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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94 溫公識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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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期作東海郡守,世亂,令曰:夜不得私行。吏系得一夜行人。王問:「何處來?」云:「自師家受業還,不覺日晚。」吏曰:「鞭乎?」王曰:「鞭撻書生以立威名,恐非致治之本。」釋之,並令吏護送其歸家。

    再好的設想,執行力才是關鍵。坐言而起行,是沈哲子一貫的風格。當基本的章程規劃下來之後,便開始組織人力挑選素材,開始編寫,每成一篇,便在樓內傳閱起來。

    王承作為中興第一名士,被傳頌下來的事跡很多,編寫的排序自然也是靠前。

    其實殷浩說的話是對的,但凡理論,怎麼可能沒有立場、不置臧否。如果沒有立場,混淆了是非,話說再多都是廢話。譬如剛剛書成的這一篇,便符合時下主流的價值觀,法可權變,令從簡約,面對不同的情況,有不同的治理方法。

    但這件事本身就是有矛盾的,如果義釋書生是對的,法令對不對?鞭撻書生不是致治之本,那麼真正的致治之本是什麼?

    沈哲子接過這一篇略作思忖之後,將王承的話作出了些許修改:書生奉師從禮,漏夜私行違禁。禮令相衝,孰為輕重?吾從於禮。

    這種事情發生已經在多年之前,到底當時王承說了什麼,哪怕是他的兒子王述都不清楚。而沈哲子這麼一修改,王承的話已經不再是什麼荒誕不經的致治之本之類,而是提出了一個問題,當禮法出現衝突時,孰輕孰重?更該依從於哪一個?王承選擇了從禮而行,至於閱者那就各有體會。

    這樣一來,便把禁令的意義給加重了,不再是當面對「書生」這個身份時提都不需要提的東西。

    好的引導,不是給人強加一個道德命題的結果,而是要啟發人自己去思考。唾手可得的東西,無論是錢財還是美色,乃至於至高無上的皇帝權柄,都不會引起足夠的重視和珍惜。往往開國的君王比較英明,而後繼者每每有昏聵,因為這權力是他命裡帶來,沒有一個奮鬥的過程,便也不懂得尊重。

    當沈哲子修改的時候,王述便坐在他旁邊,看到他修改的結果之後,便說道:「駙馬筆調,近似循吏。」

    循吏這一個詞,雖然帶了一個「吏」,但重點還是「循」,是一個美稱。司馬遷《史記》有「循吏列傳」,多記載當時名臣,後世援之。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了笑,將兩份文篇擺在王述面前,笑語問道:「那麼藍田侯認為,這兩種筆法,何者為優?」

    王述聽到這話後,不免愣了一愣,略作沉吟後才回答道:「為家而計當擇駙馬,為父而計應取於前。只是依我來看,此事本不足述。」

    聽到王述的回答,沈哲子便哈哈一笑,將自己修改的那一篇遞給旁人傳閱,而原本那一篇則掃入了廢紙堆中。

    「藍田侯真有洞見,我要助你居顯。非為示恩,只是閣下更能勝任而已。」

    前一篇重點在於人,將王承描述為一個通達簡約的名士。而沈哲子這一篇則由人退回了事,雖然是同一件事,但因為理由不同,王承便成為了一位良臣。王述所言不足述,則是因為這件事本身就是士族濫用權力的一個證明。

    單單這個回答就能看得出王述是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不從於俗的人。當然這並不能意味著王述就能一定為他所用,但沈哲子也不是一味的只知道打壓異己,終究還是希望能夠對世道有益。

    王述在聽到沈哲子這話後,精神也是一振。他只是不好議論而已,又不是真的痴愚。而且他家本就是中朝舊望,反而並不需要像謝尚有那麼深的門戶之見。只要能有一個機會活躍在時局,便能獲得一個長望打算的基礎。

    「駙馬任於賞鑒,所論或是公計。但若得善助,述仍要敬拜答謝!門窄庭閒,少人關顧,雖有不懼冗旅之念,但卻殊少自謀之才。」

    王述言辭懇切說道,他連中兵屬這樣的卑職都要擔任,人生可謂將到谷底,所以任何一份提攜於他而言都是珍貴。

    「言既有出,必有迴響,藍田侯且靜待佳音。」

    沈哲子又笑著說道,他就算有提攜王述的想法,也要等一個合適的機會和一個合適的位置。

    正在這時候,樓下有家人匆匆行上來,將一份摺疊起來的便箋呈送上來。

    沈哲子展開這便箋略一瀏覽,當即便是會心一笑,這便箋上內容是:恭呈米千斛、錢六萬,共作盛舉,以資耗用。

    在這個年代,修書是一件很耗錢糧的事情。一方面諮詢太少,搜羅不易。另一方面筆墨紙硯在時下也是價格非常高昂的奢侈文具用品,等閒人家消耗不起。也正因此,甚至不乏有類似陳壽借修史而勒索人的傳聞。這種事真假且不論,從另一個側面而言,也反映了修書的消耗。

    要編成這樣一本《世說新語》,短時間內肯定是不夠的。這當中消耗的紙筆之類且不論,單單大量人成天聚在沈園總要管飯,酒水飯菜的供應就不是一個小數額。

    不過這些消耗對沈哲子而言都是小事,不值一提。他也沒有想過要借這種文化盛事來牟利,但錢財還是很快送上門來。

    何人會來送禮,不問可知。因為不以良史自居,所以這本未成型的《世說新語》筆法上可操作的空間更大。誰不想自家的祖宗形象被描寫的更鮮活通達一些,有這樣的投獻也屬正常。

    但這本書是沈哲子第一次主持文化上的盛事,也是圍繞沈園摘星樓的第一個樣板工程,絕無可能會因財貨而讓這件事一開始就埋下被人詬病的隱患。所以他想都不想便將這份便箋撕得粉碎,但也並不追究是何人所為。

    大凡事情最開始總是最活躍,眾人的熱情都被撩撥的極高,哪怕已經到了深夜,仍然少人離去。甚至由於摘星樓上懸掛的賦文在都中傳揚開,吸引了更多的人來此。

    為了給執筆者提供一個安靜的創作環境,沈哲子將他們安置在了六樓。至於樓下則是通宵達旦的宴飲歡慶,眾人都在興致盎然討論自己所知的中興舊事。有專人在這裡將眾人所言之事記錄下來,再呈送到樓上供人選取潤色。

    這樣熱烈的氣氛一直持續了數日都有增無減,甚至有許多人從入了沈園摘星樓後便一直沒有離開過。摘星樓外的賦文在懸掛幾天之後也撤了下來,換上了已經編寫出的一部分《世說新語》篇章。


    最先被寫成的這些篇章,大多是王承、衛玠、周顗等這一個等級的名士,一方面名氣最大,事跡最多,另一方面人已經死了,不在其位,筆法可以更加放開。

    至於江左八達和江東顧榮、紀瞻等,還要排在後面。至於王導、溫嶠之類,因為居在位中不好放言絮叨,而王敦這樣的逆臣則又不好書寫,所以也沒有在一開始便寫。

    但即便是如此,這一股風潮在都中還是越釀越大,許多名士雅跡也都不再只限於小圈子的傳播,關於中興名士的議論和賞評,一時間霸占了主流的輿論。

    當然,沈哲子也並沒有舉一事而廢一事,像是原本的遷葬之事,也正式提上了日程。在端午節之前,挑選一個良辰吉日,在城北武平陵附近擺起一個招魂儀式,同時邀請宗王們並台中諸公到場,正式開始遷葬事宜。

    這件事情本來就已經醞釀良久,加上後續計劃的加持,所以到了這一天,都內幾乎是合城出動,萬人空巷,往武平陵去觀賞招魂儀式。甚至於台城都因此放假一天,雖然並不明令台臣們必須到場,但仍然有大量的台臣出席。規模之大,堪比國喪。

    這儀式倒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不過是一群人各自登台念誦悼文,然後再做一些鬼神百戲觀賞一番。說到底,追思逝者更多的還是以情感動生者。

    沈哲子作為最開始的倡議者,加上台中並沒有明確指定台臣主持,所以便自然成了主持者。大概是為了有所迴避,今日到場的台輔並不多,只有一個溫嶠而已。

    儀式行進過半,溫嶠將沈哲子喚到了面前來,指著周遭那些如潮的人群笑語道:「都中紛雜經久,已經許久不見如此同情同傷的場面了。維周你在這個年紀便能運籌如許大事,情達於眾,足可自傲了。」

    「若無台內諸公首肯,晚輩這一番倡議,不過流於妄誕罷了。還是長輩垂幸提攜,遂使小子有成名之地啊!」

    沈哲子笑著回了一句。

    溫嶠聽到這話,卻是嘿然一笑:「你自己難道不清楚自己有多惹厭?旁人也是閒居,或作明志,或為養望,從來沒人如你這般有許多手段!台中不答應,你就肯罷休?我不信那所謂高樓懸書的《世說新語》是你偶發興致,假使台中再有拖延不決,被你再搶一籌,屆時物議蜂湧,臉面有多難看!」

    「你自己這裡手段頻出,前次見面還敢放言自己非是興亂之人?沈士居與我也是舊識,雖有深謀,平素卻不多言,怎麼就養出來你這樣一個好動的兒子!維周,你也是將要入台的人,要體諒中樞決事的難處,不要再勤於操持物議、擺弄人情了。待到來日你居此位,或能明白三公的憂愁啊!」

    三公的憂愁,沈哲子也能有體會,維持穩定最重要。自己在這裡搞風搞雨,讓都中物議沸騰如同沸湯,這何嘗不是在衝擊台輔重臣在時局中的話語權。溫嶠言到自己惹厭,沈哲子倒是清楚得很,換了是他在其位,面對太過跳脫的人肯定也是不滿。

    「溫公教誨的是,晚輩以後定要謹慎自持。以往多有視聽不清,總有太多遐思,凡有所感,勇進敢當,不敢避趨安閒,唯恐負於眾望。所謀終淺,未略三公之憂,實在當責。」

    「罷了,我也是一時絮言,不必作準。說實話,若能以身作鞭,驅策世情大步向前,這也是我曾經嚮往的境界啊。只不過人性多苟合,難免輕異端。人皆懶躺,唯你奮取,即便彼此無傷,也要對你有所怨視。這是年輕人當有的銳氣,我若是用老朽平庸之腐言來規勸,反而玷污了你的品質。」

    溫嶠也確是將沈哲子當作一個值得提攜的後進晚輩來看待,每每坐談雖有規勸,但也不乏勉勵。除了確有受惠於沈哲子之外,也確實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到自己所追求而不達的特質。

    頓了一頓之後,溫嶠又說道:「你那高樓懸文之舉,確是一樁巧思。時人或有所薄,多是庶論不足為憑,這只是一些閒言,也毋須在意。只是所懸文篇一定要有精選,止於詞麗即可,切勿授人太多話柄。」

    聽到溫嶠的提醒,沈哲子也不禁感慨時人的敏察,自己那裡經營起來不過只有幾天時間,類似溫嶠這種重臣對於後續的發展已經有所洞見。

    說起來,他這麼做本身也就是在踩線,如果止於文賦風流,應該不會有太大的麻煩,但如果敢涉於學術政治,有將話語權下於群庶的趨勢,即刻就會招致瘋狂的打壓。

    「溫公所教,銘記於心。學禮義論,我自己尚且懵懂,又怎麼敢妄作標榜。風月雅趣,前日已是至極,我不想蹈於舊跡,自然要別出機杼。適可而止,哪敢妄進。」

    沈哲子那種危險的想法,哪怕在面對溫嶠的時候也不能隨便透露。他即便是手拿著傳承幾千年的文明之種,但是眼下並沒有供其生長的土壤,那就勤揮鋤頭松鬆土,把基礎先鋪墊起來。

    「你自然是有分寸的,這一點我倒不擔心。」

    講到這裡,溫嶠話音一轉,然後又說道:「稍後你來我家,我跟你講一講當年冀州舊事。劉司空俊邁絕倫,在北地苦心維艱,其人其事,足堪舉世所頌。既然要作世說之言,豈能落於人後!」

    沈哲子聞言後也點頭道:「溫公請放心,司空舊事非如椽大筆,不敢輕論。即便溫公不提,來日也要登府請教。擎國之柱,小子豈敢私作春秋詳略,還要請溫公壯筆潤墨,慨然作論。」

    溫嶠對劉琨的感情那是毋庸置疑,那是一種亦師亦父的孺慕之情。聽到沈哲子言中對劉琨的推崇,他也是老懷大慰,笑語道:「雖然是你們年輕人戲作《世說》,但若能讓司空為世所知,我這老朽也不妨稍作輕狂。待到書成之日,不妨也懸於你家樓外,要讓江表人眾一觀,老拙之筆自有幽深,能作絢爛者豈獨沈家小兒!」

    沈哲子聞言後不免汗然,只能說道:「溫公勤政懶於詞巧,否則哪有小子揚名之地。」

    溫嶠當然是戲言,憑他的身份也不至於要跟一個小輩互較文風長短。而且,像他這樣的人實在已經不必再做什麼引人矚目的事情來邀取人望,能夠允許讓沈哲子將其文懸樓,已經是一份提攜,為此造勢。

    略過這一節,溫嶠臉上閃過一絲羞澀,左右觀望片刻然後示意沈哲子再往前湊一點,低語道:「安期、伯仁之後,不知道何人篇章為繼?」

    看到溫嶠略顯羞澀的老臉,沈哲子臉色不禁變得古怪起來,看來這一位老先生對排位也是執念深重的很啊。想想也是有跡可循,誠然溫嶠過江來便聲名鵲起,但向來被人目作第二流的翹楚,難免會有幽怨。

    《世說新語》雖然還未完全書成,但聲勢已經一時無兩,在王承、衛玠等人已經被撰寫過之後,誰能承接上去,便不啻於一等後繼。

    看到沈哲子略顯怪異的眼神,溫嶠便忍不住老臉一紅,開口道:「人性本不相同,又非儘是寡慾。太保素以與安期、千里共游為美,老夫何能免俗?往年不能把材質完全顯露出來,這是我的遺憾。如今又是歷事經年,每有暗度,我是不及王安期通達,不及鄧伯道清整,不及卞望之峰岠。但唯真粹不屈一點,應該要在戴若思之前,高過謝幼輿一線吧。」

    聽到溫嶠對自己的評價,沈哲子不免也有感慨,看來這位老先生養病期間沒有少琢磨這件事啊,對於自己的位置安排已經有了很清晰的定位。他也自認不如王承、鄧攸和卞壼這樣的人,但是要比戴淵強,險勝謝鯤。

    老實說,在沈哲子看來,單從時局而論,溫嶠其實完全不遜於他所列舉的這幾人,甚至要遠遠勝出,單單穩定江東、功存社稷這一點,此公便應是兩晉之交第一等的名臣,遠勝過那些只有通達雅趣可取的名士。

    「溫公何以自薄,譬如盛世錦緞,荒年糙米,色調不一,所用殊途,實在難於共論。於我而言,安期、千里可做暇游共樂,神清意暢。而溫公材質,才是真正值得言效跡從,無愧蒼生。」js3v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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