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五十六章:偏愛與秩序(1 / 1)
「這些東西?!!!」
妖神目眥欲裂,仿佛受到了極大的羞辱:「舉族之力,在你口中就是這些東西?!」
百里安眼神卻是比妖神還要認真凌冽。
「若妖神大人要與我論一族之力價值問題,在我眼中,就只是『這些東西』,可拋開價值暫且不論,它們合則為一族,分則卻是一個個鮮明自立的生命,它們的去留生死,當時由自己決定才是。
妖神大人惱怒仙尊祝斬以著上位者的強硬手段,以金印鎮壓於妖身,永世掌控,不得自由,是為欺壓於妖,打壓異族。
可妖神大人做為妖族領袖,亦是在此張口閉口儘是言說妖族價值,便是連妖神大人自己都覺得這海中惡妖當以價值來衡量自身意義,而非獨立的一個個生命,又有什麼立場與資格在此指摘於我呢?」
百里安的言辭並不如何激烈,卻也談不上有多客氣,那平穩的語調,平緩的吐納,卻是有種堅定不移的信念感。
妖神又是陷入短暫的怔愣。
在這世間,不論是封印於他的滄南衣,還是畢生死敵的仙尊祝斬,都從未以過這般平靜理所當然的姿態說他不配有『立場』、『資格』之言。
這小子倒是硬氣。
這種話竟敢當著他的面之言。
難道他不知,縱然他此刻修出了妖身,他的妖毒確實奈何他不得,可二者之間的境界修為,又豈能同日而語?
這小子是聰明人,即便他諸多機緣加身,卻也明白他們之間的霄壤之別是無可比擬的。
當真是一點忌諱也沒有,在此將他徹底惹怒,如此出言不遜地教育於他,他可是依舊有力能夠將他一口給吞得什麼都不剩了。
可奇怪的是,妖神竟也並未生氣,怔愣良久後,反應過來百里安的態度竟是認真的。
他垂下眼眸輕笑了兩聲,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在這大陣封印的鎮殺中,被削斬至虛無並不存在肉身的麻木靈魂竟好似漸漸恢復了一絲知覺般。
妖神自口中緩緩吐出一口玄霜之氣,宛若夢遊一般看著百里安在陰影中輪廓深邃修長的側影,心中好似忽然輕輕一動,莫名茫然的情緒泛了上來。
他好似遇見了一件難以理解的事情一般,沉默了良久,並未再等來百里安任何的話語之後,他才緩緩開口輕聲問道:
「你當真是這般想的?」
面對不知為何,在微妙之間將自己的姿態放低的妖神,百里安目光古怪地看著他,道:「若我當真有心思將這些妖族收為己用,我又何必特意到此地來,索性如今已禁足,我便自己尋一處僻靜之地,一隻只地收服了便是。
我分明知曉妖神大人您是黃金海的主宰領袖,我還這般沒有眼力見地帶著您的子子孫孫來這珈藍洞,豈非與找茬無異?」
妖神心緒翻湧,目光閃了兩下,低聲道:「這裡的妖族何止成百上千,整整一族,你若一一如那黑虎一般斷去它身上的帝仙金印,便有可能耗盡全部的寒羽池之力。
你可知你若是將此力用在崑崙山的妖仙子民身上,可換取來什麼?」
他如何看不出來百里安身藏半枚司水神源。
妖神只是不知,為何他以屍魔之身,竟是能夠與仙界至靈之物匹配共鳴到如此程度?
便是君皇乘荒在擁有完整的司水神源,都無法達到他此刻駕馭不過半枚司水神源的水平。
可無論他將這司水神源運用得如何嫻熟,在這數之不盡的屍花妖族裡,都終將神源之力揮霍耗空之竭盡。
若他執意一隻只地抹除它們身上的帝仙金印,那寒羽池在消耗過度之下,怕是點滴靈力不復,終將落得一個枯竭難存的結局。
寒羽池乃是崑崙雪山之巔的第一捧天地淨雪所化天池,經不起這般一次性的揮霍消耗,一旦將本源之力用盡,這世間便當真再也沒有這寒羽池了。
司水之源做為天地共水之源,雖不至被一族之力的需求而汲空其源靈之氣,可一經如此磅礴消耗,怕是在近千年之內,這司水神源都無法恢復至眼下這般能夠令他隨取隨用的狀態。
妖神深信,不論是寒羽池還是司水神源,皆是百里安重要的底牌之一。
今日他所行之事,抹滅這帝仙金印,無異於是與天斗,與帝爭。
正面反抗仙尊祝斬所下達的帝令。
仙尊祝斬做為天地共主,百里安這般行事,他每親手抹去一道金印,這天道因果的業噬自會落於他一人之身。
這千千萬萬數之不盡的妖族金印,毀起來不容易,這堆積累壓而來的因果業噬受起來更是不易。
如此吃力不討好的事,只有傻瓜才會去做。
可眼前這屍魔少年,他分明就不是傻瓜,他比這世間任何人都要聰明。
他不會不明白其中利弊關係。
可他依舊還是打算這麼做。
「換取什麼?」百里安低眸輕笑了一下,映在這玄霜清光里,冰藍色的豎瞳透著幾分明朗澄澈的光澤。
他長嘆一聲,嗓音幽涼得像是古井裡清澈的水:「若世間世事都要以換取衡量做出決斷的話,那麼這個世界將會變得多麼無趣。
我曾經生來平庸,也是被欺壓的弱者,於是我也在困境之中放棄了自己,但是在絕境的黑暗之中,亦是有人給我了生的機會,讓我有了能夠保護自己的選擇。
世間弱者太多,弱者是沒有自由的,可是弱者也有想要保護的東西,我無法代替它們去保護它們想守護的事物,我只是希望它們在被遺棄這麼久後,能夠重新被這個世界被找到。」
百里安伸出一根手指,接過空氣之中飄舞而起的一縷花瓣,他垂眸看著花瓣,透過那猩紅如血的花蕊,窺到了妖物的靈魂。
「我不是要換取什麼,只是單存的覺得被迫賦予只有殺戮、掠奪、暴食、無智的人生命運,著實可笑了些。」
妖神出神地聽著他的話,也不知是從哪一句話,哪一個字心頭仿佛被什麼東西牽著動了一下。
他無聲地扯了扯嘴角,原以為自己早已不執泥於此了,亦或者說他早已對這世間並不存以任何期待了。
卻從未想過,竟會在這珈藍洞,封滅他肉身,失去自由數百萬載的囚籠之地,聽到這樣一番話來。
可笑的是,他竟是會為了這樣的話,覺得自己這百萬年來的靈魂,不曾枯坐。
他何時變得這般好打發了。
就為了這樣虛無縹緲的一番話?
縱然這小子字句皆出於真心,可到底是脫離現實了些。
他到底在期待些什麼啊?
一隻屍魔修起了妖道,便開始多管閒事試圖改變惡妖一族的命運。
可即便他的心思在如何認真執著,他當真能夠做到讓這千千萬萬的惡妖皆自能夠自己選擇為了自由而戰?
這個世界的規則早已為他人所制定,並不會因為他覺得無趣而變得有所改變。
何為天道?何為命運?
就是這種宛若玩笑一般,無法被掌控的東西終將註定會降臨在你的身上,永世難以擺脫。
難不成,他還真能夠期盼著,這小子熬幹了寒羽池,抽空其中全部力量,便當真能夠叫這泱泱偌大的惡妖一族盡數得以自由不成。
一池之力,如何能夠還以這千萬年間蘊養滋生為惡的整整一族自由?
半族自由,半族仍舊沉淪。
如此一來,豈非命運更迭,走了崑崙與迴廊天淵的老路。
不過不管怎樣,在這世間,還有如他這般人,妖神忽然也覺得,漫漫無際的封印生涯,卻也並非全然毫無值得追憶等待的意義了。
妖神輕嘆一聲,道:「天高未必任鳥飛,更多的,大抵多半是萬丈深淵,世間有些事,無意義那就是沒有意義。
與其爭一時意氣,白費功夫,倒不如坦然接受現實,為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隱忍一時之氣,待到自己掌控生殺之柄時,便可以」
「我不做這無謂的等待假設。」百里安極不認可地打斷了妖神的話語,他轉過身來,凝眸說道:「待到執掌生殺之柄的時候?那是什麼時候?一次次錯過身邊重要之人,在一次次懊悔之中度過每一日,終於等待到的成熟時機,便可以如何?
我只知曉橫逆困窮,是一副爐錘。能受其鍛煉者,則身心交益,不受其鍛煉者,則身心交困。
縱然執掌一切,卻受困於心,終究也不過是紙上蒼生罷了。」
「紙上蒼生」妖神渾身一震,臉色瞬然慘白失色,肩膀緩緩塌了下去,過於高瘦的脊背也一點點地弓彎起來,站在那裡時莫名漸起一股沉沉的暮氣。
百里安知曉一個人關久了,總是容易傷春悲秋的,見這位妖神大人逐漸進入自己的精神世界後。
他便也不再同他多說什麼。
將那黑虎安頓好後,百里安並未急著繼續召來屍花。
他盤膝坐地,一身妖氣橫秋,將自身靈力狀態調整至最佳狀態之後,也未起身,耳間珠墜無風自躍。
他指尖靈流水澤蕩漾而過,再度化為一隻如寶石雕刻般的冰藍片羽。
他仍舊未召來屍花妖獸,而是將那片羽執於指間輕搖片刻,百里安陷入沉思。
方才他是因何想到,要去叩點那黑虎靈台的?
他從未學過真仙教叩點靈台,啟以神識的這套本事。
所以他方才那般忽如其來的心境感悟,又是從何而來?
百里安將指間寒羽抵在自己的眉心之間,清涼之意傳來。
他閉眸內視自身周天識海小世界。
只見一片茫茫無際的銀霜識海里,盤懸著六色不一如星辰般璀璨的光點。
平日裡,百里安的識海並非眼前這般光景。
做為屍魔之時,他的識海,一半是血色瀚海,一半是純白淨海。
如今他肉身為妖龍之身,所回應的是小白龍的應龍之相,應龍屬性修的便是一口玄霜氣。
故此這識海的變化隨之肉身屬性變化而變化。
一片望無邊際的霜寒冰海,六道神符所倒映的『版圖』映於海面之下。
這六道神符所點燃的地圖版塊的光亮,卻是比初時要廣闊許多,可見近日以來,在娘娘忘塵殿中夜讀,所淬鍊出來的精神力早已是不同以往。
百里安見此一幕,漸漸心靜靈淨。
以肉身輕撫鎖骨見的仙人淚,似有所悟。
百里安微微一笑,以靈識心交。
「尊者入我心門,也有諸多時日了,何不現身一見,晚輩修行有惑,還望尊者能夠指教一二。」
寂然閃爍的六道神符驟然大放光輝,自那光輝之中,一剎那間,誕生了億萬星辰。
自那億萬星辰里,一道虛影凝立走出,踏於冰海之上。
足尖沾及冰海之瞬,廣闊千里的冰面瞬然消融化為一片真正流淌的活海。
六道神符點燃的靈識世界版圖,宛若真正的大陸版塊一般,在海底的世界遊動變遷著。
萬世的光陰之力遊走於那道虛影的身體之間。
百里安已然看清那虛影的輪廓模樣,恭聲見禮道:「晚輩司塵,見過父帝。」
那虛影回道:「不過一縷殘神罷了,不必如此客氣。」
百里安失笑道:「雖是殘神,卻是神源本源,用以叩晚輩一死物靈台,豈非太過浪費了些。」
這一縷殘神,可極是不簡單。
父帝虛影靜默了片刻,他沉沉一笑,道:「你可以理解為,這是吾對你的一種小小偏愛。」
百里安不予認可這套說辭,淡道:「神存九天之上,並不在紅塵之中彰顯自己非凡的力量,帝者秩序已成,天地共主者,任何偏愛都是對於秩序的破壞。」
父帝又笑了一聲,道:「吾如今已非天地共主,這位共主者另有其人,故此吾之偏愛,倒也並不會破壞秩序,你說是嗎?」
百里安無奈道:「您這不是耍無賴嗎?」
父帝嘆息:「如今,吾也只能耍無賴了。」
百里安點了點自己的眉心,說道:「如此說來,這才是真正的『叩靈』。」
父帝並未否認:「此法唯有為帝者,方能習成之大乘帝仙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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