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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 宿衛譁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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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染血的殿堂,譁噪的人聲,悲泣逃竄的宮人,還有皇太后那恐怖的死相,一同構成了一副混亂且妖冶的畫面,這畫面仿佛有著自己的魔力,化作一場夢魘,將庾翼死死裹入其中,將他的思緒拉扯出來,盡情蹂躪到粉碎。

    我究竟在做什麼?

    低頭看一眼埋首皇太后屍體旁啜泣不止的庾冰,還有那些尖叫逃竄以及努力想要控制住局面的衛兵們,庾翼只覺得荒誕且可笑。

    「噤聲!」

    他口中發出沙啞的咆哮,抽出近畔一名衛兵的佩刀握在手中,仿佛一頭焦躁踱步、隨時準備擇人而噬的野獸。眼見到這一幕,殿中各種雜亂聲響才漸漸平息下來。

    庾翼頭疼欲裂,然而此刻卻有一股似乎不屬於他的理智在指導著他的言行:「請皇后暫退於後,宮人速取白帛,為皇太后陛下……速速清理殿上。」

    口中說著,他一把拉起仍在啜泣的阿兄庾冰退出,一直行到了殿外才立住。

    「稚恭,我們、我們……阿姊她、」

    庾冰做夢也沒有想到事態會發展到這一步,皇太后當著他們兄弟的面慘烈而死,讓他思緒徹底停滯下來,幾乎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但其實庾翼也沒有好成多少,他仿佛大罪之人努力想要維持住理智冷靜,然而雙眉緊蹙、眉心幾近虬結成團,哪怕是細微的表情變化在他臉上都呈現出一種誇張的扭曲變形。

    「該要做些什麼、該要做些什麼……」

    庾翼口中低聲念誦著,他驀地轉身按住庾冰雙肩:「阿兄,我們錯了,大大的錯啊……我們沒想逼死阿姊,我們只想為社稷盡力、我、我家不是悖門……奸邪太多,實在太多了、皇帝陛下,是了,皇帝陛下怎麼能側居別苑,該要歸中。回台城、回……還有,誰在都中宣告邪說,一定要嚴懲、殺了他們!殺,我親自去,請阿兄你一定要……」

    「稚恭,你、你怎麼了?」

    雖然庾冰也完全沒有主張,但聽到庾翼絮絮叨叨說了這麼多,完全沒有條理,頓時也察覺到了庾翼狀況的不妙,他反手握住庾翼手腕,滿是憂慮問道。

    「我沒事、沒事……」

    庾翼左顧右盼,突然看到匆匆行向此處的桓溫,手中佩刀一顫,驀地揮刀斬去。桓溫眼見此幕,一時間也是驚愕當場,忘記了躲避,然而庾翼這會兒動作早已經僵硬變形,雖是直撲向桓溫,但卻轉為擦肩而過,砍在了空處。

    庾翼收身而立,站在原地茫然片刻,似乎忘了他為何要有這種動作,晃晃腦袋收起佩刀,然後竟若無其事的望向桓溫:「元子你來了?我這裡正有大事托你,速率親信嫡眾控住府庫,勿使兵眾入內,園中凡有妄動卒眾,即殺勿饒!」

    桓溫方才是真的感受到了殺意,但這會兒庾翼似乎又完全沒有了這種念頭,如此非常表現,也讓他大惑不解,但還是不敢怠慢,領命之後匆匆行去。

    一直到了這會兒,庾翼臉上那股癲狂才漸漸淡去,他轉身望向庾冰,澀聲道:「大錯已經鑄成,縱有悔恨也於事無補。唯今之計,且暫將皇太后盛殮於此,傷情切不可泄露於外。此中已非我兄弟能夠獨斷,切切不可再讓亂發於內,阿兄速往台城去見何次道,商議歸苑。我自鎮此處,切不可再令皇帝陛下遭受驚擾!」

    「可是,我們、我們……」

    「事至於此,我兄弟難辭其咎,但眼下畿內群情尚需鎮定,此身暫且收留。目下之態已經難作自謀,惟求稍作回挽。我會讓人警告葛氏切勿再作陰謀,速將宣城王送入待喪,還有石頭城那裡,我要親自去拜謁司徒,請他同歸共濟此危,以待、以待沈氏南來定勢……」

    庾翼語調艱澀道,繼而自己都覺得可笑起來,仰首望天,淚水已經止不住的滾滾湧出。他終於感受到什麼叫做窮途末路,百般掙扎,臨到終了,卻發現所有努力不過是將自己擺在了千仞高的危崖上,粉身碎骨只在旦夕。

    事到如今,所有的設想安排都隨著皇太后的身死而煙消雲散,但他們庾氏於晉祚終究還有一份不容推卻的責任,也容不得庾翼再作什麼竭斯底里的癲狂。

    此前唯恐不亂的是他們,可是當真正大亂的危機以這種方式呈現在眼前的時候,他們才驚駭的發現,首先要被這股動盪撕扯粉碎的也只會是他們!

    駐紮在州城的王愆期所部盡數出動,又將建平園外團團圍住,內外聯通門戶俱被土石堵死,甚至就連庾冰外出前往台城都是翻牆而出。而庾翼也將兵眾們徹底撤離皇帝並皇太后的居室附近,皇帝身邊只留下沈恪等幾人貼身拱衛。

    與此同時,城西石頭城也進行了一輪調防,城外一部分兵卒被調入城內,以填補褚翜引眾離開所留下的空缺。

    宿衛作為拱衛畿內的武裝力量,其成分也是極為複雜的,過往這段時間種種騷亂,宿衛將士們也都身在其內,尤其經過此前民亂種種,宿衛內部也進行了大量的整肅以求剔除隱患。

    這樣的動盪,對於身在局中任何人而言都是一個折磨,普通的卒眾還倒罷了,他們所能接受到的消息本就不多。而更上層的將領們則因為知悉更多內情,本身也就有著立場的偏向,因此倒也算不上迷茫。

    而其中最焦灼的則莫過於那些中層的兵長、將尉一級,他們既不像普通卒眾那樣只需要守於旗令,也不像上層將領那樣通悉諸事,一知半解最是難受。明知道危險正在逐步逼近,又不知危險來自何方,又會以什麼樣的方式爆發出來,內心之忐忑,可想而知。

    這一次一批宿衛遷入石頭城,又涉及到諸多繁瑣的調換,各路兵長入內聽用、領取戍防圖,大家湊在一起,難免要進行一些互通有無的交流討論,所以散會換防之後,又不乏人三五成群的聚集起來。

    位於石頭城外沿江一片石堆里,一群人席地而坐,眼望著靜默流淌的大江以及周遭荒涼的景象,已經不乏人忍不住高聲咒罵起來。

    時下雖然仍是殘冬早春,但往年的這個時候,石頭城周圍也是繁榮不減,各方商賈於此往來集散,來自各地的各式商貨經由石頭城源源不斷湧入都內。

    而這繁榮的市道,也給了宿衛們許多分潤油水的機會,比如商船加塞或是貨品申報出錯的時候,那些商賈們難免也要有所表示。

    可是自從去年下半年,尤其到了年末時分,建康城的繁榮姿態已是急轉直下,賈貨銳減,一直到了元月,更是完全絕跡,反倒是出城者不乏。


    這樣的情況下,不要說油水,甚至就連用度都出現了危機。像是那些被拘禁在營的宿衛將士,餐食已經從兩餐減為了一餐,表面上說是江州農時稍失,田畝多有減產,兼之還要資助荊州伐蜀,但內情究竟如何,在宿衛群體之中也是眾說紛紜。

    這些尉官們聚集在一起,除了稍微感慨世道將要不妙之外,所言自然也多涉於都內近來局勢的變動。

    譬如宿衛內部的大規模調整,便有人不乏神秘的談起言是台內打算完全裁汰宿衛中的吳中籍人士,原因正是此前的琅琊鄉變。

    吳人在宿衛中的比例不低,其中一部分是早年梁公收復京畿時加入進來,有的則是虞潭擔任護軍的時期內斷斷續續加入進來,最起碼有七八千眾。

    聽到這一消息,眾人也都是喜憂參半,若真發生這種大規模的裁汰,牽涉無辜自然難免,尤其一些本身不是吳中人士而又與吳人往來密切的。不過吳人因為鄉宗關照的緣故,在宿衛中也多占據優差,如果被裁汰出去,其他人上升機會不免更大。

    只是話講到這裡,突然有人冷笑道:「此中得失,我勸各位也不必過分留意。早前司徒離都南行,你們道是為何?我可是聽說,司徒不滿庾氏招引邊戍悍卒入都把持勢位,所以才離都南下打算招募義勇反攻京畿!」

    聽到這話,眾人齊齊倒抽一口涼氣,又有人反駁道:「這話不對,司徒離都乃是因為發現早前襲殺沈司空的亂眾,所以才親自率眾前往討伐……」

    「你這話更是不對,襲殺沈司空者正是那些琅琊奸眾。要不然為何此前爆出琅琊慘禍?要我來說,那些人也真是找死,吳興沈氏位高權重,余者不言,單單梁公一人,時流幾人能及?他們竟敢襲殺梁公之父,即便無有鄉禍,待到梁公南來,也要死個乾乾淨淨!殺父之仇,豈能相忍……」

    眾人各自消息渠道不同,看法也都不一,一時間爭執不休,但話題總是下意識的圍繞司徒為何猝然離都,而且還帶走一位宗王。要知道司徒乃是台內首輔,如果不是發生什麼大的變故,是絕對不可能這麼倉促的離開中樞的。

    這些兵長們或是品秩不高,但身在宿衛之中,這一點危機意識還是具備的。

    「高位者爭權斗勢,罔顧黎庶苦寒。咱們身在行伍或還無覺,前日我告假探家,才知坊里多有饑寒,竟然有人家已經生生餓死……」

    其中一人撫膝長嘆,繼而又低聲說道:「諸位難道不覺,目下都內勢態,與早前蘇祖舊亂爆發之前何其相似!」

    「這不可能!江北王事大進,梁公中原斬獲殊功,且去年年末入執徐州,目下或許還在廣陵,須臾便可過江,江東縱有奸流,誰人敢於放肆?」

    「你道沈氏又是什麼良臣?我可是聽說,梁公恃功而驕,都內近來動盪頻頻,正因台閣深患江北勢大才有調度布局,沈氏在朝者多數貶斥於外。或是梁公因此不忿,懷怨內攻,誰人能制?」

    「這更是荒誕之言,梁公怎麼可能……」

    「琅琊王氏,那也曾為元輔門戶。在位者何等心腸,咱們勞苦戍卒又如何得知?無非為人用命而已,至死未必能得一明白……」

    話講到這裡,氣氛便低迷下來,半晌之後才有一人故作調侃道:「若真禍將及於都下,果真難免苦戰,咱們何不直奪石頭奉於梁公?梁公壯行當時,畿內誰人可制?台輔尚且要束手無能,又何必逼迫咱們這些寒卒徒往送命。更何況,沈氏豪稱江東,沈司空更是奢賞無度,左右都是賣命,何不求一個好價錢……」

    那人講到這裡,卻發現氛圍陡然變得死寂下來,無人再敢接話,他自己也意識到失言,稍顯尷尬的搓手侷促說道:「戲言罷了,不當真、不能當真……」

    正在這時候,石頭城內突然鼓號大作,乃是集結各部歸戍的信號。聽到這一號令聲,眾人也都不敢再遊蕩在外,各自拱手作別,而後匆匆趕往自己部屬所在地。石頭城周邊多有此類兵長飛奔身影,可知過去這段時間裡,類似的聚會發生不只一處。

    石頭城戍堡內,周謨眉頭緊鎖,手指死死攥住佩刀刀柄。他雖然已經知道局勢危急到了極點,頃刻間或將會有大變發生,但卻沒想到變故來得如此猝然,褚翜剛剛離都,都內徵兆便顯露出來。

    剛才建康城內傳來飛報,言是州城庾翼的歷陽軍卒突然有了不尋常的調動,全都列陣於建平園之外,將整個建平園圍堵的水泄不通。在這樣的情況下,發生如此異兆,可想而知意味何在。

    庾氏兄弟必然是在得知褚翜南下斷其退路後,想要先發制人,用強擅作廢立,以求爭搶一線先機。

    心內思忖的同時,周謨也在思忖自己該要如何應對。雖然眼下他的石頭城守軍在兵力上仍然占據優勢,而且還依存堅壘為守,可一旦庾氏完成廢立,必然會與覆舟山方面緊密合作,兩方合兵,周謨的兵力優勢便不在。

    而且還有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對方察覺勢態不妙,索性直接放棄攻打石頭城,而是裹挾君王遠奔西逃,而褚翜也是前腳剛走,根本還未能組織起有效的反擊。若是周謨坐守石頭城,任由對方逃竄向西,那罪過同樣極大。

    其實事到如今,還有一策可用,那就是此前被篩選出來的丹陽並吳中籍宿衛們,這一部分將士還有將近兩萬人,俱都被約束在營中不受調用。若是將這一部分兵眾取用出來,那麼便能直接將庾氏並葛氏困死在建康城內。

    此前拘押這些人,因為這些人乃是一個隱患,非常有可能受到鄉亂煽動。可是現在鄉亂已經漸有平息,而且當下最重要的任務便是粉碎庾氏、葛氏廢立陰謀,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做出這個決定之後,周謨便在房中連簽手令,將那些宿衛將士們分調都南並城東青溪周邊。待到手令發出後,他自己也披掛而出,準備巡營整列,隨時準備出擊。

    宿衛剛剛完成調防,此時緊急集結,場面難免混亂。尤其在第二鼓響之後,居然還有一些宿衛兵長居然不在伍中。

    此刻大戰在即,周謨心情也是極為的惡劣,直接下令將那些擅離部伍的兵長們擒至石頭城校場,要當眾斬殺以樹軍威。

    很快,足足有十多名兵長被扭送到了校場上,俱都哀號乞饒,請求饒命。然而周謨臉色仍是鐵青,怒聲道:「斬!」

    執法悍卒大刀回落,十數個人頭滾滾落地,那些無頭屍體橫倒在校場中兀自抽搐,血腥場面令觀者無不心驚膽戰。

    「輔公昏聵,打壓賢能,以致時局敗壞,竟還暴虐凌辱及眾!我等將士血勇之身,豈能受於昏臣奴役,今日誅殺奸惡,恭請梁公南來掌勢!」

    一陣靜默聲之後,突然校場外爆發出一個呼吼聲,而後便有十幾人吼叫著往校場內周謨所在方向衝去。驚變陡然發生,群情俱是凜然,然而幾個聲音之後,突然整個校場內外都響起宿衛將士們此起彼伏的吼叫聲:「請梁公歸國掌勢!」

    「宿衛譁變,護軍快走!」

    眼見如此駭人一幕,周謨周遭護衛們忙不迭簇擁著他向後方不遠處的石頭城逃去。然而奔行不足半途,各方湧起的亂卒已經將周謨並其扈從們完全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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