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方相氏(1 / 1)
「沒怎麼好!」周玄如實回答。
周伶衣點點頭,說:「那我過幾天再問問!」
都不問問我為什麼不好,姐弟情這麼淡薄嗎?敷衍都不敷衍了?
周玄對姐姐很有意見,但很多話不能直接說。
雖然倆人是親姐弟,但自打回魂後,雙方見面的次數不多。
周伶衣就主動來看望過周玄兩三回,沒有過多交流,留下幾副湯藥,講了幾句「注意養身體」的場面話。
似乎原主和姐姐的關係,處得不太好。
額
倒不意外,
就原主日記體現出的素質,人際關係就好不了。
而且這短暫的兩三次接觸下來,周玄察覺得到,戲班裡的人,特別畏懼周伶衣。
這個才二十出頭的姐姐,莫名有股強大的氣場,五個師兄和她站一個場面里,全都被她壓得抬不起頭來。
除去氣場強,周伶衣舉手投足間,儀態颯爽。
她此時穿著白襯衫、黑馬甲、黑西褲,右耳朵掛了個銀蛇耳環,配合精緻又俊美的五官,
周玄懷疑自己找女友的速度,應該遠遠趕不上姐姐找女友的速度。
周伶衣轉了話題,問起周玄:「你來落英廳做什麼?」
徐驪怕周伶衣怪罪周玄,忙慌的幫著說明原委:「班主,忽然來了一單生意,我寫不好字,就找了玄子來幫我。」
周伶衣表示理解,說:「挺好,弟長大了,幫幫家裡是應該的。」
說完,她打著傘離開,才走了幾步,她又轉過身,對徐驪說:「大嫂,前幾天,周玄打了二師兄?」
「有,有那事,也是二師兄不對,老余已經罵過他」
「別替我弟找補了,都這麼護著他,他什麼時候能長大?等你忙完了,到我柜上,支一千塊給二師兄,當作賠禮。」
賠了一大筆錢,周伶衣此時終於有了表情,她狠狠的剜了周玄一眼,但也沒多說什麼。
沒有責怪沒有辱罵,甚至連句陰陽怪氣的話都懶得說,她便徑自走遠。
倒是徐驪的心態,有了細微的變化。
她幽怨的對周玄說道,
「玄子,二師兄就挨你一拳一腳,白撿了一千塊,你要不然也打我一頓?拿鞭子抽都行,嫂子不怕疼,嫂子也想賺!」
別這樣,
嫂嫂,千萬別這樣,
我可是正經人,哪能動不動就上小皮鞭?
「大嫂,我正人君子,君子動口不動手,再說了,我這一不憋火,二不上頭,情緒沒醞釀充分,怎麼能說打人就打人。」
「那可是一千塊啊。」徐驪想到一千塊,不免嘆了口氣。
在平水府,碼頭工人遇上好月份才能賺三百出頭,趕上差的月份,一百五都賺不到。
大師兄是周家班的管理層,他的工錢,自然不是碼頭工人能比,但一千塊,也絕對是個不小的數目了。
「下次你心裡再憋出火氣,千萬要叫大嫂幫你泄火,錢讓嫂子掙,嫂子請你看電影。」
周玄:「」
徐驪這句泄火,喚醒了周玄死去的記憶。
那是激情如火的夜晚,
兩三個人就能演完的電影,
因為付不起外賣錢,委屈得只能採用其餘付款方式的嬌柔妹子。
道具繁多,
什么小蠟燭、高跟鞋,狗鏈子、鋼絲球
泄火,
相當泄火!
落英廳的裝潢陳設很簡單。
青石磚鋪地,廳堂中央栽著兩盆半人高的夾竹桃,一左一右,擁著一張兩層高腳木桌。
木桌下層擺了台黑得油亮的手搖電話,上層放著一台唱機。
「有電話有唱機,咱家確實是大富之家。」
周玄第一次來落英廳,見到電話唱機,便信周家班生意做得大了。
平廣府能通上電的都是殷實人家,至於電話唱機?小門小戶的,哪怕裝得起也捨不得用。
周玄的視線很快便轉移了,他望向了牆上的掛件。
北邊的牆上,掛滿了文人字畫,不是街上買的行貨,每一件都有出處。
南面的牆上,掛著密麻麻的戲碼牌,劇種很多,地方戲有,主流的大戲也有,甚至還有最近流行的學堂戲。
周家班能操練的劇目是真不少。
周玄暗自讚嘆後,又往東面的牆上望去,這面牆上,也掛了戲碼牌,但不像滿滿當當的南牆,它只懸了一面牌子。
那是一面紫檀打的小木牌,用篆書陽刻著三個字——方相氏。
周玄一見,精神立馬緊繃了。
他回想起了老爺子那句——「無生地獄,方相明堂」。
方相明堂和這方相氏,總歸有點關聯吧?
但周玄礙於身份不能問。
好在,對「方相氏」好奇的,不止他一個人。
客人也很感興趣。
客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活人,女的是屍體。
周家班是冥戲班,專門給死人唱戲的。
井國葬禮流行一種習俗——在葬禮上請冥戲班唱戲。
沒錢的人家,請不起冥戲班,只能找點草台班子,隨便唱唱就得了,多少是個意思。
但殷實人家、闊綽豪門的講究就多了,戲要唱三天到七天。
而且還不能光讓參加葬禮的賓客們聽戲,死者作為正主,也要聽戲。
冥戲班要把死者打扮得栩栩如生,置放在觀眾席的主位上,讓死者最後好好再聽一齣戲。
活人死人坐一塊兒看戲,這事兒聽起來比較驚悚,但從某種角度來說,很浪漫。
——讓親朋好友們陪著死者看最後一場戲,讓人生的最後一程,依然走得熱熱鬧鬧,風風光光。
這次的男客叫吳雲,是公用局的電車部主事,去世的女客,叫鄭梅竹。
吳雲今天找徐驪,是來挑戲的。
請冥戲班,首先要挑戲碼,就好比上餐館吃飯得先點菜。
但吳雲不懂戲,隨便瞅了幾眼後,又望向了東面牆上「方相氏」的木牌,問徐驪:「徐老闆,那是什麼戲?」
「儺戲,我們周家班的金字招牌,這齣戲要演可不簡單,班子裡要供奉儺神的。」
徐驪很自豪,胸脯拍得啪啪響,說:「方相氏,就是我們周家班供奉了兩千多年的儺神,整個井國,就屬咱家班子的儺戲正宗。」
哦?
方相氏是周家班的儺戲之神。
那方相明堂,便是供奉方相氏的祠堂咯?
周玄暗暗聽,心裡偷偷琢磨。
「這戲,什麼價碼?」吳雲問。
「儺戲和其餘戲不一樣,錢只是一個門檻,但最終能不能唱,需要請出九大儺面,問問儺神同意不同意。
儺神同意了,才能唱,儺神不同意,價碼再翻個倍,也是不能唱的。」
吳雲聽得直咂舌,說:「花錢還只是門檻?得花多少錢?」
「儺戲一共有十五台,每天唱兩台,連唱七天,上山發送出殯前再唱最後一台,不能減台數,每台的價格是一萬八千八。」
吳雲粗略一算,這得小三十萬井國鈔了,他一個月收入,明的暗的加在一起,尚且到不了一千塊。
他乾脆連請九大儺面的事都懶得問了,錢的門檻都達不到,問了也白問。
吳雲把目光挪到了東牆滿滿登登的戲碼牌上,繼續挑戲。
他確實不精戲道,挑了幾個來回,眼睛都看花了,愣是不知道挑什麼戲好。
沒辦法,他只能徵求徐驪的意見:「徐老闆,我實在不懂戲,不會挑,要不然你幫我推薦幾齣?」
「你愛人生前喜歡聽什麼戲?」
「就聽她伊呀伊呀的唱,我也不知道名字。」吳雲說。
徐驪生意上的經驗足,換了個問法:「你愛人最喜歡去哪個戲園子聽戲?」
戲的種類不一樣,選擇的戲園子也不一樣。
聽京城戲,去東二街的廣德樓,聽明江戲,要去肆平路的平水大劇院。
吳雲搖搖頭,說:「她最愛去雲中花園。」
雲中花園是夜總會。
這種場所以前沒有演大戲的,自從十來年前,平江學堂的幾個學生,借鑑了西洋話劇的形式,加入了戲班的唱腔曲調,整合成新戲,在夜總會裡演。
剛開始不溫不火。
後來《平江日報》的主編馬尹,專門給新戲寫了篇報道,大肆誇獎它思想先進,表現力強過老戲許多。
馬尹在文化圈影響力大,各大報社也紛紛跟上,接連追捧新戲。
漸漸的,這種戲被視為新潮產物,受許多年輕人喜歡,熱度水漲船高,雖然這兩年風華褪去不少,但勢頭依然兇猛。
現在平江府的人,管這種戲叫學堂戲。
「哦,學堂戲,我們戲班還真排過,不比那些專業的唱得差。」
徐驪舉著根竹竿,連著挑下來四塊戲碼牌,讓吳雲挑。
「《愛與恨》、《蝴蝶》、《迷夢》、《暴風雨》,都是學堂戲裡最火的。」
這四出戲的名字,擱吳雲耳朵里,幾乎等於天書。
他撓了撓腮幫子,說能不能找個戲角兒來唱一唱這四出戲,他對比對比才知道該選哪出戲碼。
徐驪輕輕拍了拍唱機,說:「吳主事,時代變了,現在不用角兒來演示了,都用它。」
「玄子,你來弄弄這個西洋玩意,以前都是你鼓搗,我弄它不靈。」
啊?
這也能cue上我?
周玄原本處於看戲模式,壓根沒想到需要他來玩唱機。
這玩意,他前世哪接觸過?
好在放唱片的柜子里,在櫃板上貼著一張手寫的說明書,周玄一邊找對應的唱片,一邊琢磨說明書。
到了放唱片的時候,他緩緩的回憶操作步驟,
「先撥阻轉開關,
放唱片,
再搖手柄,搖到搖不動為止,
把唱針的唱臂放到
哎喲,臥槽。」
周玄操作本就生澀,再加上腦子裡還得回憶步驟,注意力很不集中,一不小心,讓唱針把手指扎了。
一滴鮮紅的指血,粘附在針頭上。
他連忙吸吮指頭,止血後,忍著疼,繼續操作,費了不少氣力,總算把《蝴蝶》這齣戲給運轉起來了。
嗤、嗤、嗤,
老唱機播放的時候,帶著點點斑駁的雜音,像減了音量的雪花音。
「我們要讓屋子裡~充滿春天的芬芳~讓這裡像花園一樣~春光蕩漾~」
膠唱片裡的戲劇聲,略微有點失真,周家班的唱片,都是找很小的公司灌制的,設備相對落後,失真在所難免。
但還別說,就是這失真中夾雜著雪花音,再配上整體聲壓略顯單薄的唱機,落在周玄耳朵里,聽起來帶著些縹緲的味道。
「高保真」的大魚大肉,前世吃慣了,這會兒吃點蘿蔔白菜,挺有新鮮勁。
周玄靠在角落的櫃檯上,閉著眼,好好享受著黑膠里的戲曲聲。
徐驪則和吳雲小聲介紹這齣《蝴蝶》學堂戲裡的精髓。
三人都沒有留意到,唱機唱針上牽掛著的那一滴指血,
緩緩暈染在旋轉的唱片上,
然後拉出極細的血絲,
將唱片染得通紅,
紅光轉瞬即逝,
與此同時,
東牆上「方相氏」的木牌,嗡嗡顫動,像是感受到了什麼。
原本安安靜靜躺著的屍體——吳雲的愛人,鄭梅竹,
她的食指,以肉眼不可察的幅度,輕快的彈動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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