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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三章 爺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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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對。

    這個周末的打開方式很不對。

    往日裡,這個時間點。

    顧老頭正應該在仰光市中心瑪哈班都拉的公園廣場,縮在亭亭如蓋四季常青的綠蔭下,悠閒的透過相機的取景器偷窺著天上的小麻雀。

    繪畫之餘,顧童祥人生有三大愛好,開車,下棋,拍照。

    年輕時他擺弄研究過一陣兒膠片照相機。

    覺得「啪噠」按下一張快門,就直接完成了一幅作品的創作,比畫畫可簡單快捷省事多了。

    反正光顧書畫店的客人也都以購買風景畫為主。

    買了兩本攝影雜誌,算算投入產出比,敲敲小算盤。

    顧童祥自覺這個生意完全有的做。

    一度在院子裡搭了洗照片的暗房,在店裡擺了整整一面牆的攝影作品專區,美滋滋的幻想著自己成為馬格南攝影師(注,世界上最有影響力的攝影經紀公司,相當於攝影界的高古軒,旗下大師的攝影題材以第三世界國家為主)的那一天。

    人家大師一幅《阿富汗少女》的照片名揚天下,自己咋就不能有樣學樣整一個《仰光河老頭》出來呢!

    然後骨感現實就一個大嘴巴子,接著一個大嘴巴子狂抽顧童祥的老臉。

    很快,

    顧童祥就殘酷的意識到攝影也是個博大精深的專項領域。

    不是隨便拍拍就可以。

    更重要的一點,他們家這種小書畫鋪和大型的高端綜合藝術畫廊,外表似乎都是「藝術產業」,內核根本不是一個東西。

    會跑他店裡來的客戶,可能願意買幅中國畫、油畫圖個新鮮。

    但通常絕對不會捨得花個十美元抱張照片回去。

    要留下個風光照片紀念,人家花50美分去雜貨鋪里買張明信片就得了。

    賣出去的作品還沒膠片耗材貴。

    根本沒有這客戶土壤。

    遂作罷。

    在成為偉大的風光攝影大師的夢想,被河堤邊賣明信片的小攤販厚顏無恥的搞價格戰踐踏破滅又小二十年後。

    白髮漸生的顧老頭又一次重新拿起了相機,這次倒沒了掙錢的心思。

    單純是加入了退休老法師的大軍。

    市立公園是屬於老年人的奇樂無窮的米奇魔法妙妙屋。

    跳廣場舞的大媽,唱戲的大爺,打麻將的老頭,搞攝影的老法師,集舞蹈、音樂,智力對抗和藝術創作為一體。

    某種意義上雅典學院也不過如此嘛!

    尤其攝影老法師是個奇怪的群體,上至扛著迫擊炮式的長焦鏡頭,端著昂貴的能換輛小轎車的徠卡、哈蘇的富老頭,下至顧童祥這樣地攤上花200刀收了個二手老舊佳能5d2就準備出擊的性價比選手,大家都摩肩接踵的縮在同一片樹蔭下,端著鏡頭偷窺同一隻小麻雀。

    沒有攀比,只有低聲熱絡的討論光圈、曝光的聲音。

    在咔咔咔咔的連成一片的快門聲響中,有一種跨越階級的兄弟情誼在其間萌發。

    近來春風得意馬蹄急的顧老頭,可是市立公園的明星人物。

    畢竟是職業搞色彩出身的,以前顧老頭厚著臉皮自稱藝術家還有點臉紅,現在簽了馬仕畫廊,誰敢說他不是藝術家,他和誰急。

    顧童祥就差整件印著「我,藝術家,牛逼」的馬甲穿身上晃悠去了。

    還有五十多歲的「青春」大姐,主動充當模特,請他拍照,請教他構圖和調色。連那兩個以前讓顧童祥心生妒嫉的搞婚紗攝影出身的老頭,都沒他風光。

    每周攝影微信群的集體活動,都會有大嬸們等在公園裡。

    顧童祥開著他那輛洗的油光水滑的雷克薩斯一停,肩膀上搭一條純白色的毛巾,伴隨著《上海灘》「浪奔、浪流」的強勁樂曲聲走下車,聽著圍上來的「鶯鶯燕燕」們,「顧老師,這個ISO怎麼調」,「顧老師,快門速度」的叫著。

    顧童祥爽得連額頭上禿掉的毛,都要重新鑽出來了。

    但今天。

    顧童祥正抓著相機,擦完米諾地爾生發素,準備出門瀟灑呢,就被孫子顧為經給逮住了。

    孫子拿著毛筆和顏料,抱著宣紙,叫住他。

    表示希望能和爺爺一起畫一會兒畫。

    顧童祥雖然很想去拍鳥。

    可心底里還是覺得,比起賣包子的孫大嬸兒,還是自家孫子更寶貝一些。

    再說。

    轉念一想,最近春節後,也已經很有一段日子,沒有認認真真的抽出一整段時間,指點指點自家為經畫畫了。

    固然顧為經最近又是琢磨壁畫顏料,被曹老賞識。又是研究新體畫,研究出了門道,還要參加畫展,簽畫廊。

    整個人都呈現出一副讓顧童祥無比欣慰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將要一飛沖天的態勢。

    可想必繪畫不能光講究靈氣。

    還是要有一些經驗閱歷上的沉澱,需要他這個當家長的來把關把關。

    顧童祥都已經設計好了,等孫子請教完自己問題,他就微微抿一口顧為經崇拜的遞上的茶水,側頭45度仰望著天空,深沉的教育道:「當畫家重要的是踏實,不光要能仰望星空,也要能腳踏實地,雖然你最進步很明顯,但你爺爺終歸是你爺爺,還有的是東西讓你學的。」

    然後

    顧童祥就很悲劇的被孫子劈頭蓋臉的教育了一早晨。

    見鬼!

    顧童祥理想中的那個爺孫合睦,其樂融融的繪畫之旅哪裡去了吶?

    曾經那個會用嗷嗷待哺,充滿求知慾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孫子,到哪裡去了吶?

    最重要的是——爺們我到底為什麼腦抽了,要推掉和孫大姐在廣場的雕塑下漫步探究攝影的機會,被自己孫子狂訓啊!

    這才幾個月的時間。

    這個世界忽然就陌生的顧老頭不認識了。

    老爺子有好幾次用言語暗示孫子「爺爺不想畫了,爺爺要出去玩」,結果分別被對方以——

    「攝影,玩什麼攝影!本職工作做好了麼!」

    「什麼時間該幹什麼事情,畫畫好了,我不攔著你,畫不好,就練!」


    「你著急,我還著急呢,酒井小姐下午還約我出去呢!不比您著急!」

    等諸多理由,給無情的鎮壓了回去。

    顧老爺子又一次面對他吭哧吭哧,認認真真所畫好的《茶花雲鳥圖》,被顧為經恨鐵不成鋼的指出了超過十五條錯誤之後。

    顧老頭是真的有點挺不住了。

    這實在太沒面子了。

    讓他老臉往哪裡擱啊!

    知道的這是他顧童祥的精心之作,不知道的,聽上去還以為是阿旺拿屁股亂塗的呢!

    你爺爺我可是馬仕畫廊的簽約畫家,好不好!

    「越是基礎的地方,越不好畫好不好。還印表機,有這麼說自家爺爺的麼!」顧童祥一臉便秘的神色,擺出封建大家長的譜來。

    「呵,就算是印表機,也是養你長大的印表機。再說,知易形難的道理懂不懂。我又不是林濤,伱也不是林教授,倒是畫一個富有裝飾感的樣子出來啊!少用這種老氣橫秋的樣子說話了。」

    顧童祥心中很清楚,他有點無理取鬧。

    顧為經所指出的錯誤都沒有問題。

    稱得上鞭辟入裡,每一句話都是一巴掌一箍血,是難得的金玉良言。

    今天早晨這幾個小時的時間裡,顧童祥不止一次的在心裡感慨——呵,咱孫子跟林濤教授上了一兩個月的網課,這藝術理論的積澱可是蹭蹭蹭的往上漲。

    這罵的真高屋建瓴,說得他娘的毒辣啊!

    真勁道~

    顧童祥甚至心中都被罵出了點抖M式的感慨。

    換成其他任何一個人,顧老爺子都不會是這個態度。

    要是現在桌子面前的是林濤這個輩份的人物。

    老爺子聽得如痴如醉不說。

    說不得還得一臉恭敬的端茶遞水過去,「老師您辛苦,要是罵我把喉嚨傷了,多不值得的不是。來喝口水潤潤喉嚨,然後咱再多罵兩小時的!」

    可對面的是自己親孫子在這種情況下,顧童祥難免要雙標一下的?

    他也不是真的要責怪自己孫子。

    這是顧老頭狡詐的以進為退的策略。

    「你看,為經啊。能看出問題,這一點是好的,爺爺要表揚你,眼光有長進。」顧童祥換了幅語氣,意味深長的說道,「但是爺爺呢,也必須要批評你一點。給別人當老師前,要想想自己能不能做到,爺爺我從小就教過你這個道理,也從來都是這麼要求自己的。」

    老顧同志昂了昂脖子,準備開溜。

    「一來呢,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二來呢,拿自己做不到的標準,要求別人,也缺乏足夠的說服力。」

    越是簡單的畫法越難,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用非常激烈的色彩碰撞,非常大塊混沌凌亂的線條塗鴉,一瞬間抓住觀眾的眼球,並不難。

    但這種視覺風格,吸引美術觀眾眼光有多容易。

    他們喪失興趣的速度也就有多快。

    范多恩的插畫就走的是這樣的創作格調,才會被安娜批評為「瘋子蒼白的吶喊。」

    而用最溫和的筆觸,最清雅的配色,最自然舒展的線條,能牢牢的抓住觀眾的視線,並讓他們感受到悠長的韻味。

    反而要困難的多。

    就像過去考究頂級中餐大廚水平的菜餚,從來都不是糖心鮑魚,而是看上去平平淡淡的「開水白菜」,誰能做出清鮮淡雅,香味濃醇口感,將雞味的鮮甜和鴨湯的濃稠在白菜這種樸實無華的介質上,巧妙的傳達出來。

    勾線平塗,就是國畫裡這道頂級考校火候的這道「開水白菜」。

    它幾乎是最簡單的畫法,先用線條勾勒出輪廓,然後再用顏料刷刷刷的塗滿就好了,本質上和幼兒院的小朋友玩的蠟筆填色遊戲,沒有任何的不同。

    是每個剛開始接觸國畫的藝術生,最常用的畫法。

    它卻也是最高級的畫法。

    即使是曹老在大金塔項目上親筆完成的《禮佛護法圖》,再妙到毫巔的褶皺渲染,神乎其神的畫龍點睛那些精巧嘆絕的複雜筆法之外。

    更大面積的塗色仍然逃不出「勾線平塗」這四個字。

    哪怕是席捲歐洲的印象派,它所別具一格,打破窠臼的色彩呈現力,儘管誠實的說,更多受的是日本畫和浮士繪的影響,但其實骨子裡,還是「勾線平塗」。

    它是劍法里的劈刺,筆畫裡的橫豎,最簡單,最易學,也最是直指本源。

    油畫的色彩立體感和光影變化,可以每一筆上色的時候,都在調色盤上混色,表現出立體空間的陰影改變。

    水彩則也可以通過罩染,多層上色表現出陽光的折射。

    但傳統國畫只有一層顏料。

    平塗法每一個色塊內,也不會重新調色。

    想要達到顧為經口中的「富有裝飾性與明快的對比」那就只能靠著畫家的功力硬撐了。

    在顧為經上個月教他畫新體畫的訣竅的時候。

    顧童祥就隱隱的察覺到了,無論是國畫技法,還是油畫技法。

    他都已經不在自己之下。

    可學的明白郎世寧技法的思路,看的明白他的問題錯誤,靠的是慧根、靈氣和藝術理論的沉澱。

    提起筆,能把「勾線平塗」畫出另外一種新層次來。

    則是另外一種概念。

    其他的事情都好說,這種基礎功力上取不得巧的文章,顧童祥依舊不看好。

    童叟無欺的講,顧為經爸爸還在娘胎里的時候,自己就已經在街上賣畫了,練了大半輩子,不還是這個樣子麼。

    「打鐵還需自身硬。不是把林濤教授教你的理論,搬過來套過去就可以說的。孫兒,教你個乖,要是這種情況放在別人身上,你就很容易下不來台。但咱畢竟是爺倆,爺爺我是個大度的人,才不會和你計較。」

    顧童祥笑呵呵的說道。

    「你畫不出來,我也畫不出來,可咱們爺倆呢,一起共同進步。等你什麼時候有了林教授那個水平,再來教你爺爺,我保證一個屁都不帶放的。相反,要是爺爺我琢磨出了門道。那沒什麼說得,自然也會對你傾囊相授,人啊要多看,多學。」

    顧老爺子站起身,準備解救他心愛的茶墩,然後再拿著相機出門。

    沒準孫大嬸他們的活動還沒結束呢。

    「不如為經你今天就在呆在這裡研究著,你爺爺我呢,先去——」

    「站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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