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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3 捧殺不受(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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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公器也,不可多取。語出《莊子》,教人淡泊明志,不必汲汲於名利。

    沈哲子所對「當仁不讓」,卻是《論語》之篇,有著濃濃的儒家入世、勇於擔當情懷。

    這兩種思想,各有精髓深意,但若碰撞在一起,便已是意識形態的鬥爭了。這也是時下士人心中之情感糾結所在,既有飄然出塵、遺世獨立的情懷,又有負擔家業、國祚危亡的責任,矛盾且焦灼,傷感放誕,難取兩全,這就是魏晉時人的精神面貌。

    沈哲子用心險惡之處在於,原本大而廣之的「公器」之論,具體言之,便直接鎖定囊括時下各個階層。田畝以對鄉豪,山水以對隱者,詩樂以對高門,仁義以對儒士,無論虞潭從哪一處予以反駁,都將承受非難,為人所鄙。

    經義豈能盡言,但一旦落入具體的處境中,便各有立場,各失偏頗。沈哲子這一巴掌,足以扇得虞潭難以置喙,口不能言!

    場中各家多為勇武之家,鄉土豪強,對於沈哲子針對虞潭挖的言語陷阱感觸還不深。但其中一句「田畝所出,衣食根本,患田少不足養親」卻深有戚戚,此語針對虞潭「公器」之題,他們難免有所聯想,虞潭鄉議此題,究竟是何居心?

    大凡世事,最怕聯想。一旦心裡滋生出這個念頭,眾人再望向虞潭時,神色便大不相同。前幾年朝廷土斷,各家人丁土地受損良多,沈充怒而興兵,於此干係極大。

    公器不可多取?笑話!田畝根本,家業之基,自然能取多少就取多少!

    一俟被沈哲子點透這一關節,眾人不免各自聚攏,隱隱將虞潭孤立出來。他們雖然同樣對沈家不懷好意,但階級矛盾顯然要重要過內部鬥爭!

    虞潭察覺到這微妙變化,心內更是苦笑連連,沈家這個少年一番言論,便將他早兩日所作努力盡數摧毀。眼下放眼望去,他又成孤家,於吳興再無盟友!

    「我之議論已經講完,朱明府可有見教補充?」

    沈哲子自不會忘記那分外跳脫的朱貢,又轉望過去笑問道。

    朱貢雖然出身吳郡朱,但所學也是粗疏,連虞潭這名門之後都難發一言,他又能說什麼。眼見沈哲子望向自己,心內反是一驚,囁嚅不能言,只乾笑兩聲,退縮回去。卻又看到沈哲子張口作勢,雖未出聲,但由那口型能分辨出,少年所默念,分明「廢物」二字!

    如此羞辱,朱貢已是怒不可遏,然而眼下少年辭鋒神采正盛,眾皆喑聲,他哪裡還敢再出頭。不過心中卻是腹誹,早晚要這怙惡不悛的孺子付出代價!

    吳興郡眾人今次真是開了眼界,見少年言辭如刀、縱橫捭闔,原本沈家暴行重罪,竟被其一張嘴輕輕巧巧推脫的乾乾淨淨!如此詭譎之事,簡直匪夷所思!

    就算那些惡視沈家,子弟被老拳蹂躪的家族,這會兒一時間都不知要以何罪來問責沈家之人。只能咽下這口惡氣,怪只怪自家人嘴太賤,又太拙。

    反觀沈家,則是意氣風發,尤其那些年輕子弟,簡直平生未有之快意!他們生平第一次與人械鬥闖下禍來,還能振振有詞,讓人無法加罪。而主導這一切的沈哲子,便成為他們心目中當之無愧的偶像!

    「哲子,我家禮儀之門,縱有理據,也要時刻謹記謙和。以德服人則可,不必刀兵相向。不過年輕人總有氣盛時,今日之事,不可再為。」

    聽完沈哲子一番高論,再見虞潭亦啞口無言,沈恪已是笑得嘴巴都合攏不上。良久之後才勉強板起臉來,神色莊重態度嚴肅說道。

    聽到沈恪這恬不知恥話語,眾人皆大倒胃口。沈家禮儀之門?三反江南不是你家!少廉寡恥到如此地步,簡直駭人聽聞!

    心中雖然不忿不屑到了極點,但可惜全無如簧巧舌,眾人索性抬頭望天,不願看沈恪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可惡嘴臉。

    饒是沈哲子臉皮已經很厚,聽到沈恪這話也微微汗顏,連忙低頭道:「叔父之教,銘記於心。今次我家行事莽撞,唐突此間主人,確是有錯。」

    說到這裡,他又望向對面那一群人,施禮道:「不知主人張氏郎君可在?我家激於義憤,損壞尊府籬門,稍後定有補償,還望見諒。」

    「不必了!」


    對面人群中有一人冷哼一聲,語氣冷淡至極,可見心情之惡劣。

    劈砍鄉議之題,毆打各家子弟,哪一個罪名不比損壞籬門要嚴重?諸多罪名全都洗脫,單單這一樁小過錯應承下來,這沈家小子也是奸猾到了極點。偏偏辭鋒又雄健得很,令人縱有煩惱,亦不敢再出言撩撥以致引火燒身。

    沈恪又板著臉說道:「張君雖不見責,你們也要引以為戒,以後不論何事,切不可再損人家門!」

    眾人實在受不了沈家這可惡叔侄在那裡裝腔作勢,便又紛紛將視線望向虞潭。而沈恪也似乎有所醒悟,連忙上前無比恭敬對虞潭施禮道:「險些忘了今日正事,使君勿怪。不知今次雅集,是否需要改期?」

    虞潭面沉如水,眼帘低垂,心內卻是波盪難平。沈家這少年辯才無雙,鄉議這一題他確是大敗虧輸,自取其辱。今日這一幕,將會成為長久的笑柄,令他半生養望毀於一旦。

    但他年過花甲,文章快意事,掌兵立功勳,大半生經歷板蕩局勢,豈能因此小挫便鬥志全無?

    略加思索後,他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這位哲子小郎義理通透,思捷才敏,可謂蒼天獨愛,吳興一地靈秀集此一身。再覽餘子,未免有糟粕無味之感。但老夫忝為中正,當盡其責,今日雅集不必改期。」

    接著,他又轉望場中諸人,笑語道:「諸位吳興兒郎也不必氣餒,明月皎皎實難爭輝,繁星點點亦有光華。你們宜當自勉,但有一二可取之處,老夫絕不網漏賢才!」

    沈哲子聽到這話,真有蛋疼之感。這老傢伙實在難纏,哪怕迫不得已向自己低頭認輸,還要用言語挖坑捧殺自己,只看別家那些族人望向自己略帶不善的眼神,便知其心中有多不忿。

    不過先前打臉也不是沒有效果,虞潭一味捧高自己貶低別人,不再顧及別家感受,這也是破罐子破摔,不打算長久留任郡中正了。

    想到自己一巴掌扇走一位郡中正,技術含量比老爹要高得多,沈哲子還是略感快意的。但他又不是三歲小孩子,哪會聽人誇讚就得意忘形,當即便又說道:「使君謬讚,愧不敢受。小子能有一二可取,得使君青眼,皆因紀師悉心教化,今日得嘉許,心內更悲愴。」

    這話是告訴郡內那些年輕人,老子跟你們不是一類人,我老師是紀瞻,你們何苦跟我比較。

    果然聽到這話,那些本有不忿之色的各家子弟面色稍霽,誰讓人家有個牛逼老師而自己卻無傳承。再有自我感覺良好的便轉為對虞潭不滿,尚未見識過我的才學,咋就認定我亦非皎皎明月?中正謬矣!

    「況且我吳興多俊彥,不患無才,只患難彰。便如先前試論公器幾位世兄,字字珠璣,讓我心神散亂,如被針氈,以致失禮人前,實在慚愧。若純以才學論,他們幾位亦足可觀。使君高風亮節,應不至因前嫌而將之黜落卑品。」

    原本被拳腳蹂躪,又被冠以「竊名之賊」那幾人,聽到沈哲子這番話,先是難以置信,繼而已是狂喜形於色。心中滿滿怨憤因此語而冰釋雪融,甚至對沈哲子生出知己之感。

    而各家的長輩聽到這話,對沈哲子也是大為改觀,原本覺得少年巧言令色,咄咄逼人。這會兒再看去,便生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之感。

    其中一位剛才還指著沈哲子破口大罵豎子者,因他家有三名子弟被沈哲子言語抬舉出來,更是忍不住笑出聲來:「哲子小郎德才兼備,又有識人鑒才之能,不愧為紀國老嘉許之吳中瓊苞!賢師高徒,真是一場佳話!」

    沈哲子謙恭回禮道謝,一副其樂融融祥和畫面。名氣這東西有好有壞,獨樂樂豈如眾樂樂。虞潭不吝嗇,要推給他極大名氣,他自然也不會獨享,大家雨露均沾。

    虞潭頜下鬍鬚微微顫抖,若非人老成精,他簡直已經忍不住要破口大罵,小子無恥之尤!出爾反爾,信口雌黃!人也是你,鬼也是你!

    這幾句話,徹底將虞潭逼進了死胡同,讓他今次主持的鄉議定品成為笑話。

    你不是說我蒼天獨愛,鍾靈毓秀?那我就幫你選幾個人才,那幾個被我揍過的傢伙就不錯。你不會心胸狹隘,因為他們盜用你名氣就把他們排入下品吧?

    但如果連這幾個有劣跡的人都能名列高品,剩下那些沒有劣跡的人又該排在什麼品級?

    虞潭沉默良久,身形微微一晃,語調略顯沙啞道:「老夫年邁,精力實有不濟。鄉議之事,請別駕代為主持。待老夫養足精神後,與諸位共鑒吳興賢才。」

    看著虞潭離去時蕭索背影,沈哲子心內不禁一嘆,鄉議定品是個什麼底色彼此心知,本來大家可以其樂融融,何苦一定要針鋒相對。

    收回視線後,沈哲子轉望向神情略顯慌亂的朱貢,心中鬥志又高昂起來。摟草打兔子,兔子已經被打服了,這株雜草待會兒也得一把薅出來,畢其功於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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