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5章 你爹(1 / 1)
朝鮮雖是小國,但箕准畢竟是一國公子,父親近年來身體不適,許多場合都要他參與。
例如祭祀高祖辛,例如宴飲,例如與邑主們商議今年的貢賦,例如與周邊的扶餘、沃沮、東濊、馬韓等部族往來雖然四代人前,朝鮮被燕軍擊敗,奪地兩百里,不得不屈辱地給燕昭王上貢。但不是箕氏自吹,在海東,朝鮮依然是唯一的文明國度,周圍小部族,常常會來享來賀……
所以,箕准也算見識過不少大場面的,可今日,他卻被坐在對面的秦朝監軍嚇得不輕!
事情是這樣的,隨著秦軍乘船返回列口,朝鮮內部有個聲音越來越響亮:秦軍什麼時候走?
箕氏朝鮮依然商周時期的封邑領主制,朝鮮侯名下,還有十多位城主,距離王險近的叫「甸主」,分布在遠處的叫「男主」。列口便屬於畿內甸,自家領地長期被占,領民被秦人勞役使喚,都沒工夫替自己獵狐獵貂打柴,列口甸主急得上火。
甸主不敢與秦軍為難,只能一個勁往王險城跑,聯合自己的姻親朋友們,向朝鮮侯施壓。
於是,迫於國內貴族壓力,箕准只能硬著頭皮來拜見扶蘇,名為「犒軍賀功」,實則是旁敲側擊地打聽:
「上國何時撤軍?」
扶蘇還是老樣子,溫文儒雅,談吐得體,但坐在他下首的「監軍」,一個黑壯的粗漢子聽聞此言,卻板著臉,嘰里咕嚕對扶蘇說了一通,言辭劇烈!
雖然箕准聽不懂原話,但從監軍的凶神惡煞來看,肯定不是什麼好詞。
果然,此人帶著的譯者,那個名叫」徐福「的傢伙將話翻譯出來,亦是咄咄逼人!
「滄海之賊大敗而遁,未能全殲。眼看冬日將近,大軍將於列口休整,待來年春夏再南下剿寇!我還未問朝鮮承諾的糧食何時運來,汝卻問何事撤軍?此乃何意?是趕吾等走麼?」
「朝鮮絕非此意!」
箕准連忙對著扶蘇大吐苦水,將朝鮮的難處一點點拎出來講,比如糧食稀缺,比如這列口邑,實乃一位大夫的領地,卻被秦軍占了,那位大夫三天兩頭去哭訴,他們父子煩不勝煩……
扶蘇似有所動,跟著箕准一起嘆氣,還替他問了監軍幾句,二人似乎在商量,但那監軍黑夫,卻心如堅鐵,拍案道:
「中原有句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朝鮮既然已願意做大秦臣屬。朝鮮之津港,亦是大秦之津港,休說只多駐一年半載,就算是要一直駐下去,朝鮮難道可以拒絕麼?」
箕准倒是有幾分硬氣,不卑不亢地說道:
「這句話,箕氏離開中原太早,箕准沒聽說過。」
「在朝鮮,哪怕是君侯,也不可隨意剝奪臣子的城邑!」
的確,畢竟是官僚帝國和封建小邦的區別,領主們各自為政,聽調不聽宣,力沒法一處使,這也是朝鮮幾百年來一直僻處一隅,被燕國打得落花流水的原因。
黑夫瞥向箕准,他是一方大吏,管著比朝鮮人口多數倍的民眾,他也是久經沙場的將軍,手裡早就沾了無數的血,這凌厲的目光,讓箕准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蕩然無存。
朝鮮公子慌忙低下了頭,心裡撲通直跳,這位名叫黑夫的監軍,雖不知其事跡,但很顯然,他和扶蘇是全然不同的人,喜歡簡單粗暴,不會和他他們吟誦《殷武》,用千年不變的貴族之道來相處。
他只是簡單地亮出了獠牙,舉起了拳頭!
這大概是外交場上,最終的真理吧……
黑夫見箕准低頭,不由笑了:
「如此說來,朝鮮並非箕氏說了算?吾等可以繞開箕氏,直接與那邑主談了?」
一句簡單的話,聽在箕准耳中,卻讓他不寒而慄!
「這……」
他強自鎮定,但言語還是變得有些吞吐,別看箕氏統治朝鮮數百年,但也有幾個尾大不掉的邑主貴族,讓他們父子很頭疼,哪怕是箕氏內部,也滋生也一些奪位失敗後,被貶到邊境做男主的支系……
這黑夫監軍看似無意的一句話,卻是深深的威脅!
「所以,還是放下朝鮮的規矩,按大秦的規矩來吧。至於那邑主,若他願意,可以不做朝鮮的封君,來做大秦的君長嘛。」
黑夫看向扶蘇:「我與將軍可向陛下稟明因果,將滄海城整個封給他,那島嶼有百里土地,箕君可以問問,他可願去做城主?」
箕准有點不知如何回答了,還是公子扶蘇拍了拍手,打了圓場。
「監軍說的沒錯,大軍暫不能撤,除了明歲要繼續南擊海寇外,也是為了保護朝鮮,不受周邊賊寇滋擾,此乃扶蘇之失,亦當由扶蘇來彌補……」
扶蘇說的,正是兩個多月前,在滿番汗營嘯後逃走的千餘燕人。
朝鮮的南方諸部林立,北方亦然。
西北是秦朝遼東郡,正北方是真番,番人臣屬於朝鮮。再往北是扶餘,扶餘數十年前已經建立起一個鬆散的部落聯盟,不時越過山林劫掠真番、朝鮮。
而東北方,蓋馬大山以東,直到大海,則是」沃沮「的地盤。
衛滿等叛逃兵卒,本欲返回燕地,卻遭到遼東西安平駐軍圍堵,不得已,只能向東北方跑去,進入了真番地界,前方無路,秦軍遂不追。
這群亂兵也是厲害,寥寥千人,居然占了真番小邦的城邑,盤踞在那,燒殺搶掠。真番人受不了,紛紛逃走後,這群亂兵衣食沒了著落,近來開始劫掠朝鮮北部城邑。
於是到了最後,「保護朝鮮」,成了秦軍繼續留駐的理由,但真正的原因是,朝鮮國力微小,無法拒絕秦朝的任何要求……
稍後,黑夫捉刀,扶蘇持筆,托箕准給朝鮮侯帶去一封正式的國書:
第一,朝鮮正式認秦為宗主國,朝鮮作為臣屬,明年必須派一位公子及十名貴族子弟入去咸陽,在公學學習秦字、雅言,同時秦朝也會派一位行人,常駐王險城。
第二,秦軍繼續留駐朝鮮,幫朝鮮抵禦「南寇北盜」,以及威懾周邊蠻夷。秦軍有任何時候在朝鮮領土內行軍,停泊船隻的權力。
第三,朝鮮開放邊境,秦朝商人,可在朝鮮境內自由貿易往來,朝鮮侯和各邑主有責任保護他們的安全。同時,秦朝與朝鮮,將實行「關市譏而不征」,秦朝貨物入朝不得收稅,朝鮮之物入秦亦然。
第四,因朝鮮律令簡陋,故今後,秦朝良民若在朝鮮犯法,該定為何種罪,當押送回秦朝審理定奪。
每一條,都讓箕准面色苦一分,唯獨第三條,看上去還算公平。
可事後,在告辭扶蘇,回到館舍後,一直負責翻譯的徐福卻對黑夫作揖道:「郡君真是高明!」
黑夫瞥了他一眼:「高明在哪?」
徐福道:「第一,作為惡人,嚇唬了箕氏,幫了公子扶蘇一個大忙;第二,惡歸於己,功歸於扶蘇,陛下會明白郡君的苦心;第三,為國爭利,同時也為膠東爭得不少好處,皆是一石二鳥,豈非高明?」
黑夫笑了笑,不置可否。
徐福說的沒錯,這幾個月里,伴隨著航路的開通,膠東與朝鮮的貿易日漸興旺,中原的絲、糖、漆器等物漂洋過海,頗受貴族邑主們歡迎,朝鮮的貂皮等物,也被大量採購。
雖然秦朝的商賈也是「食於官府」,但齊人善賈,與朝鮮規模完全不能等量啊。更何況,黑夫近來成立了一個」海東商社「,專門招安齊地商人,給他們貿易海東、遼南的皮毛的特權,每一艘糧船運去的是粟麥,運回的,則是皮毛。
取消邊稅,意味著膠東官商花極少的代價,便可將絲糖等奢侈品傾銷到朝鮮,高價賣給當地貴族。接著,再以極其低廉的價錢購入貂皮,帶回膠東交給官府,官府再賣到中原,再賺一筆……
總的來說,就是膠東玩轉手貿易越來越富,而朝鮮輸出原材料,購入奢侈品,越來越窮。
但箕准並未意識到這點,或者說,壓根就不在意。
依靠邑主貢賦維持收支的朝鮮,根本沒看出這是個大坑,昔日」商人「的後代,逃離兇險的中原,在海東玩了八百年單機後,終於把自己玩退化了……
黑夫是有自己的計劃和思量的。
「公子扶蘇有句話其實說的沒錯,並非一切事情,都能靠征伐來解決。」
比如朝鮮,遠征軍一路過來,遇到了無數艱難險阻,還沒見到敵人影子,就折損不少。對這種統治半徑外,有一定文化的國度,直接攻占,劃為郡縣,根本不現實,等待王朝的,只是無窮無盡的叛亂和得而復失,歷史上,漢唐都在半島栽了跟頭。
暫時維持這種政治上臣屬,經濟上殖民的關係,倒也不錯。
只要箕氏同意那四條,朝鮮的外交,經濟,軍事,法律,基本都被秦朝滲透,在交通便利後,失去獨立,被融合吞併,只是遲早的事。
藩屬?說是保護領,似乎更恰當些。
不過,非但要朝鮮那邊答應,秦始皇那頭,黑夫也得去信說服。
「朝鮮只是這種外交模式的試點。」
黑夫有些可惜:「也是唯一的試點……」
因為放眼九州之外,目前秦人能抵達的地方,除了西域城邦外,唯獨作為殷商後裔的箕氏朝鮮,有城市,有文字(甲骨文),有禮儀,符合這三條標準,稱得上是個「子文明」。
「從今以後,不管是存是滅,朝鮮都得明白一點。」
黑夫寫罷信里最後一筆,笑道:
「你啊,不過是中國庶生的兒子,不管跑得多遠,不管面目變成了什麼樣,但你爹,永遠是你爹!」
……
五千大軍駐紮在列口,如同一把利劍,頂在喉嚨上,由不得朝鮮拖延。
很快,這才過了兩天,朝鮮就黑夫擬定的《黑四條》給出了答覆。
「箕氏願意全盤接受這個條件,他們唯一的要求是。」
徐福還是充當翻譯,聽完箕準的話後,他嘖著嘴,看向黑夫,又看向扶蘇,笑道:
「朝鮮,請與大秦結為姻親!以公女嫁與秦公子,兩國永以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