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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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0 章
字字句句都是孝敬, 滿口都是感恩戴德,但最終不過一句話, 正經當家的女主來了, 她老人家該放權了。
烏嬤嬤聽著奶兒子這樣說,難免有些心酸,人說兒大不由娘, 到了這裡, 可不是一樣嗎!自己當初是舍下男人和女兒,跟著來上京照顧他的, 一來十二年, 這些年把一腔心血全花在了這奶兒子身上, 雖說身份是主僕, 心裡真如親母子一般。她當然盼著他好, 盼他娶妻生子, 有個伴兒,誰知媳婦娶進門,才第二日, 心就完全偏到新婦那頭去了, 讓她不免有些傷感, 自己終究成了外人, 成了可有可無的, 吃乾飯的老婆子。
別人沒來打壓,倒是這奶兒子為了討好新婚的妻子, 先壓了她一頭, 實在讓人失望。她還能說什麼呢, 無非笑道:「老婆子還沒有老得不能動,你們才成婚, 我就成了甩手掌柜,知道的人說郎主體恤,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圖清閒,只管躲起來受用呢。」
這就是還打算繼續摻和啊,看來就算赫連頌發了話,也不能阻斷這位乳母掌控大局的心。
肅柔也不著急,調轉視線望向烏嬤嬤,笑道:「嬤嬤到底是府里老人兒,辦起事來總比旁人順手些。王爺原擔心嬤嬤年紀大了,想讓嬤嬤頤養,既然嬤嬤不辭辛苦,那往後還得仰賴嬤嬤指點我。」
烏嬤嬤皮笑肉不笑,淺淺褔了福身道:「郎主自小是我帶大的,這些年我也操心慣了。王妃剛來掌家,總不好一股腦兒全扔到王妃身上……家中事務繁雜,我想著王妃多多伴著郎主才是要務,何必把時間浪費在瑣事上,王妃說呢?」
所以一個主事婆子光明正大和主母搶著掌家,還真是頭回遇見,不過她既然當著赫連頌的面這樣說,也省得自己親口向赫連頌提起,弄得告狀一樣。肅柔不過淺淺一笑,便不再與她爭論了,起身挪到東邊鄰水的花廳里,打算燃上一支香,再看上一會兒書,總得消磨了這閒來無事的新婚第二日。
反正就是沒立威,也沒有立時接掌家務,甚至沒有逐個辨認家中辦事的僕婦婆子,帶著她身邊的人,悠哉悠哉辦她的事去了。
從上房退出來的婆子們都有些摸不准路數,大家瞧了瞧烏嬤嬤,烏嬤嬤因剛才郎主那幾句話,鬧了個沒臉,心下正不高興,因此沒有多逗留,帶著底下辦差的婆子往院門上去了。
剩下腳步慢了些的人,包括竇嬤嬤,從門上出來就把眼兒瞧竹柏,一面悄悄招手,「哥兒,過來!過來說話!」
竹柏是郎主身邊最親近的小廝,平時幹什麼都帶著他,加上他剛才那樂見其成的一笑,竇嬤嬤心裡暗暗記下了,因此偷著把他叫來,也好打聽打聽郎主那頭的動向。
竹柏對插著袖子,探著脖子叫了聲媽媽,「可是有什麼示下?」
竇嬤嬤嗐了聲,「你是郎主跟前紅人,我們還能支使你不成!就是和你打探一回……」越說嗓門越矮,「先前瞧著郎主伺候王妃用飯來著,這是怎麼回事,竟像顛倒了乾坤似的。」
竹柏很嫌棄這幾個眼皮子淺的婆子,回頭朝花廳方向望一眼,看見郎主生湊到王妃跟前,就知道這家往後誰在上,誰在下了。
說起郎主追妻的心路歷程啊,竹柏是一清二楚的,所以他一心擁護王妃,和這些搖擺的婆子不一樣。
「夫妻過日子,還講究乾坤正不正?您幾位在家,不叫漢子給你們打洗腳水?我跟著郎主這些日子,郎主對王妃怎麼樣,我全瞧在眼裡,我同你們說……」他舔了舔唇道,「這可不是盲婚啞嫁,不是冰人做了媒,到了正日子就迎娶,這程子咱們郎主把心都掏出來給人家了,你們說這家往後誰做主?再者,王妃是什麼出身?張家一門朝廷重臣,父親更是配享太廟,吃帝王家香火的,你當人家是小門小戶出來的,高攀咱們郎主了?」
王妃什麼出身,大家當然聽說了,但郎主在外究竟怎麼樣,她們這些後宅婦人無從得知。現在聽說早就掏心挖肺了,不由讓人驚詫,原還說就算迎娶了也未必多和睦呢,現在看來人家拿住了郎主的心,王府最後也定是在她手裡的,那她們還有什麼可觀望的,難道還幫著烏嬤嬤和王妃打擂台不成!
竹柏當然知道她們欺生,暗道這些老娘們兒就是混賬,滿以為人家年輕,是沒經過事的姑娘,想仗著資歷在她跟前擺款兒來著。如今既然問到他門上,自己當然要藉機給這些媽媽婆子醒醒神兒,便道:「王爺和王妃父親的淵源,你們可知道?當初張侍中為保郎主才殉職,侍中是郎主恩人。如今恩人愛女下嫁,你們猜猜郎主是什麼心境兒,自然是捧在手裡怕磕了,含在嘴裡怕化了。若是有人敢和王妃作對,不說王妃同不同她計較,王爺頭一個就饒不了她。」說得婆子們個個噤若寒蟬。
一旁的喬媽媽琢磨了半晌,囁嚅道:「王妃家對郎主有恩,烏嬤嬤心裡最明白,早前她可是一路伴著郎主從隴右過來的,怎麼如今……」
關於這點,竹柏的理解是烏嬤嬤心疼奶兒子,到底這些年張家總覺得郎主虧欠了他們,怕恩人的女兒進了王府自恃功高,到時候壓制著郎主,讓郎主受委屈。可王妃哪裡是那樣的人,既答應嫁過來過日子,自然是一心待郎主的。
還有另一樁,竹柏含蓄地笑了笑,「老臣心繫天下,不也不願意解甲歸田嗎,烏嬤嬤是郎主乳娘,身份不一樣。媽媽們不同,原是領俸祿幹活的,就別操那份閒心了,好好侍奉郎主和王妃,王妃一高興,給你們漲上幾錢月例,這叫肉肥湯也肥,有什麼不好。」
這麼一說,竟是有了歲數的人還不及一個毛頭小子看得透徹。
竇嬤嬤和幾個婆子交換了下眼色,也不再多逗留了,結伴往門上去,悄聲揣度:「烏嬤嬤霸攬著,把張家派來接迎賓客隨禮的人晾在一旁,別不是防著王妃貼補娘家吧!」
有人一聽便笑了,「張家又不是破落戶,那麼大的門庭,要貼補什麼?我看是烏嬤嬤不願意放權,有意和王妃叫板……」邊說邊走遠,那嗓音也匿入瀟瀟的風聲里,漸漸不見了。
這廂肅柔正倚窗坐著看書,赫連頌想找她說說話,但她看得專心,自己好像也插不上嘴。正抓耳撓腮,女使送了杏仁酪來,他忙接了送到她面前,小聲說:「娘子請。」
她翻過一頁紙,唰地一聲響,沒有理他。
後來案上燃著的濃梅香燒完了,女使要來伺候,他接過火摺子擺手讓人退下,親自點了斜插進扁舟一葉的香案上。自己一手支著下頜,一手往她的方向扇了扇,討好地問:「娘子聞一聞,這香品怎麼樣?」
肅柔的視線從書本上方投過去,淡漠地看了他一眼,「王爺去書房呆著吧,等中晌用飯,我再讓人去請你。」
可他不答應,「去書房做什麼呢,也看書嗎?我現在一個字都看不進去,因為我有心事。」
還有心事呢,是覺得賬沒算夠嗎?
肅柔對邊上侍立的人使了個眼色,讓她們都退下,自己合上書問:「王爺是不是覺得我處事不公?我告訴你,我這回已經很克制了,要不是婚期太近不能更改,我是絕對不會嫁給你的。」
他有些絕望,不死心地問:「就因為我太喜歡你,為了娶你動用了一點小心思,所以你不能原諒我?」
肅柔不愛聽他模糊重點的那些話,「動用了一點小心思?你這是動用小心思嗎,連祖母都被你騙進去了!」
他噎了口,半晌道:「等回門那日我會向祖母陳情,懇請祖母原諒的。可是娘子,也請你相信我,但凡我有半點辦法,絕不會驚動官家。我只是希望你能慢慢接受我,若我不顧你的感受,何必繞這個圈子,當朝請求官家賜婚,不是更省事嗎。」
肅柔哼了一聲,「所以這樣已經是賞了張家臉面了嗎?弄出個言官諫言,嚇得金翟宴上沒有一家敢向我提親,都是你幹的好事!」
一家女百家求,她沒有機會經歷那種輝煌了,將來老了也說不響嘴,不能告訴孫女,「當年你祖父是與人搶破了頭,才娶到祖母的」。可能到了他嘴裡,更會變成「由頭至尾只有我一人向你祖母提親,然後你祖母就嫁了我」……想起來好窩囊。一個女孩子最寶貴的時間就這麼結束了,回首望望,待字淒涼,即便在金翟宴上露了面,也都是枉然。
這一切是誰促成的?就是眼前這人!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意難平,心不甘。
他卻還在計較細節,「那個言官不是我安排的,大丈夫敢作敢當,我沒做過的事,是不會承認的。」
這很重要嗎?是不是他安排,都引發了無人問津的結果,畢竟金翟宴後官家就橫空出世了。
算了,多說無益,她重新舉起書,調開了視線。
他垂著兩手鬱鬱寡歡,「娘子別看書了,我們去池子裡釣魚,去院子裡盪鞦韆,再不濟出門走走,也比枯坐在這裡強。」
肅柔微微偏過了身子,表示不想聽他說話。大婚第二日,釣什麼魚、盪什麼鞦韆、逛什麼街,全是餿主意。
他撫了撫額,在地心轉了兩圈,「這不是我想像中的新婚生活……」
新婚燕爾應當蜜裡調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對,結果竟弄成這樣,他的妻子不願意理他,這讓他抓心撓肝,十分傷情。
他挨過去一點,「娘子,先前我們不是很好嗎,中秋那日,你都已經喜歡上我了。」
她說不要臉,「我什麼時候說喜歡上你了!」
可他覺得這種事不用說出來,得用心感受。她要不是認定了他,怎麼會與他那麼親近,放燈的願望,字字句句都和他有關?
然而她現在不高興了,不高興起來就否定一切,恨不得把那根被他叼過的手指頭都剁了。他不敢再觸怒她,小聲說:「你要是真不耐煩我,我就去軍中了……城外有兩軍要調動,我去主持主持,晚間再回來。」
這下她放下了書,凝眉道:「今日是什麼日子?你要去軍中?」
他說:「你不是不想見到我嗎,我避避風頭總可以吧。」心裡卻在大喊,你還不留住我嗎,我一去幾個時辰,可要到天黑才回來啊!
結果她吐了口氣,說好,「你去吧,我正好乏了,進去小睡一會兒。」
他頓時一臉委屈,「我去軍中,你卻要睡覺,你果然一點都不在乎我。」
肅柔被他氣笑了,「你做的那些事,算計我至此,還要我在乎你,虧你有臉說。」一面站起身,抿了抿鬢角的頭髮,轉身道,「王爺走吧,我回房了。」
她說到做到,果真挪動步子穿過木廊,往臥房去了。他站了半日,心裡雖然蕭索,但還是追了上去,靦著臉問:「娘子你餓麼?娘子你渴麼?我這裡有上好的密雲小龍團,讓她們取來,我給你點茶喝吧!」
她恍若未聞,甚至向外望了望,喃喃說:「不知道縣主在做什麼,怎麼不來串串門……」
赫連頌道:「縣主是個好姑娘,她知道我們新婚需要獨處,不會來打攪我們的。」
他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肅柔回頭看了他一眼,「王爺不是要去軍中嗎?」
他立刻改了主意,「我想還是算了,今日去軍中會引人誤會,以為我們夫妻不和。娘子先前說要小睡的,我陪你一起睡吧,飯食讓她們送進內寢來,咱們可以睡到明日再起床。」
肅柔知道他打的什麼算盤,一個孤苦伶仃在廊上度過洞房花燭夜的男人,時刻都想抓住一切機會,彌補這項缺憾。
她不說話,赫連頌決定厚著臉皮跟進內寢,無奈剛走了幾步,就聽她說「王爺止步」,不肯通融的眉毛高高挑起,分明要和他楚河漢界。
他進退不得,只好聲東擊西,「娘子以後不要叫我王爺了,還是叫我官人吧,或者介然也行。」說著小心翼翼拉過一張圈椅坐下,「我不過去,就在這裡同你說說話,哪怕只是看著你,我也心滿意足了。」
他一向嘴甜,但這時候還想用這招,顯然無效。她意興闌珊,垂眼撫了撫床單的不平處,「你似乎從未想過,我願不願意讓你看著。」
她如今平靜得嚇人,很有看破紅塵的灑脫,這種平靜令他大大不安起來,他想完了,這回不拿出誠意,她是不會原諒他了。於是站起身來,朝外喊了聲,「竹柏!」
竹柏在廊下應了,「小的在!郎主什麼吩咐?」
他運足了氣說:「把花園裡那棵玫瑰給我砍了。」
「啊?」竹柏以為自己聽岔了,扒著欄杆問:「郎主,那棵玫瑰長得好好的,您砍它幹嘛?」
肅柔也弄不清他要幹什麼,狐疑地望著他。
他神情悲愴,但語氣十分決絕,「我對不起王妃,今日砍了玫瑰樹,我要負荊請罪,因為玫瑰樹刺多!」
這下肅柔驚呆了,連外面的竹柏也有些不知所措,小兩口鬧彆扭就要自傷嗎?那刺扎進肉里不是鬧著玩的,郎主那身細皮嫩肉回頭星羅棋布,可就壞了品相了,王妃能答應?
果然,肅柔蹙眉道:「新婚第二日就要砍玫瑰樹,也沒個忌諱。」
忌諱這,忌諱那,其實她還是想好好同他過日子的。赫連頌心下暗喜,嘴上自然要討饒,誠懇地說:「我犯了大錯,惹得娘子這幾日心煩意亂,一切都是我的罪過。我不知道應當怎麼做才能讓你消氣,打算效法廉頗,但娘子又覺得砍樹不吉利,那我可怎麼辦呢……什麼都不做,便想求得娘子原諒,豈不是顯得我這人太敷衍了嗎。」
好一招得了便宜還賣乖,聽得肅柔連連涼笑,「這話也是,既然玫瑰樹不能砍,那就請王爺想個別的辦法吧,既不能傷了那些花草的根系,也要滿足王爺請罪的願望。」
然後他就不說話了,抿著倔強的唇,拂袖而去了。
走了也好,清淨。肅柔拍了拍床頭引枕,崴身躺倒,外面的日光已經不像夏日那樣刺眼了,斜照過來,照在窗前的書案上,投下一個菱形的光影。
不知哪裡飛來一朵蒲公英,正落進窗戶的槽縫裡,那細小的絨毛被風吹得簌簌輕搖,她眯眼看了很久,看得一陣陣犯起了困,便悠然合上了眼睛。
可是不多久,外面就傳來一串急切的腳步聲,須臾便到了內寢前。她懶懶睜開眼看,看見赫連頌只穿一身中衣,身上麻繩五花大綁,背後背著一簇仙人掌。
她頓時驚得目瞪口呆,坐起身道:「你可是瘋了啊?」
他卻正氣凜然,「我行差踏錯,甘願認罰,從今往後絕不做對不起娘子的事,若有再犯,下回脫光了背仙人掌,拿蒼耳做鞋穿,反正娘子怎麼罰我都行,我絕不喊一聲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