐在這輛豪華轎車的主人,肯定是這個名單上排名前列的人之一。

    它是上海灘CN區2409號豪華莊園的所有人、銀行大班,滬上英籍首富的座車。

    首富曾在上海外灘最昂貴的地段,買下一塊位於南京路與黃浦江的交匯處,面積占了整整一個街區的土地,只為修建自家公館。

    公館被取名為「Cathay」,那是馬可波羅遊記里,對東夏的稱呼,也是整個上海灘最為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地方。

    解放後,Cathay被人民政府收為公有,取了一個更加廣為流傳的名字——「和平飯店」。

    據說。

    首富曾是英王愛德華七世的私人密友。

    後世有英國學者甚至直接把他冠以「The Last King of Shanghai」的名稱指代,叫他為魔都的末代皇帝。

    杜月笙的師父黃金榮的磕頭拜把子的兄弟,租界華探長程子卿的頂頭上司西人巡捕們。

    不過是亞伯一樣,跟在車前面點頭哈腰的疏通交通的角色而已。

    前面那輛車的車門打開,洋巡捕長彎腰,小跑著過去,為後面的車拉開車門。

    車上坐著的,讓亞伯探長這麼畢恭畢敬,像請親爹一樣請下來的甚至都不是上海王本人,而只是穿著筆挺的深色燕尾服,戴著白如雪的手套的高瘦英國人。

    看上去應該只是個管家似的人物。

    「太太請您到家中作客。」

    洋人管家看也不看四周的人群。

    他走到曹軒的面前,微微一躬身,從懷裡拿出了一個請柬,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

    曹軒低頭畫畫,屁股沒動。

    管家輕輕了一下眉頭,有些不快。

    他見慣了一亮出名頭來,就如同對飢餓的小雞仔灑出一把米,立刻就有點頭哈腰帶著諂媚的人蜂擁涌過來的場面。

    這種把他晾到一邊的小孩子,讓他有點生氣。

    不過。

    這是主人家邀請的客人,他也不方便發作。

    管家轉回身,從勞斯萊斯的車廂里取出了一隻白色的小匣子。

    雙手托著,走上前。

    特意彎腰放在了曹軒身前不遠處,百貨商場層層台階下的地面上。

    「曹先生,這是太太賞賜您的潤筆費。」

    他的語氣中帶上了一絲傲慢。

    當看清了那個管家捧出來的珠光寶氣的小盒的真容的時候。

    被巡捕們驅趕到一旁,遠遠的看熱鬧的人群,頓時發出一陣抑制不住的驚呼聲。

    飯圈啊、追星啊、打賞啊。

    這些都不是到了近代網際網路時代才獨有的概念。

    民國時期達官貴人家裡闊氣太太,千金小姐,捧起人,追起星來的手法。

    堪稱八仙過海,百花奇放。

    光是在上海各大舞台。

    就有文捧、武捧、台前捧、台後捧、文藝捧、經濟捧,叫好捧、黃金捧、捧角嫁等十來種不同的捧人的方式。

    絲毫都不比今日的追星族們,有所遜色。

    所謂最簡單的經濟捧,就是出錢打賞,或者私下裡置宴發貼,請名人來家裡作客,抬抬名氣。

    據說前兩年梅蘭芳在新光大舞台,唱了一出《貴妃醉酒》,僅僅那麼一扮相,一登台,滿宮滿調的唱了那麼一嗓子。

    台上追星族們叮叮咣咣扔上台的明晃晃足金的戒指,便有四、五十個之多。

    而管家放在地上的物件,一絲半毫都不比四、五十隻金晃晃的大戒指,來的小氣半分。

    那是一隻雕工極細,極為精巧的象牙首飾盒。

    盒面鑲嵌著六顆珠圓玉潤,一邊大小的珍珠。

    盒蓋內,還貼著一幅天藍水青,商船如梭的反映珠江三角洲的水彩小畫。

    (註:象牙珍珠首飾盒,2023,紐約博物館「The Sasson沙遜家族」特別藝術展,展出品。為舊上海首富太太的私藏。)

    四周圍觀的人群中,懂行的人一陣倒抽冷氣。

    光是這隻象牙首飾盒,加上盒中叮噹的首飾,就能換一座兩進的大院子了,不說五萬法幣。兩三萬元,怎麼都有了。

    真是罕見的大手筆。

    只要曹軒那麼彎腰一撿,曹神童一畫萬金的名頭,就算做成了個十足十。

    一秒鐘。

    兩秒鐘。

    三秒鐘。

    數百雙眼睛這麼踮著腳看著這便,在眾目睽睽之下,曹軒卻是依舊低著頭,一動都沒有動。

    管家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來。

    而遠遠望到這一幕的油頭小開,忽然就不生氣了,也不心疼剛剛交上去的那二十元錢了。

    「牛氣!」

    他偷偷比了個大拇哥。

    瞧瞧,人家曹神童不僅不給自己的面子,連tmd上海王的面子都不給,拽的服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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