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一章 溫潤君子(1 / 1)
西河會館。
紅木矮几邊,對放著兩個金黃的蒲團。
桌邊擺放著一本翻開到一半的由泰語寫成的《金那班川經》和一本《大藏經》。
神龕前。
用黃金製成的聖水缽邊,龍普高僧出門迴避電話以前,對方所點燃的用來做法事的幾根香燭,還正在燃燒著。
房間沒有開燈。
所以。
煙氣裊裊,燭火搖曳之間。
菩薩的樣子,若隱若現。
與之相對。
坐在矮几後邊的那個清瘦男人的背影。
也若隱若現。
「這就是我給你提供的邀請。300萬美元,一張畫,油畫吧,我喜歡油畫,至少它們沒有那麼多的做舊講究。題材不限,風格不限,尺寸也不限。」
「不用擔心隱私問題。說了,我不耽誤小顧先生你的前途,這筆交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男人用杯蓋颳了刮手裡的茶杯。
隨口說道。
他無需舉著手機說話。
西河會館的桌子上,中央總擺放著一個八爪魚一樣採集聲音的會議通話終端。
它的用處很多。
可以掃描周圍的無線信道,並通過頻段掃描、頻率合成、信道選擇等技術來分析周圍的信號。
不會簡單粗暴屏蔽手機信號。
卻能防止在會議室里談話的時候,干擾可能存在的錄音,或者本地端竊聽的可能。
豪哥買下西河會館以後,花了很大力氣進行改造。
裝修的投入,並不比買下這裡的地片便宜。
達官貴人們是很需要隱私的。
他知道沒有誰喜歡,在聊天的時候,桌子底下或者別人手邊的提包里,躺著一支正在工作的錄音筆。
當聊天的內容沒準是關於要洗白幾千萬美元的黑錢,或者要對本地的某個高級官員進行大筆行賄的時候。
尤其如此。
不管豪哥有沒有錄音。
反正。
讓合作夥伴相信你的隱私得到保證,是的他生意里挺重要的一件事。
所以。
就像豪哥所說的那樣。
這場談話,除了在場的幾個人以外,可能也就只有天上的菩薩知道了。
吳琴萊用無比無比嫉妒的眼神,緊盯著身旁那個運氣好到天底下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年輕人。
300萬美元啊!
這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足以讓一個人舒舒服服的度過幾十年了。
豪哥對手下絕對不吝嗇,但這麼大手筆「不求回報」的饋贈,幾乎也是前所未見的。
阿萊大叔眉頭皺的更厲害了。
他這一生,算的上是一個嫉惡如仇的人。
阿萊大叔曾經立志過要讓這片土地變的更好。
不算成功。
卻不曾和光同塵,同流合污。
他可以坦坦噹噹的對任何人說,他是個好人。
他走進了世界的陰影,沒有照亮一切,但即使跑去孤兒院裡當一個看門人,他也沒有向心中的魔鬼認輸。
此刻。
他開口想要對顧為經說什麼,猶豫了再三。
卻又是搖搖頭。
終於化為了一聲低低的嘆息。
「不一樣的。」
他在心裡想。
類似的選擇,也曾擺放在他的跟前過。
他深深的看著長街深沉的夜色里,手拿電話的年輕人。
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又看到切諾基吉普車在身前急剎車停下。
戴著上尉肩章的副管從車上下來,笑著快步跑過來,一邊遞給他「將軍」的電話。
一邊將裝滿了散碎的美元的麻袋,似是搬大米一樣,從車上搬運下來全堆在他面前時的場景。
此時此刻。
彼時彼刻。
場景何其的相似啊?
同樣的歷史段落,總是一次又一次的重演。
只是故事的主角,從昔日的自己,變成了新的一代年輕人。
隱隱約約。
看門人的好想聽見了陰陰的笑聲,不知是命運的冷笑,還是他心底深處,那個被鎖住的惡魔的冷笑。
「他會怎麼選,答案不是很明顯了麼?」
阿萊大叔在心中問自己。
「別說這孩子只有十八歲,只問自己,經過了這麼多年的冷寂落寞之後,你的心中可曾有過幾分後悔?」
就算不後悔。
但要是歷史能夠倒退。
他再一次站在那個人生的轉折點上,要是電話里的將軍要的不是他放行幾卡車的貨,而只是說,欣賞他,今天要和他「交個朋友」?
他自己又真的會還有拒絕的勇氣麼?
或許不會吧。
人生永遠是充滿了妥協的。每個意氣風發鋒芒畢露的少年人,都不得不被社會的車輪輾成被蹂躪過的形狀。
他是那麼厭惡毒品的人。
但那一天。
他終究也只能是找了個偏僻的樹林,連車帶貨一起銷毀掉了,寄希望於大人物能夠把這件事當成沒有發生過。
而沒有敢把事情抖漏出去,來個魚死網破。
他不為自己的性命著想,總要為他手下的兄弟們的性命著想。
誰又能真的沒有軟肋呢?
他自己都做不到,所以,此時此刻。
阿萊大叔不覺得他有資格說什麼。
再說了。
他也欣賞顧為經。
開始時,他僅僅只是好奇。
好奇這個給孤兒院裡大把捐款,卻拿著幾百美元,便想請自己給對方當助理的年輕人。
到底想要做什麼。
多多少少有些玩笑的性質。
他警惕著冷眼看著對方。
他不太信任顧為經,甚至也不太願意讓顧為經多麼信任自己。
阿萊大叔知道顧為經有秘密。
都不需要多麼強的刑偵經驗,完全明擺著的事情——一個家裡開小畫店的普通年輕人,就算真的有一顆散盡家財的菩薩心,也是不可能隨手就能拿出六位數美元的捐款數額的。
只是阿萊大叔不想了解顧為經的秘密。
不光是保鏢和僱主、特勤和領導之間的職業道德的問題。
阿萊大叔也不希望把他們之間的關係拉的太近。
顧為經唯一認真考慮過的,想要把「偵探貓」這一身份透露給的對象,就是阿萊大叔。
反而被阿萊大叔主動拒絕了。
信任。
在他的世界觀中,這是一種非常非常危險的事情。
你信任線人,你就把自己的命交給了對方。
線人信任你,對方也就自己的命,交給了伱。
信任是手上重物,肩上的責任,心中的負擔。
它是同時系在兩個人頸項間的麻繩索套。
「畫插畫」——阿萊大叔需要的,只是顧為經至少給他一個賬戶上的那些錢是乾乾淨淨的可能性。
僅此而已。
你說了我就信,我不在乎你這錢到底是中彩票來的,賣畫賺的,還是炒比特幣來的。
給我一個明面上的理由。
至於內幕如何,我不需要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我暫時沒有看出你在說謊,那我姑且就幫幫你做事。
要是發現你在說謊,那就滾蛋。
如果這錢沾血沾的厲害,那麼呵呵。
不是他看不起顧為經。
阿萊大叔是什麼人啊?
他揚名立腕,燒了幾億刀的海洛因的時候,連豪哥還只是一個名不經傳的小頭目。
在哪裡泥地里玩著幾千美元的小買賣呢。
要是當然他願意不顧一切的往上爬,今天的豪哥也未必就比他牛了。
他只是累了,心灰意冷了。
又不是腦殘。
憑什麼非把自己綁在顧為經這樣的小青年身上呢,就憑那幾百美元的薪水?
阿萊大叔一個月掙幾百美元,不是因為他就值這點錢。
而是因為他只想要這點錢。
他特意的控制著自己和顧為經的利益僱傭關係,就是這幾百刀的情誼。
這只是一個雇專職司機的價錢。
剩下的事情,阿萊大叔願意做,只是因為他想幫顧為經,而非他在為顧為經「賣命」。
什麼時候。
顧為經不值得他幫助,或者他覺得累了,無聊了。
他也會毫不留戀的轉身離開。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過去。
隨著接觸的時間越來越場,阿萊大叔見識過人間冷暖,經歷過理想破滅後,心中所特意豎立起來那層處理人際關係時的冷漠防備界限。
正在一點點的動搖。
也在一點點的軟化。
他真的很喜歡這個年輕人。
顧為經是那種初時接觸,未必會覺得如何,越是相處,你就越難覺得心裡厭惡的人。
苗昂溫從來最搞不清楚的一件事,就是為什麼大家都喜歡顧為經,卻討厭他。
這其實和家庭關係有關也無關。
至少和顧老頭是不是很喜歡裝逼沒啥關係。
更和錢的多寡無關。
林妙昂是一個放棄了物質追求的人,酒井勝子是從不缺錢的人,連看上去窮的發酸的阿萊大叔都是一個真正見過大錢的人。
他們三個。
在普通人眼裡,都是那種有點冷淡的,難以接觸,更難以走進內心的人。
但他們在與顧為經相關的事情上,卻都一點也不冷淡。
讓他們變的不一樣的不是錢。
能夠打動阿萊大叔的大概是顧為經身上的熱量。
顧為經是一個有火的,一個很有溫度的人。
靈魂的熱量,能夠驅散世界的寒冷,也能融化人心的冷漠。
人是否高貴,跟是否富有,並不掛勾。
捐錢誰都可以捐、義診、慈善做秀,這些都可以裝。
安排茉莉去市立小學讀書,有些權力便也能做到。
唯有耐心。
耐心是為數不多做不了假的東西。
阿萊大叔日復一日的冷眼看著,看著顧為經在那裡抱著自閉症的布稻,做語言課老師留下的康復對話聯繫。
看著他在那裡教茉莉畫畫。
看著他跑去給先天殘疾的小朋友一點點的餵飯。
然後隨手捉住一隻跑過來想用髒手抓油條吃的小孩子拖出去洗手。
小孩子不會一直都很可愛的。
恰恰相反。
去類似的地方做過義工的人,往往才會明白。
真正的社會公益工作,「有趣」的成分,僅僅只占其中微不足都的很小一部分。
剩下的九成。
都是枯躁、機械、甚至髒兮兮,臭烘烘的重複性工作。
小孩子們的世界,從來都不是天真無邪的童話樂園。
孤兒院這種地方,往往會有比普通的學校更嚴重的歧視、霸凌、暴力乃至犯罪問題。
在顧為經拉起茉莉的手以前。
茉莉就因為愛滋病,在同齡孩子裡被歧視的很厲害。
沒有人想要和她玩。
年紀小的往往還好一些。
尤其是那些年紀比較大的,正在青春期上的,經過了好多次溝通,卻都沒有人願意領養的那些孩子。
有些人是身體有所疾病,有些人是心靈有所疾病,還不是布稻的那種自閉者。
這種地方。
有人天生勵志,就有人爛泥扶不上牆。
茉莉一直很乖很可愛,抱著胖娃娃說話,慢慢餵他巧克力吃,如果有靜氣的話,也能從中找到樂趣。
但是在孤兒院裡的生活。
並不是只有這些讓人能夠找到樂趣的事情。
顧為經在這段時間裡,遇到過被偷拿走顏料,遇到過有人半夜想要撬開畫室的鎖偷東西。
遇到過有孩子發消息,聯繫在這裡做義工的夫婦,說生病了沒有錢買藥,希望叔叔阿姨能夠幫幫他。
夫婦好心的轉了十萬緬幣,結果後來發現,錢轉眼就被他全用來充值了遊戲,而大發雷霆的。
酒井勝子在院子裡放著的晾乾的畫板,曾有一幅《為貓讀詩的女孩》上被人寫上「BITCH」和緬語裡一些對女孩下流的詞彙。
有青春期的大孩子湊過來,裝作好奇的樣子想要看畫畫,結果突然之間伸出手去想要摸勝子的裙底。
結果被旁邊正在那裡賣萌求貓條吃的阿旺跳起來,狠狠來了一爪子的。
這些。
同樣都是屬於在孤兒院裡的生活的一部分。
世界上沒有像白雪一樣純潔無瑕的王道樂土。
也沒有上帝為亞當和夏娃創造出來的,只有幸福美滿,沒有人性黑暗面的伊甸園。
天堂、聖域、萬千佛國,極樂世界就算這些東西,真的在這個世界上的某一處存在。
至少。
它肯定不在緬甸仰光一家主要收留毒品遺孤的福利院裡。
需要處理協調這種問題的時候,是不會開心的。
甚至會有點噁心反胃。
就算一個脾氣再好,再有靜氣的人,也是如此。
顧為經不是聖人,不能例外。
阿萊大叔能看出顧為經也很憤怒,很生氣,甚至很寒心。
可是。
他的心中依然能夠容的下一份耐心,至少他能夠把他們當成需要引導、教育的小孩子們。
甚至對他們有一分憐憫。
願意把他們當成殘酷命運的受害者。
而非把他們都當成什麼可怖的妖魔鬼怪,不可接觸者來處理。
這就實在太難得了。
給小朋友畫兩幅畫,讀幾首詩,買點麵包送點文具,再讓女院長帶小孩子們出來舉著感謝標語照兩張照片。
這些事情,想演都很好演。
可當他們侵犯到你個人利益的時候,這種依然能夠報有一分博愛的溫暖感覺。
那才是真正的溫潤君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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