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1)
夷波很難過,嗚咽了一下說:「他走了。」
阿螺剔了剔牙,「可能有重要的事吧!東邊堆起了雲頭,要下雨了。」
龍君司雨,他不像她們無所事事,離開大概是因為公務。夷波嘆息著靠在岸邊,算算時候,出來好幾天了,長老們一定發現她偷溜了,回去之後不知道會是怎樣一副光景。但是心情不好,游也游不動,停在水裡魚肚朝天,好像要死了一樣。
阿螺把她翻過來,背在自己肩上,和聲安慰著:「既然他讓我們先回潮城,那就回去等他。你放心,龍君不會因為和我們意見相左就撇下我們的。你以前一心想見他,可惜還沒成年,就算心裡愛慕他,也不能怎麼樣。還是回去好好籌備籌備,等下次再見他,你就是潮城最美麗的鮫女啦。」
夷波垂頭喪氣,說的也是,自己性別模糊,別想太多比較好。鮫人兩百歲成年,照自己被珠璣撿回來的時間算,最遲再有一個月,她是男是女就該定下了。
想起這個瞬間又有了力氣,她擺著魚尾氣壯山河,「我做最美的鮫女,比玄姬更漂亮。」海族每年三月有一次斗美,不限種族,角逐南海夫人。玄姬是上古神獸玄龜的第十三代子孫,她獨占南海夫人的寶座已經百餘年了,夷波覺得那是因為自己沒成年,等她長成真正的鮫女,一定能夠打敗她——雖然不一定有這個膽量,但是憧憬一下還是可以的。
阿螺從來都是無條件支持她,「玄姬的原形是只龜,這點就落了下乘,將來的南海夫人必定是你。我料她不服氣,那也沒關係,是騾子是馬……」
&出來交/配一下。」夷波歡快地接口,阿螺愣了半天,用力點了點頭。
兩人商議定了,陰霾一掃而空。夷波背起阿螺上路,天上下起了雨,萬條雨箭墜進湖裡,耳邊綿密一片聲響。她擺身前進,內河湖泊水位淺,不能潛得太深,偶然抬頭,能看見遠處山巒聚攏起了沉沉雲靄,莫測的,像龍君的為人一樣。
回程比來時要輕鬆得多,路熟了,用不著向誰打聽。白天疾游,到傍晚時分停下休息,即翼澤山一重水一重,曲里拐彎不易行,不過景色倒很好,她們趕到一處竹林婆娑處,正是月上柳梢的時候,藍白色的光從竹梢傾瀉下來,這時候的光是有絲縷的。
剛吃過東西,渾身放鬆,懶洋洋癱在水面上,忽然看見岸上游來一列火把,前後足有十幾丈長。阿螺喜歡湊熱鬧,霍地坐了起來,「一定是出事了。」
夷波閉著眼睛不為所動,她吃飽了唯一想做的就是睡覺,什麼都阻止不了她。
&成一個村子都出動了。」阿螺拽她,「去看看。」
夷波一點都不感興趣,因為懶得掙扎,被她拖行了很遠,直到撞上一截枯樹才醒過來。
兩個人鳧水遠觀,看著岸上的人到了一間屋舍前,火龍團團把屋子圍起來,開口處叉腰站著一個黑衣人,手裡執漁鼓,敲得咚咚直響,催逼裡面的人出來。
阿螺吸了口涼氣,「那是重明鳥啊,摶逐獸狼,使妖災群惡不能為害。」
夷波懵懵看了眼,「有妖怪?」
阿螺嗯了聲,「重明鳥是替人守門戶的,有妖必捉,不知裡面是個什麼東西……」
剛說完,茅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裡面出來兩個人,男人憔悴蒼白,女子卻明艷照人。河裡旁觀的兩個竊竊私議起來,看樣子那個妖不是好妖啊,肯定吸了男人的精魄。瞧那玉肌粉腮,雖然粗布裙釵,可是貧賤遮不住臉上光彩,那妖把自己作養得太好了。
她們離得稍有距離,不過對話卻聽得清。村人指責女子來路不明,進村之後村里不停丟失家畜,別的村子五穀豐登,他們村子卻遭了霉運,連年顆粒無收。
&定是這妖物害的,上神請看,把自己的男人都吸得皮包骨了,她是個狐狸精,快收了她!」
那女子驚慌辯解:「我從來沒有害過任何人,你們對天不敬才遭懲罰,怎麼能算在我頭上?我虔心侍奉郎子,不會對他不利,你們血口噴人!」
可是一張嘴怎麼說得過百張嘴,女子頂著唾沫星子扯動男人的衣袖,「檀郎,你替我說說情,我自從進你家門,便為這個家日夜操持,不敢有半點懈怠。如今他們容不得我,你要眼看著我死麼?」她的哀求換來男人陌生的注視,她環顧四周,重明鳥雙眼如炬惡狠狠盯著她,她顫抖得更厲害了,瑟瑟哭道,「檀郎……看著咱們夫妻一場的情分……」
可是話音才落就換來男人無情的一刀,他喘息著,火光之下表情猙獰,「是你,你來後我的身體每況愈下,你沒害我是誰害我?我早該聽他們的勸告除掉你,就是看著往日的情分才等到今天。現在我救你不得了,救了你,我自己會死,只有委屈你了。」
那女人在震驚里開始幻化,牆上的人影漸漸扭曲,九條狐尾像綻開的花。夷波聽見她的尖嘯,聲音長而利,充滿絕望。那男人把刀刃往前頂了頂,咬牙切齒地笑起來,「好了、好了……得活……」
他得活,狐女必須死。站在那裡半晌的黑衣人化成了一隻大鳥,張口把九尾狐的魂魄和元丹吞了下去,衝上雲端,鼓翅飛走了,地上只留下狐狸的屍首,九尾盡斷,神形俱滅。
阿螺和夷波看得遍體生寒,女人吸男人的精元,男人為活命義無反顧把女人殺了,他們的故事和她們想像中的愛情不一樣,和登褒夫婦的也不一樣。
果然跨越種族的愛情是沒有好結果的,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兩個人咽了口唾沫,看見那些村民架起火堆,把狐狸的屍首扔了進去。火焰熊熊很快把一切燒了個乾淨,他們勸解男人,「這下子禍根除了,你會慢慢好起來的。」
人散了,空蕩蕩的屋前只余男人獨自一人,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寂寞。
阿螺和夷波沒走,看著他長長嘆了口氣回到屋裡,關上了房門,夷波說:「這個男人真狠。」
阿螺搖搖頭,「如果不殺九尾狐,死的就是他自己。人都是自私的,所以我覺得登夫人拿了燭銀會高興,雖然暫時難過,過段時間也就放下了。」
兩個人心情都不佳,沉進水草里休息,打算等明天天亮再看有沒有後續。
後續當然有,不過令人悲傷,男人清早茫然站在廬前,大概一時忘了狐女已經不在了,好一會兒才想起煎藥。以前都是她準備好了送到床前的,現在沒了可以依賴的人,只能靠自己。他生火,弄得煙霧繚繞,熏出了兩泡淚,好不容易把藥煎成,嘗了嘗,味道不對。旁邊的砧板上放著一把刀,刀口有隱約血跡,他遲疑地提刀嗅了嗅,味道熟悉。
他呆住了,打碎了碗,癱坐在地大淚如傾,仿佛看見她捲袖劃破手腕的樣子。其實受供養的一直是他,為了延續他的生命,她每天都在傷害自己。讓他喝她的血,內丹在藥碗裡水深火熱,修為折損了萬,反正她的美麗從來不是因他而起。當年他在風雨里救了她一命,到最後這條命還是被他討回去了,也算兩清。
她們聽見男人野獸一樣的嚎哭,失聲叫著遂心。夷波拉了拉阿螺的袖子,「走吧!」最後的結局可以預見,這男人活不了多久,他早就病入膏肓,沒了狐女死路一條。
&後別看熱鬧。」夷波胸膛里填滿了鬱塞之氣,怪阿螺管閒事,弄得她情緒低落。
阿螺卻很受教:「世態炎涼,見識一下也沒什麼不好。你每天就知道太陽升起來啦,海水好藍啊,坐在珊瑚頂上織鮫綃,今天織了三尺,到海市上能換一片金葉子……你都不懂人情冷暖,活該一輩子當條魚。」
夷波撅起嘴,如果懂得世故非要經歷那些,她情願永遠傻乎乎的。
後來日夜兼程回到潮城,一回來就覺得從地獄裡爬出來了。啞海風平浪靜,環境是她熟悉的,她還是喜歡留在這裡。可是長老們那關很難過,得知她現身了,即刻傳令她進龍綃宮。點蒼長老的手指幾乎戳到她臉上,聲色俱厲地斥責著:「你把長老們的話當耳旁風,可見你目中無人。我三番四次和你們說過,別看眼下還算太平,陸上的人,還有南溟黿鼉和雕題國的威脅一時都沒有停止。你這麼做考慮過後果嗎?你要置眾多族類於不顧,只圖你自己歡喜嗎?」
她矮下去三寸,怯懦地絞著手指道:「長老教訓得是……」
&無父無母,原本就不是潮城的人,因看你可憐才收留你,可你一點都不知道感恩,不捅出些婁子來你就渾身難受。為什麼別人都安安分分的,偏你張狂?你比別人能幹些,還是腦子比別人聰明些?既然不顧我們的令走了,還回來做什麼?潮城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嗎?」
夷波嚇哭了,想跪奈何沒腿,嗚嗚咽咽求告著:「我下回再也不敢了,求長老饒了我這次。我平平安安回來了,並沒有帶回什麼危險,請長老明鑑。」
石耳長老態度很堅決,「城中誰不知你一意孤行逃往即翼澤?要是開了這個頭,大家都學你,以後誰還服管?這次絕不能姑息,請非魚長老來,把你逐出潮城,不管你將來漂泊到哪裡,都與潮城不相干了。」
長老們態度很堅決,這次是要拿她做筏子以儆效尤了。夷波再怎麼求饒都不管用,眼看非魚長老帶著幾個鮫卒過來了,他們對付外族不行,對付自己族人手段硬得很。她沒有辦法,只得回身抱住柱子,除非他們把她的手砍下來,否則萬萬不能讓她離開潮城。她哭得涕淚橫流:「我生是潮城的人,死是潮城的死人,我哪兒都不去,求求長老了,可憐我無父無母,要是被逐出去我可怎麼辦呢……」
長老們似乎是橫了心了,完全不考慮她的哀告。正心急如焚時,阿螺闖了進來,高聲罵道:「一幫沒有心腸的魚,如果夷波的父母是你們中的任何一位,你們會因為她出了趟遠門就驅逐她嗎?你們只以為她是去玩了,告訴你們,其實她心懷潮城,這些年來一直在探訪龍君下落,這趟所行不虛,終於被我們找到龍君了。」
長老們都怔住了,「哪個龍君?」
阿螺哂笑一聲,「能有幾個龍君,南海之主不是只有九川大神一人嗎,難道因為龍君遠遊得太久了,長老們把他給忘了?」
這招太有用了,盼望了一百多年的龍君終於有了下落,簡直令長老們喜出望外,「此話當真?你們是在哪裡見到龍君的?」
夷波擦了淚說:「在即翼澤的明鏡泊,我差點被人抓住,是龍君救了我。」
眾長老一陣白眼,也顧不得她究竟有多無能了,追問:「那龍君現在在哪裡?」
阿螺遲疑了下,「他說有事要辦,讓我們先回潮城,他稍後就來。」
這麼說來再一次不知所蹤了,三位長老感到失望,失望之餘又要考慮她們說的是不是真話,還是為了脫罪胡編亂造。點蒼長老是不太相信的,重重哼了聲道:「以為這樣就能矇混過去嗎,你們信口開河,誰知道是真是假。」
又要命非魚長老拿人,阿螺壓著腰間雙刀說:「以你們的身手,我不是打不過你們,到底敬長老們都上了年紀,不好意思和你們動干戈。你們且想想,夷波和龍君是有交情的,好歹留龍君一點面子。要是他回來見夷波被驅逐了,到時候怪罪下來,長老們只怕不好交代。」
這也是現實問題,寧可信其有,龍君實在失蹤得太久了,潮城近百年間所遇到的災難只有他回來才能平息。長老們議論了一番,最後恨恨道:「那就禁足吧,關在啞獄面壁思過。」石耳長老指了指阿螺,對夷波道,「告訴這隻螺,請她莫插手我們的族務。要是她強出頭,對你沒有好處。」
所以關押總比驅逐好,夷波也認命了,耷拉著腦袋,被鮫卒拉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