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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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2 章
烏嬤嬤呆在那裡, 等回過神來,真是既懊惱又沒臉, 抬手抽了自己一個耳刮子, 怒氣沖沖往後院去了。
那廂肅柔急於打探朝中動向,將赫連頌拉進前院書房,屏退了左右, 壓聲詢問他進展。
他說:「反正這件事已經提出了, 接下來提交中書省合議,咱們眼下一動不如一靜, 就等著官家的答覆吧。」
肅柔略沉吟了下, 問:「官家聽後, 是什麼反應?」
他哂笑了一聲, 「老奸巨猾, 當朝問我, 心裡可有什麼打算。」
肅柔急問:「那你是怎麼回答的?」
「我自然說全憑官家決斷,眼下金軍擾攘,我唯一苦悶的是不能領兵平定, 還邊陲百姓以安寧。」他說完笑了笑, 「官家是聰明人, 其實在他面前遮掩也是徒勞, 他知道我的想法, 就像我清楚他的盤算一樣。」
肅柔長出了口氣,「眼下確實不便再做什麼, 就看中書省如何評斷吧, 是去是留, 總會給個說法的。不過我料著,恐怕暫且還是個拖字訣, 稚娘肚子裡的孩子沒有落地,也不知是男是女,總要這頭有了著落,官家那頭才會放手。」
赫連頌慢慢頷首,「我也有這個準備,但時間有限,至多再拖半年,就算不放也得放。」說罷看她憂心忡忡,便笑著撫了撫她的臉,「今日臘八,過會兒收拾起來,我陪你回去給祖母請安。」
肅柔方回過神來,哦了聲道:「都收拾好了,該帶的東西也都擱在馬車裡了,聽說潘樓新出了個印兒糕,祖母最愛吃那種軟糯的東西,咱們路過帶上兩份,回去大家同吃。」
他說好,過節最是歡喜,進內寢換了身千山翠的直裰,披上了狐裘的圍領,這樣一打扮,竟有一股文人的風貌。又接過結綠遞來的大毛斗篷給她披上,仔細替她系好了領上繡帶,上下打量一番,看著沒有什麼錯漏了,方牽著她的手出隨牆門,登上了小巷裡的馬車。
今日沒有風,日光雖然慘澹,卻不像前幾日那樣冷得刺骨。肅柔坐在車上,打起窗口垂簾往外看,回家的路經過中瓦子,到了冬日,道路兩邊蒸饅頭的鋪子整日都架著高高的籠屜,馬車從滾滾白煙中穿行,仿佛一抬頭,就能看見凌霄寶殿似的。
行至潘樓,車停了下來,赫連頌下去買了兩大匣新出籠的點心,讓過賣送到後面馬車上,自己捧著個油紙包回來,歡天喜地說:「娘子瞧我買到了什麼。」一面展開讓她看,是烤得乾乾的五香兔肉,撕成了大大小小的絲縷。
冬日裡的兔肉,是最應景的美食,端莊的王妃這會兒也顧不上美觀不美觀了,抽出手從裡面捏出一縷來放進嘴裡,嘖嘖讚嘆著:「好吃!一絕!」
赫連頌道:「還有野鴨肉、滴酥和水晶膾,回去的時候都買上,讓你躲在房裡慢慢吃。」
這樣的情景,好像只在婚前有過,婚後兩個人各有忙處,已經很久沒在街邊吃小食了。肅柔望了望他,「官人,等什麼時候夜深了,咱們去州橋夜市吃豬皮肉和煎夾子,好不好?」
他說好,眉眼都溫情起來,「然後在楊樓包上一間酒閣子,痛快喝一杯,醉了就和衣而睡……只有娘子與我。」
兩個人相視而笑,自有夫妻間心領神會的默契。當然這兔肉不可辜負,慢慢地吃,吃到張宅門前,恰巧也吃完了,然後整整衣裳下車來,早有婆子在門前等候。
上京有個習俗,當年出閣的姑娘,須得回娘家過臘八,到時候家中準備一碗七寶五味粥,大家拜過了祠堂,一同坐在上房吃。所以今日綿綿和晴柔都要回來,晴柔三朝回門那日,正巧太常寺卿家娶兒媳,肅柔分身乏術,因此沒能見到晴柔。算算她成親到今日,已經滿十天了,十天總能看出黎舒安好與不好了,因此例行的祭祖吃粥過後,赫連頌忙著給長輩們展示他從幽州帶回來的上好毛皮,姐妹幾個便避到了廊亭里,去說她們的私房話。
大家眈眈看著晴柔,「黎郎子究竟怎麼樣?」
晴柔環顧眾人,很為這三堂會審的架勢難堪,「你們不是瞧見他了嗎,也沒什麼……怎麼樣。」
這話明明是在敷衍,綿綿說:「三姐姐,你知道我們在問什麼,就是問三姐夫對你好不好,你們成婚之後,是不是恩愛逾常啊?」
晴柔卻窒住了,那臉由紅轉白,最後低下頭來,囁嚅道:「我們……還未圓房。」
「什麼?」綿綿怪叫,「世上竟有這樣的男人?看著如花似玉的妻子無動於衷,難道他不能人道?」
這卻奇了,肅柔也有些懵,當初有傳聞說赫連頌不能人道,但事實證明都是胡說。這黎舒安倒是從來沒有這樣的名聲,並且他們婚前肅柔也多番打聽過,怎麼一成婚,竟是不行了?
姐妹們惶惶的惶惶,憤懣的憤懣,晴柔看著她們這模樣,起先還勉強笑著,後來忽然哭出來,眼淚像珠子似的掉落,拿手絹遮掩不迭,哽咽著說:「他不喜歡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裡做錯了。」
「什麼狗屁不通的東西!」綿綿一蹦三尺高,「他既然無心成婚,為什麼還要娶你?是不是看張家姐妹好欺負?」說著就要捲袖子,「我找他理論去!」
結果自然被眾人拖了回來。
這種事,硬來不得,難道靠幾句打罵,就能逼著黎舒安和晴柔圓房嗎?尤其黎舒安那樣陰沉的性格,你越是逼他,可能他越討厭晴柔,如今是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倒成了一樁千古難題了。
晴柔愈發覺得窘迫,卻還是老習慣,上來便先自責,「是我沒有手段,不懂得如何討好郎子。」
肅柔說不是,「這種事如何要你去討好?咱們是正經人家的姑娘,過門也是正經當新婦,夫妻和敬是應當的,卻不是要你去刻意逢迎他。他既然娶親,就應當知道怎麼經營好一樁婚姻,而不是把妻子迎進門,擺在那裡干看著,你是嫁他為妻,不是與他結盟。」
大家紛紛點頭,都覺得這事太過荒誕,婚前確實看著黎舒安冷情冷性,滿以為是因為陌生所致,婚後總會好起來的,卻沒想到如今成了親,就這樣冷淡著晴柔。這下子清官難斷家務事,管天管地管不到人家閨房裡去,接下來該怎麼辦為好,大家都茫然了。
晴柔呢,到底不願意把房事拿到眾人面前細說,實在怪丟臉的,便含糊道:「再過陣子吧,時候長了,總會好起來的。」
至柔問:「他是不是還忘不掉前頭那個墜馬的姑娘?」
晴柔抬起眼來,其實她不是沒察覺,只是不敢往那上頭想。男人有個把紅顏知己,或是在外頭沾花惹草,好歹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活人,既是活人,就有辦法對付。就怕他心裡裝著的是牌位,那任你通天的本事,又怎麼和一個死去的人比高低?
她愈發要哭了,捂著眼睛說:「天爺,可不是坑死人了!」
簡直像咬了一口果子,發現蟲子只剩半條,真是噁心得人不知如何是好。大家只能來寬慰晴柔,說眼下只是揣測,暫且當不得真。
尚柔忙來給她掖淚,勸道:「快別哭了,回頭哭腫了眼睛,祖母跟前不好交代。人要往前走兩步,再往後退一步,同好的比讓你糟心,同我比卻也不算壞。起碼黎郎子是個活的,遇見什麼事,還有個商量的人。」
晴柔慘然看了尚柔一眼,「長姐,我們合該過這樣的日子嗎?」
其實這事要是放在至柔身上,處理起來很簡單,潘夫人不是個囿於世俗的人,她能做這個主,讓女兒和離再嫁,但晴柔卻不行。晴柔的生母不得寵,父親好面子,絕不會因她讓張家蒙羞,所以晴柔的出路只剩硬熬,除非黎舒安能夠回心轉意。
大家頹然坐在廊亭里,為她抱不平,卻也束手無策。晴柔定了定心神道:「往後我會對他更體貼,人心總是肉長的,總有一日會打動他的。」
不過也再三叮囑,不能把這事告知祖母,祖母今年冬天身體一直不大好,別再因這種事讓她煩惱了。
眾人都應了,轉眼到了午飯時候,從廊亭里挪出來,三三兩兩往花廳走。走到半道上的時候綿綿扯了扯肅柔的袖子,「剛才只管說三姐姐的事,二姐姐,我在伯爵府也過得不好。」
肅柔微訝,「怎麼了?宋郎子不是對你很好嗎?」
綿綿撇了撇嘴,「那伯爵府鬧了大虧空,前兩日婆母竟說要向我借二十萬兩周轉,原來在這裡等著我呢。還有那些妯娌姑嫂,如今假模假式和我往來,今日說這家緞子好,明日說那家胭脂好,我為了籠絡她們,不知填了多少進去。我現在想想,是越想越虧,昨日和宋明池大吵了一架,問他究竟是為什麼娶我,他只管在我跟前說好話,這漢子,也是個不頂用的。」
肅柔覺得無奈,果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新婚都不久,還未過上三個黃梅四個夏,問題就都凸顯出來,這一輩子漫漫長路,要走完何其艱難。
「那二十萬兩,你借了嗎?」
綿綿耷拉下了眉毛,「既然開了口,我哪裡能不借,還指著在這個家過日子呢,不好駁了公婆的面子。可我心裡不高興,像遇著了強梁,這錢拿得不情不願。」
綿綿這人,小錢上頭可以很大方,但通共四十萬兩陪嫁,剛過門兩個月就被坑了一半,立刻便敏銳地察覺不對勁,這開國伯府,是拿她當冤大頭了。
肅柔嘆了口氣,「借出去的錢,怕是要不回來了,現在要提防的,是他們打剩下那些陪嫁的主意。快些把現銀換成穩妥的交引,茶鹽絲帛、香藥犀角都行。或是置辦房產田地,到時候他們再提出,你也好有個託詞。」
綿綿還有些遲疑,「我不是沒想過,只怕手上沒有現銀,過起日子來不方便。這樣吧,留個二三萬兩活用,餘下的全都置換了。」
她是使慣了現銀的,加上宋明池沒有功名、沒有進項,靠著公賬上每月給的月例,根本不夠開銷,思來想去還是得留些,總是手上有,進退都不心慌。
肅柔說也好,其實綿綿生在商賈之家,對銀錢的處置很有見解,未必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排。自己也不過順便提上一嘴,最後那二十萬兩銀子怎樣劃分,還是要她自己拿主意。
一行人往花廳去,如今郎子們都已經完婚,是自己人了,可以不必再拿屏風隔開,男女各坐一桌,轉頭就能看見黎舒安。暗裡打量,見他臉上掛著淡淡的笑,看上去倒一直是文質彬彬模樣,但誰能知道竟生了個那樣奇怪的性子。
眾姐妹的視線不時飄過去,因為知道內情,不免夾帶了點個人情緒。黎舒安終於察覺了,眾目睽睽下難免有些不自在,倒是邊上的宋明池照舊大大咧咧,舉著酒杯直和他碰,邊碰邊道:「三姐夫,喝呀!你們舉人貢士在外要擺讀書人的款兒,在家忌憚什麼?難道是三妹妹不叫你喝?我看三妹妹也不像那麼不近人情的人。」
黎舒安訕訕推辭:「我確實酒量不佳……」實在繞不過去,只好向在座的舉了舉杯,「我敬長輩們,和眾位兄弟。」
太夫人並不知道內情,還是分外照應這位新郎子,笑道:「舒安不會飲酒,你們不要捉弄他,回頭喝醉了多難受。」
大家吵吵嚷嚷說不會,「這殿司鳳泉不算烈酒,喝上兩杯不礙的。」
結果當真兩杯酒下肚,黎舒安醉了,最後只好讓頡之和成之送他去晴柔的院子。
一個喝醉了,一個照應,是極好的增進感情的機會。在眾姐妹的慫恿下,晴柔跟著去了,更衣脫靴,並不假他人之手。可是明明已經恍惚的人,這個時候卻又異常清醒,在晴柔打算替他解下腰帶的時候,他婉拒了,擺手道不必。
晴柔的手尷尬地停頓在中途,不知該繼續,還是該收回。
十天了,十天他夜夜睡在書房,實在讓她不解。她曾經趁他出門去書房看過,也盤問過伺候筆墨的小廝,結果是什麼都沒有,無一處可令她起疑。
晴柔開始想不明白,她並不是非要與丈夫親近,更不是非要圓房,她只是弄不懂黎舒安娶她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為什麼要讓她一個好好的閨閣姑娘,成為有名無實的婦人。
今日他吃醉了,不都說酒後吐真言嗎,她有心試探,站在榻前問:「官人,你討厭我嗎?」
黎舒安半垂著眼,連看都不曾看她,「沒有。」
「那是為什麼?」晴柔紅著臉道,「既然沒有想好要做夫妻,為什麼要娶我呢?」
他顯然有些不耐煩,頭也疼得厲害,抬手蓋住了眼睛,喃喃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一股酸楚衝上鼻樑,沖得晴柔兩眼盈滿了淚,她明白過來,他娶親是為了應付父母,若沒有父母的逼迫,他根本就不會娶她。
這算什麼?莫名其妙就毀掉了一個姑娘的一輩子。晴柔雖然軟弱,但總還有三分脾氣,一時情急,氣道:「既然如此,不如和離吧!」
他聞言緊抿嘴唇,調轉視線看向她,看了好久,這內寢像被凝固住了似的,巨大的靜謐,令人幾欲窒息。
其實晴柔說完就後悔了,她不像張家其他姐妹那樣有底氣,如果真要和離,父親和嫡母不會為她撐腰,只會怨怪她丟了張家的臉。可是話已經出口了,她雖慌張,卻還是想看一看黎舒安的回答。
結果等了好半晌,他眼中光華燃起又熄滅,最後不過一哂,「別鬧了,我頭疼得很,讓我睡會兒。」
說不清是種什麼感受,很失望,卻也鬆了口氣,因為她不敢想像他若是說好,接下來她應當怎麼應對。這就是沒有底氣的庶女,遭受不公之後的心情,氣憤、忐忑、慌張、恐懼……明明不是她的錯,又好像處處都是她的錯,她沒有出路,只有委曲求全。
從內寢退出來,一個人站在後廊上發呆,太陽照不見的地方,真是陰寒刺骨。
女使上前來,輕聲道:「娘子別站在這裡,沒的受了寒。」
她想受寒倒好了,病糊塗了,也就不必經受這些折磨了。
園子裡的姐妹們坐在一起品茶,一面等著晴柔的消息。然而待到臨近傍晚,他們一同回上房,晴柔的臉色還是不大好,可見這半日毫無進展。
大家不由感到遺憾,看來這事一時半會兒是急不來了,今日臘八,還是過好節要緊。
晚上的宴席比之中晌更豐盛,幾個家僕合力抬了一隻烤得焦脆的全羊擺在飯桌中央,廚子上來拆開羊肚子,裡面藏著燒鵝,鵝腹中塞滿拌好佐料的糯米,這是前朝留下的一道菜色,叫「渾羊歿忽」。到最後留下的只有燒鵝和飯,外面用以包裹的全羊則賞了下人,因用料靡費,只有臘八這日款待剛出閣的姑娘和郎子才能見著,平時等閒是吃不上的。
娘家盛情,飯後娘子們領著郎子來道謝,家中最年長的長輩每人再給一封利市,這臘八就算圓滿了。
從歲華園辭出來的時候起了霧,車轅上挑著的燈籠只餘一個圓圓的光點,勉強照亮垂直的方寸之地。姐妹三個道別,肅柔看著綿綿和晴柔登上馬車,自己方回身坐進車內。臨別見晴柔眼神依依地,真叫人有些心疼。
肅柔想起自己大婚時的情景,身邊這人為了爬上她的床,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為什麼同樣是男人,黎舒安卻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種心性呢。
「你說……」她扭身問他,「這世上真有不與妻子同房的男人嗎?」
赫連頌看了她一眼,「嬌妻在側,卻心如止水,這人不是個殘廢就是另有所愛。」
肅柔不說話了,這兩種情況,都夠叫人傷腦筋的。
他立刻明白了,「黎舒安出岔子了?難怪今日你們看他的眼神,恨不得生吃了他,當時我就覺得蹊蹺。」
肅柔偏頭瞥了瞥他,「遇上這樣的郎子,你覺得應當怎麼辦?」
他想了想道:「若是能挽回,還是要儘量挽回,畢竟得個和離的名聲對三妹妹不好。但若是不能挽回,就該早做決斷,且要先發制人,別給黎家鑽了空子反咬一口。」
肅柔聽後嘆了口氣,「只怕晴柔自己下不得這個決心。」
那就無可奈何了,畢竟自己的人生,還需自己發力診治。尤其這樣不能拿到檯面上來議論的問題,瞻前顧後,就等著磋磨一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