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55章:一身硬骨唐子方,台諫正式進入2.0時代!(1 / 1)
一刻鐘後。
蘇良朝著垂拱殿奔去。
他沒讓歐陽修陪同,更沒讓歐陽修喊上包拯。
歐陽修莽撞,包拯剛直,二者都是烈脾氣。
而官家則是個順毛驢。
非要倒捋龍鬚,他肯定惱怒。
當下。
唐介犯下的並非是諫言之錯。
作為一名台諫官,以言諫君乃是本職,無任何罪過。
他犯下的乃是「對上失禮」之罪,此罪實難推脫,依照大宋律法不可能不懲。
畢竟。
天子威嚴,不能冒犯。
不過,此事發生在垂拱殿,且只有官家、王堯臣、唐介三人在場,還未曾擴及到整個朝堂。
只要官家願意既往不咎。
將此事當作一名台諫官上諫時小小的情緒衝動,依舊可以大事化小。
蘇良現在要做的就是保下唐介,莫讓其被貶謫外放。
而後。
他才會考慮當下汴京城奢靡之風盛行的問題。
他對此風氣,也甚是不喜,但他還未曾想好如何說服趙禎。
蘇良來到垂拱殿時。
文彥博、張方平、吳育、宋庠四位相公正在為唐介求情。
趙禎將蘇良宣進來後,看向蘇良道:「又來一個為唐子方求情的!」
蘇良尬尷一笑,拱手道:「官家,您的氣已經消了吧!」
趙禎沒好氣地說道:「朕不是不知儉約,更不是不知防微杜漸,但任何事情都不能小題大做,誇大其詞!年底了,百姓奢侈一些,朕認為無傷大雅,且還能讓即將到來的外國使團看一看我大宋的繁華!」
「唐子方在朕面前摔文書,還罵朕市儈,你們說,朕怎麼能忍!」
趙禎面色鐵青,顯然還沒有消氣。
「官家,唐中丞確實有錯,但心在社稷,並無半分私念,不過是情緒過於激動而失態,不至於被貶謫到煙瘴之地,望官家開恩!」蘇良繼續勸諫。
「目無君上,狂悖無禮!朕若放過他,皇權的威嚴何在?若日後有人學他犯上,朕又該如何懲罰?」
「官家,此事又非發生在大朝會,而今不過只有您知、計相知、唐中丞知罷了,官家心裡定然也是不願將唐中丞外放的。」蘇良說罷,看了一旁的四相公一眼。
趙禎瞪眼看向文彥博四人,道:「你們不知?」
聽到此話。
文彥博、張方平、吳育、宋庠四人齊刷刷地低頭看向地面。
他們也都想將此事化小。
有時。
朝事如家事。
如何定性?完全看趙禎這位「家主」的態度。
趙禎如何定性,此事就是什麼性質。
「不行,朕的心中過不去這個坎兒,唐介實在太過放肆,不能不嚴懲!」
蘇良聽到此話,再次拱手。
「官家,台諫諸官,論敢直言向上者,第一必是唐子方。官家因此事將他貶謫到煙瘴之地,實屬令朝廷失才!」
「此外,自唐中丞總領台事以來,從未出現過任何差錯,台諫官皆以其為主心骨,唐中丞儼然就是所有台諫官的膽!」
「明道年間,唐子方為官家名聲,攔龍鳳車上諫,官家毀掉龍鳳車,引得萬民稱頌,時至今日,依舊是民間佳話。」
「慶曆五年,外戚張堯佐專權,又是唐中丞,無畏後宮之權,據理力爭」
「臣向來慵懶,多虧唐中丞照料,很多雜事瑣事,皆為唐中丞為臣所做,若無唐中丞,臣根本無法傾心傾力投入到變法之中,臣曾記得,慶曆八年那一晚,已近子時「
蘇良漸漸聊起了往事。
言語之中,儘是唐介的好。
說著說著。
蘇良竟還哽咽起來。
一旁的張方平生怕趙禎看不到蘇良落淚,迅速遞上了隨身攜帶的手帕,並安慰性地拍了拍蘇良的肩膀。
不多時。
趙禎臉上的憤怒便漸漸化為了憐憫。
一旁。
文彥博、張方平、吳育、宋庠四位相公一直都在觀察著趙禎的臉色。
當看到趙禎的臉色緩和之後,他們的心情也放鬆了許多。
這一刻,他們突然明白。
為何蘇良是寵臣。
為何官家一直認為台諫不能沒有蘇景明。
蘇良創造了一種新的諫言方式。
往昔。
台諫官諫言皆以「文臣死諫,敢於犯上」為榮,甚至多使用威脅的諫言方式。
比如:絕食諫、請辭諫、撞柱諫,甚至合班論奏等。
但是蘇良自擔任台諫官以來,幾乎沒有使用過此等激進的方式。
他的諫言方式。
總結起來就八個字: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其中。
前四個字比後四個字更重要。
蘇良有著唐介的直、包拯的剛硬、歐陽修的莽撞、王安石的拗。
但「動之以情」四個字。
將前面的特點完全揉合在一起,使之變成了優點。
不但是官家,眾相公也非常愛聽蘇良說話。
正是這個緣由。
今日,蘇良若威脅官家,聲稱唐介若被貶謫外放,他也跟著走,恐怕官家立馬就炸了。
而這種威脅策略。
是歐陽修、范鎮等台諫官在情急之下,經常使用的方式。
往往搞得君臣都下不來台。
蘇良「梨花帶雨」地講完後,趙禎無奈一笑。
他猶豫了片刻後,道:「命唐子方呈遞一份認錯奏疏,朕先觀其認錯態度再說吧!」
聽到此話。
四相公與蘇良都不由得大喜。
這意味著,官家已經準備將此事由大化小了。
隨即。
四相公與蘇良一起離開了垂拱殿。
此刻,已是黃昏。
蘇良與四相公告別後,迅速奔向了唐宅。
官家雖已決定輕懲唐介,但唐介到底會不會撰寫認錯奏疏還不一定呢!
而此刻,唐宅內。
在范鎮和呂誨的一番勸說下,唐介終於答應寫下一份認錯奏疏。
其寫完後。
范鎮和呂誨一看,差點兒沒有被氣死。
整篇認錯奏疏,洋洋灑灑六百多字。
除了第一句「臣對上失禮,實屬大不敬,望官家重懲」外。
其他全都在講禁止奢靡競富之風氣的必要性。
范鎮一臉無奈。
「唐中丞,先認錯,咱們以後再言抵制奢靡競富之風的事情好不好?」
唐介搖了搖頭。
「不好。」唐介語氣堅決,不容反駁。
這時。
蘇良終於趕了過來。
「子方兄,官家已經答應了,只要你寫下一份態度誠懇的認錯奏疏,官家便輕判,大概率應是罰半年俸祿或禁足反思數日。」蘇良一臉笑容地說道。
這時。
呂誨一臉愁容地將唐介的認錯奏疏交給了蘇良。
蘇良一看,無奈地看向唐介。
唐介道:「景明,老夫自任台諫官以來,就是這個脾氣,你們莫要再勸了,今日之事,我未曾有過半分後悔。」
「三位,請回吧!待貶謫外放奏疏一出,我便離京,到時無須相送。」
聽到此話。
蘇良有些氣憤地說道:「子方兄,今日你若不寫下一份令我們都滿意的認錯奏疏,我們便不走了!」
「對,我們就不走了!」范鎮與呂誨也附和道。
唐介站起身來,朝著門口的家僕道:「老馬,準備酒菜,另外再收拾出三間屋子。」
聽到此安排,蘇良三人氣得是一點脾氣都沒有。
片刻後。
四人圍坐在一張桌前。
四道菜,一壺酒,外加一大盤饅頭。
蘇良、范鎮、呂誨黑著臉,一個勁地喝悶酒,唐介卻面帶笑容,拿著一個饅頭吃了起來。
不知道的。
還以為是蘇良三人犯了錯。
稍傾。
蘇良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子方兄,今日你還是太衝動了,無論諫何事,都不應置氣失態!」
唐介捋了捋鬍鬚。
「三位,民間奢侈之風若再不禁止,我大宋恐怕以後將會是以錢為榮、禮崩樂壞。即使官家不聽我的諫言,但我因此遭到貶謫,亦然能引得無數人警醒!」
聽到此話。
蘇良、范鎮和呂誨都不由得無奈一笑。
大宋老一輩的台諫官大多都是這種想法,官家若不納諫,便犧牲自己而換取諫言的影響力。
如此做,看似是犧牲自己,換取希望。
實則是兩敗俱傷。
呂誨皺眉道:「中丞,御史台不能沒有你啊!」
唐介搖了搖頭。
「不,老夫覺得自己該讓位子了,當下,景明才是擔任台諫之首的最好人選!」
蘇良正要開口。
唐介接著說道:「而今的朝堂,群賢畢至,甚是清朗。老夫擅長的是彈劾庸官、髒官,而今這類官員已經很少了。景明擅長的是讓官家和各個衙門的官員更加團結,更加有鬥志,所以,景明若任御史中丞,定會比老夫更好。老夫也想去外面走一走了,當台諫官,累啊!」
說罷,唐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蘇良為唐介斟滿酒,道:「子方兄,此言差矣。咱們兩個的職能並不衝突,你若不在台諫,台諫的主心骨就沒了,伱必須留下。」
「至於,民間的奢侈競富之風,咱們合計合計,日後再尋一個恰當的方式上諫!」
「對啊!官家已經願將大事化小了!」范鎮也說道。
唐介想了想,道:「看情況吧!」
呂誨見唐介的想法有所鬆動,連忙趁熱打鐵地說道:「唐中丞,您今晚將認錯奏疏再改一改,將上諫的事情擱置一旁,待明日官家輕懲一番,此事就算過去了,馬上就過年了,你總不能去外地吧!」
「也有道理。」唐介笑著端起酒杯。
隨即,四人一飲而盡。
半個時辰後,四人微醺。
蘇良、范鎮、呂誨三人將唐介架到了書房,強逼著唐介撰寫認錯奏疏。
唐介倒是沒有怎麼反抗。
當即,大筆一揮,將他觸犯龍顏的事情詳細寫了出來,並誠懇認錯,態度甚是端正。
蘇良三人看過後,才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唐宅。
片刻後,馬車上。
蘇良、范鎮、呂誨三人坐在一起。
范鎮道:「我怎麼感覺唐中丞不會將今晚寫的這份認錯奏疏交給官家。」
「我也這樣覺得。」呂誨也說道。
蘇良看向遠方的燈火,道:「無論唐中丞交與不交,我們都要傾盡全力將他留在台諫!」
二人認可地點了點頭。
蘇良已然決定。
若明日唐介認錯態度不佳,那他便再去垂拱殿「梨花帶雨」一番。
無論如何,都要將唐介留下來。
翌日,天剛蒙蒙亮。
御史台台院內,蘇良剛坐下。
呂誨便拿著一迭文書急沖沖地跑了過來。
「景明,不好了,不好了,唐中丞將昨晚寫的那份認錯奏疏呈遞上去了!」
蘇良看向他,沒好氣地說道:「大清早,你便喝多了?認錯奏疏呈遞上去難道不是好事嗎?」
「不是!唐中丞除了呈遞給官家,還呈遞給了兩府三司、連學士院、大理寺、開封府都各送去了一份。」
「除了認錯奏疏,他還寫了一份禁奢文書,懇請朝廷禁民間奢侈之風,銷毀點翠飾品、鹿胎帽等,並將公然炫富者重懲。」
「此外,他還主張重懲張貴妃與尙美人,並主張將懲罰結果,公告天下。」
說罷。
呂誨將兩份文書遞給了蘇良。
蘇良看過之後,靠在椅子上,悵然道:「御史台的天,要塌了!」
他想過唐介不會將認錯奏疏呈遞上去,但沒想過唐介竟然將此事鬧得全朝皆知。
當下。
此事已經完全捅到了明面上。
即使官家想要輕懲他,也是不可能了。
大宋律法,不是擺設。
唐介被貶外放,已成定局。
蘇良想了想,無奈一笑,道:「這就是唐子方的為官之道,他認為對朝廷有利的事情,官家若不聽,就必須死諫,他認為自己是在用正確的方式報效朝廷。」
說罷,蘇良突然站起身來。
「不好,歐陽學士和范御史定然會帶著台諫官們向官家求情!」蘇良迅速朝著院外跑去。
蘇良剛出御史台。
便見歐陽修、范鎮帶著韓絳、何郯、周元、趙抃等台諫官正要朝著禁中奔去。
蘇良和呂誨連忙奔了過去。
歐陽修道:「景明,獻可,我以為你們已經去垂拱殿了,你們來的正好,咱們一起合班論奏,懇請為唐中丞減輕懲罰!」
蘇良搖了搖頭。
「諸位,都回去吧!唐中丞對上失禮,已成事實,我們如何求情?」
「我們可以去支持唐中丞的禁奢主張,而今民間奢靡之風、攀比之心嚴重,我們支持唐中丞的主張,只要能說服官家,就能為唐中丞減輕懲罰!」趙汴義憤填膺地說道。
「一事歸一事。」
「此事我們稍後再議,相信我,現在去找官家上奏此事,乃是添亂。」
「諸位好好在台諫呆著,等我的消息,我能保證的是,唐中丞絕對不會被貶謫到南方的煙瘴之地!」
眾台諫官還欲解釋,蘇良驟然提高了聲音。
「聽我的,行不行?不然越鬧越麻煩!」蘇良從來沒有如此嚴肅過。
當即。
歐陽修道:「聽景明的吧,咱們先回去。」
眾台諫官都點了點頭。
此刻,垂拱殿內。
趙禎大怒。
「狂直!固執!愚蠢!朕不聽諫,他就非要鬧個魚死網破,既然想外放,就外放吧!」
而這時。
范仲淹、富弼、蘇良三人請求覲見。
蘇良知曉,他的「哭戲」效果已經大大減弱,唯有范仲淹和富弼才能說的動官家。
趙禎擺了擺手,令三人入殿。
近午時。
中書省宣告了對唐介的處罰決定:通判潭州。
相對於遙遠的春州而言。
湖南潭州算是個不錯的選擇,或許過個一年半載,唐介就會被召回朝堂。
對這個太結果,台諫官們並無異議。
這也是范仲淹、富弼和蘇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爭取過來的。
與此同時。
蘇良仍將以給事中之職,侍御史兼知雜事的差遣,總領台事。
他擢升還沒多久。
不可能一下子升任到從三品的御史中丞。
不過誰都知道。
年後,蘇良必為御史中丞。
臘月初六,四更天,漆黑一片,甚冷。
唐宅門前。
唐介的馬車剛出胡同,便被蘇良的馬車攔下了。
二人相視一笑。
「知我者,景明也。」唐介笑著說道。
其實,唐介完全可以年後再上任,但這不是他的性格。
且他不喜歡別人送他。
於是便騙歐陽修等人稱是明日午時才會離開汴京城,然後今早便準備悄悄離開。
而他的家人,則是年後去潭州。
蘇良全猜到了。
蘇良遞給唐介一壺羊羔酒,然後二人就站在胡同里閒聊起來。
喝罷酒。
唐介給蘇良留下了一句:景明,汝乃我朝最好的台諫官。
然後,唐介便坐上馬車,瀟灑而去。
蘇良心中雖有不舍,但也只能安慰自己釋懷。
接下來的台諫。
將不再有那個直言上諫的唐中丞,但會有一個更加強大、更加理性的蘇景明。
緊接著。
蘇良準備好好調查一番汴京城的奢靡競富風氣,用自己的方式解決此問題。
官家不是不聽諫,而是諫言必須言之有理。
往昔,台諫官都是死諫,而蘇良則認為:死諫無用,必須諫之有道。
當下。
官家的想法是,年節之時,百姓奢靡一番,無傷大雅,且還能在外國使臣面前展現大宋的闊氣。
此外,張貴妃和尙美人都是他的寵妃,他從心裡不願意懲罰她們。
蘇良若想上諫禁奢,必須找一個合適的切入點。
不然,三司使王堯臣第一個都不會同意。
因為禁奢一定程度上會抑制商貿的發展,讓朝廷少賺錢的主意,王堯臣向來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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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55章:一身硬骨唐子方,台諫正式進入2.0時代!