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崩摧(續)(1 / 1)
下午時分,距離天黑還有相當一段時間,細細的春雨也依然沒有停止的意思,金軍全線便已經總崩潰了。
話說,總崩潰到來之前,在後方大營留守的兀朮雖然已經惶恐至極,卻還是勉力做出了連番應對準備……他一面讓太師奴帶虞允文去面謁趙宋官家,以求儘量拖延可能到來的總崩潰,一面又讓親衛打開所有營門吊橋,並在吊橋後準備好旗幟,以作必要時的接應;一面讓營中留守部隊直接從另一側驅趕簽軍出營騰空,一面又讓人清理營中通道與場地,方便部隊進入和整備。
然而,種種準備,最起碼是眼前的準備,隨著地崩山摧那一刻到來,全然失效。
大營內從前往後全線失控,絕大多數人都不再理會軍令,劫掠、爭奪伴隨著棄崗逃竄行為到處蔓延,安排的引導旗手也十之八九轉身離去……一開始,兀朮還嘗試率親衛斬殺旗手,以作約束,可是,隨著第一批潰軍抵達營前,便是這位執政親衛自己的留守親衛也喪失了最後一絲信心,不再執行軍令。
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要知道,即便是營寨前因為之前出兵敞開了無數的吊橋和寨門,可當潰軍折返時,依然發生了大規模踩踏,無數甲士直接被後軍推入壕溝之中,隨即,這些大金國最核心的戰力,便為了一絲逃脫的可能性在吊橋與泥溝中進行了械鬥和推搡。
他們相互踐踏,相互撕扯,甚至不惜揮舞起戰錘,還有人直接嘗試在爛泥中脫去甲冑,只是為了能夠更早一步爬入營中。
一瞬間而已,甲冑、兵刃與壕溝中的泥濘便造成了很可能是之前混戰半個時辰才有的巨量減員。
實際上,見此情形,不止是兀朮徹底放棄了努力,營寨中其餘些許謹守軍令之人,也都喪失了紀律性,直接扭頭逃竄。
「魏王!魏王!四太子!」
粗氣連連的洪涯對著望樓喊了好幾聲。「局勢已然無救,此時不走,難道是要將大金國盡數葬送嗎?咱們趕緊回真定府吧!」
面色慘白的兀朮終於茫茫然點了下頭,然後恍惚爬下望樓,卻又差點直接摔下,但在他摔下之前,數名親衛便一擁而上將自家親王給連扯帶抬扶到了地面上,並有人迅速牽來戰馬。
「不行!俺不能去真定府!」
兀朮渾渾噩噩上了馬,與洪涯還有幾十名心腹親衛微微進發片刻,行至一個營盤內的路口時,卻又忽然回復了幾分清明。「這般大潰,滹沱河上那幾座浮橋根本過不了幾個人,大股兵馬還是得朝東面走……可若是去東面,洪承旨你是知道的……」
洪涯當然知道……不就是金軍大部分潰兵倉促間肯定還會留在滹沱河南,而岳飛很可能會從下游包過來嗎……但事到如今,他怎麼還敢插嘴此事?
作為軍中可能是對金軍全線崩潰最有心理準備的一個人,他剛剛比兀朮清醒多了,但愣是一個字都不敢多言,就是怕將來出事疑到他身上。
虞允文一灘渾水足夠讓人擔驚受怕了!
「俺先去石邑,看看能不能沿途收攏,儘早渡河。」另一邊,兀朮見到洪涯不開口,反而會錯了意,只以為對方文官怕死。「洪承旨,勞煩你去後營,帶後營的人去真定府,之前俺讓高慶裔喚老六發援軍,現在你要攔住他們,不要讓他們再過來送死,讓老六守好真定……能守一日是一日……再讓蒲速越把握好河上那幾座浮橋,能收攏多少人是多少!」
這話開始說的時候,兀朮便嘗試從腰中取下自己的金牌交給對方,但不知為何,一直說到最後,卻都未曾取下,最後還是洪涯自己急到滿頭大汗,親自打馬過去,就在馬上伸手解開,劈手奪來。
奪來以後,二人便各自打馬,準備分道而行,但走了數步,洪涯還是忍不住稍微旋馬,就在馬上捏著金牌朝著兀朮側身拱手:
「四太子,務必珍重!」
兀朮茫然回頭看了一眼對方,在雨中微微頷首,但旋即,二人終於還是各自打馬,分道揚鑣。
而如果說,兀朮和洪涯因為在後方大營內,還有稍許迴旋時間與思維空間,那麼總崩潰之前,位於高地最突前的完顏活女、完顏剖叔、夾谷吾里補三將及其部屬,便是首當其衝,然後在第一時間便意識到,大勢已去,非人力可為了。
然而,當此地崩山摧之勢,三名昔日婁室所屬親信宿將,卻又表現的截然不同。
已經六十四歲的夾谷吾里補一聲長嘆,旋即打馬歸營,嘗試逃竄,而且其人與大多數潰散兵馬相反,居然率數十騎親衛逆勢向東面而去,儼然是準備反其道而行之,借用宋軍鐵幕大陣的行動不便,從容避開大隊潰兵,而且也方便走浮沱河去真定府。
他可是知道儘快過河緊要性的。
至於完顏活女和完顏剖叔,二人則不約而同似的停在了原地,然後任由身側兵馬潰散,卻只是怔怔看著山頂那面龍纛不動。
這倒也能夠理解,其他人還有逃竄的理由,還有求生的本能,但活女和剖叔呢?
他們什麼都沒有了。
沒有了長久以來支撐自己的復仇的信念,沒有了戰勝那面龍纛的最後希望,甚至連最後立足的本錢都沒有了……他們的軍隊此時在最前面,恐怕是最難逃脫的那部分,而且這一戰,總歸要有人為戰敗負責的。
魏王那個層次是一說,可活女與剖叔率先出擊,導致最後一大股騎兵精銳被宋軍騎兵分割,結果兩側的戰略任務都沒有達成卻也是眾目睽睽之下的事實,連辯都無須辯。
一念至此,細雨之下,活女勒馬笑顧身後尚存的幾十騎:
「你們且去找剖叔將軍……他是太祖的庶侄,回去總還是有一條命的,將來退到塞外,白山黑水間,說不得還能東山再起,替我父報仇……千萬不要在這裡浪送了性命……速速過去!」
幾十騎親衛面面相覷,一時無人動彈,但隨著前方宋軍大陣滾滾向前,周圍更有精銳宋軍甲士窺見是金軍大將針對性襲來,到底是有十餘騎部眾俯身而走,去東面尋完顏剖叔了。
活女原本想等人一走直接扔掉兜鍪,拔刀自刎,但眼見身後尚有十幾騎在,卻乾脆縱馬迎上,乃是避開宋軍大陣,沿著拒馬陣縫隙往那面可見而不可及的龍纛衝鋒而去。
見到這般場景,其人十幾騎再度折走數騎,一時只有七八騎尾隨前行。
且說,拒馬陣中雖然因為拒馬的存在使得宋軍分布零散,不如周邊陣型緊密,卻依然有足夠重甲武士輕易阻攔下這十幾騎根本跑不快的騎兵。
唯獨活女窺視了半天,早就看到了有一群拎著長刀卻無鈍器的宋軍盤踞龍纛前拒馬陣一角,看似可欺,所以此時一馬當先,仗著馬術精良、武藝出眾,左折右閃,居然一路避開了蜂擁而下的那些重甲武士,率數騎衝到了那群揮舞長刀的異族甲士面前。雙方迎面,這些異族甲士果然不是活女及其親衛對手,往往一錘下去便能料理,而長刀擦身,則毫無效用,少數換了錘斧的,也明顯用不慣……一時間,居然被活女親衛纏住,然後活女本人更是近乎於單騎衝到了龍纛前兩三百步的位置。
而此時,活女與龍纛下的那個明顯是御前班直組成的陣型之間,也只剩下了一名長刀異族武士。
見此情形,龍纛前的陣中穩如泰山,並沒有半點動作,便是周邊宋軍大陣,也都無人來救,因為沒有人會覺得這單獨一騎能衝過上千御前班直,便是活女自己此時想的也只是,若能死在趙宋御前班直陣中,讓趙宋官家看到自己死不旋踵,那也算無遺憾了。
孰料,就在活女全身熱血沸騰之際,其人與對面的長刀甲士臨近,對方非但沒有退,反而大叫一聲,揮刀迎上。
活女見狀,也毫不猶豫,掄錘相對。
然而,一騎一步當面相撞,活女居然失去了目標,而大約是順勢馳出十餘步後,其胯下披甲戰馬復又一聲嘶鳴,繼而轟然倒塌,順便將活女直接甩到了旁邊一組拒馬上。
雖因盔甲遮護,沒有被戲劇性的刺穿,卻也足夠讓他疼痛難忍,失去行動力,任人宰割了。
迷迷糊糊中,被夾在拒馬兩根木錐狹縫中的活女奮力張開眼睛,正看到戰馬側後有一大團內臟血污順著坡面滑動翻滾,其中馬腸子更是從戰馬腹部一路被拖了幾十步不止,而就在這時,那堆內臟裡面居然中站起了一個血人,然後一瘸一拐往自己這邊而來。
活女哪裡還不知道,對方這是死里求活的招式,只能說,這廝借著地滑劃開馬肚子的同時,居然沒有被戰馬踩殘廢,也真真是走了大運。
當然,現在不是想對方的時候……活女努力想看清自己模樣,卻根本無法折身,只能心中暗嘆,這般輕易死掉倒無妨,唯獨沒有死於龍纛之前,死在那個趙宋官家和無數宋國名將面前,不免還是有些委屈。
當然了,委屈也很快就消散了。
全身血污的源為義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在周圍宋軍的肅穆觀望下,先是摘了對方腰中金牌咬在嘴裡,然後挑開面甲,直接以腰後匕首一刀插到面門上,這才匆匆踩著對方屍身,對著高處一個方向將金牌高高舉起。
之前揮刀後便相當親自向前突進到拒馬陣跟前的趙玖負手不動,此時遙遙看到這一幕,也只是伸手一指罷了,而也只是一指,源為義便也如釋重負,繼而又跌坐在地,一時莫名痛哭起來。
且說,因為仆散背魯屍首一時沒有尋到,完顏拔離速也只是被人發現帥旗折斷,所以完顏活女是這一戰中繼阿里、突合速後,宋軍確切陣斬掉的第三名萬戶,也是實際上被陣斬的第五名萬戶。
此時乃是下午時分,金軍總崩潰後不過半刻鐘,雨水未停。
另一邊,趙玖既然揮刀下令全軍總攻,帥臣不提,諸將紛紛督陣向前,他本人不知為何,反而不再願意前行,此時遙見一金軍大將幾乎是單騎沖陣,卻未及跟前便人仰馬翻,展露金牌,心知是活女身死,情致愈發懶散,徹底不想再多言多動,只是任由邵成章將馬扎與几案遷移,坐觀大軍傾瀉而下,追殺逃敵。
然而,當這位官家剛剛再度坐下,忽然又有消息傳來。
「曲大圍住了完顏剖叔……完顏剖叔想讓朕陣前相見?」趙玖蹙眉以對。「婁室的那個副將?」
「是。」劉晏脫口而對。「也是完顏闍母的庶子,完顏闍母是阿骨打的庶弟,算是阿骨打的親侄子。」
「如此身份見一見倒也無妨。」趙玖在雨中端坐。「但今日朕並無興趣……告訴曲大,速速殺了,然後去營前踐踏敵軍便可。」
劉晏俯首而走。
而大約半刻鐘以後,軍令便傳達到了曲端那裡,曲端點頭會意,也不吭聲,只是用眼睛看陣前一名沒有兵刃和戰馬的金軍,後者會意,直接折回金軍陣中。
完顏剖叔周圍,尚有數百鐵浮屠,此時聞得回復,紛紛來看自家主將,而剖叔四面查看,尤其是看到身後營寨前壕溝處的亂象後,倒也光棍。
「宋國官家看不起我們,但我們不可以自輕自賤,大金國沒有投降的合扎猛安。」剖叔一面摘除兜鍪與護項,一面高聲宣告。「但事到如今,也不可能讓你們強戰送命……都逃了吧!營中儲備戰馬就不要想了,現在先解開馬甲,越過營寨後,再扔下甲冑,咱們的馬好,找到淺灘,抱著脖子就能渡過滹沱河,能逃一個是一個,等逃回燕京,就去尋國主。將來國主萬一要折回塞外立業,還要你們來護衛的。」
說著,其人復又解開腦後辮髮,甩了甩上面附著的血漿污水,便直接拔出刀來,朝著自己頸部大動脈奮力狠狠一割,只是一割,便血如泉涌,將脖頸處的污漬雨水盡數沖刷的乾淨。
而周圍鐵浮屠也轟然上前,團團圍住剖叔戰馬,小心翼翼扶著漸漸失力的完顏剖叔軀體,不讓對方倒下。
與此同時,外圍宋軍騎兵已經迫不及待開始攻擊殺戮,鐵浮屠明明身後故意被撒開一個口子,卻居然冒著被宋軍東側鐵幕、高地大陣包裹的危險一時死戰不退。
一直到剖叔頸部血涌漸平,瞳孔四散,周圍扶著他的鐵浮屠將其小心翼翼放平在馬上,這才各歸本部,然後解開馬甲,輪次斷後,努力逃散。
果然無一人投降。
總崩潰一刻鐘後,雖不是萬戶,但此番領有四個合扎猛安的阿骨打親侄完顏剖叔,自刎於陣前。
到此為止,金軍當面陣線,失去了最後一絲原本就毫無意義的微弱抵抗能力。
早就得到追殺不斷旨意的宋軍騎兵居前,奮力衝上,成功追到混亂不堪的金軍營寨前。而此處,無數疲憊不堪的金軍甲士,無論步騎,早已經惶恐失控,踩踏和自相殘殺也早已經出現,但隨著宋軍騎兵抵達,之前的混亂只能說是小巫見大巫了。
數不清的金軍,明明身披重甲,腰懸重錘,卻被一整天都沒有造成些許殺傷的宋軍輕騎給肆意追逐虐殺。
訛魯補親眼看見,成隊成群的金軍甲騎,在徹底失序中往往被一小隊蒙古輕騎給追索的慌不擇路,整個沖入滿是爛泥和屍首的營前壕溝中,或者不顧一切將拼命式的衝鋒用到了歸營的吊橋上,以至於吊橋上的其他金軍紛紛落入溝中。
而那片滿是泥水、血污、甲冑、兵刃、軀體和哀嚎聲的營前壕溝,此時早已經成為了人間煉獄。
「不用看了!」
平素格外少言的耶律馬五上前拽住了訛魯補。「走吧!再不走,壕溝都要被屍體填平的!」
訛魯補回頭相對,滿臉不解:「為何會這般?便是敗局已定,便是大敗特敗,又如何會這般?」
「本來就該這般。」耶律馬五一邊冷笑搖頭,一邊鬆開手,然後轉身從親衛那裡接過一匹沒有上過戰場的營內儲備戰馬,並翻身而上。「我親眼見過契丹人曾經這般模樣,也見過宋人曾經這般模樣……如今輪到女真人,為何不能這般?難道女真人果然三頭六臂,跟我們契丹人還有那些宋人、蒙古人不是一個種?」
訛魯補居然無言以對。
「大營註定守不住了,留下來也沒用!」耶律馬五忽然嚴肅,當場呵斥。「這裡有馬,將軍若是想求生,便速速去北面浮橋那裡,到真定府……若是想努力救一救下屬,便去石邑整備,回頭在寢水和滹沱河前收攏部隊……反正不要留在這裡發呆。」
訛魯補緩緩搖頭,然後上前接過戰馬翻身而上。
就這樣,二人一起率數百騎出了後方營門,然後剛一出門,往南側走了幾步,便聞得身後嘈雜聲中里數聲驚呼,其人回頭,卻才發現訛魯補這個以豪勇聞名的東路軍宿將居然一聲不吭向北朝著真定那邊去了。
其中一多半人也隨之而去。
馬五在原地旋馬一時,猶豫片刻,但終究是搖了搖頭,轉身帶著剩下部眾朝南打馬而去。
且不說馬五如何,只說另一面,訛魯補飛馳向北,越過營盤大略之後,遠遠看到前方有大隊齊整人馬,跟上前去,方才發現是洪涯與後營文官、參軍,以及部分留守部隊,更令人驚愕的是,老將夾谷吾里補居然也在其中。
三人相見,相互知會了一些言語,各自鬆了一口氣,便匯合一處,繼續向北去找滹沱河上浮橋。
而又行了兩里,道路剛剛開始與太平河末端並行,未見得蒲速越兵馬和訛魯觀援軍,卻先見到高慶裔率百餘騎迎面而來。
見此情狀,訛魯補、夾谷吾里補二人微微低頭落下,洪涯則趕緊率先迎上。
而未待洪涯開口,高景山便先行倉促來問:
「洪侍郎,戰事如何?」
「地崩山摧,全局潰散,我此行便是奉魏王之名,讓你不要再引六太子援軍過來,然後讓六太子收攏部隊,小心守城,再讓蒲速越整肅浮橋秩序……」說著,洪涯將手中金牌高高舉起。「然後,我本人還要去滹沱河北岸下游接應潰兵。」
夾谷吾里補在後面微微一愣不提,高景山直接面色慘白,在原地怔了一怔,方才再問:「全然無救了嗎?」
「全然無救。」洪涯不耐煩道。「宋軍橫掃戰場,我軍無一處能維持建制,便是四太子,也只能先去石邑那裡,準備在戰局外搜羅整備潰兵了……高通事速速掉頭,隨我們一起回去吧!」
高景山愈發驚惶,但終究是在對方催促之下調轉頭來,順流而下。
一行人愈發壯大,又行了片刻,身後喊殺聲漸漸偏遠,反倒是漸漸聞得前方河水湍流不停,水聲盛大在前,眾人情知滹沱河將至,便不由加速向前,又行幾步,見到滹沱河就在眼前,且這一側蒲速越營地齊整,旗幟分明,這才徹底松下一口氣來。
接下來不出所料,年輕的蒲速越躍馬率眾出迎,匆匆詢問戰事:
「高通事如何這般快回來?洪侍郎,前方戰事……訛魯補將軍為何在此?吾里補將軍也在?」
「不瞞將軍。」洪涯早就破罐子破摔了,此時毫無負擔,直接上前相告。「前方大敗,宋軍橫掃,殺傷甚重,而我軍無一處能立足……魏王去了石邑,準備在戰場外圍收攏部隊,所以有金牌與我,讓我傳令與你,務必控制好浮橋,儘量收攏潰兵,必要時該做處置便做處置。」
蒲速越怔了一怔,目光從對方手中金牌上轉過,又看了訛魯補與夾谷吾里補一眼,這才茫茫然點了下頭。
但很快,他又掃了面色發白的高慶裔一眼,並再度朝洪涯發問:「既如此……敢問洪侍郎,可有杓合將軍訊息?」
洪涯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說,倒是高慶裔,直接在馬上掩面了。
「不好說。」訛魯補忽然接話。「宋軍勝手是從東面過來,我與耶律馬五將軍、完顏斡論將軍都在東線,先行潰散,反而得以逃入營中,吾里補將軍應該是之前正好在營中輪換部眾,但除此之外,西線和中軍那裡,兵馬過於密集,潰散的也晚,人都堵在營門前的吊橋處,踩踏死傷甚重……賢侄,我直言好了,杓合那個位置本就危險,而且這天色距離天黑還有一個時辰……這麼下去,等到天黑,便是杓合能僥倖活下來,他的那個渤海萬戶怕是也要死傷累累。」
聽到這裡,眾人幾乎一起抬頭看了下天色,臉色全都更加難看起來。
半晌,蒲速越方才頷首:「如此,我送諸位渡河,六太子必定還在真定城翹首以盼,等諸位消息。」
眾人一時喟然,但無人反駁,反而愈發加速隨行,穿過蒲速越那只有兩三千人的營寨,然後從營寨後方登上滹沱河上的浮橋。
滹沱河是大河,又是汛期,又是河口,浮橋建造委實不易,此處不過只有四處,可以想見,等到後方潰軍過來,到底能過多少。
唯獨幾人既已偷生,卻也懶得計較那些東西了。
實際上,一行人分別登橋,各自渡河後,終於徹底釋然,居然有癱軟在原地之態,倒是蒲速越毫不猶豫轉身回去了。
就這樣,一行人在這邊稍微歇息一陣,方才欲動身,但剛要行動,卻又聞得河對岸營中一片嘈雜。
早已經成為驚弓之鳥的眾人不敢怠慢,匆匆尋得浮橋前的一個小土坡,騎馬登高而望,卻既未見到追兵,也沒看到大股逃散的本方潰兵,反而見到蒲速越的旗幟領著大約千騎之眾直接出營,逆著太平河向著戰場方向而去。
眾人見此形狀,如何還不明白?
但今日生死之事見的實在是太多了,反而一時無言以對。
一人除外。
「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高慶裔鼻中一酸,當場跌坐在雨中地上,一時痛哭流涕。「杓合與我生死相交多少年,其人生死未卜,我連問都不敢問,反倒是一個晚輩,這般視死如歸……真真羞煞我也!」
眾人聽了這話,各自表情不同。
而洪涯乾脆冷笑:「高通事,你何止是負了杓合?難道沒有負了四太子?此次軍陣,俱是你來參詳謀劃,雖說是情勢所逼,沒有什麼錯處……可既然戰敗,且釀成今日之禍,便該有人當其責……十五個萬戶,算你百分之一的錯處,也該殺生償命了!」
高慶裔聞得此言,反而連連頷首:「洪侍郎所言極是。」
說著,高慶裔不顧眾人在側,直接當眾解衣,然後從坡上走下,趟入滹沱河那暴漲的河水中。
對此,所有人一言不發,冷冷相對。
而果然,高慶裔走了七八步,水到胸前,一腳試探了一下,發現前面似乎是個大坑,便不敢再動,只是原地仰頭哭泣。
見此情狀,岸上之人,懶得再看,紛紛調轉馬頭,往真定城而去。
倒是洪涯,實在是沒好氣,直接在岸上呵斥:「高通事!差不多就行了!你這般聰明人,事情知機的比誰都清楚,結果粘罕元帥死時你不去陪葬,高景山送你出城時你順勢而出,之前路上也不問杓合生死,如何見了一個蒲速越逆流而上便掛不住面子了?真要尋死,還要脫衣服嗎?速速上來,隨我去見六太子!」
言罷,洪涯也不再理會,直接留下一匹馬轉身而走,倒是高慶裔半是羞憤半是無奈,在河水中哭了好一陣子,方才回到岸上,然後穿上衣服,抹著眼淚騎馬跟上去了。
全程,竟然無一人願意再歸河對岸,去處置接管蒲速越的軍營。
暫且不說這群人逃得生天,只說另一邊,金軍中路與西線部眾,確係如訛魯補所判斷的那般,因為過於密集的軍陣,在崩潰後陷入到被全面屠殺的境地。
宋軍騎兵,無論甲騎還是輕騎,一時間三面蹂躪不停,金軍則人馬俱斃。而終於,隨著宋軍東側鐵幕與當面大陣漸漸逼近,金軍開始大規模投降……自漢兒軍開始,至契丹、奚族部眾,最後終於有女真兵抵擋不住被屠戮的恐懼,開始成建制投降。
這些擠在營寨前的投降,固然振奮人心,但是也相當阻礙了宋軍的追索,很多內側金軍反而因為這個緣故,趁勢鑽入營中,然後接著營寨掩護,從長條狀的營地另一側,四散而歸。
或往真定而去,或往石邑而去,更多的則是因為求生之念,分出無數小股,茫茫然奮力向東,散落在河北大平原上。
但是這個時候委實顧不了那麼多,只能趕緊轉移降兵,追殺蹂躪那些在營盤這邊卻尚未投降的部眾。
而耶律余睹因為知曉金軍高層內情,所以奉命督軍搜檢金軍部眾,一時間,銀牌、銅牌隨著契丹騎士往來飛馳,傳遞不斷,紛紛直達御前。
趙玖身前的籮筐一個接一個被滿是血漬的牌子給擺滿,而稍待片刻,甚至又有三面明顯被雨水沖洗和擦拭過的金牌一起送到了趙官家手中,放在之前幾面金牌一側。
行軍萬戶的金牌是有字跡的。
第一面顯然是杓合的金牌。
「死的活的?」趙玖愈發懨懨。
「應該是死的,耶律將軍有言,這個金牌是從屍首上直接摘下的。」劉晏俯首相告。「而且耶律將軍本人也辨認了,雖然腦袋一半稀爛,但依然能大約看出來是杓合。」
第二面金牌很有意思,他的形制跟杓合的金牌完全不同,一面居然是平的,而且另一面字跡粗糙模糊,宛如什麼粗製濫造的東西一般。
「這是誰的?」趙玖一時不解。
「是完顏奔睹的。」劉晏脫口而對。「完顏奔睹自幼被養在阿骨打帳中,很小就被賜予了這面金牌,許了他前程……後來完顏奔睹就一直帶著這面金牌……」言至此處,劉晏微微一頓,方才言道。「官家,此人被活捉了,就在跟前,要不要帶上來看一看?」
趙玖本懶得見,但環顧周圍,重新折返漸漸匯集的諸將皆有意動,再加上完顏奔睹到底是堂堂隆德府行軍司都統,算是此次對面前三的人物,而且耶律余睹就在側前方不遠處,面子也要給的,便終於點了下頭。
須臾片刻,反剪捆縛著的完顏奔睹被耶律余睹親自領人拖上高地來,直接扔在御前。
此人抬起頭來,趙玖低頭去看,卻居然發現此人在流淚不止,根本不是單純雨水打濕模樣……非只如此,其人在坡上掙扎回頭相顧,只見坡下金軍或死或降或逃,且有許多宋軍騎兵尚在追逐零散金軍為戲,偌大戰場,早間威勢赫赫之陣,殊無半點殘留,更是一時淚如雨下,哀嚎不止。
趙玖終於冷冷開口:「金牌郎君也要做啼哭郎君嗎?」
完顏奔睹聞言,居然愈發哭泣的厲害,半晌才在趙玖身後、龍纛之下無數神色各異的文武臣僚的矚目下勉力做答:
「正是想起了撒離喝,才這般傷心……好讓趙官家知道,我與撒離喝俱長在我家太祖帳中,雖無兄弟之名,卻有兄弟之實……他當日在橋山被吳玠打的啼哭,我雖公開維護,心中卻不免一直嘲諷於他……可今日,今日見此山崩之勢,方才曉得……大丈夫便是再豪勇,再自傲,可若是見到麾下兒郎這般如草芥而亡,又怎麼可能不哭呢?」
說著,其人以頭搶地,哭泣愈發激烈,以至於上氣不接下氣,片刻不停。
趙玖點了點頭:「撒離喝未曾失節,早早自縊而死,你也隨他去吧!」
聞得此言,不待完顏奔睹回復,耶律余睹便直接從旁邊地上取來一柄弓弦鬆弛的大弓,然後以膝蓋抵住對方後背,只將弓弦往脖頸上一套,復又一扭,完顏奔睹便不能再哭泣,只是雙腿踢蹬不停,掙扎不斷,但不過片刻,便沒有了掙扎的力氣,然後自有班直上前,一人持弓不斷,兩人拖拽,將完顏奔睹拽到一旁,確保他全屍而死,徹底死透。
趙玖對耶律余睹點點頭,復又去翻第三個金牌。
這個金牌居然又與前兩者不同,儼然更精緻,而且重量體積都更大……不用劉晏和耶律余睹解釋,趙玖便已經認出來了元帥二字了。
很顯然,是有人報功報到了拔離速的金牌。
到此為止,這位官家終於懶得再看,直接扭頭下旨:「良臣!」
「臣在。」
韓世忠拱手向前。
「發你部騎兵,再帶隨便哪裡兩個統制部的援軍去奪金營北面滹沱河當面浮橋,其餘御營左軍全軍,隨朕迴轉獲鹿縣城。」趙玖平靜吩咐。
韓世忠當即應聲。
「晉卿……」趙玖將目光從鼻青臉腫的虞允文身上掃過,繼續環顧四周,這才看向吳大吩咐。「軍情不太確切,但確有相關言語,岳鵬舉與張榮、田師中或已至下遊河間府滹沱河口……御營左軍你不要動,其餘部眾你看著安排一下,確保能追擊妥當……戰場收降安置,打掃戰場也都不要拉下。」
吳玠早已經知道這個消息,甚至心中已經有了籌劃,除此之外,今日大勝,金軍全線失控,其實殺傷、俘虜是遠超想像的,逃走的雖然多,但絕對沒有一半。
所以,吳大此時只是淡淡應下,倒是些許不知情的將領,聞言振奮一時。
言至此處,趙玖也懶得多說什麼,直接便要起身迴轉……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官家!」
就在這時,劉晏忽然上前,指著遠處依然跪倒的太師奴相詢。「此人該如何處置?」
趙玖怔了一下,然後才問:「之前虞學士匯報,他聽到了嗎?」
「沒有。」
趙玖點點頭,不以為意:「那就放回去吧!放給完顏兀朮!」
劉晏趕緊點頭,耶律余睹也一聲不吭。
而趙官家剛要再走,劉晏卻復又指著地上那些籮筐匆匆提醒:「官家,還有這些該如何處置?」
趙玖回頭相顧,言語清晰:「暫且收起來……待明日滹沱河浮橋在手,將今日金軍傷員好生打理乾淨,外加這些牌子一起送入真定城內便是!屍首也可以送進去,計略戰功之後,便送到城下,讓他們自己安葬。」
眾將難得再度凜然起來。
而趙官家眼見著無事,到底是摘下頭盔,仰天一嘆,然後抱著頭盔步行往太平河對岸的獲鹿歸去了。
天色徹底黑掉之前,又一捷報直接送到了獲鹿城中,原來,韓世忠下屬成閔部與董先部、邵雲部奉命向滹沱河進發,居然在途中迎面撞上了滹沱河浮橋大營守將蒲速越……後者當場被斬,繼而宋軍追壓潰軍,輕鬆奪下浮橋,並遣游騎渡河偵查,臨真定城而窺。
而算上蒲速越的話,這一日,宋軍已經斬殺萬戶大將八人,占了此戰金軍十六個萬戶的整整一半。
對此,此時早已到石邑的石邑的兀朮當然不知情,不過,其人等到天色黑透,卻只收攏了零零散散不足兩萬眾,便是萬戶大將,也只等來了完顏斡論、紇石烈太宇、耶律馬五、烏林答泰欲、蒲查胡盞區區五人!
到了這個時候,這位大金魏王哪裡還不明白,這一戰之慘烈遠超想像,宋軍臨陣斬殺收降,絕對是一個恐怖的數字!
而之前以營寨接應敗兵、阻礙追兵的預想,現在看來就是一個聰明反被聰明誤的笑話!
怕是正因為那個奇怪的營寨,才造成了這般慘烈傷亡。
當然,即便如此,兀朮估計也會有四五萬人逃脫,這個時候就更不能放棄這些潰兵了……甚至,兀朮都不敢與這些大將抱頭痛哭一場,生怕會影響士氣。
然而,剛剛與這些將軍用了些熱飯,說明了明日一早各自向東,收攏部隊、分散渡河的計劃,尚未說的妥帖,便陡然聞得營外喧譁轟然起來,居然是宋軍不顧天黑,直接順著營寨追殺過來了。
當此之勢,營中好不容易匯集的小兩萬兵馬,瞬間炸裂,直接如無頭蒼蠅一般向南、向北、向東逃竄……唯一沒去的,就是宋軍到來的西面。
兀朮與諸將無法,也只能各自出營,按照原計劃連夜分路而去,準備乘夜收拾部隊,向東逃竄。
而出得營來,兀朮騎馬走了一陣,聽得身後沒有了追兵動靜,仰頭剝開面罩,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雨水已經稍歇,此時更是晚風拂面,吹動人心。而其人回望身後尚有點點星火的自家大營,又見身後尚聚攏著不知道到底多少潰兵,一時欲哭居然不敢有淚。
停了半晌,完顏兀朮方才仰起頭來,朝著夜空奮力一聲長嘯。
一嘯未止,便拉下面罩,縱馬飛馳起來。
同一時間,趙玖直接在獲鹿城中早早安眠……他已經好久沒有睡得這般安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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