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山海行(3)(1 / 1)
二月初六日一早,天色陰沉了下來,隱隱有春雨欲發。
這裡是武陽郡郡治貴鄉,城外三里的官道上,一行數十騎甲士正在道上閒立,而他們的護衛對象,也就是從清漳水畔的太原-武安聯軍大營過來的年輕文士房玄喬了,此時正站在路口的布告欄前,看著上面的布告發呆。
這還不算,對著布告發呆完以後,他又爬山道旁一個已經完全變成綠色的小丘,對著周圍一望無際宛若棋盤一般的綠野阡陌發起了呆。
就這樣,看了好一陣子,眼看著牛毛細雨已經灑落,雖然說這根本不礙事,雖然說明知道這位年輕的房先生背後有真正的大靠山,而且出身、學問、能力都不算低,可礙於某種職業道德和強烈的主人翁精神,帶領這隊騎士的參軍竇歷,還是主動上前來問:
「房先生在看什麼?咱們為何不往城裡去?會不會耽誤事?」
房玄喬回頭看了眼對方,狀若恍然,繼而拱手來笑:「不瞞竇參軍,就是在瞎看,至於為什麼瞎看,乃是要拖延時間,以做試探咱們昨晚到城北十里的地方,對方早該知道,而武陽郡在元府君的帶領下,素來狡猾,非但有自立之舉,去年黜龍軍大舉西進的時候,更是剛才舉全郡而降,這個時候正該拿捏一二,看他態度行事。」
那竇歷立即就懂了擺譜立威嘛,這就很合理了嘛。
房玄喬見狀也笑了。
果然,又等了大約一個多時辰,隨著細雨如毛飄落整個貴鄉城外的田野之間,貴鄉城內湧出來一大隊人馬,足足數百人,其中步騎文武旗鼓皆全,甚至吹吹打打,往城北這邊過來。
臨到跟前,居然是郡丞親自帶人出來迎接,而且言辭卑切,頗顯小心,逢迎之意表露無疑,這個時候竇歷甚至有些佩服房玄喬了。
就這樣,雙方見面,武陽郡這裡既聞得是英國公信使到,愈發不敢怠慢,直接將一行人引入貴鄉城內,然後來到府署,房、竇二人於這裡見到了這些年在河北大潮中始終屹立不倒的武陽郡守、河北軍閥、前朝宗室元寶存。
雙方身份地位、出身資歷差距太大,即便是竇歷來到這位面前,也開始小心翼翼起來。倒是房玄喬依舊談笑自如,與對方寒暄見禮,堪稱不卑不亢,這又讓竇歷服氣了三分。
而待雙方來到堂上坐定,房玄喬又將白橫秋親筆書信、段威署令兵部文書一一奉上。
元寶存認真看完,心中微微嘆氣,面上卻絲毫不改,而且先問了些閒話:「你是懷通公的子弟,祖籍清河?清河房氏?」
「正是。」房玄喬趕緊起身正色來答。「現籍齊郡,隨父宦遊關西,隨恩師遊學晉地。」
「這倒是全活了。」元寶存也笑。「坐下吧,懷通公現在在哪兒?」
「在薛公薛大將軍那裡。」房玄喬坐下來答。
「薛大將軍在哪兒?」元寶存繼續來問。
「這就不知道了。」房玄喬回頭看了眼自己下手坐著的竇歷,點了下頭,方才回來繼續與元寶存說話。「不過,按照時間來算,初四日薛大將軍與我恩師在清漳水下游北岸,大約百餘里外,如果快的話,明後日應該就到了。」
元寶存點點頭,若有所思:「所以派給薛大將軍那裡的信使是誰?李定的人還是東都的人?」
「是李府君的學生」
「哦,我有印象,挺精明強幹的小伙子」話到此處,其人忽然來問。「前方戰事如何?張行可被擒殺了?」
這就很有攻擊性了,武陽郡就在戰場側後方,不然也不會讓武陽郡來承擔後勤轉運,而時間已經隔了一整天,元寶存也不可能不知道戰況,就算是不知道,剛剛看完信又算什麼?
竇歷略顯擔心的看向了房玄喬。
但後者只是微微一笑:「不瞞元公,英國公與段尚書、李府君已經合兵八萬將黜龍賊一萬團團圍住,戰場周圍城池也盡下,使賊軍插翅難逃,接下來,正要掃蕩清河敵占城池,到時候可就不是什麼插翅難逃,而是以十倍大軍輔以十數城池構成的十面重圍,張賊也只能帶著黜龍幫精銳在清漳水畔懼怖待亡而被隔開的黜龍幫各處,宛若斷首之殘驅,只怕也要任人宰割了甚至可能會更糟。」
「八萬十面重圍斷首之殘軀有些道理。」元寶存捻須來對,鎮靜自若。「可伏龍印這麼厲害嗎?」
「委實厲害。」竇歷插嘴道。
「其實,黜龍幫里的事情我還是知道一點的。」元保存不由嘆了口氣。「張行這個人是個難得有大略的人,天下少見,但卻沒有雄才不是說沒有才,他有才,是奇才、全才,卻沒有雄才他自己也知道的,所以一面總是搞他的黜龍幫,用制度來捆綁住人,另一面卻又總是在攬才若渴,無論出身貴賤,正財偏才,全都能收納。」
「果然如此。」竇歷立即欣喜迎上。「元公是想說他過於求才,反而忽略了德行,以至於黜龍幫人員混雜,說不定一鬨而散?我家英國公也是這般說的。」
「不是一個意思。」元寶存擺手以對。「我是說,他這般行為,會讓那些真正有雄心之人頗顯束縛,今日之圍,就要看他的黜龍幫的架構能不能困住這些人,困不住,就會自立自為,倒戈叛離,也就是你們說的那種情況了黜龍幫里這樣的人物委實不少。」
「是」竇歷一時訕訕。
房玄喬見狀趕緊笑道:「這倒是個新鮮說法,常人皆以為會是下面那些販夫走卒來亂。」
「你們這就是小看張行了,這位對下面那些人還是很有人主風範的。」元寶存也笑道,復又肅然。「而且說句良心話,這種有一技之長,卻出身低微之人在他手下反而過的舒坦哪怕是最下面的廝殺漢,最起碼也不用計功分等對不對?」
話到這裡,元寶存忽然越過房玄喬去看竇歷:「竇家的小子,你在軍中計功是第幾等?」
「自然是第一等。」竇歷立即起身,昂然來答,然後便欲言語。
「那他呢?」元寶存不等對方說話,復又努嘴示意。「房家的這位呢?」
竇歷認真想了一想,正色來答:「房兄才德都是最好的,又是懷通公的高徒,但可惜軍中論等只看父子、宗族,不看師承,房兄家中不是勛貴,他本人也沒有出仕,所以只能是第二等。」
「你看。」元寶存復又笑著看向了房玄喬。「你這種人,也不過是第二等,打起仗來,沒人家升得快。」
房玄喬不由失笑。
話說,什麼是軍中記功分等?
就是說,天下紛亂數百年,軍功最重,所以計算軍功的手段已經非常發達和公平了,但是軍功體系發達,很難作弊,可勛貴子弟一旦形成,總想賺便宜,而且這世道就是這樣,就是要論出身,皇帝老兒也要認,那怎麼辦呢?
很簡單,根據出身,在匯總軍功之外定個係數,勛貴子弟,有官身爵位的是第一等,然後漸次排列,基本上頭等砍一個人等於最下等砍十個的意思。
如果是跳蕩功這種集體功,基本上勛貴子弟混一個就能去中軍當參軍了。
其實,類似的東西在大魏非常多,包括犯罪了議罪分等,往上往下,階級貴賤叫一個明文明格,生怕你階級躍遷或者滑落了但怎麼說呢?其實還是比當年祖帝東征時來的強一些,那時候還是典型的全貴族政治,而現在,科舉雖然只能做小官,但到底能做官了,而犯罪和升官雖然分等了,但畢竟可以對貴族治罪和讓普通人升遷了。
「到底是三年草莽而被白公視為天下大敵的一位。」房玄喬笑完之後嘆道。「還這麼年輕,必然有自己的手段,如何能小覷?只是元公,我多問一句,若照你這般說,那無雄心卻有奇才的在他那裡又如何呢?」
元寶存頓了頓,認真思考了一下,然後正色來答:「若是這般,恐怕就是如魚得水了他要的就是這種人,這種人也盡可在他手下施展才華,不然你以為為什麼他對李定李府君孜孜不倦,對白三娘、司馬二郎傾慕有加,而魏玄定、雄伯南、崔肅臣、陳斌、單通海這些人也對他如此忠誠?」
房玄喬微微一愣,沒有吭聲。
「魏玄定也對張賊忠心耿耿嗎?」明顯做了些功課的竇歷主動發聲。
「最起碼他是這麼跟我講的。」元寶存倒也沒有遮掩,但同樣沒有在這個問題上延續下去。「剛剛說白公、段公,還有李四郎,合計八萬餘眾?而且只用兵馬還不夠,還準備掃蕩清河全郡,好跟武陽、武安、信都一起將黜龍幫的精華給耗死在這裡?」
「是。」房玄喬似乎回過了神來。「八萬餘眾,掃蕩清河全郡。」
「然後說薛常雄薛大將軍這兩日就到?」
「對!」
「薛大將軍多少兵?」
「三萬。」房玄喬脫口而對。「這點在下可以打包票。」
「也是。」元寶存就在主位上低頭以對。「薛大將軍應該就是這個兵力才對,難為你們說動了他。」
房玄喬沒有開口,而是再度回頭瞅了一眼竇歷。
竇歷儼然會意,立即加碼:「不瞞元公,馮無佚馮公,還有之前投奔了我們英國公的一個亂軍首領,叫王臣廓的,也會合軍過去,估計也有兩萬人除此之外,聞得我們白公大出紅山,河北震怖,遠在幽州的總管羅術都派了使者,說要親自領幽州突騎來匯合整個河北的豪傑都來了,定要張賊死無葬身之地。」
「幽州突騎?!羅術?!」元寶存終於笑了,而門前侍立的吏員們已經面色有些發白了。「這是不是顯得我有些不識抬舉?人家那麼遠都眼巴巴主動靠過去,我在家門口卻紋絲不動,會不會被擒拿過去治罪?」
「不是這樣的。」竇歷趕緊安慰。「元公這裡到底是另有原委,但只要元公此次轉運妥當,想必也無人會把元公做外人的。」
「哦。」元寶存狀若恍然。「轉運妥當就好?」
「是。」
「那你知道隔著一百五十里轉運十四五萬大軍的糧秣,需要多大力氣嗎?」元寶存冷笑道。「黎陽倉剩下的糧食是夠的,但只怕武陽郡的民夫不夠!」
「武陽大郡,何止百萬人口,三十萬丁壯?!」竇歷認真辯解。「服役十幾日而已。」
「不用春耕了嗎?」元寶存終於厲聲作色。
竇歷愣了一下,他真沒想過這個問題,或者說,他打心眼裡認為春耕跟眼下的戰事沒有可比性這可是會對天下大勢走向起到某種關鍵作用的大戰。
「元公,有些事情得做取捨。」一念至此,這位竇氏貴公子懇切來勸。「英國公和段公都說了,這天下唯一能撼動關隴的,就是河北,而河北這裡其餘都不成氣候,或者就是自己人,只一個黜龍賊,最為要緊,所以這一戰事關重大,怎麼能因為區區春耕而耽誤大事呢?」
「大魏之所以有今日,就是因為徵召民夫,就是因為大事耽誤了春耕」元寶存幽幽以對。「我在河北這五六年,印象最深的就是此事。」
竇歷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他不敢對元寶存這種身份的人作態,只能去看房玄喬。
房玄喬聞言笑了笑:「元公,你是不是受了黜龍賊蠱惑,或者乾脆中了人家計策?我在路上看布告,居然有黜龍賊數日前發布的春耕事宜宣告告知了可能的戰事,以及不抓緊春耕,僅憑年關時放的那些糧,撐不到明年是這回事吧?」
「那是張行被你們圍住前走將陵行台發布的布告,巡騎來貼的。」元寶存眯起了眼睛。「而且你們今日才來,之前的時候,難道要我無緣無故撕下來不成?更重要的是,現在是二月初,本就是春耕的時候,他們貼春耕的布告,是順應天時,你們卻讓我逆天而行!」
房玄喬一時沉默,半晌方才緩緩來問:「那元公的意思呢?」
這次輪到元寶存沉默了。
「那我就冒昧說幾句。」房玄喬嘆了口氣。「道理是道理,刀槍是刀槍現在的情況是,元公,作為使者,無論如何我都要說句話,今日這事不是你我能定的,請元公切勿動氣,該做就做,因為刀槍就在邊上;其次,便是論道理,這個世道就是個人有個人的道理,元公作為郡守,逢到亂世,竟在武陽待了五六年,現在這件事情,就是在挖您的根,您當然有怨氣,可是不要說英國公和段公,便是旁邊竇參軍,他的道理都跟您的道理針鋒相對,您是不能從根本上靠道理說服誰的;最後,就是請您把您的道理,您的道理都寫下來,我們轉呈給白公。」
元寶存幽幽一嘆:「事情我會去做,道理我會寫過去,但我還是要說一句不敢在信里說的話白公真的太像曹徹了!這麼下去,便是一時敗了張行,人家只要活著,就能須臾捲土重來,河北始終不能安定。」
「要他安定作甚。」看到對方服軟,只覺得渾身舒坦的竇歷站起身來,在跳過了某句話後,昂然來對。「最好要河北永世不得安定,否則哪來的關西安定?元公的身份,為何要替河北著想?」
元寶存怔了一怔,居然有些茫然起來。
倒是坐在那裡回復了常態的房玄喬,忍不住笑了一下。
春雨貴如油,房玄喬「順利」完成了任務,帶著元寶存的書信離開了變得有些混亂和不安的貴鄉,然而出得門來,經過那片布告欄的時候,其人卻鬼使神差一般停了下來,然後上前再去查看布告板,卻發現那張布告依然在此。
看了兩眼而已,復見一隻手伸過來,就在房玄喬的面前將那布告給撕了下來。
「去時便該撕的。」竇歷冷笑道。「此時留著更不妥。」
房玄喬看了對方一眼,面色不改,只是一聲轉過身來,翻身上馬,看著沿途田野中的耕作農人,緩緩而行。
這場春雨不止是落了區區武陽一郡,也不只是周邊,實際上,大河下游上下,一時多有春雨飄落。甚至,遠在數百里外的東都城內,也難得落了一場春雨。
但是,跟其他地方的百姓為春雨本能感到欣喜的時候,東都上下卻籠罩著一層巨大的陰影,既有暗流洶湧,又有激烈的衝突還是那個原因,消息在不同階層的滯後性導致了一切。
出征後,東都空虛,造成某種恐慌,是一層;
河北局面發生大變,黑塔崩塌,是另外一層;
可以想見,再過兩日,河北戰鬥的情況傳來,又會產生新的一層波動;
不過,就在眼下,一個更新的事情,卻更早在東都捲動了風雲因為這件事就發生在東都。
「中丞回來了!」初六日的中午時分,李清臣坐在承福坊一處小宅院的後院馬槽上,看著棚子外面的雨水,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但快死了。」
光著膀子低頭拌馬料的秦寶終於停下了動作。
ps:感謝張達鈴老爺的上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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