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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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自上回尚柔被接回侯府, 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回過娘家了,大家也都記掛她在婆家的情況, 因此聽說她回來了, 姊妹們紛紛站起身來迎接。
立在廊下看著,日頭正暘,早已把雨後的涼意一掃而光。樹搖影動, 滿世界亮得發白, 一蓬蓬的熱氣迎面撲來,燎得人麵皮發燙。
終於看見院門上有人進來了, 是尚柔帶著兩個女使。大家先去看她臉上神情, 好像沒有看出苦大仇深來, 這才放心, 忙簇擁著, 把她迎進了門。
太夫人問安哥兒怎麼不見, 尚柔道:「天太熱,怕他中了暑氣,索性留在家裡沒帶來。祖母要是想他, 等哪日趕在太陽出來前, 我再帶他回來給祖母請安。」
太夫人道好, 拉了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仔細打量她的臉, 見她臉盤兒圓潤,精神也很好, 心下便略略寬懷了。
尚柔望向肅柔, 溫聲道:「給二妹妹道喜了, 我也是聽見辦事的嬤嬤進來稟報,才知道二妹妹今日定親。郎子是在金翟筵上相準的嗎?這才過了幾日, 籌辦得這麼急?」
肅柔頓時訕訕的,「這事說來話長,原不該勞動長姐專程跑一趟的。」
「這麼大的事,還不值當我跑一趟麼!」尚柔笑著說,但見姐妹們臉上猶疑,倒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還是綿綿快人快語,見左右沒外人,一針見血道:「官家想讓二姐姐進宮做妃嬪,二姐姐不願意,便搶在禁中下旨之前,和嗣王假定親了。」
這下尚柔明白過來,白高興一場過後又犯嘀咕,「這事懸得很,要是讓官家知道了可怎麼辦……祖母也贊同他們這樣做?」
其實現在回過頭來想想,這件事確實透著荒唐,尚柔是一板一眼的人,從來不懂得投機取巧,因此得知了內情,自然感到十分忐忑。
太夫人倒是如常,「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也不單是他們的意思,我和你爹爹、和你叔父,都是這樣的主意,不過賭一賭官家有沒有成人之美罷了。」
尚柔猶疑,「這麼個賭法兒……竟是有些嚇人吶。」
無論如何事情辦都辦了,就不要再糾結了,元氏帶著媳婦白氏又忙活起來,說:「既回來了,今日晚些再回去。你先和祖母說說話,我們去預備飯食。」
男人們呢,各人也有各人的事忙,一時都散了,等午間再過歲華園來用飯。
女眷們在堂內坐定,大家都很關心尚柔在婆家的境況,太夫人問:「陳郎子近來怎麼樣?」
尚柔道:「還是老樣子,不過往家買了兩個侍妾,比之以前好些了,至少家裡還能找見他的蹤跡。」
太夫人點了點頭,「著家了就好,總浪在外頭也不是辦法。」
尚柔道是,「不過雖是著家了,家裡也鬧得不成了樣子,前兩日三個小婦一言不合打起來,他夾在裡頭勸架,生受了一頓亂拳,到今日還烏眉灶眼的呢,我看著倒覺得很解氣。」
所以正經聘回家的正室夫人通常自矜身份,不管喜也好,惱也好,情緒都不能外露,更別提對著漢子一頓老拳了。如今園子裡妾室多,很熱鬧,打啊鬧的,把她不能撒的氣全撒出來,看見有人揍陳盎,尚柔就覺得心裡痛快。
大家聽了都發笑,簡直能夠聯想出三女一男打作一團的情景。
太夫人問:「你婆母怎麼說?可站出來主持公道?」
尚柔臉上露出一點嘲諷的神氣來,「祖母,我如今算是知道了,我這位婆母和正經人纏鬥永遠不落下乘,和不講理的打交道,就掰不開鑷子了。官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三個妾室一個都捨不得發賣,鬧得他母親也沒辦法,不過狠狠責罵上兩句,就回自己的院子去了。我新近買回來的一個叫舍娘的角妓,倒是個厲害的角色,一面和念兒她們打擂台,一面又去拉攏公公房裡妾室,在上房也站住了腳跟。」
太夫人聽了,略斟酌了下道:「天下總有一物降一物,且看陳郎子怎麼樣,心思還在不在外頭。若是房裡填了人,還要往外跑,就照著肅柔給你出的主意,接著往家買人。你婆母要是有話說,你就扮委屈,扮窩囊,答應妾室的月例銀子一應由你來出。那個舍娘要真是聰明人,自然和你站在一起,光明正大為你叫屈,你不能辦的事她會替你辦,你不能攆的人,她會替你攆,比你持家更厲害。就像養蠱蟲,要耐著性子養到最後,若那隻蠱王聽你的,一妻一妾也不是不能容忍;但若是她不聽你的,你手裡捏著她的身籍文書,處置起來也不難。」
大家都怔怔聽著太夫人教尚柔的那些話,這也是頭一回,見祖母這樣細細地傳授後宅爭鬥的經驗。
朝堂上風起雲湧,那是大是大非,男人們爭得面紅耳赤,最後常有一笑相泯的和解。而內宅呢,殺人不見血,反倒比朝堂上更為陰險可怖。早前太夫人放手讓元氏操心尚柔,自己畢竟是做祖母的,越過她母親教孫女斗小妾,實在有失體統,這才讓尚柔落到這樣田地。如今日子都快過不下去了,再忌諱那些個,這個長孫女就要被陳家禍害完了,還指望尚柔能剩下骨頭渣子嗎?
太夫人說完這些話,最後呼出一口濁氣來,目光幽幽望了望在坐的孫女們,撫著膝頭褶皺道:「不是我這做祖母的為老不尊,使壞心眼,教孫女在後宅內鬥,實在是這世道對女子不公得很,咱們得守好自己的地位,才能立於不敗之地。人與人之間的勾心鬥角,從來沒有省力的,郎子若是心疼你,不會讓你處在那樣的漩渦里。但郎子要是只顧自己找樂子,不管你的死活,你就得把自己磨成一柄劍,淬鍊得水火不侵,才能保得自己和孩子周全。」
大家聽了,其實心裡都有些傷感,老太太一向是寬厚溫和的人,結果因為孫女的種種境遇,不得不展露出她的稜角來。借力打力,雖然看著輕巧,但其中的隱忍也是一門學問,要忍著噁心和那些小婦共處,又是何等自貶身價的事!
尚柔拉了太夫人的手,低著頭羞愧道:「祖母,都是我沒用,惹得祖母這樣為我操心。」
太夫人反倒笑了笑,寬解道:「一帆風順的婚姻不常有,哪個當家主母不是磕磕絆絆長起來的?小門小戶興許還好些,高門顯貴中的郎子們要財有財,要勢有勢,就算他們不動那歪心思,自有貪慕虛榮的女人纏上他們,你有多少年的青春,又能防人到幾時?如今不過是因為安哥兒還小,見一個打一個,等將來安哥兒大了,說放下也就放下了。」
尚柔道:「祖母說的是,要不是為了安哥兒,我早就離開那個虎狼窩了。院子裡眼下有三個妾室,暫且讓她們斗上一陣子,我婆母院子裡原就有兩個不安分的,等我尋了機會再提拔提拔,到時候也好堵住我婆母的嘴。」
這樣的舉一反三當然是最好的,可堪慶幸的是尚柔對那個陳盎再也沒有舊情了,如此才好狠得下心來整治。
反正目前一切都在可控的範圍內,沒有什麼煩惱,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頓飯,席間其樂融融,說起綿綿和晴柔的親事,歡聲笑語不斷。
午後肅柔攜尚柔回了千堆雪,姐妹兩個一頭躺著說話,尚柔問:「過陣子還要退親嗎?若是被官家知道了,會不會惹出禍端來?」
肅柔慢慢搖著團扇道:「我料官家總有顧忌,畢竟他和嗣王既是好友,又是君臣。若是退親後再招我進宮,屆時言官們反倒又要彈劾了。再者因為爹爹升祔了太廟的緣故,我也不是當初的宮內人了,官家要處置,總要顧念臉面,不會隨便發落的。」
尚柔釋然點了點頭,又來問她:「那個嗣王人品相貌怎麼樣?倘或過得去,弄假成真也不錯。」
肅柔不由笑起來,「長姐忘了,我們之間有宿怨。」
尚柔翻了個身,望向蒼灰的屋頂喃喃說:「夫妻生來是冤家對頭,早前我以為陳盎能夠託付終身,到最後還不是一場空。」
婚姻不幸的人,那點執著都消耗殆盡了,照著尚柔的意思,只要能夠做得了自己的主,腳還長在自己身上,嫁給誰都一樣。
肅柔知道她心裡苦悶,側身對她說:「先前祖母教授的,長姐應當都聽進去了,我再叮囑長姐一聲,要設法拉攏那個舍娘,甚至為了培植她的野心,可以把她的奴籍文書都還給她。」
尚柔愕然,「把文書還給她?那日後我怎麼挾制她?」
肅柔輕輕一哂,「長姐以為憑一張文書,真的能夠拿捏她嗎?只要姐夫偏疼她,就算發賣了都能贖回來,長姐照樣奈何不了她。為今之計,就是要她替你清理門戶,要讓她覺得自己將來能做貴妾,能取你而代之,她才會不遺餘力地排擠其他妾室,牢牢掌握姐夫。男人的感情不得長久,等將來姐夫厭煩了她,到時候長姐要處置她,姐夫自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今日的籠絡,是為明日的捧殺。」
然而她說的這些,尚柔好像思忖不過來,「既然都是捧殺,為什麼不索性去捧殺念兒,反倒要多費手腳,弄出個舍娘來?」
肅柔蹙眉笑著:「念兒是姐夫通房,姐夫對她的情分,比對長姐更深,念兒經你的手處置,姐夫會恨你,連著侯爺和夫人也會怪你沒有容人的雅量。人必要經歷過眼花繚亂,才覺得花花世界不過如此,與其讓姐夫今年帶回一個,明年再帶回一個,鈍刀子割肉一樣拉鋸,倒不如一氣兒餵撐了他。安哥兒一年大似一年,開蒙讀書、科考入仕、娶妻生子,都在轉眼之間,為免將來被姐夫的名聲拖累,就得快刀斬亂麻,推著姐夫往前,這樣後半輩子才能消停下來。」
尚柔聽了她的話,方慢慢捋清了思路,然後苦笑道:「說句實話,我真沒有二妹妹這樣的好腦子,小妾們整日雞貓子鬼叫,我光會發愁,根本不知道怎麼鉗制她們。就像你說還舍娘身契的事兒,還完之後又該怎麼做呢,我心裡還是沒底。」
肅柔便耐著性子告訴她:「還她身契不在當下,要等她立了功,再三向長姐邀寵的時候。接下來你大可裝病、裝軟弱,這也是檢驗人心的好機會,決定將來是留還是除。」
尚柔麵人兒一樣的性子,其實並不適合一下子教她太多,肅柔見她還茫然著,只好安撫她,「別怕,倘或遇見了過不去的坎兒,你再打發人來告訴我。」
這麼一說尚柔就放心了,安穩地睡了個午覺,待到申正前後,方不緊不慢地返回侯府。
***
肅柔這兩日忙於找合適的地方開辦女學,因此和縣主告了假,並沒有往溫國公府去。
能太丞宅那裡商定的院子,她親自去看過了,房子是新修葺的,白牆灰瓦、花草葳蕤,很有幾分鬧中取靜的雅致情調。回來後和祖母商量了一遍,決定把院子賃下來,可誰知派了家裡的管事過去下定,一下子竟又不成了,賃金一夕之間翻了兩倍,實在讓人措手不及。
雀藍憤憤不平,「如今的人,說出來的話還不如腳底下的泥呢。」
肅柔也無可奈何,「想必有人爭搶吧,價高者得也是應當的。」
這處沒能賃成,就得別處再看,但這樣的院子不太容易找,既要幽靜,又不能過於偏僻,畢竟前來求學的都是高門的貴女,來回的路上要是出了什麼差錯,那罪過可就大了。
所以一時沒有合適的,急也急不來,讓家下的小廝僕婦出去打聽,自己也乘車走了兩日,可惜總沒有兩全的,只好再等一等。
隔了幾日往溫國公府上去,到了府門前下車,一眼便看見門戶洞開的嗣王府。肅柔掃了眼,也不敢逗留,匆匆便進了公府大門。
今日素節懨懨地,插花插得三心二意,肅柔察覺了,不用問也知道怎麼回事,「葉公子那頭還沒有消息嗎?」
素節耷拉下眼眉,點了點頭道:「今日是第五日了,究竟是多難的事,要商議那麼久……」
這就是門第差距過大,必然會產生的分歧,在素節看來很容易的事,於葉家人來說,卻是挖肉刮骨一樣的酷刑。
肅柔剪了紫荊多餘的枝丫,插進瓶里,一面問:「如果他湊不來聘金,那這親還提不提?」
素節愈發愁了,「就算沒有萬金,湊個千兒八百兩的,總不是難事吧!」
可是千兒八百兩,也是一般人家幾輩子的積蓄,素節生在公侯府邸,不知道人間疾苦,滿以為這個數字已經是她最大的讓步了,但葉家還是達不到,他們所能提供的數字,恐怕說出來能嚇她一大跳。
「要不然再等等吧,興許人家正想法子籌措呢。」
「那要等到幾時?」素節枯著眉道,「阿姐,鄂王府昨日又遣人登門了,來給他家長孫提親,我看爹爹和阿娘很有結親的意思,急得我不知怎麼才好,又不敢同他們說。」
肅柔想了想道:「我料葉公子同家裡商談不下來,不知怎麼面對你,所以一直含糊著,無法給你准信兒。」
素節氣呼呼道:「這算什麼?就一直這麼拖著嗎?好賴把話說清楚,總要給人一個交代才好。」說著頓下來,忽然來央肅柔,「阿姐,你想法子替我打探打探吧,我出不去,也拉不下面子來登他家的門。」
不登他家門是對的,肅柔道:「你是什麼身份呢,就算身上沒有縣主的銜兒,也斷沒有不明不白跑到人家門上催促的道理。」可她又急,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團團轉,肅柔沒辦法,只好和聲道,「你別著急,那個葉家夫人總有平時走得近的閨閣朋友,市井婦人給幾個錢就願意跑腿打聽,我讓身邊的婆子想法子牽上線,先探一探葉家的底再說。」
素節道好,拉著她的手委以重任,「全靠你了,阿姐。」
肅柔讓她稍安勿躁,大致問明了葉家在哪個坊院住著,回去打發跟前付嬤嬤承辦。付嬤嬤是個精幹伶俐的人,往外跑了幾趟,很快便攀交上了葉夫人的熟人,讓人家假借要給葉二郎說親為由,跟著登了葉家的大門。
葉家呢,小門小戶,但也不算太清貧,權且不知是不是打腫臉充胖子,反正家裡還用著兩三個女使,和一個專伺候車馬出行的小廝。付嬤嬤攀交上的婦人娘家姓焦,因此都管她叫焦大娘子,葉夫人見了焦大娘子很熱絡,忙請進屋子,讓小女使快快上茶。
轉頭打量付嬤嬤一眼,葉夫人的小尖臉上露出了一點笑,「這位媽媽面生得很,不是我們坊院的人吧?」
焦大娘子忙應道:「這是我姑姐,和夫家哥嫂一起在幽州郊野經營一個大莊子,這兩日想起來瞧瞧我,這才入上京的。我昨日和你說的,侄女要議親,說的就是她嫂子家。雖說門戶算不得大富大貴,總算連年都有盈餘,膝下只有這一個女兒,寶貝得什麼似的,想找個有學問的郎子,將來家中記賬和財帛進出,也好有人來操持。」
付嬤嬤在一旁賠笑,「我聽我們妹子說了,說貴府上二郎年紀輕輕便中了舉人,又生得一表人才好相貌,我一同她說起結親的事兒,她就拍著胸脯子答應來說合說合。夫人也別嫌我們門戶不高,過日子嘛,還是實惠要緊。夫人看,要是兩下里合適,讓二郎和我家侄女見上一面?萬一一見鍾情,也是夫人的功德啊。」
葉夫人聽了,「哎喲」一聲笑起來,對焦大娘子道:「你昨日湊嘴一說,我也是順便一聽,還以為你打趣呢,沒想到竟是真的!我家的事,別人不知道,焦大娘子還不知道嗎,我那小郎……心氣兒高著呢,一般二般的人家,他等閒是看不上的,所以我勸二位,還是快些打消了這個念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