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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9章 奮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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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瑕的雁形陣不是沒有空隙。

    陣線橫拉了三里多,每一步的距離只能站四列士卒,盾牌手或重甲兵在前,長矛手配上弓弩手或擲彈手,看起來很薄。

    且渭水與秦嶺處還留了三十餘步的距離讓敵騎過去。

    但劉黑馬不敢第一時間下令衝鋒。

    他麾下不是重騎,是輕騎。

    且分兵之後,他的主力騎兵僅剩三千餘人。

    一旦衝鋒,距離拉開,僅有數百人能先衝到前面。

    百步遠便要面對箭失,三十餘步便是霹靂炮,待衝到十餘步內,宋軍也已聚合,一名騎兵要面對的便是七八柄長矛。

    更別提滿地的拒馬、槍車、陷馬索。

    哪怕能衝破宋軍的陣線,勢必也要付出太慘痛的代價。

    就到了西面又如何?

    西面地勢更加狹窄,宋軍反圍上來,陣線只會越來越厚。

    到了西面,也相當於放棄姜水河上的浮橋,連退路也丟了。

    故而,劉黑馬只能以車懸陣應對,騎兵圍著主帥繞圈奔跑,保持速度上的優勢。

    但速度的優勢也未能保持太久。

    宋軍推著拒馬步步壓上,短兵相接,騎兵下意識地便向里收縮。

    能跑的圈子越來越小,馬速也越來越慢。

    不可控制的,車懸陣收縮起來,成了圓陣。

    慢慢地,騎兵已奔跑不動了,最後馬與馬擠在一起。

    ……

    隨著騎兵奔跑範圍的縮小,宋軍已漸漸不需要控制整個平野,陣線也越來越密。

    終於,雁形陣如鉗子一般,向騎兵包圍過去。

    宋軍想形成的包圍圈只有三面。

    他們根本不顧東面的姜水,以及姜水上的浮橋,算是給敵騎留了一點退路。

    「前進!前進!」

    「呼……呼……呼……」

    披著步人甲的士卒不停喘著氣,已累到了極限。

    這是七月中旬,正午,熾烈的日光如火,鐵甲里就像是個蒸籠,要將他們的皮肉蒸熟。

    汗水持續流下,人已快要脫水。

    幸而同袍們還在叫喊著、互相激勵。

    「包圍蒙虜了!」

    「快要勝了!」

    「收復關中……」

    一個個重甲兵挺著長槍,邁動著腳步,叮地一聲與別的重甲兵撞在一起,形成一堵銅牆鐵壁。

    終於,七千餘宋軍包圍了三千餘騎兵。

    「萬勝!」

    宋軍士卒們興奮不已,彷佛他們已經勝了。

    因此,疲倦的重甲兵們也沒有別的念頭,被同袍推著往前走。

    敵騎的刀噼在他們的頭盔上叮噹作響,但他們太累了,感覺不到危險,只知道再撐一撐就結束了,以他們的勝利。

    他們身後,長矛手借著他們的保護開始殺敵,也不忘繼續激勵他們。

    「撐住啊!馬上要勝了……」

    長矛如林,刺出。

    霹靂炮被擲入騎兵的陣線中,鐵片濺開,人仰馬翻……

    劉黑馬三千餘騎在姜水畔陷入包圍,若再不能突破,已有大敗之勢。

    但他還不慌。

    雁形陣橫向展開,兩翼向前,便像猿猴的兩臂前伸,作用是克制輕騎的迂迴,故而能形成包圍。

    它的弱點在背面。

    戰前,劉黑馬已派兩千騎繞到了宋軍背面。

    只要能從背面擊潰宋軍,此戰就能勝。

    他的策略就是用主力吸引宋軍,給劉元振創造破敵的機會。

    不論劉黑馬對長子是何觀感,他深刻明白最後還該由長子來擔家業。

    他願為餌,讓長子擊敗李瑕,重新振作起來。

    劉元振近來確實有些消沉。

    他以往不是這樣,出身世家,文武雙全,素有志氣澎湃。

    二十歲起便曾獨攝萬戶府,號令嚴明,賞罰不妄,宿將敬服;蜀中大戰時,他孤身入營降服劉整,言辭康慨,氣度從容,堪稱以一己之魄力服人。

    只是近年,實在敗給李瑕太多次了。

    成都一敗,全軍受俘,他尚不得身免。好在當時李瑕放他歸還,他還能找到藉口,以為是金蓮川幕府與李瑕暗中合作;

    漢中一敗,十萬大軍倉促而退,則勉強說是為了還爭汗位;

    壠塬一敗,損兵折將;

    最後到了祁山道一役,劉元振徹底被李瑕擊垮了信心……

    今日這場決戰,他心裡始終有「贏不了李瑕」的念頭。

    繞道敵後,拉開距離,重整陣列,擊敗輜重……當劉元振寄望用襲擾一點點建立騎兵優勢時,李瑕已決然率陣殺向劉黑馬。

    見此情景,劉元振竟是猶豫了一下,沒能果斷下令衝擊敵後。

    衝擊嗎?

    宋軍陣中盾牌、重甲、長槍還是太多,在其陣線沒有太大的鬆動之前,騎兵衝殺過去還是太危險。

    「你知道仗該怎麼打。」劉黑馬這句話再次浮起,竟使劉元振陷入了自我懷疑。

    不夠堅決,他已沒了當初的風采……

    猶豫了一會,劉元振才做了決定。

    七千人包圍三千騎,哪怕收縮了陣線,依舊顯得很薄弱。何況宋軍正在全力進攻,背面的防備很鬆懈。

    也許能直接包圍李瑕的中軍。

    「殺破他們!」

    馬匹開始慢跑。

    騎兵加上盔甲武器也有接近二百斤的重量,只有到了距離宋軍陣線五十步左右才能全力衝鋒。

    馬蹄刨在地面上,在後方揚起塵土。

    很快,前方已是宋軍昨夜駐紮的營地,此時幾乎是空的,因宋軍已向東面逼進。

    「繞過去!」

    騎士們紛紛拉過韁繩,轉道。

    營寨以南,滿地都是拒馬。

    有士兵縱馬一躍……

    「咴??!」

    馬嘶聲起,地面勐然崩陷。

    慘叫聲不止。

    「陷馬溝!」

    一道陷馬溝忽然阻斷了騎兵的沖勢。

    它不深。

    但這表明,李瑕有所準備。

    是從昨夜就預料會有騎兵繞後了。

    之後,

    「轟」地一聲,大火從宋營中襲來,如同長蛇一般沿著陷馬溝騰起。

    「啊!啊!」

    悽厲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有石脂?!」

    宋軍帶的輜重不是糧草,竟是石脂。

    因為此戰勝,大散關便能運糧。

    李瑕有信心,也有決心。

    思及至此,劉元振驀然浮起深深的憂慮,失去了必勝的信心。

    他放慢馬速,抬頭看去,發現既已繞過了宋軍營地,再要往兩邊繞,便是從來路再殺回去,起不到衝擊宋軍背面的作用。

    ……

    下一刻,號角聲又起。

    就在劉黑馬主力的南面,陳倉道峽谷中已有一支千餘人的宋軍殺出來。

    這是大散關的援兵。

    李瑕會調動大散關兵力,這不難猜到。

    問題在於眼下這個時機……劉黑馬已被包圍,不能再分出兵力去攔截了。

    劉元振突然發現,李瑕的雁形陣並未留下背後的弱點。

    那些拒馬、陷馬溝、火,為的便是阻攔他這支騎兵行進。

    等他再衝殺上去,正好會遇到大散關的宋軍。

    「該死。」

    已沒了選擇,劉元振只能衝殺向陳倉道峽口。

    否則,一旦讓宋軍援兵再衝殺到主力面前,連敗退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這一戰的勝負,他已心中有數。

    眼下所求的,是能撤出戰場。

    日漸西移,雙方已交戰了近一整日。

    重圍之中的劉黑馬瞪目看向前方。

    他快要敗了,但還沒敗。

    並非沒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三峰山之戰便是如此,他隨拖雷以三萬餘兵馬迎戰金兵十五萬主力,先敗……而後勝。

    想到三峰山,劉黑馬放不下他的驕傲。


    他輕聲地,在心頭念叨了一句。

    「西域既定殺李王,疾雷破柱關中驚……」

    這是郝經的詩,寫的正是當年三峰山一戰,也是這些年來劉黑馬對「蒙軍無敵」的迷信。

    「短兵相擊數百里,孤窮轉斗甲盡殷……」

    似還想找回當年的勇勐豪氣,劉黑馬握緊長刀,砍倒一個想要後撤的士卒。

    他驅馬向前。

    戰到此時,猶可憑勇武而勝。

    「黑風吹沙河水竭,六合乾坤一片雪……」

    此時是夏日,沒有當年的大雪連天。

    也沒有當年的氣運。

    但,宋軍沒有金軍強。

    靖康之恥便是明證!

    「逆風生塹人自戰,冰滿刀頭凍槍折……」

    劉黑馬心念至此,已親自迎向宋軍陣線,直殺向李瑕大纛。

    「兒郎們,隨我破敵!」

    李瑕就在陣前。

    他看著劉黑馬的大旗迎面而來,也看到了敵兵士氣大振。

    主將上陣,自是能激勵士氣。

    於是,李瑕收起佩劍,從親兵手中執起一柄長槊。

    如今他已意識到,在戰陣上劍確實不好用,尤其是馬戰,劍不夠重,不夠長。

    所以他選擇了長槊,它最像劍。

    這柄長槊重十餘斤,李瑕單手夾著,驅馬,迎向劉黑馬的大旗。

    他沒說什麼,身後的大纛自然而然地跟上他。

    必要嗎?

    李瑕要打服劉黑馬,比謀略、兵力、意志……哪怕是武力,只要劉黑馬還想掙扎,李瑕都願意奉陪到底。

    他要把劉黑馬那隨蒙軍作戰而贏得的驕傲徹底擊垮。

    ……

    馬匹擠過一個個兵士。

    前方,一名劉黑馬的親兵正高舉著大錘大殺四方,振奮著騎兵們的士氣。

    「當!」

    一聲重響,火花四濺。

    大錘與長槊相交,長槊徑直以龍蛇之勢捅進那騎兵的喉嚨。

    「噗!」

    「劉黑馬!猶做困獸之鬥耶?!」

    猶被親兵擁簇著上前的劉黑馬驀地抬頭看去,迎面只見一桿「李」字大旗已到十餘步開外。

    「大帥威武!威武!」

    宋軍聲勢動天……

    血在眼前潑灑開。

    陸小酉已殺得忘乎所以,根本沒顧到他身上的甲胃已經裂開,身上多了好幾道傷口。

    他其實不知道關中有什麼好,但就是想收復。

    這一戰若不勝,他對不起所有同袍,首先是戰亡者,還有一個個拼盡了全力、累到不行了卻還在強撐著的同袍。

    要勝!要勝!

    這是陸小酉追隨李瑕以來,從一次次戰火與勝利中構築出的信念。

    既然一次都沒敗過,那就一次都不能敗!

    手中的長矛捅進一名敵人的身體,一時拔不出來,陸小酉大吼一聲,棄矛,迅速拾起地上一柄彎刀。

    砍下馬腿。

    「???!」

    戰馬的血狂噴,陸小酉眼前一紅。

    「彭!」

    又有騎兵想衝出包圍,馬蹄重重踢在陸小酉的心口。

    他摔倒在地,嘴裡一咸,湧出血來,頃刻卻又爬起來。

    「圍住他們!」

    「正將!」

    混亂中,李澤怡一把抱住陸小酉,提醒道:「你聽……馬蹄聲,馬蹄聲,敵兵有援兵從渭河以北殺過來了……」

    「殺虜!殺虜!」陸小酉不管不顧,掙開李澤怡,繼續向前衝殺。

    「敵兵有援兵。」李澤怡拉回陸小酉,再次提醒道:「正將組織兵力……」

    「啪!」

    陸小酉已殺紅了眼,根本什麼都聽不到,立刻便給了李澤怡一巴掌,吼道:「殺過去!只要奮勇便能勝了!」

    李澤怡一愣,竟是被打懵了。

    忽然,

    「大帥威武!威武!」

    遠處傳來大呼聲。

    李澤怡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己方的大纛與敵方的大纛已接在一起……

    「威武!威武!」

    宋軍士氣大振。

    能像李澤怡這般聽到馬蹄聲的根本就沒幾人,宋軍士卒們瘋了一般擠上來,推了李澤怡一個踉蹌。

    陸小酉更是已掙開拉扯,哇哇大叫著衝殺,執刀亂噼。

    「要勝了!要勝了!」

    「要勝了……」

    聲振四野。

    李澤怡一個人喊的什麼「敵方援兵」在這些呼聲中根本無人聽到,宋軍的士氣再難被撼動。

    他被同袍們裹挾著,匯入洪流,像巨浪一般,勐地撞向了前方的敵人。

    「殺敵啊!」

    揮刀砍下。

    然後李澤怡才想起來,渭水上的浮橋都被宋軍炸斷了,敵方既是有援兵又有何用?

    漸漸地,他腦中的馬蹄聲如消失了一般,只剩一個念頭

    「大勝就在眼前!」

    終於是殺紅了眼,忘了一切……

    渭河以北。

    汪直臣已領千餘兵力趕至河畔。

    當時,他撤出秦州,退至鳳翔,奉廉希憲之命駐紮於隴山道。

    今日得了軍令,便飛馬趕來。

    兵至戰場,先派哨騎登上小山,望了對岸的戰勢,回報了戰況。

    「報!能看到大纛都在陣前,雙方主將交戰了……」

    汪直臣有些奇怪,為何劉黑馬並未從鳳翔府調援兵?

    但一時也顧不得這許多,此時戰場上鏖戰正酣,他迅速下令造浮橋渡河。

    渡河自然不會很快,好在劉黑馬見了援兵,若能保士氣不跌,撐到夜裡,可立於不敗。

    「勝機還在,勝機還在……」

    汪直臣布置了渡河之事,親自登上小山。

    風把對崖的殺喊聲吹來。

    宋軍殺聲振天,彷佛未看到他這一支援軍一般,猶在全力進攻劉黑馬主力。

    汪直臣漸漸看明白,此時若是能沖一衝李瑕的後陣,即可大勝。

    忽然。

    遠遠的有騎兵至東面奔來。

    ……

    「汪副帥!廉公命你立即回防京兆府!」

    「為何?!」

    汪直臣一指對岸,大喊道:「只待我渡河,可敗宋軍……」

    話音未落,只見河對岸劉黑馬高高的大纛已經倒了下去。

    雖隔著渭水,他已能聽到宋軍的歡呼。

    「萬勝!」

    「萬勝……」

    汪直臣愣在那兒。

    耳畔,那信使上前,道:「快走,廉公已看出劉黑馬戰意不堅……」

    「噗!」

    李瑕手中長槊再次捅翻一名騎兵。

    血霧中,劉黑馬一手執大刀,一手牽韁繩,目光看向那勇不可擋的李瑕,想提刀,忽然發現自己真的已垂垂老矣。

    二十八年,氣運輪迴啊。

    其實一戰至此,劉黑馬早就知道論兵勢,自己已敗了。

    不過是還想再像早年間一樣,憑勇武取勝。

    這是最後的一點驕傲。

    但面對這樣的李瑕,已不可能再現當年勇武破敵的奇蹟。

    沒有再迎擊上去的必要……

    「劉黑馬!」

    大喝聲傳來,劉黑馬聽了,卻沒有上前交戰,而是掉轉馬頭便走。

    「殺啊!」

    宋軍士氣更盛,掩殺上去。

    馬蹄倉皇向東。

    一桿大纛緩緩而倒……



第649章 奮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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