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金雪梨·山不轉水轉(1 / 1)
洞穴一般死寂的展廳里,只有火苗劈劈啪啪的微響。
金雪梨的神經像弦一樣繃得緊緊的;火焰每一下微響,都像指尖彈在她的弦上。
她把偽像「燭淚」的長長介紹都看完了,站在原地想了好一會,才算將其勉強消化。
她又繞著地下展廳走了一圈,確保角落與暗影里不會再撲來第二道襲擊——被自己襲擊一次,已經叫人足夠難受了。
經過屍體時,她快步走過去,忽然又停住腳,轉了回來。
死去的自己的屍體,總讓金雪梨覺得心裡膈應。
她不願意看見它,更不願意被它看著,乾脆用一條毛巾蓋住它的臉,蒙住那一道自己對自己的控訴與審視,才回到蠟燭旁。
用小火苗去烤如此龐大的蠟燭,自然要花費不少工夫。
她在展廳中走完一圈,蠟燭才終於融得差不多,可以進行下一步了:代表著2026年五月初那一截的蠟燭,正從底部開始,逐漸綿軟松馳,沉沉墜向地面,仿佛懷胎十月的肚子——只不過「肚皮」正在一點點變得半透明,裡頭黑影幢幢、緩慢游移,就像懷了一肚子的鬼。
金雪梨趕緊三步兩步走上去,彎腰端詳著從融蠟中透出來的、過去的世界。
她第一眼就看見了自己。
根據偽像介紹來看,因為觸碰蠟燭的人是她,蠟中露出來的,主要也是她個人的過往歷史——之所以說「主要」,是因為人沒法脫離大環境獨自生存,所以她周圍環境中發生的、影響了她的重大事件,也會一併浮現在蠟中。
介紹里的原話,是這麼說的:
「在當今高度一體化的世界裡,具有關鍵影響力、出現重大轉折的歷史節點,往往是由少數人造成的。過去偶爾會取得成功的群眾|運動,如今已經幾乎無法再複製了。
「少數寡頭的決定,卻能影響、改變全人類的命運。與此同理,具體化到個人歷史時,蠟燭中也會忠實呈現出影響、改造了個人身邊環境的關鍵人物與關鍵事件。」
這段話當時看著有點晦澀不明,不過金雪梨看了一會兒蠟中歷史,就明白了。
比如說,她為什麼會在五月初與騷擾狂安東尼相遇?
最直接的原因,是那晚有一個女性朋友邀她去酒吧玩。
琥珀並非獵人,沒有通路,但她在摩根家派中任職財務,以前與金雪梨打過幾次交道,二人挺說得上話;正是當晚,金雪梨在酒吧遇見了金玉其外的安東尼。
可再往深里一想,為什麼最討厭酒味的金雪梨,那天卻同意跟琥珀去酒吧?
因為四月底的時候,一場打了好幾年,拖得全世界通貨膨脹、不勝疲憊的局部戰爭,終於在血流無數之後,以鬧劇一般的收場,偃旗息鼓了。
雖然戰爭結果並不足以令正義之士滿意——不管是支持哪一邊的正義之士,都不滿意——但在數年反反覆覆幾乎令人麻木的慘劇之後,全世界都不約而同鬆了一口氣;戰爭宣布結束的當天,歡慶遊行、民間自發慶祝為數不少,連新聞主持人都多了幾分輕快。
偽像獵人一隻腳在巢穴,一隻腳在人間,心態上總與人世隔著幾步距離;金雪梨也不例外。
但即使是她,那幾天也好像被太陽曬在身上似的,心情如即將來到的夏日一樣洋洋盈溢——琥珀想去喝酒慶祝,她一想自己也可以喝果汁,因此一口就答應下來。
如果戰爭沒有結束,琥珀不會邀她去慶祝;不去酒吧,就不會遇見安東尼;他沒有變成自己的跟蹤騷擾狂,金雪梨就不會進入巢穴,不會被一刀插進喉嚨,不會站在自己的死屍旁邊,更不會找到這一根巨型蠟燭。
她今日所經受的一切,追根溯源,居然都是因為千里之外一個發起戰爭的禿腦袋老頭兒那麼離她更近的、影響了她的人與事,怎麼能不被蠟燭包裹進去呢?
「你在重塑燭淚中內容的時候會發現,你離目標人物的物理距離越遠,你就越難改造他們的過去。」
針對「燭淚」的介紹中,緊接著寫了這樣一段話:
「站在你身邊的人,其過去改變起來非常簡單,將手伸入燭淚撥弄、或捏塑燭淚本身,就可以讓他們改變位置、經歷與行動,那麼過去自然而然也不一樣了。
「和你隔著半座城的人,雖然也能勉強改變,但是你會發現,包裹著他們的那部分燭淚,捏塑起來就有點生硬,不聽話,不好改細節,頂多只能改變一個大概輪廓——至於改完之後究竟產生多大不同,則更不好說了。
「那如果是地球另一端的人呢?很遺憾,即使這樣的人出現在伱的蠟燭之中,你也沒法對他們的過去經歷作出任何影響。」
這個無所謂,金雪梨看著蠟燭中仍有幾分模糊的景象,心想,她想要改變的,馬上就要從酒吧後門裡出來,站在她身邊了。
蠟質化作透明燭淚,在快要滴落在地板上的時候停住了,仿佛一汪被懸掛於空氣中的盈亮池水。她稍稍一碰,發現並不燙人。
從這汪池水中,映出黑摩爾市被繁燈燒灼的夜晚;湊近一點,金雪梨甚至能聞見那一股酒吧里混合著酒精、菸草與香水的獨特氣味。
燭淚形成的池塘里,高樓、酒吧、商店與街道,都像是一個個迷你模型。一個手指大小的她自己,正站在酒吧後門處,仰望著黑摩爾市看不見星星的夜空。
就是這裡。
不需要再撥動燭淚、尋找合適時刻了,等一等就行了——從這一點來講,操作燭淚有點像是操作視頻的進度條,可以拉前拽後,也可以讓它按時間自然進展。
她記得在遇見安東尼之前,附近駛過一隊由好幾輛黑色奔馳SUV組成的車隊,連車窗都做了防恐處理,惹得她看了好幾眼;車隊過去後不久,漆成暗紅色的酒吧後門,就——
來了。
酒吧那扇小小後門剛剛被推開一條細縫,金雪梨立即伸出小指,探入燭淚里,以指尖緊緊抵住了門。
最短的小指,卻幾乎與酒吧門一樣大,抵在門上,看起來倒還真古怪。
隔著門,安東尼使勁一下下推門的勁道,就像一隻小蟲在她指腹上蹬腿;可是燭淚里那么小的一個人,怎麼能推開她龐大的指尖呢?
她湊近燭淚,隱約聽見門後喧囂音樂聲里,傳來一聲罵:「這破門,怎麼回事?」
在後門外透氣的小小金雪梨,對於身旁橫貫半空的巨大手指視而不見。
聽見門後傳來罵聲,她也只是回頭看了看,挪遠兩步——一個合格的黑摩爾市市民,對陌生人總有幾分戒備和冷淡,何況是一個正在罵街的陌生人。
門後的未來騷擾狂,拼命又推幾下,終於敗下陣來,似乎轉頭走了,門後恢復了平靜。
這樣就可以了吧?金雪梨一時不敢抽回手,仍抵著門,心想。
只要一開始沒有遇上,那麼後來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原本她對安東尼的憤怨怒火,在目睹「自己」死亡後,卻好像被一種寒戰涼意給浸透了,不那麼強烈了;所以她現在第一要務,只是想用蠟燭做實驗,報仇卻放在其次了。
對於改變歷史後,「現在」會受到什麼影響,偽像介紹資料里作過詳細說明:
「在發生變化的節點之後,歷史會順著其內在軌跡,繼續自然而然地發展下去,人的『現在』也會相應改變。
「有一個穿越時間的悖論,是講人能否回到過去殺死自己的祖父。因為祖父死了,自己也就不存在了,可又因此沒人能回去殺死祖父故而形成了悖論。」
涉及穿越時空、改變過去的時候,不管是影視小說,還是巢穴偽像,似乎都有很多方面需要解釋明白。
「『燭淚』並不會陷入如此悖論之中。因為蠟燭是固有的一段時間線,從碰蠟燭人的出生開始,到碰蠟燭的那一刻結束。所以你不能改變自己出生以前的過去。
「但通過『燭淚』改變歷史,依然是會影響現在的;比方說,你融開了一個月前的蠟燭,把燭淚里的自己給碾死了。碾死的那一剎那,你也會從蠟燭前消失,蠟燭會恢復原狀。
「這是極端情況。如果你讓自己一個月前摔斷了腿,那麼一個月以後你當然不會在滑雪時遇見一個潛在客戶,對不對?如前所述,歷史始終會按內在邏輯往前運行,產生自然該發生的後果。」
也就是說,阻止自己那一夜與安東尼相遇的話,金雪梨也會從蠟燭旁消失——沒有騷擾狂,她就失去了進巢穴的動機;沒進巢穴,當然不會留在這兒。
「但是,為保證時間線的連續性,使用『燭淚』、改變歷史的記憶,依然會被完整保留下來,不會因為你對歷史做出更改,而失去這一部分記憶。」
也就是說假如金雪梨阻止自己與安東尼相遇,她今天就不會出現在巢穴里了;可是她卻依然會記得,自己在「上一個版本的歷史」中遇見了安東尼,且進入巢穴、更改了歷史。
保留使用者的記憶,就能夠保證時間線的連續性?為什麼?
金雪梨想了一會兒,沒有答案,也只好放下了。能夠保留記憶,對她來說是個大好事;好事經不起推敲,所以她只要乾脆地接受就好了。
保留了記憶,才能回來重新找到「燭淚」;跟如此珍貴的偽像一比,安東尼帶來的噁心回憶算什麼?
燭淚中,小小的金雪梨跺了跺腳,轉過身,似乎準備回酒吧了。
金雪梨挪開了自己的小指,看著那個小小的她,拉開門,消失在門後閃爍的燈光與音樂里。
很好,一切都做完了,可以關掉火槽,讓蠟燭重新凝固了。
重新凝固的燭淚,才會定形為新的時間與歷史。
懸掛於空氣里的透明燭淚池水,慢慢變白、變渾濁,一點一點回升上去,被蠟燭收入身體裡,再次光潔平整——不論怎麼看,都好像從來沒有融化過。
金雪梨最後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蒙面死屍,閉上眼睛,靜靜等待著改變歷史後的、全新的「這一刻」。
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
她沒有回到黑摩爾市;她依然在巢穴里。
蒙面死屍身下的血泊已近乾涸紫黑,蠟燭長長延伸出去,展廳里一片死寂。
頭腦中,被安東尼跟蹤騷擾、進入巢穴、被居民複製、融化蠟燭等一系列記憶,清清楚楚,全部都在,正如「燭淚」介紹的一樣,沒有消失。
僅有一點不同了。
她與安東尼相遇的地點,從酒吧後門,變成了酒吧前門。一筆閣 www.pinbige.com
第22章 金雪梨·山不轉水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