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人生路長,何苦由來(1 / 1)
直至此刻,程燃才覺得,是自己想法太單一了,當時姜紅芍家的飯局,在他看來興許是和姜紅芍母親的一次你來我往的相互投彈,他既沒有對那樣人物身份的畏縮,也沒有自慚形穢的自卑,有的只是照單全收的從容和應對。
所以他不覺得有什麼後續問題,畢竟這也算是人生的一種體驗。
但是他這樣的想法,畢竟是來自於重生帶來的背景和閱歷,讓他可以應對這一切,但放在其他人眼睛裡,譬如之於姜紅芍,怎麼會不認為身為少年的他面對的是自己強勢母親怎樣的示威呢。譬如他的父母,怎麼不為他去人女孩家裡而憂心呢?
身為重生者的他是孤立於這個世界的,畢竟沒有人知道他所經歷的那些事物,他眼睛裡所看到的光陰之河,但對於關切他的人來說,人們不知道他面對外界壓力的內心是如何,便只能看到他以少年之軀應對的那些劇烈風浪。
怎麼不為之揪心。
甚至哪怕覺得他就是特別,然而也如姜紅芍所說,連更為強大的她的姑姑二人,都淪入命運顛沛流離的手掌,現在還是少年的程燃,會不會有朝一日,喪失他所有的特別和靈性。
而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章隅咳嗽兩聲,然後笑了,「尼采的話。高中生都會做閱讀筆記,精彩句子摘錄,但人生不是寫作。不是你靈機乍動,就有一篇娓娓道來的華美文章。你們還是太年輕,你究竟知不知道什麼是努力?努力是什麼?知不知道有個詞語叫門當戶對,這個意思是什麼?……你知不知道什麼是家族?」
章隅面帶譏笑和嘲諷,「我和李韻正是努力過,把這些都拋之腦後,我們偷偷領了結婚證,就在學校外面租了個房子,反正都在國外,天高皇帝遠,那時候我們覺得,我們可以通過努力做到任何事。」
「後來,我爸我媽,甚至我國外的親戚都來讓我和李韻分開,連我最親近的人啊……他們向我下跪!讓我結束這段根本不切實際的婚姻,我能說什麼,我能說他們不體諒我嗎?」章隅眼睛裡生出血絲來。
「不,我最親近熱愛的人啊,正是因為體諒我,才會這樣委屈自己啊。正是因為他們看到了李韻背後的東西,才會不惜以打罵我,甚至哀求我的方式讓我結束這段婚姻和感情啊……」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家族?那個打算和她姑姑聯姻的家庭,背後是什麼,美籍華人,加州給軍方做部件生意,黑鷹直升機的一些配件就是他們提供的,在歐洲有多處古堡,和州長是政治盟友,李韻和他結婚後,近些年打算回國投資,知不知道一次投資額就是多少?十五億人民幣!拿下省會城市核心地塊建酒店和綜合商業地產!」
程燃冷聲,「所以你就怕了?」
姜紅芍怔了一下。
章隅有些激動,「怕了?你知道我現在工資多少一個月嗎?一千四,如果是班主任,可能還會高一點,可我不是。年底會有些補貼和獎金,這樣平攤下來一個月可能兩千多塊錢。然後你問我面對這些是不是怕了?怕是什麼東西……我從沒怕過。我只是知道,我能給予的和她所能擁有的,不是可以相提並論的東西。」
章隅聲音激烈,「她是很有理想的人,她想要投資夢想,她想要做建築,她想要走更遠的地方。而和我在一起,我只能給他柴米油鹽。她想要每年去兩個歐洲國家,我能帶她去哪?還是說女人也可以掙錢,可以掙到足夠做那麼大的事業嗎?或者就算能掙到,需要多少年月?那種當初單純的理想還存不存在?或者還是要靠她的父母?」
「我就問你,在這樣子的能量面前,感情是什麼?『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這詞說得好啊,說的人心就是等閒變故的事物啊,我在這時候愛著你,和我在十七歲的時候喜歡過你,又有什麼區別,到得有一天,也就只是這麼一句感慨而已……」
「從頭到尾……」程燃開口,「我只聽到一個失敗者,對自己的失敗找到的看上去理所當然的理由。你他嗎不行就腳踏實地去做啊,不行像個娘們兒一樣委委屈屈,什麼對方富商巨賈,對方是黑社會軍火商你是不是自己先自己去投河了?一個失敗者給自己找的藉口而已!」
「程燃!」姜紅芍喊出聲制止。
章隅如遭重擊,滿眼紅絲雙肩聳動,劇烈咳嗽。
章隅不惜自揭傷疤,其實內心已經極其痛苦了,程燃這樣的話語,對他何嘗不是一種殘酷。
程燃看向餘音未落的姜紅芍,女孩眼瞳顫動,胸腔某個位置微微搐痛,但那張清美面容兀自有些倔強。
程燃起身向前走了幾步,「我要過去操場了……」
停頓一下,他轉過身看向姜紅芍,「你走不走?」
姜紅芍眼睛顫動,注視著程燃,兩個人目光隔遠相對。
大概是經過了瞬息卻又漫長的數秒。
程燃轉身離開。
姜紅芍在後面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程燃沒有回頭,所以也沒看到女孩發紅的雙目哀然溢出的淚水。
……
章隅站在一旁,看到程燃頭也不回遠去,孑立的姜紅芍用手袖橫住溫熱的兩個眼窩,似乎不想讓人看到她這番模樣。
「你沒事吧。」章隅最終輕聲開口。
姜紅芍搖了搖頭,修長的五指和袖子反覆抹了抹臉,鼻頭髮紅,吸噠了一下,恢復了幾分清容。
她轉頭看章隅,神情恚冷,「我不認同你剛才說的那些……你知不知道你做出那個決定後,小姑當時的感受?你沒見過她有多難受,我見過,她跟我說,是她不要你的。只是我沒想到……最後是你主動放棄。」
「所以她這輩子都恨你。」
章隅看著姜紅芍這雙紅眼,依稀像是看到當年的李韻,苦笑道,「這麼多不舍難離的人,到頭來也只是各自安好。你小姑有沒有覺得現在的生活很失望,有沒有覺得如今的生活是煎熬?看吧,其實是沒有的,因為每個人適應環境的能力是強大的,所謂的恨我,有時候也就是對那段感情的一個總結罷了。因為沒有太多的言辭,因為其實現在的人生能讓她安穩的不必去考慮周圍環境的去考量那段感情,所以能用一個恨我,來表達我做錯了事情應得的評價。」
「人生這麼長,世界那麼大。都不說太高太遠了,就說你十歲時執著的事情,和十一歲執著的都不會是一件事。你十八歲對人生的希望,和二十歲時對人生的考量,也不會是一回事。當年最喜愛的東西,可能到後來看也不過如是。二十幾歲的人可以憧憬愛情,可到了三四十歲的年紀,就會覺得合適自己的穩定的家庭就夠了,人生最終的落點還是理想和事業,否則一個人這輩子的價值,抱負,就沒有辦法施展了。三十歲你即便和你不愛的人結了婚,但有了骨肉孩子過後,就會覺得,其實對方也不是那麼不堪的呢,對方對家庭負責,愛護你們的孩子,給了孩子穩定的倚靠和作為家庭支柱的角色,那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人是自私的,為自己而活的人只是小自私,為家庭後代子輩福蔭而活的人才是大自私。
就算有些事物銘心刻骨,但時間會慢慢風化這些東西。她跟著我的人生沒有意義,我的退出是一種成全,那樣的生活,才是適合她的。」
「也許吧,你有你的理由和想法,也許真的這樣的結果,對你和對小姑都好。」姜紅芍道,「但我認可程燃。」
「所以……我該去找他了。」
章隅看著姜紅芍和他道別後的背影,輕聲道,「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