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9【人生幾度秋涼】(1 / 1)
清晨的陽光籠罩大地。
秋風吹不散宮外廣場上的血腥氣。
端誠殿內,一宿沒有合眼的天子看起來精神尚可,只是他臉上沒有半點平定亂局的喜悅,唯有比以往更加深沉的目光。
對於大齊滿朝公卿而言,這註定會是一場終身難忘的朝會。
此刻殿外還有大量叛軍的屍首,可見他們一度曾經攻到代表著大齊權力核心的端誠殿門前,險些便能衝垮禁軍的防線,若非天子親自擂鼓為禁軍將士助威,說不定會讓叛軍湧入皇宮深處,屆時會讓平叛的戰鬥變得很麻煩。
「眾位卿家應該知道,昨夜城中發生一起謀逆造反的叛亂。」
李端緩緩開口,群臣無不恭敬傾聽。
他環視堂下所有人,語調轉為沉肅:「王晏、郭從義、寧元福三人,為這場叛亂的主謀。他們先挾持陳王,欲假借他弒父弒君的旗號,在殺死朕之後再殺了陳王,然後便可宣稱這場叛亂是天家父子相殘,他們依舊是扶保大齊江山的忠臣。」
這是一個頗為粗糙的計劃,其中存在很多難以說服世人的疑點。
譬如大皇子始終沒有觀政之權,未曾在朝中發展出屬於自己的勢力,他哪來的上萬扈從攻打皇宮?
但是殿內站著的重臣都知道,這世上很多事無法用常理揣度。
倘若王晏等人真能殺死天子和大皇子,繼而順利掌控京城局勢,他們可以將三皇子推上皇位,然後想方設法消除這一夜裡的蹊蹺之處,將自己美化成大齊的忠臣。
萬幸他們的陰謀以失敗告終。
李端繼續說道:「陳王身為天家的嫡長子,在遭到叛軍的脅迫之後,沉穩果敢,不屈不撓。他先假意配合他們,待叛軍裹挾他至皇宮和寧門外,以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決然暴起,與叛軍血戰良久,終而當場格殺叛軍數十人。此事,為萬千禁軍將士親眼所見。」
群臣莫不面露震驚之色,當即便有人出言稱頌天子聖明、親王勇毅。
然而李道彥、薛南亭、陸沉和二皇子不約而同地露出凝重的表情。
他們還不知道大皇子的情況,只覺得天子這番話似有蓋棺定論之意。
待殿內安靜下來,李端緩緩道:「陳王此舉無愧朕對他的期望,無愧天家長子之名。當禁軍將他救回宮內的時候,他身上受刀傷十一處,內傷不計其數。太醫雖全力救治,但是終究無力回天,昨夜丑時三刻,陳王因傷重不治而逝。」
端誠殿內,一片死寂。
幾近於針落可聞。
大皇子竟然死在昨夜的叛亂之中?!
所有人都陷入震驚錯愕的情緒里,雖然從天子的敘述中可知,大皇子死得一點都不窩囊,相反極其壯烈,更不存在半點污名。可他畢竟是天子和皇后的長子,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竟然被叛軍所殺,這
驚愕過後,一股強烈的寒意從群臣心中湧起。
他們小心翼翼地望向龍椅上的天子,並未看到老淚縱橫或者暴跳如雷的畫面,那位九五之尊只是如往常一般腰杆筆直地坐著,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的變化。
可天子越是這般平靜,他們就愈發噤若寒蟬,因為誰都不知道平靜的水面下,隱藏著怎樣恐怖的怒火。
群臣之中,唯有一人悄然流淚。
那便是站在武勛班列最前面的二皇子,他沒有長篇大論勸慰天子,甚至壓根沒有開口的欲望,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淚水不斷從眼眶中湧出。
或許在世人看來,如今的二皇子和大皇子是爭儲的對手,史書上類似兄弟反目成仇的例子數不勝數,因此大皇子的離世對於二皇子而言,縱然不至於歡欣雀躍,但是多少會鬆口氣。
實際上,這兩人還沒有真正走到紛爭的那一步,關係尚未破裂,而且比起心思陰沉的三皇子來說,大皇子在二皇子心目中的形象要強出不少。
至少此時此刻,二皇子心裡並無雜念,唯有對長兄早逝的傷感之情。
文臣之首,左相李道彥臉上滿是傷感之色,老人懂得這種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
一片沉寂之中,他上前一步懇切地說道:「斯人已逝,還請陛下節哀,保重龍體。」
群臣連忙附和道:「懇請陛下節哀。」
李端的目光從左到右掃過去,在二皇子臉上稍稍停留,最後落在李道彥的面上,問道:「關於這起叛亂的處置事宜,左相有何看法?」
李道彥心中一嘆,沒有任何遲疑地說道:「此案理當聖裁,老臣豈敢置喙。」
事涉造反謀逆,自然是要天子乾綱獨斷,但是相較於過往十四年裡或多或少的敷衍,這一次李道彥的回答沒有任何水分。
群臣自然明白這一點。
今日的端誠殿內空出許多位置,他們望著身邊或遠處的空地,那裡曾經站著許多同僚,如今他們再也沒有機會重新站上朝堂,等待他們的下場不言而喻。
至此,天子對於這座朝堂的掌控力已經達到巔峰。
沒有人敢輕言質疑。
尤其是在天子痛失皇長子的前提下,誰敢去觸這個霉頭?
他們現在只擔心一點,天子因為悲痛過甚大開殺戒,甚至牽連到很多與叛亂無關的人。
那時才是大齊真正的危機。
龍椅之上,李端似乎對下面臣子的心思了如指掌,徐徐道:「劉守光。」
身材魁梧的上將軍劉守光出班應道:「臣在!」
他和陸沉一樣滿身是血,殺氣凜然。
李端望著這位從很久前就擺明立場支持自己的大將,眼中多了幾分讚許,道:「北衙各軍暫時由你全權負責,朕將京城的安危交到你手中,莫要再發生第二次昨夜的事件。」
劉守光當即跪地說道:「請陛下放心,臣以性命擔保絕對不會出現差錯。」
李端微微頷首,又對永定侯張旭說道:「張卿家,除了武威大營之外,驍勇大營也暫時交給你協管,等過段時間朕再另行安排,當下以穩定京畿局勢為主。」
張旭一如往常地沉穩應道:「臣領旨。」
李端再度看向李道彥和薛南亭二人,緩緩道:「朝中諸事,兩位宰相要多費一些心。參與這場叛亂的朝臣不在少數,各部衙將會出現不少空缺,查明缺額、遴選官員、維繫朝局,你們要儘快擬定一個章程,然後呈遞御前給朕看看。」
這些事千頭萬緒,但是對於兩位久經考驗的宰相來說,顯然不是一件無法完成的難事,於是二人出班應道:「臣遵旨。」
李端輕吸一口氣,目光往左移動,落在那個年輕臣子的臉上,語調愈發溫和:「陸沉。」
「臣在。」
一天一夜沒有休息、長途奔襲又連番廝殺,若非陸沉有著上玄經的加持,他肯定難以堅持到現在。
望著他依然冷靜清晰的目光,李端感觸良多,頷首道:「你很好。」
陸沉略微一怔,周遭的大臣雖然心裡艷羨,卻也覺得天子的稱讚理所當然。
畢竟陸沉帶著邊軍騎兵在一夜之間奔襲上百里,接連擊潰胡海和郭從義率領的叛軍,最後完成對皇宮外面叛軍主力的致命一擊。
時至今日,群臣早已明白,這個年輕國侯在天子心中的地位不可動搖,他也註定會是大齊朝堂上一棵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
陸沉很快便回過神來,垂首道:「陛下,臣和昨夜所有奮勇死戰的將士一樣,都只是在儘自己的本分職責。」
「這句話說得好。」
李端緩緩站起身來,肅然道:「自此刻起,京城戒嚴十日,許進不許出,違者以謀逆同黨論處。陸沉。」
「臣在!」
「朕命你主持清查亂黨一案。朕給你十天時間,查清楚所有涉及此案的官員和權貴,不得遺漏一人。除你帶來京城的飛羽營和七星軍之外,織經司、刑部、大理寺等官衙的人手皆會服從伱的調遣。記住,朕要一份詳盡完整的亂黨名單,以及他們每個人在這裡面做過的事情。」
陸沉深吸一口氣,拱手一禮道:「臣領旨!」
李端環視殿內,群臣莫不垂首,無人敢出一言。
他轉身向殿後走去,大太監呂師周高聲道:「退朝!」
一道整齊且高亢的呼聲在天子身後響起。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約莫一炷香過後,仁德殿內。
靈床上躺著大皇子李宗朝的遺體,下方已經備好冰塊,散發著絲絲涼氣。
李端坐在一張交椅上,看著大皇子栩栩如生的面容,靜靜地看著。
殿內燭火通明,再無旁人。
良久過後,李端緩緩開口,語調艱澀又微微顫抖。
「他們說萬歲萬歲萬萬歲,可這世上誰能不死?我會死,你也會死,可是我沒有想過你會走在前面。」
「這一次我確實預感到那些人會動手,但是我並不清楚他們的具體計劃,我只能用自己作為誘餌,不然他們不會上鉤。」
「臨終那一刻,你心裡是否有怨恨?怨我沒有好好教導你,怨我沒有好好保護你。」
「或許在後世的史書上,我會是一個還算稱職的皇帝。」
「可是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兒子」
李端抬起手,最後一次觸碰著長子的面龐。
一滴混濁的淚水,從這位天子眼中滑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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