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回憶(1 / 1)
白澤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輛顛簸的馬車中。
他的雙手被綁在身後,渾身酸痛,如同貨物一般躺在地上,馬車上還有另外兩個少年,此刻還在昏睡中。
雖然衣著粗陋,形狀狼狽,但也看得出兩個少年模樣俊秀。尚未發育完成的少年,又別有一番雌雄莫辨的美感。
白澤幾乎瞬間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境況。
他必須要逃走,但這具身體太過瘦弱,而且應該是剛經歷過毆打,此時十分虛弱,根本掙不開身上的束縛。
於是他沒有輕舉妄動,閉上眼睛假裝沒有醒過來。
過了許久,馬車終於停了下來。他和另外兩個少年被人扛了下來,扔進了一間屋子,身上的繩索也被解開了,看來根本不擔心他們能逃走。
到了夜晚,其他兩個少年也陸續醒了過來,兩人都表現的十分驚恐不安,拼命的推門想要逃走。但發現門窗都緊閉,無論如何都推不開的時候,紛紛哭了出來。
白澤看著兩個蜷縮在角落裡哭泣的少年,默默的扭過頭,他的心情有些煩躁。
這樣的情景,對他而言並不陌生。
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生來就是低賤而卑微的。
這些低微的人並沒有那麼多可以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他們唯一的目的,大概也就是活下去罷了。不斷克服生存中遇到的各種困難和意外,隨波逐流的活下去。
長得好看,對於這些低微的人來說,有時候並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就如同當初的他。
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就曾被人販子抓住過。那些人將他和其他一些小孩關在一起,用惡意的眼神對他們評頭論足。雖然那時候不太明白,但也知道自己將會被賣到一些不好的地方去。
他知道自己必須要逃走,但是他只是一個小孩子。所以他隱忍,無論那些人對他如何打罵都逆來順受,直到那些人認定他懦弱膽小,不需要擔心和過多提防的時候。他拿著藏好的小刀,趁著夜晚看守他們的男人打盹的時候,割破了他的咽喉。
他忘不了那鮮血湧出來的模樣,忘不了那個人臨死前看著他的眼神。
好像他是一個怪物。
他明明可以頭也不回的逃走,但是莫名的,他移不開視線。他瞪大眼睛看著那個人,看他垂死掙扎,看他漸漸咽氣,鮮血流了一地,徹底死透。
然後打開門,放走了所有被拐賣的小孩。
是的,他從來沒有忘記。他在那么小的時候,就已經殺過人,已經懂得怎樣為了生存不惜一切。而且殺人,並沒有那麼令他感到害怕。
活下去,這是一個不需要人教導的本能。
那次事件之後,他知道自己必須更謹慎,更小心才能活下去。
因為不是每次都有這樣的僥倖。
像他這樣的……死了,或者哪一天忽然消失了,都不會有人知道。他必須依靠自己。
他將自己弄的更髒更丑,臉上總是黑漆漆的,混跡在乞丐堆里。果然再沒有人注意到過他了。他撿別人丟掉的食物吃,在垃圾堆旁邊過夜,偶爾會做些小偷小摸的事,就這樣……
直到那一天。
那天他盯上一隻肥羊,已經盯了很久了,那是個看起來就行動不便的大胖子。長得油光滿面,他腰間總是掛著一個大大的錢袋子,好像時刻都在炫耀自己很富有。
如果能偷到那袋子錢,他可以拿來買饅頭吃,可以吃很久很久,過很久很久不用擔心挨餓的日子,說不定……還可以試試沒餿掉的肉是什麼味道呢……
想到肉,他舔了舔乾澀的嘴唇。那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奢侈的食物。
那個死胖子如往常一樣從酒樓下來,他看準時間,扯下錢袋就往人群中飛奔!他跑的非常快,這種快是在無數次生死追逐中鍛煉出來的,他熟悉每一條小巷,每一個岔路口,每一個房屋之間的縫隙。
他跑的很快,錢袋緊緊揣在懷裡,凜冬的寒風在耳邊呼嘯。
身後的追逐聲越來越遠,直到消失不見。
白澤想起那時候的自己,嘴角泛起一絲笑容。那時候雖然狼狽,卻是如此容易滿足。那麼一點錢,卻仿佛從此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好像那就是人生最大的成就。但是……
他終於還是倒霉了。
那個胖子不是一般人,他和京城其中一個幫派的老大熟識。並沒有打算放過這個敢偷他錢,讓他沒臉的小混混。
短短一天時間。
他還沒有來得及去買一個渴望了很久的肉包子。就被人贓俱獲。
被帶到那個胖子的面前,看清對方眼中的狠毒和漠視時,他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恐懼。
這一天來的不是那麼晚,也不是那麼早。
他的人生註定就是這樣了。走不出這泥潭,無論怎樣苟且偷生……螻蟻就是螻蟻,他的人生還不滿十年,卻已經有了這樣的覺悟。
胖子踹了他幾腳,就很快離開了。
剩下的男人們圍了過來,毫不留情的毆打他。
他經歷過很多毆打,但是這一次不一樣,他知道這些人,是把他往死里打的。
他不想死,蜷縮的身子習慣性保護住身體的重要部位。但即使是這樣,也斷了幾根肋骨,腿了斷了。
這段時間十分難熬,但是他還在堅持,只要還活著,還有一口氣,他就會堅持。
終於,那些人停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的情況不太好,他以前從未傷的這麼重過。因為沒有錢去看大夫,所以,他還是有很大的可能會死……
死嗎?
這個字眼,他不是沒有想到過,而是想過了太多次。明明應該是才剛剛開始的人生,卻已經無數次遊走在死亡的邊緣。
於是當這些人拎著半死不活的他,來到河邊,接著敲開冰面,將他丟進冰冷的河水中的時候。他一直都表現的十分冷靜。
祈求這些人饒他一命嗎?如果有用的話,他早就這樣做了。
沒用的話,何必在死前都要被嘲笑一番呢?
那樣的可憐可笑,已經夠了,不想再那樣做了。
冰冷刺骨的河水淹沒了他,他的身體麻木到失去了知覺,連疼痛都幾乎感覺不到了。
就這樣緩緩沉沒吧。
這樣的人生,就這樣終結也不錯。他從未想過自殺,不是因為勇敢,而是因為太怕死了,只要有一絲一毫活著的希望,就捨不得放棄。有時候他自己都會奇怪,為什麼就是學不會放棄。
沒有希望的人生,明明應該放棄掉更好吧?
黑暗、寒冷。
死亡原來就是這樣的。光亮漸漸在眼前消失,他閉上眼睛。
這一次,他決定放棄。
但是……
忽然有一雙手,拽住了下沉的他。
那雙手如同無盡寒冬中唯一的一抹溫暖,堅定的抓著他的手臂,將他從那黑暗深淵中拽了出來!
嘩啦的水聲在耳邊迴蕩,一件帶著體溫的衣服披在了他的身上,他緩緩睜開雙眼。
就看到一雙滿含擔憂的眼神。
那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乾淨,精緻,漂亮。他的眼睛很黑很亮,但是卻毫不掩飾其中的關切。
這是一個一眼看去,就知道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少年。
但是他卻救了他,那雙眼中沒有絲毫的嫌棄和厭惡,只有真實的關切。
這是第一次,有人關心他。
以至於他一時間無法習慣。
&沒事吧?」少年的聲音十分好聽,如同他的人。
他本能的點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他這樣的情況,實在算不上沒事。就算不被扔進河,多半也是會死的。
少年身後面白無須的中年人冷靜的說出了答案,「他傷的很重,肋骨斷了三根,小臂和腿骨骨折,還有內傷,必死無疑。」
這情況和他自己預計的差不多,他想。
但是少年眼中卻泛起難過的神色。
明明素不相識,為什麼要為他難過?他不解的看著少年,連他自己都不難過。但是莫名的,他不願意讓少年難過,所以他說:「謝謝你,我沒事。」
這句話顯得太過笨拙,顯然並沒有起到安慰的作用。
少年反而生氣了:「這樣還叫沒事?」
中年人伸手按住了情緒略有激動的少年,搖搖頭,「你救不了他的。」
&什麼。」少年平靜下來,但漆黑的眼眸中卻似乎醞釀著某種深沉。
&救不了所有人,而且……」中年人頓了下,眼中露出一絲憐憫,「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這是他的命。」
少年抿了抿唇,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中蹦出來,「我不相信命。」
中年人有些無奈,嘆了一口氣,終於說:「但是你沒有辦法救一個,自己都已經放棄自己的人。」
少年沉默了。
他看著少年,聽著他們的對話,不得不承認中年人說的十分有道理。
他確實已經放棄了。
但是他同樣看到了少年眼中的不甘。
那樣的深的不甘,剛好落入他的眼底。為什麼?
他發現自己今天有特別多的疑問,這是以前從來不曾有過的,從來不曾有過人或者任何事物,讓他完全無法理解。
少年的情緒,和這個殘酷的、冷漠的世界格格不入。是他的世界裡從未出現過的新奇事物,以至於不能用常理來揣度。
但是他卻不討厭,反而隱隱渴望著……
他想了好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比較合適的比喻。
這個素不相識的少年的關心,比那滿滿一大袋子錢,更令他歡喜珍惜。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連他自己都震驚了。
難不成他腦子被打出了毛病?
&不到放棄的時候。」少年沉默片刻後,蹲下來注視著他的眼,認真的說,「放棄自己,只會令親者痛、仇者快。」
&以,你要活下來,好好的活著。」少年緩緩說,眼中泛著堅定的光芒。
親者痛、仇者快這種事,他還是無法理解的。他孑然一人,無親無仇,哪怕是將他至於如此境地的胖子,他也沒覺得那能稱得上是仇人,只能算是因果。
但是,他不想要否認,好好的活著,對他而言是一個無與倫比的誘惑。
他想要活著。尤其是……
活著,也許還有機會遇見這個少年,還有機會感謝他,還有機會……看到這樣的眼神。
想到這裡,他又捨不得死了。
他果然貪生怕死。
只可惜,有些事並由不得他。
少年看懂了他的眼神,露出了一個鼓勵的笑容,轉頭對中年人道:「徐叔,麻煩你把他送到最好的醫館,請最好的大夫醫治。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相信你的!」少年對著他握拳。
&謝。」他笨拙的說出這兩個字。他有限的詞彙只能想出如此簡陋的詞語。他曾為路人的一次心血來潮的施捨說謝謝,曾在被揍後對揍他的人說謝謝……他說過很多次謝謝。但是他知道,只有這一次是不一樣的。
雖然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裡不一樣。
他被送去的最好的醫館,中年人請了最好的大夫來為他醫治,並預付了之後的醫藥錢。
安置好他之後,少年和中年人就離開了。
許是中年人留下的銀錢夠多,醫館對他十分盡心。大夫並不傻,看得出那少年主僕二人身份並不簡單,因此不敢懈怠於他,哪怕他看起來就是一個髒兮兮的小乞丐。但是那些貴人的事,誰又說的准呢?萬一心血來潮回來看看呢?
雖然醫館盡力了,卻依舊沒有一個人對他的情況表示樂觀。
但是他並不這麼認為。
他經歷過很多次很糟糕的境況,他都挺過來了。這一次,他也一定能夠挺過來的!
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一個承諾。
他答應少年,他會好好的活下去。
從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他不再只是為自己而活。他的眼裡心裡刻下了另一個人的影子,哪怕他們也許永遠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他終於還是抗了過來。
醫治他的大夫對他的求生意志嘖嘖稱奇,說這是一個奇蹟。
既然好了,自然就不能再留在醫館了,三個月後,他走出醫館,抬頭看著頂上的牌匾。
三個月,少年再也沒有出現過。
這樣的結果並不令他意外,救他對於少年來說不過是個不值一提的舉手之勞,也許早就忘了他也說不定。
但是他不會忘記。
不會忘記這個世界裡,唯一一個給予他溫暖的人。
是他賜予了他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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