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浮馬行(6)(1 / 1)
年關將至,曹皇叔主持的「西巡」計勛工作忽然提前結束,三千勛位和兩百殊勛全都放出非但時間比想像中來的要早,而且處置的非常公平。
當然了,這是封建社會,而且是內部矛盾已經完全激化的封建時代,再加上這個規模, 論功是不可能完全公平的。但凡事最怕對比,相較於某人之前在城內明顯超出限度的許諾和事後的不認賬,以及回來以後的自暴自棄與遮遮掩掩,曹皇叔這一波委實稱得上是盡攬人心。
張行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和秦寶一樣,作為當日出城求援並帶回援軍的一員,他也成了兩百殊勛之一,正六品便成了從五品,但職務不變。
從某種角度來, 這似乎有些不盡如人意,因為沒有任何直接的好處。
但實際上,按照大魏甚至前朝政治傳統來,真的已經很公平了主要是因為以張行現在的位置、功勳來看,再往前就是正五品了, 而正五品的地方官,往往意味著地方的實際軍政長官,在軍中也是領著千人正規軍以上的中郎將, 在中樞的話, 更了不得,基本上只是過渡, 成則侍郎, 退則往部分寺監任職。
這是所謂寒門庶族,甚至三流世族出身之人, 仕途上的一個天花板,也就是所謂登堂入室這種法的來由。
甚至因為關隴門閥和其他世家大族的急速擴張與繁衍, 部分比較倒霉的世族成員,也要在特定階段受這個限制, 比如李定。
和張三郎一樣,李四郎也被認定了有功,但功勳還是不足以讓他越過那個門檻於是乎,兩個不得志的大魏中層官僚,在見了一面,喝了一壺酒後,便各自轉身去跑官、買官,破壞大魏的優良封建傳統去了。
當然了,跟沒攢下多少錢的李定相比,張行明顯在這方面占盡了優勢他有一大魚塘的賄賂基金,而且人脈豐富,而且似乎更放得下身段,這對於一個跑官的人而言,豈不是全都到位了?
但是很快,張行便意識到,正如白有思所言,自己想的太美了。
首先,他那些低檔次的人脈沒有用人事任命權這玩意,要害大員在天子,基層在主官, 中間的核心調度權,也就是所謂選人之權在南衙,張行想要調任地方,升官也好,專人平調也罷,都免不了要從南衙那幾位相爺手裡走一遭。
但是,相公們可不是好想與的,拿錢開道也得講規矩。
蘇巍是世襲的首相,要臉,人家給官看的是出身、名望、道德、資歷,你送錢是自取其辱。
牛宏是個小號的蘇巍,一樣的道理。
曹皇叔人太固執了,且不之前的狠話和面子問題,關鍵是這一波本就是人家給出的方案,你還找他,豈不是打人臉?
白橫秋理論上,因為白有思的存在,他應該就是日後的主要合作者,似乎找他很是理所當然,但越是如此,張行越不準備太早接受對方的政治投資不僅僅是話語權的問題,也有隱隱要將白有思和白橫秋分別對待的緣故。
甭管這位是野心家,還是自帶三分天命,事情到了眼下,總要防備一二。
張世昭人太聰明了,而且有這麼一點孽緣實話,張行有點怵他。
司馬長纓,那晚之後,張行不確定對方有沒有看到自己,萬一被認為是來挾陰私報復,那可就樂子大了要是被司馬家的人弄死在司馬氏宅邸里,你猜司馬二龍會不會替自己報官?
那麼翻來覆去,無外乎就是虞常基、張含兩位了。
張含正在風口浪尖,雖然最方便,但絕不是首選倒是虞常基,據這位很早就開始破罐子破摔,一面逢迎聖人,一面專心賣官,已經賣出名堂來了,應該是個熟練工,可以一試。
想到就要去做,張行當日便去打聽行市,原來,在虞相公那裡,一個郡守只要一萬兩白銀便可以包圓,這個價格實話有點貴,尤其是大金柱聳立起來以後,似乎有些溢價了,但重在保質保量,只要交錢,一定給辦。
張行最喜歡這樣的,於是當晚便下魚塘挖出了四百兩黃金這其實是有備無患心態下的進一步內卷和溢價了,四百兩黃金理論上可以在黑市兌換一萬兩的白銀,但還是有價無市,而且黃金在送禮方面更具價值但考慮到他張三郎還有往河北去的地域需求,也不能過分。
四百兩,折合二十五斤,是有點重,但體積不大,只要跟綁手榴彈一樣綁在裡面衣服上,以張行的修為,足可以一個人攜帶。
純當披甲了。
不過,帶點金子不麻煩,可要在臘月天裡深夜排隊,就有些讓人焦躁了。
沒錯,虞相公家所在的順履坊內,十字街的西街徹夜燈火通明,送禮的車隊,從虞相公家裡的內門一直排列到了十字街口。
這是規矩,一旦閉坊,十字街口以外的人就要自己回家去,否則觀瞻不好,而且也處理不過來。
但反過來,只要你及時排上隊了,那麼今晚上一定能見到虞相公的兒子夏侯儼,夏侯公子自然會給你法。
除此之外,自虞相公家門至十字街,沿途都有虞府家人帶著本地坊吏、淨街虎和幫閒來維持秩序,順便提供茶水小食,對於老弱者,還有凳子服務堪稱貼心到了極致。
就這樣,在與身前身後的幾位同列聊了一晚上的官場八卦後,二更時分,張行終於排到了堪稱豪奢的虞府門口,然後前面那位譜比較大的剛剛讓僕役趕著車子進去,門內便陡然傳來一番攪擾。
「不是絲絹不行,但你最起碼弄個幾千匹再送啊,也好給下人們年節前弄一身衣服伱送了一車百八十匹,有甚用?還有沒有別的藏貨?
「沒有?
「沒有就走。
「車子也趕走省得出去跟人自己辛苦攢了一車絹,被我們府上平白昧了一車絹辦不了事,我們府上也看不上眼拉走拉走,從那邊側門走,不要轉向。」
「下一位。」
張行聽得有趣,忽然聽到人喊,並有一個立在寒冬夜中台階上的中年都管抬手指向了自己,便立即大跨步上去,昂然走入門內。
甫一進門,復又看到一個披著白裘袍子的年輕人端坐在門內,身後是火爐,身前是几案,正端著茶來喝。
而此人看到張行後,不由當場端著茶皺眉:「剛攆出去一個送了一車絹的,又來個空手的?」
「可是夏侯公子?」
張行早已經打聽清楚,知道虞常基家中相關髒事全都是他後妻帶來的繼子夏侯儼處置,而他本人一個弟弟兩個嫡子,都是分毫不沾手的,而且素來有「清名」,便直接拱手詢問。
「不錯,怎麼了?你到底有沒有帶東西來?」夏侯儼日理萬金的,語氣愈發不耐。
知道是正主,張行立即點點頭,不慌不忙解開腰帶,將外套往兩側一扯,金光登時就閃瞎了周圍人的眼睛:
「黃金四百兩,二十五斤,按照市價,正是萬兩白銀,隨身攜帶求一河北郡守。」
夏侯儼肯定不是沒見識的人,但饒是如此,也還是怔了片刻,方才猛地灌了一口茶,然後在燈火旁吐出一口白氣來,回復如常:「客人姓名、官職?郡守非六品以上不受。」
「北地張行,伏龍衛副常檢,從五品。」張行言語乾脆。
「帶名剌了嗎?」
「伏龍衛哪有名剌?」張行平靜以對。「不過夏侯公子放心,也沒人敢冒名伏龍衛。」
夏侯儼點點頭,放下茶回頭招手:「王都管,直接領貴客到後面小客廳里去,按規矩,五品的勾當,得讓大人親自見一面。」
行程順利到了極致。
來到小客廳,這裡只有兩人在候,而在這裡又等了一刻鐘多一些,張行便得到了二次召喚,轉入更後面的一個小花廳里,並在這裡見到了虞常基虞相公本人。
這位其實應該算年紀最小的相公正在低頭認真寫著什麼似乎是什麼書法作品,而非是正經文書信札。
「不必拘禮。」虞相公只是抬頭瞥了一眼,便繼續低頭寫字不停。「我記得你伏龍衛副常檢,應該是幾個常檢里真正管事的有人你是白家大小姐的女婿?」
張行怔了一下,他也沒想到第一個問題居然是這個,但這不耽誤他面不改色心亂跳,然後立即點頭:「是有這麼一隻是都傳到虞相公耳朵里了嗎?」
虞常基再度看了來人一眼,繼續低頭來問:「那這種事為什麼來找我?你丈人不是隨手的事情嗎?」
「這不是怕連官位都要丈人安排,日後被當成贅婿嗎?」張行昂然做答,理直氣壯。「做人還是要講點志氣的,沒有志氣,跟冬日屋檐下掛的鹹魚有什麼區別?」
虞常基又一次看了眼對方,然後繼續低頭來寫:「你從出巡迴來立了功,到了從五品,然後現在想轉到河北做郡守?」
谷鐲
「是。」
「為什麼是河北?」
「離北地近。」張行懇切來言。「我是北地人,但北地畢竟太遠,只能求其次了。」
虞常基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認真寫字,一氣寫完之後,方才停筆起身,然後一邊擦手一邊來看對方:「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好奇,你或許知道,而如果知道,你不妨告訴我,我可以視情況給你留些聘禮錢。」
張行瞬間想起一事,然後心裡一咯噔。
「大長公主去世後不久,在仁壽宮,司馬相公有沒有跟聖人鬧出點什麼事情?」虞常基言語平淡,言辭利索。
果然。
張行心中暗叫了一聲,但稍微想了一想,倒也乾脆,卻是將事情原委一一了清楚,事到如今,當面撒謊,未必有效:「其實,那晚聖人忽然做了個夢」
虞常基聽完以後,沉默良久,方才緩緩開口:「所以,你想去河北,不是因為離北地近,而是因為離太原近,離你丈人近,但又不必受他約束是不是?」
張行先是一愣,旋即咧嘴一笑對於一個從降人混到宰執的存在而言,就算是底蘊和實力差了其他幾位一點點,但能憑著一個情報迅速直擊要害,倒也無話可白了,張行也沒有給『丈人』做什麼遮掩的好心。
「如此,恕我不能做你這筆買賣。」虞常基見狀,嘆了口氣,立即就將路堵死了。
張行笑意不斷,他深切懷疑,自己剛才不、應不應,都不影響這個結果,但不耽誤他繼續做最後一分嘗試:「實在不行,做個大郡郡丞,官級不變,也不是不行。」
「不是這個的事情理由有三。」
虞常基即刻駁斥,平靜解釋。
「其一,你做伏龍衛副常檢應該還沒滿一年,不是不能調任升遷,但這種屬於超階與特例,是要南衙覆核的,幾位相公都能看到;
其二,你是曹中丞曾經想收為義子的人,而且這次加勛也是他將你定到了從五品,一旦覆核,露了出來,我必然要為你得罪曹中丞,不值得;
其三,你是白大小姐看中的人,卻避開白相公行此事,我也不想為這事,招來你丈人不滿。
白了,你這人太出挑了,不是什麼沒名頭的,如今南衙局勢又很嚴肅,我不想為你得罪人。」
張行點了點頭,表示會意和理解還能如何呢?
「如此,早些回去吧。」虞常基抬手送客。
張行絲毫不動,卻當場含笑反問:「都虞府公平買賣虞相公不做我這生意,但應許的折扣,難道不該返回來嗎?」
虞常基愣了一下,終於也笑:「不錯,剛剛那個消息非比尋常,值個幾千兩,但你難道要我反過來與你幾千兩銀子嗎?」
「願求墨寶。」張行指了指案上文字,拱手以對。「否則匹夫心難平。」
這話好聽點是英年豪氣,難聽點是沒有自知之明,但虞常基居然不氣,反而徹底大笑。
笑完之後,這位相公居然又取了自己私印,從容加蓋,復又將差不多已經晾乾的文字捲起,直接向前遞給了立在門檻內的買官者,這才來打量對方:
「如今的年輕人都這般自恃嗎?」
不待張行言語,虞相公復又自行感慨:「不錯,你再小再弱,都是有自己的力量的,確實有資格自恃,不像我不過,時日流轉,天意難測,得在變局一直把握住自己那份力量,使強力常伴己身才行。」
「虞公教導,必當銘記在心。」張行聽得有趣,又得了對方的書法,毫不猶豫,直接拱手謝過,然後轉身揚長而去。
來的乾脆,走得利索。
然而,且不張行金子送到人家家裡都只能無功而返,只張行一走,一名稍微年輕些,與虞常基長相類似,但衣著只是尋常布衣之人便從花廳後方緩緩轉入不是別人,正是與虞常基齊名的其人親弟虞常南,現任起居舍人。
「大哥應許他也無妨的。」虞常南誠懇感嘆。「聖人越來越焦躁,但越是如此,看破聖人虛實的人也越多,偏偏為首的曹中丞又是個不懂得收斂的性情,還以為南衙是幾年前的南衙,還以為人心散了,能拿強力重新捏回來要我,再這麼下去,無外乎是聖人如賭徒一般壓上一切,輸個精光,而曹皇叔也只能勉力支撐,屆時就是局勢大壞這種情況下,如這種有些能耐和氣魄的武夫,是能救命的。」
「我知道。」已經開始寫第二張字的虞常基靜靜等對方完,平靜應聲。「但你以為我真能活到彼時嗎?反倒是眼下,能避一時是一時罷了。」
虞常南張口欲言,卻不知該從何做答,過了許久,方才低聲來問:「大哥是在怨我嗎?」
「我怨你什麼?」虞常基面無表情,下筆沉穩,宛如什麼家常小事一般。「咱們雖然姓虞,卻不是八大家的虞,來到北地,雖名重一時,可降人終究是降人,不去依附著聖人,順著他的意思諂媚行事,家族都未必能保全。而我為長兄,這種腌臢事我不做,誰來做?而且你怎麼知道我不樂意如此?就好像夏侯儼那孩子,你以為他真不知道我是拿他當抹布,好給熙兒他們做遮護?但他一個失祜之人,又沒有什麼本事,不也樂意如此?」
虞常南愈加黯然:「怕只怕,一旦大樹將傾,熙兒他們也難保,尤其是他們二人為人至孝,視兄長為天。」
「我沒有讓你一定保全我子嗣。」虞常基停下筆來,面色奇怪的看了自己親弟一眼。「個人有個人的緣法於我而言,聖人給了我十幾年權位,讓我享盡人間富貴,那我自然要盡忠盡力,他在一日,我便一日順他心意諂媚於他,讓他舒坦;他一朝失勢,被囚了我陪他坐牢,被殺了我陪他送命,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至於我的兒子,他們若是覺得為人子當隨父去,只能,正是我虞常基的兒子!」
虞常南徹底無聲,半晌方才開口:「若是這般,我也只做我一個弟弟該做的便是。」
「那是你的想法,與我無關。」虞常基停了一會,再度取下自己的私印,蓋在了自己今晚的又一副作品上。「那個張三郎虧大了,我的書法不如你,不值他那個消息倒是你的書法,若是有我今晚的狀態,便可稱得上是公平買賣了看來,家門真正振興,還是要看你才行。」
虞常南沉默片刻,忽然重重頷首:「有機會我還他一副字。」
虞常基只是冷笑。
就在虞氏兄弟陷入到某種奇特的情緒中時,張行也再度遇到了夏侯儼,後者正準備撤桌子。
「從正門這裡出去?沒留宿?」夏侯儼詫異至極。「你真的只是求一個河北郡守?沒有別的條件?」
「沒有。」張行舉了下手裡的墨寶,恬不知恥。「虞相公我是個人物,不敢做我的生意反而寫了一幅字做賠罪。」
夏侯儼目瞪口呆,但很快搖頭:「你但凡是個人物,如何連個郡守都要來買?」
張行啞然失笑,閉口不答,直接走出了虞府。
其實,別看張行走得豁達,實際上卻無語至極,因為年關將近,誰也不知道越來越焦躁的毛人聖人會做出什麼新的么蛾子來,與此同時,曹中丞絲毫不覺,居然還在變本加厲的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引得那位聖人更加不安。
這麼下去,遲早有一次史詩級的破罐子破摔。
「張三郎來晚了。」隔了兩日,就在年關前,南衙公房內,剛剛結束公議的張含相公認真聽完張行的講述,當場失笑。「若早來兩日,念著當日送我入南衙的恩義,郡守不行,一個郡丞,我隨手也就替你辦了,因為我委實不用在意曹中丞和英國公的態度但如今委實晚了,便是此時去辦,你也來不及了。」
張行一時沒反應過來。
張含見狀,只是繼續笑對:「明日大金柱便要正式啟用了,到時候就會有大事發生,你若求功名前途,也不必去什麼河北了聽我一句,且回去等旨意便是。」
似乎意識到什麼的張副常檢本能便想去摸自己腰間彎刀,但還沒摸到,便轉而扶住腰帶點頭稱是。
這可是南衙公房,牛督公須臾便至。
找死呢?
須存有用之身,蓄可行之力,方能使強力常伴吾身。
ps:推書,獻祭,《假如在戀愛地圖迷路》。
7017k
一筆閣 www.pinbige.com
第一百五十九章 浮馬行(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