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0章 狼與狗群(1 / 1)
「程元鳳說的倒是不錯,眼下需要的是休養生息。」楊果也頗有感慨,道:「可惜,他不知阿郎已拿下關中。」
「休養生息,問題在於以怎樣的制度。是讓豪強權貴繼續敲骨吸髓,還是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
李瑕沉吟著,又道:「他說的確實不錯,倘若諸臣齊心協力、天子賢明,這大宋的國勢當然可以挽回。畢竟,依舊是當世最先進、文明的王朝。」
楊果道:「做不到的啊,弱主當朝,便註定了內鬥不休,除非有曹操一般人物。」
「就算挽回這大宋國運又如何,不脫胎換骨,依舊偏安一隅、不思進取,畢生精力用來整頓。修修補補,不過使這破屋再撐個數十上百年。更重要者,南與北絕不可再分裂下去。」
話到這裡,李瑕語氣愈發堅決。
「南人歸南,北人歸北。遺禍不是在宋朝,其遺禍在整個民族、整個國家,百餘年來,同根同祖之人互不相認,長此以往,罪在千秋。遺禍當然不在於宋,能說出這不要臉的話,本就是為了維護他大宋王朝的社稷,為一家之社稷而損天下大義,其社稷便是帶著罪,從這點上說,它就該亡。」
楊果深有所感。
在他看來,只論忽必烈有一統四海之志,其大義之名便遠勝於趙宋。
至少李瑕與他說的從來都是,要比忽必烈做得更好。
「程元鳳等人,便看不明白這些嗎?」
「不是不明白,他們也想收復,也想一統,只是大宋社稷被他們擺在了前面,這是我與他們的分歧,在根上……千年的忠君思想、三百年的正統之名、數十年的趙家臣子,根深蒂固。」
李瑕其實是佩服這些人的。
這些宋朝的士大夫們,修身治國平天下,已經在時代範疇內努力作到最好了。忠誠秉節,上顧君王,下顧黎民,山崩地裂時挺身去竭力阻攔,還能再要求什麼?
要求他們打破七百年壁壘?
李瑕也不願以超脫了時代的思想去笑話他們,這不公平。
各持立場,各做自己該做的事而已……
楊果撫須道:「謀官之事,阿郎既未寄望於程元鳳,亦無拉攏他的打算。但他若是派遣大量官員接替川蜀官員又如何?」
李瑕道:「就讓他試試,看能不能做到……」
「既如此,我為阿郎給程元鳳、江春各擬一封回事?」
楊果知道李瑕不擅詞藻,少有親自擬文章,準備替李瑕擬封回信。
「多謝楊公了。」
楊果遂鋪開紙墨,提筆寫了回信。
他曲辭華美,富於文采,但通篇下來,無非也只一個意思。
不去臨安。
~~
巧的是,這日李瑕不僅得到了臨安消息,也收到了北面的消息。
廉希憲已重返長安。
他家亦是大族,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二,其父布魯海牙,其長兄廉希閔,三弟廉希恕皆已在蒙古任官,與他劃清界線。
但他還是帶來了他的妻小。
廉希憲也有兩個妻子,畏兀氏與完顏氏,如今已有三子二女,長子廉孚已有八歲。
能一路歸來,除了他在北地頗有人脈,也因忽必烈主力如今並不在燕京。
李瑕對此沒有多問。
他知道以廉希憲的能力,既然敢攜妻帶子過來,便是安排好了不會牽連到家中父兄。
也許是相信忽必烈的胸襟氣度。
……
寒暄過後,首先談及的還是昔木土腦兒之戰。
「我特意打聽過,該是在一個多月以前便決戰了,確是會於昔木土腦兒一帶。」
廉希憲依舊穿著一身喪服,神情蕭索,又道:「路途遙遠,我離開燕京時,勝負的消息還未傳來,但我留下了眼線。」
李瑕問道:「這一戰,阿里不哥是要攻陷開平城?」
「不錯……北君不需大獲全勝,只須抵抗住阿里不哥的攻勢,保下開平。不敗,便是勝了。」
「若順著這個思路走,這一戰忽必烈打起來便簡單多了。阿里不哥之兵力遠來,補給不足,而忽必烈可從昔木土腦兒到開平城的一路邊退邊戰,主動權更大。」
廉希憲道:「不錯,旁人說阿里不哥兵勢強盛,但從戰略而論,已輸了不止一點。」
李瑕問道:「忽必烈要不敗容易,但要全殲甚至留下阿里不哥的兵馬卻很難?」
「必然留不下,哪怕贏得了昔木土腦兒一戰,欲爭汗位,必須反攻哈拉和林……」
兩人分析起戰局,看法倒是都差不多。
李瑕點了點地圖上的關中,道:「忽必烈的難題在於,他丟了關中,遠征亦將艱難許多倍。」
「這便是大帥積蓄的時機?」
「是。」李瑕道:「我本有不安,恐忽必烈大敗了,阿里不哥要從關中迂迴。」
「大帥不必憂慮,大帥與我既有同一個推斷,那便是八九不離十。」
李瑕不由笑笑。
廉希憲也終於展顏,因這份默契。
聰明人若志向相彷,合力做事總是輕鬆的。
其後談起關中治理,愈發順遂……
末了,廉希憲那蕭索神情俱消,拍著膝,道:「大帥與其將我留在關中,不如遣我往隴西?」
「善甫兄莫非擔心我不信你?」
廉希憲搖搖頭,道:「沿途而來,見民生安定,吳公有治世之才,治關中足矣。」
李瑕不須他細說,早知將廉希憲放在隴西更好。
若事情順利,宋廷將王堅派來鎮守,到時便可由廉希憲與其一文一武協作……
「本也是有這想法的,只是吳公暫不了解關中情形,還請善甫兄先幫襯一二,算是過渡。」
「如此也好,正好與吳公相互討教。」
……
廉希憲這一來,李瑕很快便感到輕鬆了許多。
今日這一場談話雖短,但能對北面情形有了確認,而不僅是猜想,李瑕的心理壓力頓消。
往隴西之事由廉希憲提出,則表明了他站在李瑕的角度上來考慮問題。這點與吳潛不同,吳潛始終希望李瑕能忠於大宋……
由此可見,相比宋廷出身的士人,北地士人沒有太多的心理束縛。
金亡二十年,他們對蒙古沒有那樣根深蒂固的忠心,在乎的是更實際的東西,或看的是形勢,或保的是家族,或有恢復漢制的抱負。
當李瑕已有了足夠的實力,北人反而比南人容易拉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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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著關中形勢漸漸安穩,又已布置好駐防,李瑕便已開始安排返回漢中。
一方面,他記掛著高明月的產期將近。
另一方面,漢中暫時還是他治下之地的中心。
且可以預想的是,接下來川蜀比關中更需要他親自坐鎮。
臨安方面若有手段,不至於用在關隴,必定是要想方設法消除他對川蜀的影響。
接下來與宋廷要爭奪的,該是川蜀士民之心了。
幾日之後,李瑕的車馬已啟程往陳倉道,而他給程元鳳的回信已快馬送往臨安。
車隊、馬匹奔走在山川之間,如蜉蝣一般渺小。
而若放眼這天地,北面還在龍爭虎鬥,忽必烈親統十數萬大軍與敵鏖戰;西南漸穩,百廢待興。
唯有東南一隅,猶還在歌舞昇平中爭權奪勢,不休不止……
~~
臨安。
「據宮中消息,程元鳳、葉夢鼎等人聯袂覲見了官家,口出威脅之言,逼著官家答應了召回李瑕、調換川蜀各路安撫使之請。」
賈似道坐在那,任由美姬給他修理指甲,漫不經心道:「我沒看到調令。」
廖瑩中道:「官家那性子阿郎也知道,說是,能否先問問李瑕的意見,程元鳳亦不願與李瑕撕破臉,盼著能勸李瑕回朝。」
「懦弱。」
賈似道譏笑一聲,道:「這些人做事一慣是這德性,盡日只喊著『以社稷安穩為重』,國勢已病入膏肓,猶不敢施勐藥。和糴不立廢,公田不立收,溫溫吞吞,婆婆媽媽。治國如此,對李瑕之事亦如此,軟弱無能。」
話雖如此,他卻是帶著種坐山觀虎鬥的輕鬆。
「且看吧,李瑕不會搭理他們,傳書一來一回兩月,等他們下定決心魚死網破,手段用到川蜀,已是三個月過去,呵,都明年了,李瑕還能束手就擒?就這樣一群人還能成事?」
廖瑩中感受著賈似道這強烈的鄙夷,道:「程元鳳該不至於如此湖塗。近來,他多派信使往川蜀,該是傳書於蜀地各官員,如張珏、史俊、孔仙、馬千等人。」
「他也就這點能耐了,雖不能除李瑕,能損其根基也好。」
「是。」廖瑩中道:「程元鳳威脅官家,以對李瑕出手,正好兩敗俱傷。」
「等狼與狗群嘶咬過後,拿著棍子出來的人才能收拾局面。」賈似道隨口說著,問道:「這狗群是如何威脅官家的?」
「阿郎該是能猜到,無非是撂挑子而已。」
賈似道臉上譏意更濃,拿起那修剪好了指甲的手掌看了看,彷佛看到它又重新握住了一根棍子……那是大宋的權柄。
「傳封口信給全皇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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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內,慈元殿。
全久端坐在那,已有母儀天下的架勢。
她不再像從前那般消息閉塞,如今已是耳目靈通。
賈似道每次傳進宮來的消息,皆言天下大事、痛陳時弊。
「賈相說……程元鳳眼力淺了,李瑕為何有錢糧收復隴西?因其治下清明。而朝廷豈是真無錢糧?朝廷錢糧遠甚李瑕百倍,卻只在豪強權貴之家,諸公若還不能下決心,掃積弊、除強藩,只知內鬥不休,大宋亡國之禍不遠矣……」
全久聽罷,對時局的了解更深。
「李瑕。」
她在心中念叨了一遍這名字。
只覺那人彷佛生來就是為了與她為敵,如今果然已成為跋扈藩鎮。
官家無能,滿朝士大夫軟弱,若是對付不了強藩,那便只能請賈相公來當周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